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羅馬人的一則墓志銘說:“美酒、溫泉、性,它們毀了身子,卻拯救了人生……”我喜歡這段墓志銘,因為我喜歡喝酒,而且喜歡恰到好處的淫蕩。淫蕩是人類深刻的孤獨,比起寂寞而言,它更加滾燙也更加冰冷。據說,談戀愛的人與喝酒的人會下地獄,但這壓根兒是沒有依據的游談。如果談戀愛的人與喝酒的人都下了地獄,那么天堂就會因為杳無人煙而荒廢。我和我的兄弟們年輕時很喜歡喝酒,也喜歡交女朋友。我們喝酒是用游泳池來丈量的,我們交女朋友是……如今我們收斂很多了,因為都已步入小中年的光景。
小中年,離血氣方剛的青年已有點遠,不過離成熟穩重的中年更遠。小中年的身上還有小雜種的味道,但很少再能那么任性。小中年害怕到了中年一事無成,就像中年人害怕到了老年一事無成。小中年覺得自己是年輕人,但年輕人都喊他大叔了,而老年人又總是用“小”字開頭來喊他。在人生路程上,小中年差不多相當于王爾德說的下午三點,一個“做事太遲,吃飯太早”的尷尬時刻。小中年像是用了快一半的肥皂。很少有人會扔掉一塊完整的肥皂,但誰沒扔掉過用了一大半的肥皂呢?而那用了快到一半的肥皂,從來都是危險而惶恐的,它沒法像新肥皂一樣證明自己的現實價值和未來潛力,又很難轉型成為洗衣粉或洗手液。可是,對事業,對生活,小中年仍然像揣私房錢一樣揣著夢想。我們這幾個小中年,誰沒有想過將命運女神扛起來,隨手扔在床上,或者掏出藏在褲兜里的才華,做個彈弓去打老天爺的腦殼?誰又沒有想過,自己會遇到那個命中注定的人,然后像條狗一樣咬著她的褲腿,從此永不分離?幾天前,幾個小中年又喝高了。酒局的主角是段旭。他34歲,單身,彝漢混血兒,長得很帥,眼睛大而清澈,像個精神病人,因此擔任過某國產汽車品牌的形象代言人,精赤上身,穿條牛仔花邊短褲在廣告里搔首弄姿。
段旭以前在一家號稱全國五強的都市報汽車專刊做執行主編,最近離開成都去北京創業。這頓酒,就是大伙兒給他餞行。他離開,因為不愿一輩子做發條橙、螺絲釘。執行主編聽起來蠻體面,其實也就是涂了凡士林的螺絲釘。段旭那晚喝得特別多,因為他有病,心病。作為一個騷得要死的型男,他卻已單身三年。他這輩子認真談過的戀愛只有一次。是他提出分手的,其中情節不能細表。他從此陷入深深的痛苦中,每天都像是被人割一刀。那個女孩兩年多前就結婚了,而他還活在有她的世界中。這晚他喝多了,跪在電梯公寓的門口痛哭,眼淚像蚯蚓一樣爬過他筆直的鼻梁。酒后哭泣不丟人,我也有過。多年前的一個凌晨,我看一個人跪在馬路中哭,打算過去叫他注意安全,結果走近一看,那人就是我自己。那晚段旭無法直立行走,我們將他扶進房間,合力扔到床上,忽然看到他床前柜臺的鏡框里,還掛著與前女友的照片。這是他的新房,在這個貌似世故油滑的專刊主編心里,其實也將之當做是與那個女孩的新房吧?
2014年5月,我們幾個小中年在一個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地方喝了4瓶白酒。那個夜晚,我感覺充實,有老友的人總是充實的,管它什么夢想,只要酒在,老友在,一切就在。喝酒的感覺真好,一切都在的感覺真好,就像《西雅圖夜未眠》那段經典臺詞:“我喜歡和變化的東西保持距離,這樣才可以知道什么是不會被時間拋棄的準則。比如愛一個人就充滿變數,我于是后退一步,靜靜地注視著,直到看見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