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寫書的天生只能跟凡人打交道,回想那幾年,當李光明爬上那個我所不知的圈子里之后,級差就讓我跟他疏遠了。偶爾在什么賓館或是會場外碰上,他就說他太忙,連握手都是匆匆的。我在大街上跟他的車打照面遠遠多于跟他本人打照面。
但在我寫這篇小說時,他卻跟我又熱乎起來了,因為他才坐了幾年牢回來,頭上的光環剝去,又還原了他的常人面目。那時,他正悠閑地坐在縣委縣政府大院的門房門口,上身穿一件老式的圓領衫,下套一條長及膝彎的西裝短褲,一手拿一把芭扇拍腿拍背,一手拿著一本古書讀得認真。他和另一個老頭守衛著縣委大院的大門,老頭值夜班,他值白班,對大人小孩都是一臉笑,態度好得真如世襲的門房。他成了本縣一個笑話,從縣委大院門口過去過來的人們,都要向里瞄上一眼,然后發出各自意思不明的笑。他的存在,給了很多倒霉蛋以活著的勇氣,因為,他曾是本縣的縣委書記,一號人物!
他讀書很認真,大多讀的古書,仿佛要重評歷史,又像是在補習語文。因為他是學農的。每當讀一本書自以為有了一得,就要找我掰上半天。我和他同住一個院子,離縣委大院不遠,我寫稿子寫得不順心或是不耐煩了就下樓,腳一抬就到縣委大院門房去了。
每次跟他聊一陣子回家,關上門我就忍不住要大笑。我的桌上,還擺著他的報告和講話,比如“李光明同志在全縣反腐倡廉大會上的報告”,“李光明同志在公判大會上的講話”等等。老婆見他常往我房里鉆,要我將書柜書桌整理一下。這意思很明白,是怕他發現了自己輝煌的過去。于是我將有關他的文章和消息一把塞進了書架。老婆還是擔心被他翻出來了,老在我耳邊嘀咕。我同意她的憂慮,但就是抽不出時間打整。后來我想,我自己要找個東西都得翻老半天,他怎么可能翻出他昔日的報告或是指示呢?這么一想,也就沒動。偏偏那一天等老婆做飯的空檔,他鉆到我的寫作間去了,說是要找一本書。書沒翻出來,倒翻出了他自己的報告。我那時正在奮筆疾書,掉頭見他拿著過時的報告,就有些不好意思。我說,嫂子本來叫我收撿一下,怕你看見了,沒想你真的就看見了。好在這都是你昔日秘書的作品。
“不,是我的作品。自己寫的。”
真冤!我說,哪個當縣委書記的自己寫報告?你倒干得認真。他沒有接話,也沒有再找書,讀完了他自己的稿子,心不在焉地順著書架走了兩遍就回去了。顯然這份報告對他有些刺激,因為他的步伐有些沉重。
認真說,李光明當縣委書記的時候,我并不認為他的才氣能夠造福一個縣;后來他坐了幾年牢,我也不認為他有什么非坐牢不可的大罪。我跟他認識的時候都還年輕,他在某個國營公司供職,事情不多,便常常跑到我單位在我的房里閑坐。之所以跟我好上,大概因為我房里有幾本書,那時有書的家是不多的。他是外地人,分配到小縣城的大學生,而我向來對大學生有一股崇敬羨慕之情。因為我是中學肄業生。他沒架子,給他泡一杯茶他不感謝,不給他喝他也不見怪。我跟人講話,他就在一旁翻書或是干坐,并不急躁。有時我到熟人家玩玩,他就跟在我的身后,隨我到哪里他也不問。無論我跟人家談多久,他也耐得住,并不催促。夜晚回去時走到他單位門口或是我單位門口,總有一個要先進門,便是這么對話:
“回去了?”
“回去了。”
冬天他常披一件短大衣,糊得很臟。后來他找了副食品公司一個姑娘做老婆,也沒通知我。他的老婆我認得,叫馬玉珍,從農村招工來的,相貌平平,當然也不丑,跟她的名字一樣帶點土氣。她的工作很認真,但要說創建是沒有的。君子之交淡如水,我跟他倒是做到了。這在我們喜歡拉關系的小縣城是很少見的。我和他在同一年有了兒子,他在前我在后,我說給他送點禮祝賀去,他說不必。
“你不給我送,我也不給你送,我們抵了。”
再后來我們見面少些了。聽人說他當了那個公司的小頭目,據說管業務。那時的公司都是國營的,公司頭兒也是官兒。改革開放之初物資仍很緊張,他并不因為和我要好就給我開點后門。有一次我給他泡茶發現茶葉沒有了,他才說了一句:“我給你弄一斤。”第三天果然他就給我拎來一包茶葉,我說給錢,他說算了。但我還是將錢遞給他,他接過來就塞進了衣袋。
我們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雖說同住一個縣城,但一年見不到兩回面。有一次開人代會,人們私下里傳著人事關系變動,才讓我吃了一驚,他成了縣政府某辦的主任了。那時候我在狠命寫小說,對人事關系變動不太關心,偶爾在街上碰見他,也是相視一笑。
“聽說你發了篇小說?”
