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居翰先生于數日前辭世。一時間,微博、微信盡是悼念。這本正常,對一位德高望重的學界前賢,我們理應如此。然而,中國人的“情感表白”向來不靠譜——平日里很“吝嗇”,特殊時刻很“奔放”。以至“悼念”這樣的哀思,總會摻雜“神化”的沖動。對高居翰先生,亦然。網絡上,各種觀點 “摘錄”成為奉若神明的“紅寶書”。仿佛他的辭世,讓我們突然間發現了一道精神導領之光。其實,所有神化的“導領之光”都不存在。它們,只是我們特殊的“想象”。高居翰先生,亦然。作為對中國畫史有著精深研習的西方學者,他的研究改變了很多習以為常的簡單看法,于學術之重要性不言而喻。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的看法都是“真理”。亦或,人文研究向來都不以“真理”為目標,而以提供“思考”為藍圖。就此而言,任何試圖將他的研究固化為“圣經”的努力,都背離了先生作為人文學者的本質要義。所以,對高居翰先生而言,“理解”遠比“膜拜”重要得多。尋求“理解”,在高氏著作(中譯本)的前言中,毫無遮掩。如《氣勢撼人——十七世紀中國繪畫中的自然與風格》中文序,在辨析了他可能遭到的中國學界的否定、質疑之后,他明確指出:“如果說我的書成功地凸顯了一些前人所未曾真正探及的問題,且從而開啟了一道討論之門,使吾人得以突破傳統的詮釋方式。那么,本書便算達到目的了。”1可見結論并非重要,重要的是重新開啟思考。也即理解他的思考,遠比接受他的觀點重要。那么,他希望他的著述開啟怎樣的思考?尤其針對中國同業。比較他的幾本重要著作的中譯本序言,我們會發現中文序與英文序往往有所差異。英文序雖然也會涉及他的觀點可能遭到的“抗議”,但更多卻是對自己研究發生的事實性表述。但中文序,卻常基于一種觀點或方法的討論口吻加以展開。顯然,差異源自文本寫作所設定的對話者的差異。后者中,高氏文本更多顯現了一個愿意加入討論的參與者身份,而非成果發表者的身份。誠如“我不會一味為視覺方法辯護,即使它確實存在局限也熟視無睹,在我的職業生涯中,凡是有利于在討論中有效闡明主旨的方法,我都會盡力采用。我也并非敝帚自珍,視自己的文章為視覺研究的最佳典范,這些文字還遠未及這個水準。我所期望的是,這些尚存瑕疵的文字能夠對解讀和分析繪畫作品有所啟發,并引起廣泛討論。”2
顯然,高居翰先生非常希望他的中國同業能夠理解他的“視覺研究”——無論接受與否。關鍵在于,“理解”能夠帶來討論。那么,這種“視覺研究”指的是什么?就字面而言,所有涉及繪畫的研究都可稱之“視覺研究”,為什么還要如此強調?這種強調的背后,其實滲透了一種學科的“方法自覺”——中國繪畫史的研究必須以視覺方法為中心。正所謂“想成為一個詩歌研究專家,就必須閱讀和分析大量的詩歌作品;想成為一個音樂學家,就必須聆聽和分析大量的音樂作品。”3某種學問之所以成為學科,在于它需要一個不同于其它學科的方法,正如音樂學之音樂方法。同樣,繪畫史研究也如此,需以視覺方法為中心,而非將視覺材料變作歷史研究的輔助手段。從某種角度看,這種學科的“方法自覺”正是高居翰及其同輩西方學者的共同認知,也是他們試圖踐行的學科理念。然而,除了這層意思之外,高氏在中國繪畫研究中對“視覺方法”的強調,還有無別的原因?
