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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鳥

2014-04-29 00:00:00伊恩·沃特森
新科幻·文學版 2014年9期

它們看起來有點像鳥/它們又會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其他地方/一只慢鳥消失后都會再次出現/每年都有五六只慢鳥生命終結/半徑三千米范圍內的所有一切都會融化凝固成一層玻璃/一片面積有限的毀滅區

又是五月一日,這一年的風帆溜冰節在塔克屯舉辦。

上午,裁判員用紅旗將玻璃平原的賽道圍起來之后,積云開始浮現在湛藍的天空上,看起來天氣將十分適合下午的比賽。沒有雨,所以玻璃不會像去年在艾瑟屯時那樣被淹在一尺多深的水里。沒有刺目的反光,不會像前年在巴克比時那樣刺到選手們的眼睛。風也不大,足夠吹動選手的風帆,又不會把他們吹得人仰馬翻,就像四年前在艾德伍德那樣。那次不少人崴了腳,摔得青一塊紫一塊的。

賽后會有烤豬吃,不過更有人氣的應該是水果才對,因為到時候烤豬已經在架子上被慢慢地轉了三十六個小時。哦,還有大桶的怪老頭啤酒。不過現在,杰森·巴比奇的心思全在檢查冰刀和精制的黃色手帆上。

手帆有一人高,用的是上好的絲,只是有點舊,個別地方打了補丁,前翼梁的白蠟桿彈性不錯,被結實的麻繩拉成了大大的弓狀。杰森小心地撥動著手帆,測試了一下張力,就像在撥動豎琴一樣。不少選手已經站在了玻璃上,炫耀他們的步伐以贏得掌聲。絕大多數塔克屯人都是一副傲氣凌人的樣子,好像整片玻璃平原都是他們的,好像他們比其他任何游客都要了解玻璃平原,好像這里的玻璃平原獨一無二,和艾瑟屯一點兒也不一樣。

杰森的弟弟丹尼爾像個土生土長的塔克屯人一樣吹了聲口哨,他操縱著紫色的絲帆飛速繞出一個正圓,整個帆都在風中微微顫動著。

“你看他,杰!”

“誰?鮑勃·馬切特嗎?他去年可摔了個大屁股蹲兒。像他那樣,提前熱身還有什么用?”

一對巴克比姐妹也出發了,她們帶的是一樣的黑帆,兩個人冒著頭發纏在一起的危險繞著對方劃出一個個八字形。

“來吧,杰。”丹尼爾催促道,“給她們點兒顏色瞧瞧。”

來自其他村鎮的選手也涌上了玻璃,但杰森注意到,麥克斯·塔諾維爾還站在不遠處,看著那些人的滑稽動作,臉上帶著一絲智者的微笑。塔克屯的塔諾維爾老爺是去年艾瑟屯那場比賽的冠軍,盡管那次雨很大……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之后,杰森又將視線從玻璃平原上的那些人身上移開,看了看周圍的人群。

他注意到,約翰·巴比奇叔叔正和一個艾德伍德人聊得起勁,他們倆正站在樂隊旁邊,那里可真不是個安靜得適合說話的地方。與此同時,玻璃平原外的綠地上,來自五個村子的孩子正像鼓噪的蒼蠅般涌向裝著麥麩的桶和泡在水里的蘋果。那些不想上玻璃平原練習或做其他事的大人也都聚集在一起聊八卦,將各個攤位圍了個水泄不通。整個節會上至少有一千多人,遠處的村莊看起來就像被荒廢了一樣。考慮到塔克屯的老年人,人們甚至還搬來了地毯、長凳和木桶放在草坪的邊緣。

一曲《花之舞》過后,樂隊放下樂器休息了一會。下面的喧鬧聲立刻大了起來。一個農夫跳進了小小的羊圈,從大聲叫喚著的母羊身子下面揪出一只正在吃奶的小羊。農夫大笑著抓著小羊的脖子,將小羊提了起來,報出了他猜的體重,很可能是猜對了。

杰森的媽媽一邊嚼著嘴里的東西一邊走了過來。

“好運哦,兒子!”她笑著說。

“我早就告訴過你了,媽。”杰森抗議道,“說‘好運’會帶來‘厄運’的。”

