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銅元局
剛到銅元局時是一個雨后的下午,在南方最難捱的1、2月份里,蒙蒙小雨后的重慶顯得更加灰郁清冷。剛下飛機便馬不停蹄地與王海川前往他的“研究基地”——銅元局。王海川當起導游,一路介紹重慶近幾年的發展,以及銅元局的歷史變遷。車子行至一座高架橋時,王海川說在這里可以看到銅元局的全貌,揣著對在高架橋上是否可以停車的疑慮走下來,視野果然非常開闊,銅元局就在高架橋下,一簇簇青瓦樓頂點綴在郁蔥的樹木之中。
銅元局位于重慶市南岸區西南部,距離市政府僅兩千米的距離,是重慶地段比較好的區域之一,轄大田壩、桐梓村、廣東山、芭蕉灣、長江新村、風臨洲、上海城7個社區。銅元局在1905年之前名為南岸蘇家壩,清朝的廠名大多以“局”為尾,光緒年間四川總督被授權在此建廠鑄造銅幣,名為銅元局。后來由于軍閥混戰,軍備缺乏,被改裝為槍彈生產設備,并于1930年改名為二十一軍子彈廠。解放后,經過在原基礎上的不斷擴建,作為兵器工業總公司下屬的一類大型國營企業在三線建設時期發展迅速,全廠擁有機械設備2000余套,占地面積200萬平方米,員工12萬余人,重慶的第一臺國外設備從這里引進。1980年軍轉民,2001年長江電工廠遷址南岸區茶園工業園區并與香港融僑集團簽署土地置換協議,拆遷工作至今尚未完成。
王海川的很多藝術活動集中在銅元局銅建村,與這里的居民也最為熟識,他們多為長江電工廠的退休職工及家屬。這里的建筑多是紅磚青瓦的筒子樓,是在1950年代初期依據蘇聯專家設計的圖紙建造的。在那個時期,全國各地都出現了不少這樣的筒子樓建筑,但現在大多數已被拆遷,筒子樓作為那個特定時期集體主義生活和生產方式的產物正在成為那一代人的記憶和遺產。走在村中泥濘的小路上,隨處可見已搬遷走的居民留下的大堆生活垃圾和“拆遷區域,注意安全”的警告牌。好在還有一部分未搬遷的住戶堅守陣地,給幾近空樓的社區保留有一點生氣。
王海川以銅元局為主題和現場的藝術活動大致分為三個階段:2007年至2009年,是以銅元局居民樓建筑為母題的繪畫創作為主;2010年至2012年,王海川開始走進銅元局現場,注重互動與測試,做了一系列與銅元局居民和現場有關的介入性藝術項目;自2013年底開始,王海川與器空間共同發起“銅元局活動室”項目,使更多的人參與到計劃中,豐富了銅元局的活動內容,同時為藝術的發生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
銅元局進入王海川的視野與他之前所從事的職業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2007年以前,王海川開有一家景觀設計公司,從事了8年的景觀設計工作,因此,對城市居住環境和建筑的變遷他比旁人更敏感。關閉公司后,王海川重拾畫筆,在他的繪畫中,銅元局并不是簡單的寫生素材,而是滲透著濃厚的人文關懷,他所關注的不僅僅是銅元局建筑的外觀,更重要的是“人”與“居住”之間的關系。人的居住從來不是隨心所欲的,不管是建國初期的低矮筒子樓建筑,還是今天拆了又建、建了又拆的高檔住宅區,人的居住一直被規劃、被設計,而這些規劃和設計背后的合理性與弊端,曾經作為建筑景觀設計工作者的王海川更加清楚,這也是他將正當時的設計公司關閉的原因之一。