我說是,他便發表意見:
“是得有點大動作。我看這個縣里用心的人太少,在這樣的環境里很容易養成墮性。”
我前面說了,他是個大學生,他的這種見解有點兒領導高度,也很容易讓一個中學生受感染。我的拼命,不能說與他的鼓動沒有關系。后來我的老婆也有些小進步,搬了房子,跟他的老婆馬玉珍同屬于一個戰線,便住到了一個院子。他在三樓,我在一樓。
住的倒是近了,見面卻并沒有增多,相反更少了。他的確太忙,我都沒有見他回家吃過一頓飯。有時半夜里聽到樓梯響,就知道那是他回來了。
但他的家里卻熱鬧了。過去馬玉珍上班下班總是孤獨地來去,在我的印象里沒有那么多朋友和親戚。自打李光明當了官兒,到他家的人就多了,常常聽見有人在他家里打哈哈,三樓里的笑聲在這個小人物聚集的地方顯得格外惹眼。好在大家都知道馬玉珍的為人,她出身農村,進門的都是客,無論自己多么累,也無論來的是什么人,總要熱情地泡茶敬煙,這對進他家的人來說自然少了一大障礙,不會因為往領導家里跑而不好意思。
當官與不當官之間的級差拉得很快也很猛。過去我買米打油總要問馬玉珍一聲,要不要我隨帶點,后來就用不著我多此一舉了。他家的煤氣壇子有人扛,沒米了有人送,后來米吃不完了,還給了我許多。再后來,我吃他家的野味也多了。再后來,我喝他家的酒抽他家的煙也多了。馬玉珍常常對我詭秘地說:
“等會去我家拿條煙去,反正都是他們送的,也不曉得是哪個送的。”
我本來對這種差距心懷不滿,但因為是李光明,而且他們兩口子對我沒二心,便對他家享受的這種特權表現得心平氣和,況且還沾光?只要聽到這消息,就很積極地跑去了。往往去拿煙時,又帶回了一袋子米;去扛米時又多帶了兩瓶酒。認真說,我所享受到的并不比李光明自己少。
在計劃經濟時代,權力的威力是巨大的,無論你是什么權力。如我這個小職員之家,錢不夠花,生活總是缺胳膊缺腿。過年時,單位頭兒給每個職工發一包瓜子,也足以讓大人和孩子高興好幾天。李光明自當了頭兒后,家里就少了幾許歡樂,不再為一包瓜子一包糖果喜笑顏開了。
李光明在干部隊伍中幾經滾打,先是副縣長,然后就成了縣委書記。這時我才嚇一大跳。
平心而論,李光明盡管成了縣里一號人物,但我看得出來,他并沒有表現出一步登天的榮耀。只不過穿的衣服干凈整潔了許多。馬玉珍還是那樣,公司解體,她開了一個門市,是承包性質,也不知賺不賺錢。我要買什么東西必定去她那里,好朋友嘛。在那個鋪子里,馬玉珍談起她丈夫來總是捏著一把汗。
“沒事了你幫忙提醒著點兒,他當得了屁的書記。”
我也有同感,但不能順著她的話說。我比李光明更了解本縣老鄉的德性,憑他那副左說左好右說右好的好脾氣,能駕馭那些人精倒是怪了。好在李光明從不擺架子,熟悉他的人都說他不錯。他從不讓小車開進院子,總是在門口就下了車。縣委院子里有房子,他不搬進去。那年某個夏夜,我在院子里打轉,他回來了。在院子里見是我,便站住了。
“怎么,還在構思?”
我打個哈哈:“熱得睡不著,這么熱的天能構思嗎?”
他不同意:“沒有懸梁刺股的精神,要想有所建樹是不可能的。當然,我曉得你是說假話。”說著,他遞我一支煙,并掏出打火機給我點上。他的煙癮越來越小。
借天熱的題目,我問他:“縣委大院有你的房子,何必還在外頭遭這種罪呢?”
他莫測高深地一笑:“你看我是當縣委書記的料嗎?”
這句話意味深長,我點了點頭,表示理解,盡管還沒有領悟此話的深意。馬玉珍讓我提醒他,一聽此言便打住了,看來他并非不知道腳下的險惡。
也就是那天夜里,從來不吵架的兩口子吵了一大架。他的樣子很疲倦,我要他先回去休息,他就上樓去了。我還在場子里打轉,忽然傳來一聲怒吼,接著聽見了女人的嚎啕。我意識到是他們兩口子,馬上向他的房里跑去,邊跑邊聽見了砸東西的聲音。李光明脾性兒好,從來不發脾氣,能讓他如此動怒,肯定是難以容忍之事。我一口氣跑上樓,敲門時卻敲不開。我聽見他在里頭大吼:
“收的誰的你就給我送回去!”