“哦,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說運氣又有什么?”她使了使勁,喉結上下移動了一下,好像是把最后一口土豆燉肉咽了下去,其實她是想表明,自己的脖子上一個護身符都沒有。

“我該出發了。”杰森脫掉拖鞋,穿上溜冰鞋。丹尼爾幫他站起來上了賽場,并幫他將帆背在肩膀上,杰森抓好了固定翼弓和身體的皮帶。

“好啦。”他活動了一下手帆,“出發!不會搞砸的。”

就在他準備沿玻璃平原出發的時候,一只慢鳥出現在了距離平原外不到九十米的地方。

那只鳥直接停在了巴克比姐妹中的姐姐面前。無法躲避的姐姐只能向后倒去,她無奈地叫了一聲,也可能是因為摔倒了很疼吧。還好她最后從慢鳥的身子下面滑了過去,不過手帆都折斷了。

之所以叫慢鳥,是因為它們總是在以每分鐘一米的速度勻速前進。

它們看起來有點像鳥,不過也只是有一點。它們長著管狀的金屬身體和圓圓的頭,身體的中部長著兩只粗短的翅膀,尾部收成葉片狀。不過看起來那對翅膀和它們的懸浮能力沒有任何關系。慢鳥的胸圍和馬差不多,長度超過成年人身高的兩倍。也許翅膀只起導航或者裝飾的作用。

它們的身體是銀灰色的,不過那只是外皮,感覺就好像軟質的金屬鉛。七厘米厚的表皮下就是如鋼般堅硬的內核。每只鳥的鼻子上都有些刮擦的痕跡,都是因為多年來航行時碰到障礙留下的。慢鳥飛行的高度都是相同的——成年男性肩膀之下腹部以上的位置——它們總是能躲掉建筑物和大樹,但比那小的東西它們就會直接撞過去,所以每只慢鳥身上都有好多劃痕。不過,要想區分它們有個簡單的辦法:那就是看它們兩側的涂鴉,它們出現的時間、地點,各種信息片段都會被刻在上面。通過這些信息很容易知道世上一共有多少只慢鳥——用其他方法得出的答案總有人不信,因為即使是單個一只慢鳥,也是沒有辦法追蹤的。每只慢鳥出現后——不管是出現在山嶺、谷地、牧場或村莊的街道中間——它們都會緩緩地往前飛一段時間,飛行的時間長短不一,一小時到一天都有可能,因而飛行的距離也有長有短,從幾米到幾千米都有可能,然后就消失了。它們又會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其他地方:距離前一個地方有時遠有時近,再次出現的時間間隔也是長短不一。

通常,一只慢鳥消失后都會再次出現。

不過也有例外。在這個島國里,每年都有五六只慢鳥生命終結。

它們會自爆,半徑三千米范圍內的所有一切都會融化凝固成一層玻璃。平整的、圓形的一層玻璃。一片面積有限的毀滅區。只要超出了那個范圍,哪怕只有一點兒,人就有可能不會受傷,最多只是會被震得耳鳴目眩一段時間。

迄今為止,還沒有哪一只慢鳥爆炸形成的玻璃層與之前形成的玻璃層重疊。因此,越來越多的村鎮處在了靠近被毀區邊界的地方,新形成的玻璃平原肯定會影響到他們。但是絕大多數人還是喜歡歷史悠久的城鎮。他們覺得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應該不會遇到慢鳥爆炸,就算遇到了又能怎么樣?除非玻璃平原出現在城鎮的中心——不過就算那樣,等到哀傷過去后,幸存的人們也會長出一口氣,因為他們會覺得,自己總算是安全了。

