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拍《紅高粱》時一張赤裸上身的合影,讓張藝謀和莫言成了“赤膊之交”。27年后,高粱地里飛揚跋扈的紅色已不再,但莫言卻從張藝謀的《歸來》中看到了內斂的成熟。張藝謀則從莫言哭疼了的眼睛里,找到了久違的創作初心。
作品從張揚到內斂
27年前,張藝謀和莫言合作拍攝導演處女作《紅高粱》,并拿下中國電影人的第一個世界級大獎。《紅高粱》是自由奔放的,而張藝謀的第20部作品《歸來》卻是靜水流深的。在莫言看來,從張揚到內斂,是張藝謀導演藝術的沉淀與成熟。
莫言:我是今天早上去電影院看的《歸來》,到現在眼睛還很難受、很痛。看的過程當中流了不少的眼淚,可能年輕人要笑話我。但實事求是地說,這部電影讓我很感動。作為你導演的第20部電影,我覺得這算是一個回顧,也是你20部電影當中非常突出的一部。
當然我們說,一部電影能不能讓人流眼淚,不是好壞的唯一標準,但如果一部電影感動不了人,它確實沒有這樣的力量。像我這樣一個60歲的老男人,還能夠哭出來,說明有很多東西,觸動了我們內心深處最痛的地方,它勾起了我很多關于歷史、社會、生活和個人的回憶。對我來說,看這么一部電影,不僅是在欣賞一部藝術片,也同時是在回顧個人的成長史和社會的發展史。
張藝謀:我真沒想到,你是今天早上看的電影。很感動,作為一個導演,坐在這兒的還是我的老朋友,你能給這部電影這么多關注,有多么多感觸,在我心里這就已經是一種幸福感了。尤其是被你這么夸獎。
莫言:我本來還想多夸獎兩句,但是擔心夸獎的聲音太多了,生怕你到這個年紀再驕傲起來,那是很麻煩的事,所以我還是有所保留的。當然這部電影從故事的角度來講,其實是比較老套的,甚至可以說是個有點陳舊的故事。你能用這樣一個相對比較陳舊的,演繹出人世間的最真摯、最深沉、最委婉的感情,而且演繹得合情合理、絲絲入扣。
不得不說,如果沒有嫻熟的藝術技巧,如果沒有對人生深刻的體驗,要把一個老套的故事拍成這樣,是很不容易的。這個戲的成功,你的指導非常重要,你還得感謝陳道明和鞏俐這兩個藝術家的表演,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爐火純青。無論他們的面部表情,還是形體上一些細微的動作,甚至他們講話時那種聲調的變化,各種各樣人物的心理狀態都非常吻合。總而言之,我認為這是一部難得的、嚴肅的、直指人心的好電影。
張藝謀:第一輪在放《歸來》的時候,有媒體就說出這樣幾個字:創作初心。說實話,不是從我嘴里說出來的,但我覺得挺好,后來就順著這個感覺往下說了。今天中國電影市場的發展,現在大家對票房的關注度,談論的方方面面,我曾經也拍了一些商業電影。但是《歸來》,今天能拍它,被大家如此關注,其實都是一件久違的事情。從這個角度來說,我覺得這個是回歸到創作的初心。
對我來說,我的創作初心應該是20世紀80年代,就是咱倆合作《紅高粱》的那個時代。我覺得那是一個人文的時期,是從創作者到全體觀眾、到全國人民都非常關注作品的文化內涵,關注它所描繪的歷史,關注它所承載的情懷。那個時期很可愛,所以我自己的創作,也源于因為有你的《紅高粱家族》這樣一本精彩小說。我還記得咱倆的初次見面也很有戲劇性,整個那個過程,帶給我的一種回憶,這種初心是很難忘的。
莫言:所以我在看《歸來》的時候,就覺得你在慢慢地往下沉了。現在把《紅高粱》跟《歸來》放一塊兒比較一下,就會感覺到,在藝術技巧上《紅高粱》應該說有很多遺憾,是吧?但是盡管如此,但里面洋溢著那種青春朝氣,那種火一樣自由、奔放的精神,在《歸來》中是找不到了。《歸來》就是靜水流深,表面上沒有波瀾,一切都壓到底層去了。
看《紅高粱》的時候,可以站著看、可以跳著腳看,看《歸來》就要坐穩了看,安安靜靜地用心去看。這也是你在藝術上逐漸走向成熟,無論是藝術創作經歷越來越豐厚,還是人生閱歷越來越深厚,電影的呈現就是向內延伸的一個結果。這樣的作品,我覺得有它難以比擬的好處。但是我想,我們還是會懷念《紅高粱》里面那種不成熟的東西。也就是說,如果沒有當年《紅高粱》那樣的自由奔放,也沒有今天的我們。
張藝謀:拍《紅高粱》的時候,我帶著鞏俐和姜文去你們家吃餡餅,咱們仨大老爺們兒都光著膀子。我記得還拍了張照片,前年你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時候,有些媒體又把這照片翻出來了。回憶起來,就覺得那個時代真是美好。拍那部電影的時候,都沒有多想什么,沒有雜念,名利什么的都不是事兒。那時候我哪想過你能得諾貝爾啊?