女人邊哭邊叫:“你成天不在家,要我怎么辦?老娘又沒有要他們送來,我怎么曉得是哪個送的?”
我使勁砸門,那門總算開了。我發現馬玉珍半邊臉腫著,水瓶摔破了,水流了滿地。李光明氣得臉上發白。我將門關上,說,冷靜點,下面住的還有人。馬玉珍眼淚刷刷直流:
“張哥你說,怪我嗎?人家來了不理吧,還說我在擺書記夫人的架子。好好招待吧,他們動不動就來了,我招待都累死了。他們走時我又不曉得角落里藏著東西,你說我怎么辦?”
的確。一坐一屋人,誰曉得什么東西是誰送來的?平時煙和酒還有米我可以幫忙消化,看來今天送的不是一般的東西,不但我消化不了,他們自己也消化不了。李光明順手拖出一條拆開的煙,往地下一倒,雪花般飄下來百元大票。他咕噥著:
“把這煙一看,就曉得里頭藏著東西。這包裝都是拆開過的,要是真的是煙,送禮的拿得出手嗎?”他恨了一聲,“退吧,不曉得是哪個送的。上交吧,得罪人。這到底是干什么嘛。”
看地下,那錢飛了大半間屋子,少說點也足有萬把。當然客廳不是很大,不象以后官兒們的客廳動不動像個會議室。盡管李光明當了縣委書記,但他的分析能力還是抵不上我。我笑了一下說:
“別慌。送這么多錢的人一定不會白送,也不是平頭百姓送得起的。你想想,無非兩種人:一種是和你套近乎想升一級或是要撈大好處的;二是犯了事向你求情的。其實這不難查。”
李光明想了想,點了一下頭,轉而問馬玉珍:“晚上來了哪些人?”
馬玉珍也不哭了,真的開始想了。我覺得我不能往下聽,忙說:
“二位二位,不慌說名字,等我走了再說。”
他們并沒有客套,默認了我的想法。我趕緊退了出去。至于他們想起來沒有,以后他們兩口子沒告訴我,我也不問。自那以后,馬玉珍再沒有要我去他家拿過煙酒,大概自己留下享用了。
過年時我們院子里才叫熱鬧,年前辭年,年后拜年,車子不斷人不斷,都是來拜望縣委書記的。院子里就有人說怪話了:“李光明也真是傻,住到縣委大院里,大家都收禮,也沒人大驚小怪。安排的房子他不去,要做姿態。這倒好,行賄的一個二個都被老百姓看見了。”這話我有同感,但不好向他轉達。還有人幫他算帳,算出光過年收的禮就值十幾萬元,這比開公司都強,連稅都不必交。
李光明的倒臺并非過年過節收禮,那時候人情禮收得再多也構不成問題。起因是縣里房地產開發。縣城周圍是菜農的蔬菜地,被征用開發房地產搞商品房。開發商周萬發過去是個小干部,在下海熱潮中辭職經商,在外頭賺了些錢,回來聽說要引資開發商品房,就找上門要投資。對于周萬發的回馬槍,說法有三種:一是回來知道了這個消息才投資的;二是有人知道要搞商品房開發,通知他回來的;三是有人跟他合謀好了,在縣里爭取要搞房地產開發,他本是陰謀者之一。到底他屬哪種我弄不清,但我親眼見周萬發往李光明家里跑了若干次。
這件事其實與當縣委書記的李光明沒有多大關系。縣委書記應該考慮些什么問題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縣委書記不會親自去抓什么房地產。具體抓的是副縣長王國華。后來查出周萬發買地做了許多手腳,屬于賤買,大大低于市場價格,而李光明得了周萬發五萬塊好處費。周萬發被勒令補交欠款,李光明卻因受賄進了班房。黨籍當然是開除了。事情并不復雜。
據說市檢察院在調查李光明受賄問題時,李光明承認接受了五萬塊錢,但他咬定說沒有吞那筆錢,而是交由秘書科長吳進才保管起來了。這還不算,他甚至還說交給吳進才的不止五萬,而是八萬,另三萬是別人送的錢和禮物的折合款。檢察院對這種指東扯西的故事不屑一顧,只問他既然不想私吞,為什么不上交,卻交給一個秘書科長?可他說,找到吳進才就清楚了。這種辯解更可笑,因為吳進才得肝癌死了。好在檢察院沒有向他追八萬,只要他退出五萬。在家沒有搜出來,讓馬玉珍還了好幾年債。
他被判了五年徒刑,去勞改農場干了四年,提前回來了。
從勞改農場回來是晚上,他不怕丑,第二天就站在街上跟人打招呼。在院子門口碰見我,未曾開言便咧開嘴巴笑,然后抓住我的手說:
“感謝這幾年你和嫂子對我們家的關照。”
其實沒怎么關照,不過是馬玉珍哭的時候我老婆去勸勸,過年時有了好吃的送點過去。馬玉珍當勞改犯的老婆比當縣委書記的老婆當得好,家里清閑了,自己開門市,自己扛煤氣壇子,人倒比以前精神了。他的兒子也因為老爹坐牢懂事了。馬玉珍很能干,開鋪子越開越有經驗,賺不了大款那樣的大錢,小錢還是賺了不少。如果不是丈夫是個勞改犯,有關部門還會樹她為典型。