確實,從長遠來看,整個國家從海岸到海岸從南到北肯定都會變成一片玻璃平原。或者是玻璃棋盤?圈圈連圈圈?馬賽克?即使有剩余的地方,那也都會變成沙漠,如果玻璃的反射讓氣候變得更加干燥的話。不然就是洪水沼澤。不過那一天還早著呢: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所以大家也都不太擔心。從他們出生起情況就是這樣,從他們的父母出生起就是這樣,他們都習慣了。也許有一天,慢鳥會不再來,不再消失,也不再爆炸,就像很久之前一樣。當然,情況并不會有什么變化,不管怎么說,全世界都是如此,只有海上沒有慢鳥。也許總有一天全人類都得坐上救生船吧。不過到時候該用什么來造船呢?與此同時,人們早就麻木了,很久以前他們就已經放棄了探尋原因的念頭,因為根本就無從探起。

妹妹扶姐姐站了起來。看起來,沒有摔斷骨頭,只是手帆和尊嚴受損而已。

其他選手都停了下來,盯著浮在他們當中的慢鳥。看到鳥肚子和翅膀上的涂鴉還很少,一群年輕人立刻拿著釘子、鉛筆刀之類的東西沖了過去。不過一個裁判生氣地揮著手把他們驅趕了回去。

“去,都下去!”裁判的視線落在了杰森的身上,在那短短的一瞬間,杰森似乎覺得他要和自己說話。不過裁判叫出口的卻是“塔諾維爾老爺”。作為回應,麥克斯·塔諾維爾像鴨子一樣搖搖晃晃地滑出了玻璃平原。

接著,裁判搓了搓雙手,“我們推遲一個半小時。”他叫道,“公平起見,應該給這位小姐修復手帆的時間,畢竟這又不是她的錯。”

杰森注意到,塔諾維爾的臉上閃過一絲戲謔的神色。這種情況下,肯定不會有人再進行那些累人的額外訓練了,反正他們本來就不需要;要是平常,從玻璃上下來只會意味著喪失了某種心理優勢。事實上,所有人都愿意休息一會兒,吃點點心。

“真幸運啊!”看著麥克斯·塔諾維爾走下平原,巴比奇夫人說。

塔諾維爾在杰森身旁停了下來,“說實話,她的帆就是個廢物。”他說,“不過我們又能怎么樣呢?那幫巴克比人肯定會唧唧歪歪,‘她本來可能贏的,只要給她十分鐘修理就行。’反正就是那一類的玩意。”說完,他居高臨下地看了看杰森的帆,“有什么意思?”

丹尼爾·巴比奇注視塔諾維爾的眼神中混合著崇拜與敵意,后者是因為哥哥的緣故。杰森只是點了點頭,說:“很公平。”他不能確定塔諾維爾的表現是出于善意還是傲慢,還是說塔諾維爾把他也當作今年沖擊大銀酒碗杯的勁敵了?

很顯然,小丹尼爾覺得哥哥的反應有些失禮,于是插了一句:“您覺得那些鳥都去哪兒了,塔諾維爾老爺,我是說不在這里的時候?”

這問題不錯,因為根本沒有答案,而要想顯示自己舉世無雙的智慧,塔諾維爾老爺肯定覺得自己有責任提供某種回答。杰森靠近自己的弟弟,巴比奇夫人也走了過來,輕輕地摟住小男孩。

“別浪費塔諾維爾老爺的時間了。他那么忙,怎么有時間考慮那些事呢?”

“哦,可我確實考慮過。”塔諾維爾說。

“那么?”男孩又問。

“呃……也許它們哪兒也沒去。”

巴比奇夫人笑了起來,塔諾維爾的臉紅了。

“我的意思是,也許它們會瞬間從一個地方移動到另一個地方。”

“怎么可能嘛!”杰森笑道。

“它們肯定在什么地方。”小丹尼爾堅持道,“也許在某個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另一地方,有其他人在。也許慢鳥就是他們造的。”

“你看,小雀斑,慢鳥不是從拉斯來的,也不是從梅利卡來的,更不是從其他我們知道的地方來的,那你的另一個地方到底在哪兒?”

“也許就在這兒,只不過我們看不見。”

“啊,也許豬還有翅膀呢。”塔諾維爾扭過頭,目光落在了蘋果酒和梨酒的方向,巴比奇夫人很自然地把話頭接了過去。

“哦,那個啊,不管有沒有翅膀,至少我敢確定,我們家的母豬貝希肯定不會飛,像那樣懸在半空,還那么重。”

“你稱過慢鳥?”

