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返故土

當這個只剩一只手的老人出現在我的店門口時，我小聲告訴自己：“這家伙應該是第一代移民。”

在新紐約的日子，我靠著雕刻四維像的手藝給老板打工混飯吃。

好在年幼時被母親逼著去過幾年少年宮，練了四維像的手藝，便在一個賣華國貨的工藝品店混飯吃。

幼年時曾很好奇為什么要把這個以躍遷空港為中心的城市取名為新紐約，雖然我知道母星地球上的紐約英文叫NEW YORK，這樣的話，新紐約的官方正式名稱就成為了人人都覺得拗口的NEW NEW YORK，雖然我們拉伊代爾星的重力不足以讓舌頭打結，但這個同詞重疊的專用詞語卻足夠讓母語是英語的人找不到重音應該放在哪里。

作為拉伊代爾星第二代移民的我，心中的這個疑問直到上完中學的拉伊代爾星國際史后才知道，原來當從母星地球來的第一批盎格魯-撒克遜人后裔移民利用殖民地人民一貫擁有的反抗和不妥協精神，號召人民建立自己獨立的、將來可以超越母星地球上的最繁華城市NEW YORK的城市時，起義軍便私下取名叫NEW NEW YORK，可是實在太拗口，于是大多數以英語為母語的人私下把NEW NEW YORK稱為DOUBLE NEW YORK，可是因為DOUBLE NEW YORK在大家一起習慣性的吞音之后成功地蛻變為WK，陰錯陽差的是WK城在獨立戰爭后迅速恢復和母星地球的外交關系，成為首個實現了每周一次躍遷航班的空港城市，于是按照盎格魯-撒克遜人的習慣WK=week，WK城終于實現了真正的名至實歸——航班“星期城”借著與母星地球的交往，使得母星地球的客流和貨流源源不斷地涌入，WK城真正成為我們星球上最繁華的城市，其地位也牢不可破。這恐怕也是當初取名、現在大家要尊稱為“星父”的義軍領袖所預料不到的吧。

和我們這些拿正常合法身份過來的學生不一樣，我打工店里的女老板是偷渡來“星期城”的，在餐館和洗衣店隱忍了幾十年之后終于花錢假造各種被母國迫害的文件，從而獲得了合法的避難身份。根據能量守恒定律，被壓迫時間越長，爆發效果越大，這個女妖婆終于修成正果可以出來吃人了。她曾告訴我這個窮學生，有三個理由可以讓我繼續坐在干凈整潔的店面而不是油煙嗆人的餐館里面打工，這三個理由就是：一是業績，二是業績，三還是業績。

華人在拉伊代爾星新紐約WK城雖是少數民族，但卻隨處可見，相比在華餐館和洗衣店打工，這份稍微體面的工作還是讓同學們羨慕又妒忌。不過由于時刻都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老板催逼業績的壓力，于是我對每一個客戶要做的便是想方設法掏干他的腰包。碰上出手闊綽的給我幾百塊TIPS也能讓我高興超過上萬秒。不知有無同道會感覺WK城的消費水平能讓所有人墮入拜金的世界。

可惜今天不是航班日，異常平靜的時間緩慢地流淌著，空港的大回廊中沒有多少人，一切都快要睡過去了。

下午四點半，新巴西和新西班牙開始了新世界杯的決賽，我獨自一人看守著這個靠近空港的店鋪。店里空無一人，因為全世界都去看球了，我也藏著個小屏幕設備偷偷關注著比賽進程。反正今天的業績指標是沒指望了。

和歷史上所有的殖民地一樣，移民們也主動和自己母星上同族群的人聚居在一起，于是新美國，新法國，新巴西，新西班牙，新日本等等大大小小的國家在拉伊代爾星上自然形成。我的家鄉所在的祖國——和其他國家不同的是，名稱可不是叫“新中國”，華文正式名稱叫華國以示和母星上的中國區分，英語叫SINO和母星上的CHINA區分。