李光明是農大植保系畢業的,提他當干部也有對他專業的考慮。坐牢回來后,有關部門不想把他一棍子打死,還是讓他回到縣委大院拿一份工資。這就是我們小縣的好處,人情大如天,對李光明的安排就體現了這種人情。大院整修了,修了氣派的門房,聽說門房差人,他說,如果請個人來不合適,那就讓我來吧。于是他就當上了門衛兼分報紙的雜役,居然干得很不錯。過去不茍言笑,從勞改農場回來以后,倒喜歡說笑了,仿佛坐了一回牢長了大見識。兒子高中畢業沒考取大學,就幫他媽開鋪子。馬玉珍很疼丈夫,不要他干事,有了錢隨他怎么花。李光明不在乎吃穿,倒喜歡買書,馬玉珍也不管他,隨他怎么買。
他讀書讀上了癮,無論碰到什么人,只要問到書上的東西了,他就滔滔不絕地講起來。好幾次我看見他跟附近農村的老頭子講得起勁,有時候還跟賣菜的青年漢子爭論不休,引得過路的人們都駐足看西洋景,因為他畢竟是過去的縣委書記。
他特別喜歡和我掰歪理。自從他在那里守大門之后,我的腳不聽使喚,動不動就到他那里去了。上班時候是他比較閑的時候,那時候各忙各的,門房就沒有多少人。比如有次他問我:
“你對諸葛亮怎么看?”
“當然是個好人嘛。怎么,你有不同看法?”
“好人自然是好人,但是毛病很多。致命的毛病。”
我說他是奇談怪論,僅憑《前出師表》一篇文章,也可以看出諸葛先生的忠心。但他談出一番理論來:
“我認為他愛惜自己的名聲勝過了愛國家。民間有三個臭皮匠,抵個諸葛亮之說,這實際上是對他的批評。批評他在用人上放不開手腳。他倒是得到了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好名聲,卻讓那么多人才難以發揮自己的本領。更嚴重的是,集國家安危于一身,等他一死,社稷也就不保了。為打無望取勝的仗,耗盡了國家財力,也使多少家庭破碎。我不敢讀三國志了,越讀,對他老人家的問題看得越多。”
我問他:“那你對哪個印象最好?”
“范仲淹。”
“那當然,沒人認為范仲淹不好。”
“我說的范仲淹好,不一定跟別人說的一樣。我說他好,是他這人很實在。比如說吧,他守邊的時候,用的人都是受過處分的。有人提出這個問題,他說,上等好人朝廷都用了。這些所謂有問題的人有的是受冤的,有的是有缺點的好人,如果我也跟世俗的人一樣看問題,人家一生豈不是廢了?你看,考慮問題多細。再就是那篇《范仲淹荒政》,簡直絕了。那年大旱,人家都在帶領群眾抗災,他倒好,天天游西湖,還號召大家都造豪華游艇去游。人們飯都沒吃的,他讓廟里的和尚趁機修廟。后來有人告到皇帝那里去了,說別人都在抗災奪豐收,這個姓范的倒帶著富戶們玩花樣。皇帝問范仲淹怎么搞這一手,范仲淹說,我搞這些是為了幾萬老百姓有飯吃。你看,若是個沽名釣譽的,他不會深入災區第一線去做樣子嗎?”
這篇文章在這之前我沒讀過,是李光明講了這番話后我才找了讀的。的確,范仲淹是那樣干的。我替李光明可惜。若是當縣委書記時也能讀這么多書,未必就會栽這么大個跟斗。現在一切都晚了。
看書也有累的時候,他常常走出門房當街而立,向來來往往的人點頭微笑。菜農每日上街賣菜,板車拖得太多時他還幫忙推一把。都熟了,有的叫他老李,有的還叫他李書記,隨你叫他什么,他一概點頭微笑。熟了也就隨便了,不知是誰開的頭,考起了他的本事。據說是某一天一個菜農的板車在大院門口歇口氣,就問他認不認得他車上的菜。他打個哈哈說:
“你要是問別的,說不定還把我難住了。問菜你算是問對了人。你這是退化了的老品種,解放前流進縣里來的大白菜,時間久了就成了本地大白菜。別看長的好,那是你下了化肥,好看不好吃。不過你的菜園還算下功夫,土質松。你看你的蒜苗也不行,長得大,壓秤,但是最終還是害你自己,人們寧愿買小根的。因為你這蒜苗沒有了蒜苗的香氣了。”
他一邊說,路過的人們便停下來聽,邊聽邊哄笑。也許是從那天起,無論賣茶葉的賣土產的,都愿意到他這兒聽一聽他的意見。他會在看了東西之后告訴你,差肥料還是土質需要改造,或者這樹有了蟲害。他既有書本知識也有實際工作經驗,在小縣城簡直就是一本百科全書。四鄉的農民趕街,有的直奔大院門房,我甚至懷疑有人趕街都是沖他來的。有時候買賣雙方因價格起了爭議,因為價格都和質量連在一起,便常聽得有人大聲道:“不信我們找李書記評一評!”
