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長得不漂亮。奶奶曾當著她的面對媽媽說:“這丫頭可真夠丑的,將來只怕找不到婆家。”幾個小女孩兒站在一起,大人指指點點地夸這個皮膚白,夸那個眼睛亮,看到她的時候,那種眼神令她恨不得立刻在人前消失。
由于這個原因,她在別的事情上處處都要爭先。考試要考第一,運動會上長跑要拿第一……在同齡人中,她要成為做得最好的人。
心靈深處的自卑被她用這種方式壓制了許多年,直到青春期來臨。高中時身為學習委員的她喜歡上了班長——一個白馬王子式的男孩兒,卻悲哀地發現他的目光停留在班上最漂亮的那個女孩兒身上,盡管那女孩兒學習不行,文體不行,什么都不行。她滿腔的少女情懷化作日記本上的一首首情詩和散文。一個打掃衛生的男孩兒偶然地發現了這個本子,將之公布于眾,遂轟動一時,她被冠以“恐龍詩人”的稱號。如此羞辱讓她痛不欲生,心中對那些殘忍的男孩子生出了絲絲恨意。她咬緊牙關,把目光收回,放在書本上,最終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上了最好的大學。
在大學里,她依舊學業出眾,依舊聰慧能干,也依舊背負著“恐龍”的稱號。
大一的時候,宿舍里女生們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議論誰對誰有意思了,誰和誰走到一起了,仿佛她不存在一樣。女生們在學業上會向她請教,在情感問題上卻都理所當然地認為和她無關。盡管她比她們學習好,比她們有思想,比她們手巧,比她們勤快……她心中似有火焰在燃燒,與其說是向往愛情,毋寧說是她想要征服男人,以此來反擊那些蔑視自己的人,以此來證明自己。
一個偶然的機會,她看了《窈窕淑女》,奧黛麗·赫本飾演的那個賣花女改變了她的思想。她認識到服裝、化妝、談吐、儀態、心態對一個女人的影響有多大,意識到“只有懶女人,沒有丑女人”這句話不是用來安慰人的,是真理。從此,她迷上了時裝雜志,買來各種教化妝的書,買來廉價的化妝品在自己臉上涂涂抹抹;她觀察模仿電影電視上女明星的言談舉止,眼神姿態;梅蘭芳曾用觀看金魚游動的方法來鍛煉眼神,她也特意養了幾條金魚,沒事兒時一邊聽英語一邊盯著看;她到北京最好的理發店去剪頭發,代價是吃一周的清湯掛面;她學會了自己剪裁衣服、鉤織毛衣,用雜志上的衣服樣子把自己打扮得獨一無二。
大二下學期,開始有男生約她出去,有女生來問她妝是怎么化的?衣服在哪兒買的?發型怎么做出來的?她成了女生中的時尚達人。大三,她成為男生眼中一道獨特的風景。當她和男生在一起時,她的舉止、眼神、聲音都透著難以抗拒的嫵媚和誘惑。不同尋常之處是,每個約她出去的男生一旦向她表白,她立即對他興趣全無,轉身尋求下一個目標,尤其對別人的男朋友感興趣。大四,她成了女生的公敵,男生的挑戰。當出國成為潮流時,她又豈能甘居人后?托福、GRE(Graduate Record Examinations,美國研究生入學考試)、簽證,一路綠燈,大學一畢業她就飛到了大洋彼岸。
在這里,她遇到了他。
他早她一年來此留學,熱情、忠厚、肯干,對初來乍到的她給予了無微不至的照顧,幫助她順利度過了異國他鄉最困難的時期。她素面朝天地穿著大汗衫和他見面,他不以為意,她打扮得性感迷人和他一起參加聚會,也不見他有什么驚艷的表情。仿佛對他來說,她就是她,不在于她的外表和裝扮。這讓她從心里感動。他寬厚的肩膀,溫暖的笑容,真心的體貼一點一點地打開了她的心扉。枯燥、寂寞、緊張的留學生活,他陪伴在側,給了她家的感覺。他們確定了戀愛關系。
她拿到博士學位后,兩個人順理成章地結婚。
他們都在硅谷的大公司里找到了工作,買了房子,安定了下來。生活歸于安逸,沒有了目標和挑戰,她頗感無聊。老公細水長流的愛情已不能滿足她,心靈深處有個角落依舊空虛難耐。只要一個人靜靜地坐著,她仿佛又成了那個丑丑的小女孩兒,那個被同學們譏笑的“恐龍”。
心頭野火漸生。