五點，在我的店前出現了一位客人，約近五十歲，身體瘦削，穿著類似鉗工或車工的淡藍色制服，是典型的新美國藍領工。枯黃的頭發上沾滿了灰塵，如干枯樹皮般的皺紋爬滿了他的臉——我早就認為說英文會讓臉部肌肉運動過度，早生皺紋，這位就是證據，他的皺紋比我爺爺的還多。

他的這套裝束加上只剩下一只手給出的信號就是，這就是個沒有任何資產、流落到WK城打黑工的老家伙，因為沒有公司敢聘請合法公民從事有可能對身體產生傷害的工作，甚至失去一只手。

我小聲告訴自己，這家伙應該是窮得叮當響的第一代移民，連個器官都買不起。當然這個問題只存在于非法移民身上，合法身份的公民是不需要自己掏錢支付醫療費的，政府公用保險會覆蓋這些花費。

只剩一只手的他提著個工具箱，身上的藍色工作服沾滿了土，走一步就會落下些來。我心中埋怨他打擾了我看球的情緒，現在又多了些許憎恨，因為我又必須在他離開后打掃一下原本整潔干凈的店面，以免被老板看見，多出許多比唐僧還麻煩的話語來。

在我打工的店里，擺設著拉伊代爾星上各類生物的四維標本，整個工藝品店里面被光源所折射出來的各色光怪陸離撫摸著。有來自我故鄉東方華國的蘭草、麒麟蟲、白雉、大蜂等等。對于母星地球而言十分珍奇的生物所組成的四維像擺放成別致炫目的景觀，可這其中任何一個都可以換身上的好幾個器官。

根據和母星地球的協議，為防止非管制基因的擴散或基因武器的恐怖襲擊，雙方星球除了人類，任何生命體均不能旅行，因此移民們無論是帶來還是帶走的寵物都成為了一個問題。寵物的價格雖然不貴，但是將其四維化之后卻是天價了，再加上感情是沒有價值的，于是像我老板這種將寵物二氧化硅化后再四維處理攜帶的生意便有了市場。

一般在這種東方寵物品的店中，如果西裝革履的紳士或是看起來富貴的婦人有時出手闊綽，將自己感興趣的亂七八糟的標本每一樣都要一件，一次花上好幾十萬塊，那我一天的業績也就無憂了。如果換成是富家的teenagers，嘰嘰喳喳一大群全圍上來，算下來，我可能又要進貨（賣空了）。可現在進來一位五十多的老仁兄，不在家好好看球，到我這來WINDOW SHOPPING個屁呀？想到這，我只好把音量調小，心中有十二分的不樂意。

他盯著只要五千元的最小的四維像看了良久，似乎老天才知道他還要看多長時間……

我清了清嗓子說了句：“Hello！”

他抬起頭來對我笑了笑，又低下頭看去了……

“Can I help you？”我說這句潛臺詞就是“看什么看，不買別看！”

他終于開口了，“你介意為我雕一個四維像嗎？”想花錢？有點出乎我意料。我心中有點激動，也許是我看錯了，他有巨額保險賠款沒花也說不定哦。

“當然，請把您對寵物的祝福寫下來。”

他拿著筆和紙寫了起來，不知道他想了多久，改了多久，時間又過了多久，期間幾次因為只有一只手寫沒有按壓，造成紙張錯位和揉扭……

將自己對寵物的祝福詞內嵌到晶瑩剔透的水晶般的四維像內是常有的要求，一般都是“永遠的考拉”、“我們家中的一員卡爾”、“心友芬芬”之類的對寵物懷念的話語。

他拿著寫了近四行的英文給了我，上面的字歪歪扭扭，我也沒細看隨手放在桌上。

“您想要多大的四維像？”我指了一下他身后，“我們有各種規格的像框，有方的，長方的，細長的，價格由三萬到四百萬元不等。這種金框邊的像框很劃算，上個星期的價格是五百萬元現在只要四百八十八萬元了，您是知道的，越大的四維像越能讓您感覺您的寵物還在身邊……”他非常耐心地聽我背這種推銷臺詞，我絲毫不提他最先看中的原木外框邊只有5×5×5×5厘米的小像框，那只要五千元，簡直可以忽略不記入今天的營業成果。就算這位老兄不像出手大方的，但我還是在唾沫橫飛地TRY。