當縣委書記的人守大門,這本身就是個笑話。人們背后也的確是拿他當笑話講的。過去許多人不認得這位縣委書記,自他守院大門以后,倒真的是無人不識了。他不怕丟丑,誰問他都照實回答。有的甚至問他縣委書記好不好當,他也照實說:“不好當。”
守大門守了一年多,終于守出事來了。
有關縣委書記守大門的笑話講多了,漸漸地,人們發現李光明未必就是個笑話。我就聽到好幾個人說,李光明在檢察院交代的只怕是真的,因為他不象個狡猾人。得出這樣的結論,全是守大門留給人們的好印象。我想想他有關對諸葛亮和范仲淹的評價,也感到他還是像個縣委書記,并且相信這樣的話也在那個大院里流傳著。后來幾件事,將他推向了一個與門衛身份不符的高度。
一次是一個老太太引起的。那是初冬,一個中年漢子領著一個老太婆到縣委大院門房,老太婆見了李光明的面就灑下一串淚:
“李書記,你不認得我這個老婆子了吧?我是柏樹山的,還記得吧?你還在我們家住過一夜的。村子窮,家里也窮,幾輩人都沒得一個當官的去過,那么高的山你都爬上去了。那時候你忙,也見不著你。聽我兒子說你遭了難,在守大門,我要他們抬也得把我抬下來看看你。李書記,那條渠道修的好啊!你讓人搬上去的果樹也結果子了。李書記,請個假,上去玩幾天好不好?……”
老太婆自己耳朵不好,以為李光明也聽不見,幾句話是喊出來的。她特地帶來了山上的核桃柿餅,還拎來了野獸肉,挨李光明坐著,像是打量他受苦受難的兒子,眼里還不住地流淚,那場面煞是感人。
李光明忙不迭地搬椅子倒開水。他的記性好,自然知道老人是哪個,問張三怎么樣,李四怎么樣,王五的媽病好些了沒有,孫六的女兒上學沒有,村里那么多人他都記得。越這樣,越讓老太婆感動,一邊揩眼淚一邊說,還是窮人沒福,好容易碰到這么好個書記,又被人整倒了。
“你差公家好多錢?我們幫忙你湊齊好不好?”
大門口擠了許多看熱鬧的人,受感動的人也很多。李光明儼然又成了縣委書記,他看了那核桃,對老太婆的兒子下指示,要他注意新果樹的肥料,過冬時一定要抓防凍和防病蟲害。老太婆的兒子可能是個干部,卻對李光明的話畢恭畢敬,不停地點頭稱是。
圍了那么多人,擋了過往小車的道,李光明便掏出錢來,要老太婆的兒子把老娘請到館子里吃一頓去。他把老太婆的兒子拉到一旁小聲說:
“我是個有問題的人,現在你們來這么一弄,擋了小車道,這不是給我增加負擔嗎?快去館子里吧,我走不開,向老人解釋一下。我現在很好,叫她老人家不要掛在心里。有一天我去看她老人家,我保證。”
老太婆的兒子當然知道厲害,好說歹說,好不容易讓老太婆走了。
走了這個,卻又來了別的人。有幾條漢子溜進門房,鬼鬼祟祟地請李光明出點子。原來幾年前信用社集資,說是高利息,讓大家存錢。他們不但自己存了,還通知親戚們都籌錢存進去。現在信用社垮了,連成本都要不回來了。李光明這時候倒不怕再惹麻煩,又幫人家出謀劃策,告訴人家這事應該找什么部門解決。并安慰說,老百姓的錢不是好掙的,國家肯定不會讓老百姓吃這么大的虧。
老太婆的事情弄得縣頭兒們不愉快,加上他不停地幫人家出點子,給一些部門添了不少麻煩,部門的頭兒們就告到縣委書記那里去了。縣委書記不是別人,正是那年搞商品房的副縣長王國華。那年搞商品房的老板周萬發見要他補買地錢,索性將那塊地轉賣給了別人,賺了一大筆錢走了,到外頭發展去了。李光明倒臺,后來又來過一任縣委書記,等那人調走,王國華就當了縣委書記。我對李光明這么鬧不以為然,認定遲早要出事。果然,我還沒來得及提醒他,王書記找上門了。
那日下午快下班了,我正在門房跟李光明辯論古人誰好的問題,冷不防王國華蕩了進來。王國華背著手,臉掛著不陰不陽的笑,叉開腿站在門口。
“你們在辯論什么?”
“辯論書上的東西。”我說。
“書上的什么東西?”