那種初心,今天回憶起來,就是很純粹,沒有太多的雜念,完全是憑著對藝術的那種熱愛。所以那種初心是很像人的初戀吧,基本上是無法再重復了。
莫言:拍《紅高粱》是27年前了,這時間真是一轉眼啊。但是當年的很多情景還是歷歷在目,我記得你們《紅高粱》劇組,只有60萬塊錢。你們在我們家吃飯時,姜文一腳把我們家唯一的一個熱水瓶給踢破了,發出一聲巨大的聲響“砰”。然后我就討了個口彩,我說好了,這個電影肯定要爆。果然,在柏林電影節得了金熊獎。
我記得當時我正在老家一個倉庫里面寫作,我堂弟拿著一張《人民日報》,大聲喊叫著跑過來了,說你看整整一版報道了《紅高粱》電影得獎前后的過程。所以現在想起那個時代,真是令人既感覺著溫馨,又感覺到感慨。溫馨的是我們在年輕的候,多多少少做了一點事。感慨的是時光難以挽留,我們現在野心還是很大,但是我想再很難有過去那樣一種蓬勃的才華和似乎用不完的力量。
放手一搏的創作自由
《歸來》到底跟嚴歌苓的《陸犯焉識》有多少異同,一直存在爭議。電影改編和小說原著的關系是難以定論的話題,但張藝謀和莫言卻有著一致的看法:電影是導演的,作家不能強求忠于原著,導演需要完全的創作自由。所以,拍攝《紅高粱》時,莫言的態度是放手不管,而張藝謀則是放手一搏。
張藝謀:現在這個時代一直在發生變化,我倒覺得像你這樣的作家其實受的影響相對比較少。因為你是個體創作,你們比較安靜,可以不太受外界影響。反倒是電影或者電視,在這個商業大潮時代的變化面前,它是密切跟時代綁在一塊兒的。所以它不可避免地要進入商業大潮。
導演在這里面一直是很為難的,因為我們是從成長經歷不同的人文時代過來的,我們其實也有很多像作家們一樣的想法,想要自己的作品更為純粹一點,拍出非常個性化的東西。但這其實很難,導演有點像東北亂燉大雜燴,作家是經歷純粹的。
莫言:其實每個導演都有自己的長項,生活和資源優勢,但這些優勢同時也是他的弱項。就像我對農村生活比較熟悉,你要是讓我寫上海,我寫不出來,但你讓嚴歌苓寫上海,她就如魚得水。你讓我寫中國,我還馬馬虎虎,但你要讓我寫國外,我又不行了,這方面我都比不上我的同學嚴歌苓。我想,你們作為導演實際上也是這樣,只能是每個導演選擇自己最擅長的、最能發揮他藝術才華的、最能把他全部的人生經驗與對人的理解表現得淋漓盡致的這種題材和方式,你不可能是什么都可以做得很好的。
張藝謀:被一個作品所吸引、所打動很重要。過后你再去總結它,常常都不是當初的想法。我第一次看你《紅高粱家族》小說的時候,覺得里面寫的人的性格特別濃烈,文字呈現出了視覺感。所以后來電影拍出來,你說很張揚,特別是對紅色的運用。
莫言:你說到紅色,我覺得《歸來》里面女兒身上的紅色讓我深感佩服。尤其是她在家里火爐旁邊,為她爸爸媽媽認真跳了一段《紅色娘子軍》獨舞,那段紅色太棒了。這部電影里很多時候都是灰色的、黑色的,很壓抑、很深沉,這一段紅色,一下子把整部電影給照亮了。這不僅讓人產生很多豐富的聯想,而且我還覺得很有象征意義。所以說,你這個紅色至今也沒有擺脫掉。
張藝謀:其實是你在小說里無數次寫到那片紅高粱地,這就給了我一個很深刻的視覺印象,當時特別感動我,特別吸引我。可能當時我的狀態也是那樣,從電影學院畢業之后,想拍自己的處女作,可能就是處在那樣一種非常張揚的狀態,有一種非常想表達自己的心態。其實那個年代有很多好的小說,但是《紅高粱》里那群人的那種活法兒,最吸引我。
所以當時我就趕緊去找你,就怕別人捷足先登了。那篇小說,或者說那部電影,其實是我自己那個時候的一種沖動和一種想往的東西。也可以說,是莫言的那篇小說,幫我貼了一個標簽。在很長時間內,紅高粱就成為我一個標志,甚至我的出身都變成了農民。對我而言,其實就是你們的小說給了我一種印象和一種感動,我就有了創作沖動,就想把它拍成電影,后來也都是這樣。
我們對《紅高粱》的改編,你給了最大的自由。因為那時候我還是一個新人,你已經作為那種先鋒派作家在文學界被認可了。所以那時候我還是戰戰兢兢的,擔心你會有什么看法和要求。我印象很深的,你一直說隨便去拍,怎么樣都可以。就因為《紅高粱》成功了,后來合作的作家,也都是不太要求什么,給予了我比較大的創作自由。
莫言:我覺得小說改編電影,其實沒有必要去較真。首先作家熱愛作品,這是肯定的。但是你必須清楚地認識到,電影受時間的限制就是一個取舍的藝術。那么怎么把小說里的精華部分提取出來,這就是導演選擇的眼光。好的導演,肯定能選出小說的精華,感覺差一點的導演,可能選擇了不太重要的部分。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我覺得小說家應該對導演,或者對自己的小說改編成電影,持一種寬容的態度,就是應該放手讓導演和他的團隊去發揮他們的藝術創造性,自由地做二次創作。
我記得還有一年,我們和大江健三郎一塊聊天,我說小說寫得不好,我就把它撕掉,當廢紙扔了。然后你就說,我們拍電影可沒那么瀟灑,拍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感覺到這個電影沒什么意思,但人家花了很多錢,怎么辦?你得咬牙切齒、裝腔作勢是不?仿佛在創造一部驚天力作一樣,還要鼓動著下面的人把它拍完。我覺得這確實是不容易的地方,所以不要過分要求忠實于原著。包括《陸犯焉識》改成《歸來》,不知道嚴歌苓什么感覺,反正我覺得改編得非常好。
張藝謀:
喜歡莫言扎根中國大地
Q 《歸來》為什么選擇了現在這樣一個結局?