這是一個有趣的話題,因為它涉及西方學者眼中的中國畫學傳統。答案隱藏在《氣勢撼人》中文序中。“我所要辯說的,乃是:今日我們所賴以依循的論畫文字,全都出自中國文人之手,也因為如此,中國文人已長時期地主宰了繪畫討論的空間。他們已慣于從自己的著眼點出發,選擇對于文人藝術家有利的觀點;而如今——或已早該如此——已是我們對他們提出抗衡的時候了,并且也應該質疑他們眼中所謂的好畫家或好作品。”4在高氏看來,中國傳統畫學對待視覺的通道,并非視覺本身,而是歷史上掌握話語權的文人之“辭”。在圖與辭的關系中,中國傳統畫學往往因“辭”引用“圖”。所謂“引用”,是指中國畫學在研究的過程中,側重經典判斷的“文本依據”。它導致我們面對畫面的眼睛是一種文獻闡釋的感知,并非視覺本身。顯然,這種方法不是高氏所謂“以視覺方法為中心”。與之相應,被閱讀的畫面也成為了歷史認知的再確認,而非直觀視覺的畫面。
這種特質,與高居翰評價董其昌的“繪畫與自然的關系”頗為相似。“也就是人對外在世界的感知,并非建立在未經思索的瞬間片段的感覺基礎之上,相反地,其乃根深蒂固于人內在的文化制約之中。”5“文化制約”中的視覺觀看,顯然不能承載高居翰的“視覺方法”。所以,高氏在《氣勢撼人》中文序的結尾才專門指出:“中國藝術家的偉大之處,也遠非他們當時代的作家所能盡括——同時,其偉大之處,也不是今日的‘我們’所能說得完全的。但是,我們仍得繼續努力。而本書便是此種嘗試之一。”6表面上的謙遜之辭,卻巧妙質疑了中國傳統畫學以“辭”索“圖”的邏輯前提——我們所信奉的歷史上的“作家”。理解了這一點,我們或許會從高居翰對“視覺方法”的強調中,捕獲一種全新的研究出發點——所有思考基于對象本身展開,并對我們經驗中的既定認知加以反思,或者說擺脫原先文化規定的權力控制。很顯然,中國傳統畫學的視覺態度是反向的——視覺認知往往是用于既定認知的注解,是回應這種權力的“表白”。它除了制造考證式的知識趣味之外,很難獲得獨立的思想立場,也很難提供思考本身的細節。稍有不慎,還會成為陳詞濫調的再次“傳話”。應該說,這種缺乏思考細節展開的歷史權力的“傳話”,恰是現今很多中國學術成果在西方遭遇詬病的原因。故而,羅越之后,西方學界以高居翰、方聞等為代表的對“視覺方法”的強調,并非針對中國同業是否重視畫作本身,而是針對一種面對畫作的視覺態度。顯然,這種差異在《溪岸圖》的中西對話中,表露得最為顯著。
在高居翰的那段謙辭中,其實還隱含了一個前提——藝術作品的意義(藝術家的偉大之處)具有多義性,其絕對規定性并不存在。基于此,它不僅不是古人所能“盡括”,也不是我們所能“說得完全”。它的多義性使我們具有重新認知的權力,并因此反思“文化制約”的思想控制性。毫無疑問,如此“思域”對封閉于語錄習慣的中國畫研究,具有“棒喝”的價值。具體到畫面體驗,傳統畫學“望氣法”所提供的有限語匯,不僅限制了我們對一幅作品展開描述的可能,也限定了我們體驗一幅作品的“心”與“眼”。描述視覺,表面上只是語言的運用技巧,其實卻是我們面對畫作的對話能力,抑或溝通的通道。缺乏邏輯深入的語言結構,顯現了我們對待畫作相對粗糙的視覺態度。而“粗糙”的背后,則隱含了對于既定文化規定性的順從,并因此難以獲得審視的力量,也缺乏深入思想細節的能力。正因為如此,無論我們怎樣不接受高居翰的視覺分析結果,但他對視覺展開的細節,或者說與畫作的對話能力,足以提醒我們:現代學術研究應該具有一種深入的思考方式。
現代學術研究,不能也不應該停留于感性著錄式的文字賞玩。“氣韻生動”等玄道詞匯,要么需要細節論述的展開,以顯現其思考深入的空間;要么就只能成為文本博物館中的語言標本,以顯現傳統文明曾經具有的歷史。然而從傳統故習中走出,并不容易。它不僅需要新的資源系統,更需要刺激——哪怕是錯誤論調的刺激。顯然,高居翰的研究為我們提供了類似的資源,亦或說刺激。他從《隔江山色》開始的視覺旅程,不斷向我們展現了另外一種與元明清繪畫對話的方式。
注釋:
1.高居翰,《氣勢撼人——十七世紀中國繪畫中的自然與風格》中文版序,上海書畫出版社2003年,p2
2.高居翰,《隔江山色——元代繪畫》中文序,三聯書店2009年,p2
3.高居翰,《隔江山色——元代繪畫》中文序,三聯書店2009年,p1
4.高居翰,《氣勢撼人——十七世紀中國繪畫中的自然與風格》中文版序,上海書畫出版社2003年,p1
5.高居翰,《氣勢撼人——十七世紀中國繪畫中的自然與風格》中文版序,上海書畫出版社2003年,p43
6.高居翰,《氣勢撼人——十七世紀中國繪畫中的自然與風格》中文版序,上海書畫出版社2003年,p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