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顯陵記游

去鐘祥城東北十里許，莫愁湖東岸之松林山，有一大型皇陵，乃明世宗嘉靖皇帝之父恭睿獻皇帝并母親章圣皇太后合葬墓也。嘉靖之父朱祐元，為明憲宗子，1487年封興王，弘治七年（1494）抵封國湖廣安陸州（今湖北鐘祥），正德十四年病薨，謚號“獻”，葬于松林山。正德十六年朱厚熜繼大統，明年改元嘉靖，1524年追認其父興獻王為恭睿獻皇帝、母蔣氏為章圣皇太后，王墓升格為帝陵，廣其建制，并欽定其名曰顯陵，取“惟我皇考，顯于西土，光于四方”之義也。顯陵為中國最大之明代帝陵，亦中南六省唯一明代帝陵，其形制規模，南京孝陵、北京十三陵亦非能及。

五月二日，天氣晴爽，陽光宜人，余趁興一游顯陵。

上午十一點，從陵前紅門外廣場下車，但見人車云集，彩旗獵獵，氫球高懸。原來我正趕上顯陵被冊封為世界文化遺產，正舉辦首屆文化節暨世界文化遺產碑揭碑慶典。佇立外明堂前，放眼遠眺，松林山林木蓊郁，碧色如屏，將恢弘陵寢擁入懷中。外邏城城墻以灰磚砌就，隨山勢起伏，蜿蜒遠遁，隱于山林。眼前紅門深鎖，明帝亡魂與明史煙塵，儼然藏于目下，揭開塵封之門，即可進入歷史幽冥，心意翕然為所動也。

沿著明塘右側石道前行不遠，左右對立一石碑，鎸刻碑文曰“官員人等在此下馬”，乃明代奷宦嚴嵩題撰。復行數十步，則見外邏城新紅門，門開三洞，巍峨森然。游客比肩接蹱，宛然出入城池。進新紅門，是前庭廣場，箭步之遙，內邏城墻再造屏障。入內邏城舊紅門，則見曠原遼闊，遙遠處碧瓦琉璃，紅墻雕棟，樓宇凜然。腳下一條青石板道曰神道，全長1368公尺，直通山間樓閣。一彎石徹御河蜿蜒九曲，五過神道，相隨左右，潺潺而進。五座漢白玉橋，橋面微拱，神道因有起伏，宛如一北飛之游龍，雙塋巨目，若睇北都然。

離內邏城門，復前行，過御河橋，有一灰磚建筑聳然目前，形似炮樓，高可盈丈，四面拱門對開，拾級可進。數之，凡四十有四級，蓋嘉靖父皇之享壽也。導游釋曰，此御碑亭，一名睿功圣德碑樓，建于嘉靖三年（1524），專供嘉靖親撰歌功頌德碑。今惟石龜伏亭中，御碑坍毀成礫，散落門道，徒四壁衰然合圍，仰之，墻隙密生雜草灌木，日光照撫，寂然無語。亭門東西了望，則山林葳蕤，外邏城墻現而隱焉。出亭門，更進，過三福云望柱，赫見神道兩側，有石獸石人對列，凡八對石獸、八個文武大臣，乃石像生也。眾石雕莊嚴威武，神態肅穆，凜然不可犯。石像生為禮儀性建筑，有守護、避邪、吉祥、役使象征之功能，此建制始于秦漢，后代帝王重臣效仿不衰。

出欞星門，過升仙橋，神道略曲，此龍頸之喻也。前行約百步，復過御河橋，有一正圓水池曰內明塘，居中，神道繞而過，直抵祈恩門。明塘者，風水術理論之明堂也。祈恩門為紫禁城正門。午十二時，余游至此，恰逢一時裝表演會展，門阻不能進，而眼前那幢樓閣可望。正模棱間，幾個游客自紫禁城右側小路進入林中，余以為此必登樓之徑，尾而繼之。小路為足跡踩出，窄而曲，草木時而侵道，人幾不能行。越進，林草越密，時見莫名野花發于林間，鳥啼傳于山林深處。雖艷陽灼灼，然高柯低樹，枝繁葉茂，蕪雜叢生，竟至陰氣森森，不見天日，直有入于原始林地之感。是清幽之境引來皇主長眠于斯，抑或皇陵所在成就斯地之清幽與肅殺，余不得而知。行間，偶觸及紫禁城壘，見游人游于城上，心念曰：小路幽幽，何處登城？復進，見陽光 于前方照耀，人海喧騰，方知余等已繞行一周，未能入城，徒見野間草木也。回思之，未免狐疑：此恐亡靈誘惑也？令余等膜拜也？且一笑置之。

再抵祈恩門，時裝表演已散。拾級而進，復登一漢白玉平臺。其臺廣碩，數枚柱基可數，四角塑以獸頭伸出，如龍之吐珠。此所謂祈恩殿也。祈恩殿即亨殿，乃供奉亡主神位之宮殿，建于嘉靖三十四年，為皇家祭祀之所，當為陵園之最大屋宇建筑。其殿廳盡毀于明末兵燹。

又進，抵明樓。明樓者，當皇塋門戶，前所謂樓閣是也。此樓建于嘉靖六年，供奉墓碑，明末毀兵火。今所見明樓，為今所重建。樓高二層，入門洞，有冷氣森然，殊覺涼爽。登臨二樓，其后則一陵二冢布列，沉寂已歷數百年；其前則視野遼闊，園林樹影，神道幽幽，山原凝碧，嶺臥金龍，王氣之盛，顯于西土。然撫今思昔，皇帝遠矣，“金陵王氣”已自黯然收盡，腳下惟剩枯骨殘垣并史煙陳跡，滄桑變來，吾輩黎民亦能足履帝陵，踩皇帝于腳下，暢興游覽，聊發思古之幽情，誠然快哉！

趁此快意之想，余登臨護墓之城廊，繞而行，覺城墻高峻與寬闊，有行于北方長城之感。俯瞰陵丘，徑逾百一十米，兩冢相依，中“瑤臺”接通，乃前帝后后也。墓丘之表，春草勃發，古木參天，濃蔭覆蓋，游者三五徜徉其間，端的悠閑愜意。余羨之，亦拾級下城，攀登陵墓，仿佛投身自然，未覺有帝皇酣眠于下也。細察丘土，有洞穴杳然，入口臟亂不堪，審視研求，或為狐鼠類所為者。時午后四十已過，余席地而坐，默然冥思，當年嘉靖以囚入京而王天下，可謂得意，遂起承天首府，集材飭具，糾萬夫之力，造地宮，筑城池，施丹護，飾金碧，以成顯陵，然經世之后，興王安在？嘉靖又復安在？而當初八百禁軍護陵，百姓莫敢越雷池，而今惟野草雜樹，獨不見一兵一卒，黎民百姓大可跺行其間，或嘲或罵，笑談朱明。又思及明末李闖王焚其陵，掘其墳，那英雄蓋世之氣，豈王氣所能比耶！

下午五時，游客漸散，余亦興盡而歸。回望顯陵，但見：斜陽殘照，山色澄碧，金檐流輝，斷壁似泣。余不禁橫生感慨：歲月輪回，王氣已矣，幾度繁華，幾番豪奢，幾多威儀，空落得一陵荒廢，于斜陽暮草間默默含恨。

回程途中，余口占一絕：

雄楚形勝郢中游，

青山有意寵楚囚。

祥瑞所鐘真靈異，

王氣沒盡顯陵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