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工作的單位是一個文人聚集地,曾經有不少很有名的文人出沒其間。有的人幾乎成為傳奇,比如王世襄老先生,都說他能玩會玩,葫蘆啊蛐蛐啊鴿哨啊都能講出一套套來。當然,還有家具的學問。還有,他是一位美食家。前些年正是美食文字開始流行的時候,有學問的都說,要看梁實秋的美食文字,還有一個叫唐魯孫的,那才是寫美食的第一健筆。什么叫文人趣味呢?就是極力體會日常生活中的一些享受,把這玩意上升到精神層面,還推到極致。比如明代的張岱,吃喝玩樂樣樣精通,喝茶很講究,他和他三叔切磋品鑒,以各地山泉煮各地名茶,找出最能相配的茶和泉,他筆記中記載,斑竹庵的泉水,放置三個晚上,石頭的腥氣就去除了,最能帶出上等茶葉的香氣。喝茶要用細白瓷杯,可以加一兩片茉莉,沏茶應該先在壺中加少許沸水,待其稍涼,再用沸水注之。這個沏茶的方式延續(xù)至今,我見過幾個講究的朋友都是這么沏茶的,其中玄妙的人說,同樣的茶,心情不一樣的時候,泡出來的茶味道也不一樣。
尋泉品茗是明代非常時髦的一件事,文人外出,都帶著茶盞、茶壺、茶注、茶爐。《茶疏》一書說,登山臨水,要飲酒,但如果缺少了茗碗熏爐等品茶的器具,那就無法體現(xiàn)朋友間素雅高潔的友情。書中說,野外旅行用的飲茶裝備是“茶罌一,注二,小甌一,洗一,瓷合一,銅爐一,小面洗一,巾副之,附以香奩小爐香囊七。”這么多東西,不能是文人自己背著,得有傭人伺候著,弄個扁擔,一半裝著這些器材,另一半挑著水。高濂在《遵生八箋》中說,西湖的泉水中以虎跑泉為最好,西湖附近的茶葉當屬龍井茶最佳,虎跑泉水與龍井茶葉是最佳搭檔。要在谷雨前采茶烘焙,用虎跑泉水烹煮。然后高臥山中,對著明月,那才是裝B之境界。這位文人還給他的茶具取了非常雅致的名字,比如一個茶壺叫“注春”,專門取泉水的瓷瓶叫“云屯”,品茶的杯子叫“啜香”,用竹子做的取茶的勺子叫“撩云”,茶洗的名字叫“濾塵”,煽火的扇子叫“團風”,準備了一塊抹布叫“受污”。
我相信古人拼命找山泉,是出于食品安全的考慮,那時候沒有自來水,沒有凈水裝置,所以得到山里找個干凈的泉眼,煮開了沏茶。現(xiàn)在有兩家礦泉水公司的廣告對著掐,一個宣傳自己是大自然的搬運工,在一個潔凈的湖中找到了水源地;另一家公司就說,地表水都不干凈,我們家的水源地是深山老林的地下水。現(xiàn)在喝茶的講究人越來越多,但好像已經沒人去山里找泉水沏茶,或者像妙玉那樣用融化的雪沏茶。
我不知道王老先生是怎么喝茶,但我聽過一個傳奇,是老人家有一道名菜叫“烤大蔥”。這個故事好像來自汪曾祺,說有一次有朋友聚會,規(guī)定每人備料表演一個菜,王世襄做了一個菜,燜蔥,結果把所有的菜全壓下去了。我認為,烤大蔥是物質匱乏時期的無奈之舉,老人家也想吃蔥燒海參,可沒那么多海參吃,只好光吃配料了。不過,文人趣味是能壓倒一切的調味品,文人喝過的水是香甜的,文人燜燒的大蔥也比海參還好吃。這道烤大蔥,主料是王世襄,配料是汪曾祺。這兩個文人都是有品格、有趣味的,他們贈予食材不一樣的風范。要是沈從文做一道邊城小炒黃牛肉,那也肯定不錯。元代文人倪瓚是個潔癖,他的云林堂食譜就肯定了不起,元代的蒙古人愛吃牛羊肉,膻氣太重,倪瓚這么高潔的人,不能和統(tǒng)治者一樣吃牛羊肉,他吃的豬頭肉肯定就是清香撲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