王海川的銅元局系列繪畫常常被看做一種風景寫生,但“人”的因素、“人”與“體制”之間的關系是以隱性和不在場的方式呈現的。作為一個冷靜的旁觀者,王海川以灰藍冷色調表現銅元局建筑,朦朧的底色在藝術家與畫面之間構成一種疏離,同時也在觀者與畫面之間構成一種疏離。這樣的表現方式既是一種覆蓋,又是一次清理,將明艷色彩清理之后,畫面中的建筑與觀者之間產生距離,形成記憶的一部分,同時遠距離的旁觀視角可以使畫面中最本質的東西顯現出來。“人”在王海川的繪畫中是缺席的,不在場的,但人與居住,與規劃,與體制之間的關系和藝術家的態度在經過對畫面的清理之后已明確顯現。
被測試的樣本
從2010年開始,王海川不再將眼光只盯在銅元局建筑形態上,他開始接觸那里的居民,跟他們聊天,了解他們的生活。漸漸地,王海川跟他們熟識起來,成了他們口中的“王主任”或“王老師”,他的創作方式也由架上繪畫轉向了綜合性現場介入項目。這時期的主要藝術活動有2011年的“銅元局—16.9m2”和2012年的“銅元局—旅行”計劃。
銅元局的居民對王海川的接觸也是從“銅元局—16.9m2”活動才開始的,所以他們中的很多人一直將王海川視為攝影家。16.9m2是工廠職工宿舍的標準面積,很多家庭在這16.9m2的空間里生活了五六十年。王海川對生活在其中的居民做了大量采訪記錄,并以大照片的形式對16.9m2的房間做了記錄和還原,然后他又將這些房間的“標準像”裝裱后贈送給了照片中房間的主人或與之相關的人。就是通過訪問和送照片的活動,王海川以攝影家或藝術家的身份成為銅元局的常客。
在架上繪畫階段,王海川以旁觀者的視角、審美的態度來看待銅元局,更多關注的是居住型建筑的形態和外觀。當王海川試著走進銅元局,走進銅元局居民的生活時,藝術的生產和表達方式也在隨時調整中發生變化。起初王海川只是單純地收集一些與此相關的物件現成品,但隨著調查的深入,更多有意思也更加復雜的東西開始吸引他:銅元局建筑群形態的形成,這種建筑模式背后所隱含的國家意識形態和規劃的影響,人們在這種被設計和被規定的空間組合中長期生存而在不知不覺中被塑造的行為和觀念方式。對這些問題的疑惑和追問也使得王海川由銅元局生活的觀察者變成一線的實踐者和調查者。

王海川將“銅元局—16.9m2”活動視作一種測試,一方面是對建國以來集體主義的教育和改造模式等國家意識形態對人們生活行為方式的塑造在今天的表現;另一方面,以類似藝術的方式介入到他們的生活中,看他們對超越他們日常生活以外的藝術觀念所帶來的沖突的反應。從這種意義上,銅元局已經成為一個藝術研究和測試的樣本,王海川既是樣本研究的主導者,又是參與者,同時還要適時地抽身出來以藝術家的視角對其進行分析研究,這時他又變成抽離了現場的旁觀者。當把居民的反應作為測試對象時,事情就變得有意思起來。他們與大多數不了解當代藝術的人一樣,認為藝術家等同于畫家,藝術家就是畫畫的,但王海川的藝術行為卻是以談話、攝影、錄像等形式進行的,盡管被告知這是一種藝術行為,但在他們那里,對這些除畫畫之外的藝術方式還是將信將疑,最起碼測試的初期是這樣。相較于裝置和走訪錄像等藝術方式,與繪畫比較接近的攝影是他們比較容易理解和接受的藝術行為,他們與王海川的熟識也是通過照相和送相片,并且,自己生活了幾十年即將拆遷的房子被裝裱進相框中,對于這種免費的紀念他們還是樂意去接受的。

在“銅元局—旅行”計劃中,王海川同樣運用了測試的方法。2012年元宵節,王海川及友人在銅建村的兩排筒子樓房之間的空地上擺上桌椅、零食、自助飯菜等,掛上彩燈,將現場布置成小型party邀請附近居民共同慶祝。這主要針對銅元局居民春節期間無力外出旅行的現實問題,以藝術家發起并集資的方式,在銅元局拆遷無主房間內布置中外名勝旅游主題場景,舉辦“旅行計劃”活動,讓當地住戶感受溫暖陽光。活動海報上是這么寫的:“讓虛妄的溫度給嚴冬中的蝸居者帶去一絲暖意,這是一次奇異的旅行——關于過往的,漸漸淡出我們認知的世界的旅行計劃。”這樣溫情文藝的文字是藝術家美好的愿望,卻處處顯示出與銅元局的格格不入,破敗的殘垣斷壁與臨時搭建起的燈紅酒綠形成強烈對比。在為期兩天的“旅行”計劃中,即使作為組織者的藝術家等人也并不能完全掌握整個局面,居民在其中的自發性反應構成活動的主要內容。活動第一天出現了哄搶食物的狀況,并且在將食物打包的居民與沒有搶到食物的居民之間出現口角沖突,現場比較混亂。但是活動第二天,一部分人開始站出來自發組織和維持現場秩序,并臨時制定了一些需要遵守的簡單規則,現場秩序井然,飯后居民開始在布景前拍照、跳舞。
這樣的測試效果是顯而易見的,在利益(可以免費吃喝)面前,對于銅元局的住戶來說,是不是藝術活動這件事兒跟他們從來就沒有什么關系,他們在意的是能否免費吃飽喝足,再美美地在不同國家風景的布景面前多拍點照片,跳上一支歡樂的舞蹈。不能說這種行為和反應全是國家意識形態的結果,但這樣固定的生活格局對他們那個年齡段和學歷層次的居民所造成的潛移默化的規訓是根深蒂固的。這樣的介入性測試和調查已經由審美性觀看轉變為綜合性的互動調研,就如同發跡于加拿大的雜志和傳媒集團Vice要做某一調查前必先打入其內部一樣,王海川既是打入銅元局內部的線人,又是決策者和行動者。銅元局成為一個樣本,既不太社會學,又不那么純藝術,它是一個生態的縮影。就如同這個兩天的旅行活動那樣,從無序到有序的過程也就意味著對規則和制度的認可和接受,總有一小部分人站出來成為規則的制定者,即使是幾十人的小群體活動,其反映出的是一個社會的形成規律和雛形。
銅元局活動室
銅元局項目會隨著銅元局社區拆遷工作的完成而結束,王海川的預測是三年左右。在已經進行的三年項目活動中,王海川搜集了銅元局相關的各類資料與素材,以類似社會調查的形式與那里的居民和生活發生關系。近半年以來,王海川的藝術方式發生了轉變,以活動室的形式使更多的人參與進來,創作作品、舉辦論壇,賦予藝術以更多可能性。

