甜區其實是個體育術語,它來源于英文單詞sweetzone或sweetpoint,也有不同的中文譯法如“甜蜜點”、“甜點”,意思是指球拍拍面的最佳擊球位置,它意味著擊球的力量、手感和對對手的沖擊力。
說說寫作中的“甜區”。比如說我深深喜愛的某作家,在新書里,我認為她沒有發揮出最好的文字水平,這絕非因為她的技術下降,而是她偏離了自己的“甜區”。具體地說就是:她是個長于橫向書寫的人,比如說筆力一落到具體的情境描繪、人和故事上,浸潤感就很好。而她的新作是縱向的,是就一個個主題發起思考,這個空中技巧不是她擅長的。類似的例子實在太多,比如很多小說都好在散文化的段落,而不是情節的架構和遒勁的思辨力,這就是因為作者回到了她的“甜區”,能用力的部分。
對“甜區”的依賴乃人之本能。就像四季色彩原理中,人在春季穿亮麗色系、秋季穿大地色系就會高效而準確地獲得預期美感一樣。但是這種輕車熟路注定射中靶心的安全系數,也會變成固定路徑的狹隘。有時,看見一個作者努力而誠摯地寫著非甜區的文章,我甚至有點兒淡淡的感動,他是用力想拓展自己,離開手到擒來的工具和“地盤”,蹣跚地跑到陌生地帶去探險。“甜區”大小影響了一個作家的活動半徑、后期可持續發展性。
我為什么喜歡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小說?那時是寫實主義的高峰期,而且作家多不是知識分子,他們秉承一個觀念:寫作得取用直接經驗,因而他們個個人生經歷豐富,不管毛姆、格林還是奧威爾。毛姆素來看不起書房作家(以至于有些人以為他不讀書,直到讀到他的書評,細致犀利),他17歲就跑出去游學,他要是寫異域風情,無論印度還是中國,就一定要實地考察,聽到他們的口音,打量他們的穿著,摸熟他們日常生活的細節。格林亦是屐痕處處,遍布全球,異域風情密布,什么行業和階層他都了如指掌,他的傳記的下冊是可以當環球游記來讀的。他經歷過“二戰”的倫敦空襲、戰后原殖民地獨立浪潮、中東戰爭,他的足跡更從蘇伊士運河一直到西非的塞拉利昂,做過間諜并親臨火線。奧威爾更好玩,他自己是中產出身,伊頓公學出來的,結果放著好端端的警察不做,辭了好幾百磅年收入的工作,換上襤褸衣衫,遮住自己的伊頓口音,數年混跡于流浪漢等人群之中,以期獲得最近身的精確資料。后來為了寫《向加泰羅尼亞致敬》,他又奔赴西班牙前線,舍身參戰之后做出了實地考察筆記。這類動態取材,就等于是不斷調整素材庫“甜區”,不讓自己淤滯在一處。
再說閱讀,這個我拿自己來舉例吧。我個人的“甜區”是西方小說,散文部分是民俗、植物、園林、美食、家居、工藝、名物考據,還有中國的古詩詞和筆記。只要在“甜區”范圍內找書,我基本上都不會失手錯選。但流連“甜區”容易造成“偏食”,為了“葷素搭配”,豐富精神食物結構,合理攝取營養,就不能只顧舌頭不顧胃,就得把自己頻頻趕出“甜區”,強令大腦讀一點兒非“甜區”的書,建筑啊,歷史啊什么的。
離開熟悉的“甜區”,開始時咀嚼艱難,口感不適,但慢慢漸入佳境。比如最近我很受益于蘆原義信的一本建筑書《街道的美學》,很訝異于他對直覺的抓取和理性析出的能力。我自己很多感性的習慣都能用他的建筑理論來闡釋。如喜歡窄小、栽樹的小街,建筑物距離與高度的某個比例會讓人舒服;偏愛座燈討厭高懸的白熾燈,這是因為反射光在夜晚比投射光更易構成室內氛圍;在廣場、咖啡館、教室里總找死角坐,這是“陰角原理”,封閉空間會帶給人母體的安全感。還有為什么在文學作品中日本的街道和建筑沒有歐洲的有美感,是因為二次輪廓線過多,干擾視線,且不利于語言描述。還有日本人的內心深深滲透“地板型建筑”的精神……這些知識點都給予我很大的啟示,可以沖淡成很多杯營養液。
不僅閱讀,包括思考方式也有“甜區”。前些天還看阿城說:“美院和美院附中美學教育有一個錯誤,就是讓女孩子也去畫素描結構,這不是她們的長處,那是男性腦的長處。女性腦就應該從顏色開始起,不要管素描,從顏色開始走就對了。”
人際交往亦有“甜區”。前年寫過“我喜歡和散文人格的人生活在一起,溫煦貼地,沒有情緒陡坡;和小說人格的人做朋友,豐富有趣,跌宕多姿”,這個就是敏感又好奇的本人的“甜區”。敏感易受驚的心可以舒展,好奇的眼睛也可以多打開幾扇窗戶。但每個人的“甜區”不一樣,有些人可能喜歡通過交鋒來磨亮刀刃,不讓思維生銹或關系死水化,又有人喜歡過山車似的跌宕戲劇感,覺得非如此不刺激。總之,林林總總的“甜區”,因人而異,選擇重蹈舊路無可厚非,偶爾涉險也別有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