時尚雜志再一次成了她擱在床頭的消遣。名牌服裝、首飾、化妝品……如今她都消費得起,她又開始了自己的征服之旅。她最欣賞的明星是張艾嘉,容貌不算頂漂亮,卻活得最精彩。尤其是那句名言“我搶男人,還不是手到擒來”讓她頗有知音之感。工作、社區、朋友圈子中,只要是稍微出色一點兒的男人,她都能夠手到擒來。一旦對方成為她的入幕之賓,卻又立即淡漠下來,轉身尋找下一個目標。她不斷地以此證實自己的魅力,找到信心和驕傲。漸漸地,她又成了周圍女同胞們的公敵,她們看她的眼神有提防、嫉妒以及——不屑。
后來她懷孕生子,生產時頗為不順,驚悸之下她和老公商量到此為止,不再要孩子了。老公目睹了她的痛苦,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這個要求,自己去做了輸精管結扎手術。幾年后,她卻再次懷孕了,這次順利地生下來一個兒子。只是,怎么會又懷孕生子了呢?他結扎了啊!她解釋說,即使結扎了仍有千分之一的概率受孕,他們就是那千分之一。隨著孩子漸漸長大,他越看這個孩子越不像自己,尤其那一對招風耳更是他們夫婦倆都不具備的特征。他如同心上扎了一根刺,不拔出來寢食難安,恰巧有個同學在實驗室搞基因方面的研究工作,于是他決定私下做一下親子鑒定。結果出來:他們不是父子。拿到結果時,他兩手發抖,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回到家,他將結果摔到她的眼前。兩個人自相識以來,他在她面前第一次真正動了氣。看著他扭曲的臉、通紅的眼睛,她無言以對。她知道第二個孩子不是老公的,剛懷孕時她有心去做掉,醫生認為她的體質不適合做此手術,而且做流產手術要丈夫簽字,這簡直是欲蓋彌彰。最終她選擇留下孩子,賭一把,賭老公的憨厚和對她的感情。老公質問她那是誰的孩子,她扭頭看向窗外:“這個問題重要嗎?”他聞言目眥欲裂。
他要和她離婚,決絕得沒有一分轉還的余地。
房子賣掉,存款平分,他帶他的兒子走,她帶她的兒子走,這些都無異議。有異議的是他讓她付大兒子的撫養費。她一年十幾萬美元的薪水,比老公只高不低,不是付不起,而是傷心于老公的決絕。她冷冷地說:“你自己的兒子還養不起?”他更冷地回答:“那也是你的兒子,你也有責任。”爭的已不是錢,是憋在心里吐不出來的那口氣。兩人不能達成一致意見,遂訴諸法律。法院認為私下做的鑒定不能作為證據,要求他們到正規機構檢查兩個孩子的DNA。他說大兒子不用做,肯定是我的孩子,法官回答按照法律程序都得做。等到法官公布結果時,兩個人都傻在了那里:兩個兒子都不是他的,也不是同一個父親。法官對男人說:“你沒有義務撫養任何一個孩子。”她看向他,男人面如死灰。在得知老二不是自己的孩子時,他那曾經總是充滿了溫柔笑意的眸子里充斥的是氣憤、是傷心、是恨,如今,那里只剩下一片死寂。
她淚如雨下。
她知道她已徹底摧毀了這個男人的世界,毀掉了他對女人的信心,毀掉了他對所有美好事物的信心。而他,是唯一真心待她的男人,也是她唯一的愛人,她雖游戲人間,卻并不想真的傷害他。
她想和他說:以后我會收心,和你一心一意過日子。她想和他說:你去把輸精管接通,我為你生孩子……看著那雙眼睛,她除了流淚什么都說不出來。她知道,他將永遠都聽不見她的話了。
他換了工作,只身一人到美國東岸去了。臨走前,大兒子緊緊抱著他,哭喊著:“爸爸,不要走!”眼睛盯在大兒子身上,良久,他緊緊地擁抱了兒子一下,扭頭沖出了門,從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如今,她可以光明正大地約會各色男人了,卻提不起丁點兒精神。原以為無論她走得多遠后面那雙溫暖的臂膀總是在那兒為她張開,等到身后空空如也才知道,家是她的支撐和依靠,所有的偷歡失去了家的支撐如同海市蜃樓。在毀滅了他的生活的同時,她也將自己生活的基石抽走了,一顆心從此墜入黑暗中,難以自拔。
她,衣著依舊時尚,裝扮依舊精致,只是眼中少了一份靈氣,顯得有點呆滯,身上少了一份張揚,暮氣沉沉。仿佛怒放過的鮮花,雖然還立在枝頭,卻已呈枯萎之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