我馬上就意識到他來者不善,接著想起我沒有向他匯報的義務,不再回答他的問題,將臉掉開了。李光明這時接著笑道:
“我們正在討論如何辨別忠奸。”
其實我們談的不是這個題目。王國華繼續問:
“你們說該怎樣辨別?”
“我的看法是只為自己的人就是奸,即使他在為老百姓干好事,也是為了達到個人目的,這就是奸。凡事為了國家為了老百姓的就是忠,無論他擺不擺花架子,都是忠。你看呢?”
王國華肚子里沒多少墨水,回答不出,琢磨也需要不短的時間。于是他臉上的笑收起來了,不輕不重地說:“我不是來跟你們討論這個題目的。你現在是個門衛,門衛就該把門衛的事情干好,不該你管的事情就不要管。有人尋釁鬧事,你教他們找這個找那個,輕點說你是不懂事,重些說呢,叫挑撥黨群關系。現在穩定是壓倒一切的,你不希望天下太平還是怎么?”
他的帽子扣得夠大的。
李光明不發火,也沒有通常屁股上有屎的人見了上司的那種不安,還是那么坦然地笑著:“你這話我不同意。來找縣里解決問題的都是老百姓,我當然應該告訴他們找什么部門。問到我了我不說,幫助遮掩,那縣委大院是干什么的?這些部門不愿幫老百姓干事,要了干什么?”
“你說話注意些,豈有此理!搞煩了再送你去農場!”
王國華聲音放大了,邊叫喊邊走了出去。我跟著討了一場無趣,好沒意思。看李光明時,卻見他一臉的嚴肅,皺著眉頭望著那個人。不知怎的,我忽然覺得李光明心里還懷著什么目的。自從坐牢回來之后,他見人矮三分,總是一臉笑,從來不敢跟人斗嘴,怎么和縣委書記說話時變得如此厲害?而這個縣委書記在他的面前也不像是那么理直氣壯。我感到他們間一定還有某種不為外人所知的東西在里頭。我忍不住悄悄問:
“你和他是不是還有什么前因后果?”
“沒你的事。”
他這么搡了一句,倒證明了我的猜測。但我無法往下接話了。自這天起后的好多天,李光明不再嘻嘻哈哈,沉默了不短的日子,像是有什么心事。
接著又出現了一件事,把李光明推向了風口浪尖。
城關信用社以高額利息為誘餌集資集了幾千萬,幾個人合伙弄到外面投資,虧了個一塌糊涂。縣里有關部門沒有人認為這是件大事,也就對上訪的人帶理不理,一時推找民政局,一時推找銀行。聞聽信用社的頭兒跑了,而當初這個信用社成立時副縣長王國華還去剪過彩的,于是便引起了眾怒。那天早晨,忽然涌來了上千人堵住了縣委大院的門口,大喊著要王國華出來說清楚,有的甚至聲淚俱下,哭訴著一家的錢還有借親戚的錢都賠進去了,憤怒的人們要找王國華拼命。
公安局的警察和武警跑步開來了,有的還提著警棍。這一來更惹得人們肝火上升,人們一下子迎著警察們沖了過去,有的大叫“不活了”。警察們見不是事,馬上就站住了,人們才沒有沖上去發生沖突。公安局長來了,大叫著“請大家不要上階級敵人的當”。幾位上班了的副書記副縣長也來了,大聲喊著“鄉親們,同志們”。但人們不理,點名要王國華出來。
正鬧得不可開交,李光明來了。他剛上班,見這么多人已經沖進了大院,便趕來了。他往中間一站,怪得很,人們倒不再那么火氣十足。他站在他們與警察之間,說話了:
“喂喂,你們是要錢呢,還是要打人?”
于是人群中大叫“要還錢”。
“就是嘛。你們這么一沖,倒像是來鬧事的,事情鬧大了錢要不回來,還要負責任。我說你們真糊涂。你們想,這是縣委縣政府,會對本縣這么多人的錢財不理不睬嗎?無論是誰,不理都是不行的。幾千萬,不是個小數字。哪個敢拿老百姓的血汗錢開玩笑?回去吧,你們沖過我的警戒線了,何必讓我又吃一次虧呢?”
這么一說,人群中竟有了笑聲。但還是有人問:
“你現在是個守門的,你說了頂用嗎?”