2013年底,王海川與重慶器空間一起發起成立了“T1 Project Room:銅元局活動室”,這是一項以正在發生的中國城市化現場以及城市化景觀為對話對象的跨學科工作項目。這是王海川在銅元局拆遷區向尚未搬走的住戶租借的兩間空房,每個房間面積都是16.9m2,活動室的所有項目活動將以這兩間舊房為現場或素材展開。“T1 Project Room:銅元局活動室”將邀請來自不同學科領域的工作者,包括藝術家、社會學家、建筑師、設計師等,按照各自的工作主題,在銅元局片區展開多維度的工作。這些多樣化的工作主要分為三塊:獨立藝術項目、藝術論壇,以及重慶地區青年藝術家具有實驗性的個人藝術實踐。
現已經開展的獨立藝術論壇有2013年12月19日由楊述、倪昆主持的“媒介,方式及行動:來自孟加拉國/緬甸的鄉村藝術實踐”,該活動在器空間舉行,參與者既有重慶本地藝術家,又有來器空間做交換訪問的外國藝術家。另外,在2014年1月16日的獨立藝術項目“時態第五回:不適的現場”之后舉行的討論會“語境,媒介,空間生產”將前一主題的討論進一步深化和拓展。
已經完成或正在進行中的 “T1 Project Room:銅元局活動室”藝術項目有三個:2012年底,王海川進行的“銅元局藝術輔導計劃”;2013年12月8日,徐浪團隊所進行的“銅元局測繪項目”;2014年1月16日,由王海川、康學儒召集,倪昆主持的“時態第五回:不適的現場”項目。藝術輔導項目是一項長期的藝術教育和普及計劃,主要針對銅元局住戶進行,王海川將相機分發給銅元局居民,教他們攝影,拍攝生活中的趣味瞬間,同時在必要時刻也可成為一種記錄的手段。徐浪團隊進行的測繪項目是以建筑學的方法對銅元局的居住建筑做精確測量,將測量的數據以數碼形式在電腦中復原,形成類似建筑樣板房的結構。由于脫離了實體建筑環境,電腦中的銅元局建筑模型完全由數據和線面結構組合,甚至有了幾分高檔住宅區的影子。“時態第五回:不適的現場”項目以召集藝術家的形式展開,所有的藝術活動都是以銅元局活動室為基點,是在銅元局特定現場基礎之上的再討論和再試驗。

“T1 Project Room:銅元局活動室”將藝術發生的場所移至即將拆遷的居民樓中,這樣的方式本身即與銅元局以及銅元局的生活發生了關系。在這個階段的實踐中,王海川適度抽離,回到藝術系統內部來探索藝術發生的更多可能性。銅元局活動室的實踐為藝術的發生和生產提供了不同于一般美術館和畫廊的條件,它被規劃和被限制的成分并不明顯,是野生有活力的,同時因為沒有了一般機構的運營壓力,在這里實驗的藝術家能夠充分將藝術的可能性最大化地實現,不會考慮過多經濟資本等方面的束縛。不斷有好的想法和在一般機構空間中難以實現的方案在這里發生,同時,王海川的藝術輔導項目也成為一項面向特定人群的公共美術教育活動。場地雖小,但與美術館相比,在職能上活動室可稱得上野生版的美術館,但活動室顯然給更多試驗的、冒險的、新奇的或無聊的想法提供了更多可能性。由于沒有嚴格的篩選等環節,王海川坦言并不是在活動室中所發生的藝術實踐都是好的,也不乏膚淺粗制的作品出現。在這樣的情況下,如何保證活動室的藝術實踐長期持續地開展,并盡量保持它持久的活力和實驗性,這是在銅元局活動室項目的進行中需要不斷調整和摸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