A 最后這個畫面,其實在兩年半的改編中是沒有動搖過的,我們一開始就想好要這樣一個結尾。我自己覺得,這個結尾有很多的理解,也是比較豐富的一個結尾,是“歸來”也是“歸不來”,有很多事情是無法回來了。所以最后用這樣一種沒有味道的結尾,兩個人在一塊接人。也不能算是開放式的,我是覺得那個畫面是很定格的,它其實也幾乎是代表了我自己對于這個電影主題的闡述。
Q 莫言說《歸來》的故事有點老套,你怎么看?
A 我是這么理解莫言的話,有一句老話叫“天下故事一大抄,看你抄得妙不妙。”尤其我們拍電影,它基本是一個通俗劇的模式。因為現在的觀眾,都是要看一個故事,所以我們是繞不開這個通俗劇模式的。當然也會有一些片子很怪、很另類,那都基本局限在電影節上。真正進入院線的,如果是一些偏、冷、怪的類型,或者非常非常另類的類型,在電影院“一日游”就下去了。所以也是電影的這種生存環境,確定了基本上都是大家見過的,現在沒有哪個故事是大家沒見過的。對于我們來說,最大的考驗就是在大家都見過的這些故事的套路中,如何拍出自己的特點,這個是很難的。
Q 有沒有想過再跟莫言合作一部電影?
A 除了 《紅高粱》,還有 《幸福時光》 也是我和莫言一起合作的,他那篇小說叫 《師傅越來越幽默》。其實后來他還專門寫了一個《白棉花》給我,但我也沒有改。我自己還是很期待跟他再合作的,因為他寫的東西是很吸引我的那種類型。就是扎根中國大地上,寫那些中國人的東西,無論他后來的小說變成什么樣子,其實那種濃郁的民族情感沒有變化。我自己看莫言這么多年,可能就是今天衣服稍微穿得好一點,我看他就完全是當年的那個樣子。
莫言:
愿意給張藝謀更多自由
Q 今天看《歸來》你周圍的人也有哭的嗎?
A 我覺得我這個年紀的人,60歲的人被這部電影感動,這可能沒什么稀奇的,甚至可以說是必然的。所以為了晚上來見你,我特意邀請了兩個80后的小伙子跟我一塊去看,看的過程當中,他們也在流淚,而且是不止一次的流眼淚。在我身后的一個年輕姑娘,我都擔心她哭得昏厥過去,好幾次想提醒她別發出這么大的聲音。但后來一想,如果讓她憋住別哭,也太殘忍了。
Q 你看電影是不是很容易被感動?
A 我是在一個在藝術接受上比較寬容的人,尤其電影、電視方面,什么爛電影都可以把我感動得流眼淚。我老婆老笑話我,干嗎啊你,一天到晚的,看個電視劇一邊看一邊流眼淚。我想,大概是我什么都可以接受。但是在我心里面,我感覺到,真正讓我最感動,最能觸及我內心深處最深處、最敏感地方的,還是像《歸來》這樣的電影,當然這也可能跟我現在的年齡有關系。
Q 你覺得作家真的比導演要自由嗎?
A 前年在瑞典,有個劇院放映了《紅高粱》,放映完請我上臺和大家聊聊,我說你們要是覺得這個電影特別好看,那是我小說寫得好,要是覺得哪有不好看,那是張藝謀沒拍好。這話一半兒是調侃,一半兒也是心里話。電影拍不好,挨罵的肯定不是小說家,肯定是導演,你看人家小說多好,他給拍成什么東西啊?電影拍好了,人家也說,這是誰誰誰的原著。拍好拍不好,作家就跟著沾光,作家沒有虧吃。所以張藝謀剛才講,作為一個電影導演,不如做一個作家自由。起碼在這一點上,確實作家比他們要好一些。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我們更應該給導演更多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