“這不是我說的。只要用腦筋一想就明白了,還用得著誰說嗎?你們大叫要王國華出來,他真的出來了你們怎么樣?他能夠賣錢?把他剮了也賣不出錢來,最多是出口氣。多學習學習,別象沒長腦袋的瞎起哄。回去,擋得車都不能出去了,莫讓正當的要求變了味。”
他的手像趕雞似地趕了幾下,人們的火氣仿佛被趕熄了。也許人們意識到這么鬧下去要吃大虧,還是錢要緊,便慢慢地散了。還有幾個帶頭的不肯走,李光明便請他們去門房坐,不知跟他們談些什么。只知道后來里頭傳來了笑聲,大概談得很投機。
后來聽說,那天王國華召集緊急會議,說這次要錢是聚眾沖擊縣委機關事件,并要公安機關查一查幕后指揮者。誰都看得出來,他是想整李光明。
李光明不會不知道自己的處境,但他好像不在乎。好在公安機關似乎沒有王國華那么急,并沒有災難落到李光明頭上。反倒是他的家里,清靜了幾年后又熱鬧起來了。馬玉珍待客一如既往,泡茶敬煙不馬虎。人們在一起講著陳谷子爛米的話題,不過是表示沒有對李光明另眼相看的意思。大家都覺得李光明是個好人,雖說犯了法,但已經負過了法律責任,好人不等于不犯錯誤。
在來往的人中,慢慢地也有了當領導干部的。他們不好白天去,都是趁晚上去的。有的當然也提著禮物,我在院子里看得清白。我對這時提禮物的一點也不反感,相反,我更看重這些同志了。可以肯定,他們談的話題有對現在領導的不滿,也有對李光明的同情,說不定還扯出了對李光明判決的公正性問題。
也就是那天晚上,我遇上了世上最感人的一幕。
那是中秋節前夕,已經快十二點了,天氣涼爽,我又在院子里打轉。經過了幾個月酷暑之后的夜晚,人們睡得很早,我為了不影響家人,出來時也熄了燈。整幢樓上,就只李光明家里燈光還大亮著。我忽然發現,有個人進到院子,又出了院門,在大院外站著,象是拿不定主意往哪里走。我忽然意識到,這個影子出現過好幾次。那是個女人,會不會是來找李光明的?因為進院子瞄一眼又退回去,除了找他再不會有別人。顯然李光明家里還有人,這個女人不好進去,才在院子里徘徊。我踱了過去,看清了她是誰。她就是死了的吳進才的老婆王又芬,在某個單位當會計。
她一見我,笑了一下,叫我一聲張老師。我問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她的頭擺了一半又沒擺了,顯然覺得還是不否定的為好。我再問,是不是要找李光明?她問:
“他家還有人?”
“我沒注意,反正燈倒是還亮著,弄不清還有沒有人。”見她有些拿不定主意的意思,我馬上就聯想到她的丈夫吳進才,那個人是能夠證明李光明是否有罪的關鍵人物。我斗膽地問,“你有什么事?我和他是好朋友,說不定我還可以幫你出出點子。”
她回頭望了一下,問我:“你能不能陪我走走?”
我說,可以的。便跟著她走了。她急匆匆插進一條巷子,一路沒有說話。七彎八拐,出了鬧市區,走上了一條通城外的大路,她才慢下來。光明的月光如同白晝,路上沒有一個人。
“張老師,我也的確需要一個人幫我出出點子。在判李書記之前,檢察院找過我,問是不是有一個大信封給吳進才了。吳進才已經死了,我找遍了也沒有看見什么大信封。吳進才死了埋在他的鄉下老家,前年我回去給他上墳,他的老媽說,吳進才在樓上還放了些什么東西,不曉得是不是政府的要緊東西。我跑上樓一看,一個木頭箱子里裝著很多信封,信封上都寫的李書記收,有大的也有小的。老媽是個文盲,我就把它們都帶回城了。回來以后,我等女兒睡了,悄悄地挨著拆了看,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里面有一張八萬塊錢的存單,戶名寫的是龔財。再看那些本子和信件,原來都是檢舉周萬發和王國華書記的。其中還有李書記的一封信,上面說,周萬發送給他五萬塊錢,如果不收,那么就查不清他們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但如果一收,將會背上受賄的名聲。他不知道縣委內部有些什么人摻在其中,說你是一個可靠的同志,請你將這五萬還有別人送的三萬一起存起來,以龔財的名字存,表示這錢是公家的。到時候再拿出來……大概意思是這樣。我那時拿出來吧,李書記已經坐牢去了,何況王國華又當了書記,我拿給哪個呢?弄不好我就沒活路了。我原本想裝聾作啞算了,可是最近聽人們說,李書記到底是個好人,很多人見了我吐唾沫,連一些好朋友和親戚也認為我沒良心。你不曉得,我來過多少回喲,走到門口又回去了。害得人家坐了五年牢,拿出來也不是人,不拿出來更不是人……”說著,她哭起來了。
我的耳朵在嗡嗡發響,我的血液在沸騰。說話時,我聽出我的聲音都發跳了:“嫂子,你這是天底下第一大的好事啊!我會為你證明的。李光明,你,還有那么多理解他的人,都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我是寫書的,這樣的事編都編不出來。嫂子,不光李光明一家,就是全縣人民也會感謝你的。進才哥能夠得到李光明的信任,與你也大有關系呀!……”我語無倫次,不知說些什么。但恭維她的意識很明顯,天曉得她動過歪心思沒有。
我的神態無疑對她的下決心起到了推動作用,她揩一把眼睛,說:“張老師,聽你這么說,我還有什么顧慮呢?你跟我現在就去拿,好不好?”