當我累得停頓了一下時，他用很輕又略帶卑微的聲音問道：“我可以選那個小像嗎？”

TNND！我費這么多時間精力就為了五千元，我心中又問候了他祖上好幾代女性先輩。

“可能可以，但這取決于你要寫的祝愿詞有多長……”我回去拿起放在那邊的紙片，但在我開始看那張紙片的瞬間，我驚呆了。

“可以。”那一刻我覺得臉在發燒，“您想用什么顏色作祝福詞內嵌到像中？”

“粉紅，可以嗎？”

“當然，我可能要刻上五到十分鐘，請稍侯。”

“多謝，請不用著急，我就在這看。”

這是他寫給我的：

To Sylvain：

With love on our 25 anniversary of being together with lots of love in year to， let’s go home.

Come Robin

我不敢說我翻譯出了他的全部：

蘇雯

這是為和你相愛相依共度了二十五年美好生活的紀念日而用愛所創造起的，讓我們共返故土。

永不停息愛你的羅賓

雖然不甚工整，但每個字母都細心地寫得很清楚。

用最小的激光刀頭（刀頭尖我用肉眼都快看不到了）在不到拳頭大的四維像上點刻出這么多字，每個字母只有米粒大小，這應該說是我一生雕刻得最認真的一次。

“麻煩您幫我將這些信息注入這個四維像吧。”他打開工具箱從里面拿出一個小小的存儲器。我有些驚奇地打量著這個精致的存儲器，這種存儲器可以抵擋宇宙射線，即使暴露在太空中也不會丟失數據，非常適合星際旅行，但只在科研機構應用，而且這種存儲器的價格不但可以讓他買到器官，還足以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

“當然！”我生怕碰壞這個貴重的設備，小心翼翼地精心操作著，四維像中逐漸出現了羅賓所熟悉且珍愛的面孔。

“是您太太吧？”

“是的。”他有些興奮而又幸福地笑著，好像今天得到新世界杯的會是他一樣。

“確實很感激你。”他又說道。

“我也是。”我真的是。

他出門時空港中有人狂吼起來，后來知道是新巴西隊贏了，出門看去，斜下的夕陽難得如此燦爛。我非常感動，他用他微薄的薪水積攢了這份最珍貴的禮物給他永遠的妻子，他的愛心是富人們花上幾百萬作禮物也無法相比的。他是最可愛的丈夫，他的妻子是最幸福的，看到他我好像又找到了曾經的自我。

對面店里有件文化衫上寫著：

Men are......

Drive women crazy

Want to watch football

Never phone （超大號字體）

Don’t like shopping

They can’t do thing more than one at a time

Don’t like washing up

Forget birthdays（最大字）

Think themselves always right

huge arbitrary

think they can drive better

never on time

let’s face it

We can’t live with them

but we can’t live without them.

男人們啊

讓我們女人發狂

只愛看球

從不給我們打電話（超大號字體）

不喜歡購物

不能在同一段時間做兩件事

不愛干凈

忘記俺們的生日！（最大字）

總認為自己是對的

武斷專行

總認為自己車開得最好

從不守時

姐妹們，讓我們面對這一切

我們忍受不了和他們生活在一起

但我們更忍受不了生活中沒有他們

入夜。

空港中心傳來一聲巨大的轟鳴，白煙伴隨著出港升空的巨大艦體將星空遮蔽，星艦劃過空氣，高速的摩擦在夜空上帶來的耀眼光芒讓整個城市仰望著母星地球的方向。

我突然記了起來，原來從今天開始回WK城的航班增加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