“行。但是這事暫時還是不要張揚的好。”
當我們抱著一包材料和那張存單進到李光明的家門時,竟把李光明也愣住了。馬玉珍更是灑下了一串淚,然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手拉著王又芬的手哀哀哭起來了。她不但還了好幾年冤枉債,受的委屈更無法說。
還是李光明冷靜。他的臉陰沉了半天,才說:“嫂子,還得麻煩你,請老張給你做個伴,把這些交到檢察院去。他們的把戲演到頭了,再也捂不住了。我馬上給馮院長打個電話。這是吳進才同志的功勞,他是因公殉職的呀!只說他回老家養病去了,誰知他出院是為了這個……”
這一說,王又芬馬上放開了悲聲。這之前,她和我都沒有意識到吳進才做了什么工作。
第二天,李光明還是到門房上班去了。那時除了少數幾個人,小縣城沒有多少人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縣委大院里可以說沒有一個人知道縣委書記又要換人了。李光明一如既往,上班時帶著古書,干完了收發之類的事情就又研讀起書來了。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就趕緊將書做個記號起來搭話。
接下來的事情是預見得到的。上萬人的幾千萬元集資款要還,弄得省里也驚動了,人大便敦促檢察院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有了幾年前的那一包檢舉信和材料,事情就好查了。后來傳出的消息說,原來周萬發和王國華勾結在一起,低價將土地出賣給周萬發,讓周老板給縣委書記送一筆錢,請他網開一面。其實送錢之時籠子都已經做好了。李光明坐牢,命令周萬發補錢,其實是讓周萬發賣掉得到的土地賺上一筆,然后再溜走。集資的錢周萬發讓王國華發一大筆財,然后弄到南方去投資,什么實業都沒辦,被騙了一部分,自己花了一部分,躲在外頭不敢回來。不過這是周萬發說的,王國華比李光明聰明,死活不承認,只說自己被周萬發害了。
集資的錢國家墊上了,平息了老百姓的怒火。周萬發和幾個信用社的人進了班房。
這些問題虛虛實實,到底怎么回事,一般老百姓并不關心,大家關心的是結果,對于中間的環節只是猜測。不過發生在門房的一幕倒是有人看見過。
某一天下午,李光明又在門房門口和一幫從農村來的人聊收成,王國華悄沒聲地蕩了過來。他大概從檢察院聽到了什么風聲,或者干脆有人跟他通風報信了。那時李光明講得正來勁,據說講的是山上種什么果樹的問題。有人發現縣委書記來了,借故一個個地溜了。李光明等人走了才發現王國華來了。他瞟王書記一眼,也不理睬,徑自收揀著老鄉們坐過的凳子椅子。王國華好沒意思,尷尬地笑笑,首先開口了:
“老李,看來還是要學學你呀!……”
李光明笑道:“學我什么?”
是呀,學什么呢?王國華回答不出來。
這一幕被許多雙眼睛注視著。后來王國華進門房去了,里面靜靜的,不知談的什么內容。等王國華出來時,那些眼睛發現王國華臉上紅著,往大院深處走時步態不那么穩重了。
上面來了一些人,調查幾年前已經結案的事情。隨著周萬發和信用社的頭兒進班房,小縣城里都談論著這件大家都熟悉的案件。李光明不再在門房上班了,不知領導跟他怎么談的,他在家閑著。聽馬玉珍說,李光明恢復了黨籍,怎么安排還沒說。他天天從門房過時,鉆進門里或是在門口站那么兩分鐘。
又過了一段日子,王國華在門房出現了,他的書記當不成了,大概想學學李光明,在門房改變他的形象。沒有新書記調來,但他也沒再管事,便自覺地放下了書記架子,來門房接管李光明的事情。但他沒有李光明那么好的運氣,沒有人往他那兒湊,他分完了報紙,就孤獨地站在門房門口。
王國華在門房呆了不到兩個月就走了,受了處分,回到他家鄉的那個鄉下去了。李光明也沒有再當縣委書記。據說上面征求過他的意見,他的態度一是當不了縣委書記,調走又不愿意,他說他愿當個一般干部。閑了年把,他被選進人大當了個副主任。那時我就調到省作協了。
他白天上班,下班了要么在街上和人閑扯,要么就幫老婆站鋪子,人們常見他坐在老婆的鋪子前看書。后來有人看見吳進才的老婆跟他們兩口子關系太密切,就有了另一傳聞:吳進才老婆干的那一手,未必不是奉李光明之命干的。因為那時李光明看清自己被人擁護也被人利用,他實在招架不住,才舍身如此這般。這事兒也有些不可信。總之,李光明現在生活得很踏實。我時不時回趟老家,回去就一定找他坐坐。我問他當年的事是不是事先安排好的,他很嚴肅地笑道:“你看哪個能夠拿著縣委書記開這種玩笑?”我再問他為什么不再當縣委書記了,他打個哈哈,然后嚴肅地說:
“這是個至關重要的職務,沒有超人的定力是不行的,我的定力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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