“看起來很重,塔諾維爾老爺。”

塔諾維爾不好繞過巴比奇夫人,他的帆妨礙了他,于是他只能擺出一副無視巴比奇夫人的樣子,低聲說:“沒有什么建設性意見的話,我覺得還是別提它們的好。”

“可是情況已經越來越糟了。”丹尼爾說,“它們會把整個世界一點一點都毀掉的,好像要和我們開戰了一樣。”

杰森忽然靈光一閃,“也許就是這樣,也許小丹尼爾所謂的其他人就是在和我們開戰——只不過他們忘記宣戰了。等到把這里全都變成玻璃后,他們就會搬過來度假,然后開心滑冰到永遠。”

“如果是那樣的話,這戰線可夠長的。”塔諾維爾哼道,“都過了一百多年了。”

“也許正因為這樣慢鳥才飛得那么慢。”丹尼爾說,“說不定我們的一年對于它們來說只相當于一小時,所以慢鳥才不會掉下來。它們沒有時間。”

塔諾維爾的表情瞬時猙獰了起來,“如果那些鳥是來懲罰我們的罪孽呢?如果它們只是奇跡的證明……”

“證明主還關心我們?證明他終會原諒我們?天哪!”巴比奇夫人叫道,“你也是那種人嗎?像你這么聰明的人!連我都已經不信窗子跟前放蠟燭、被單里面系繩結能驅趕慢鳥了。”她揉了揉小兒子的紅頭發,“人總有一死的,丹,等你長大就習慣了。都會有那么一天的,都會有那么一天。”

塔諾維爾一臉的憤怒,小丹尼爾也是一副不開心的樣子。

“口渴就得喝!”趁著說話的空當,塔諾維爾迅速繞過巴比奇夫人走開了。看著逃走的塔諾維爾,巴比奇夫人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他可真是開局不利啊!”

除了杰森和塔諾維爾,選手還有四十一人,他們全都聚集在起點,不過那個摔了跤的女孩不在其中。盡管盡了最大的努力,但她還是只能退出比賽,愁眉苦臉地坐在觀眾席上。

塔克屯裁判吹響了哨子,所有選手都出發了。

賽道是長面包形的,沿著玻璃表面微微彎曲,綿延1.2千米。先是一個半圓,接著走上直路,朝向塔克屯的方向。接近直道的終點時,又是一個半圓形的彎道,將所有人再次引向起點——也就是終點線。比賽結束前,他們得滑過三圈。不好的是,時間一長,領頭的和落后的就會交叉到一起,引起混淆。

第一個彎道上,杰森跑在最前面,去年一年的訓練很有成效。他迅速滑過玻璃,微風擦過他的身體。他滑過長面包尾端,調整帆的方向,同時注意到麥克斯·塔諾維爾此時正排在第四。為了增加自己的優勢,杰森沿最小的弧度緊貼著旗子上了直道,差點就碰到了小旗。不過他并不是太擅長直道,優勢距離又縮短了幾米。杰森第一次經過終點線時,艾瑟屯的村民們歡呼了起來,塔諾維爾排在第三,不過并沒有要超越的意思。杰森忽然想到,塔諾維爾只是在跟著他的節奏。

風帆滑行和跑步比賽可不一樣,跑在最前面的人不一定最后就會被超過。杰森繼續加速,不過第二圈終結時,塔諾維爾距離他只有十米了,而且看起來滑得毫不費力,就好像風、帆、玻璃都不存在一樣。看到杰森在看他,塔諾維爾微微一笑,稍稍加快了一下速度,逼得杰森不得不使出更大的力量。進入最后一圈時,杰森也注意到了慢鳥的動向,就在他的左側,彎道和直道之間的地方,大概朝著艾德伍德的方向。杰森在心里計算了一下,就算是最后面的人通過時應該也不會受到慢鳥的影響。

這小小的走神就是個失誤。塔諾維爾距離杰森更近了,他的帆彎曲的角度看起來就讓人手腕很疼。他已經滑到了一邊,準備超越杰森。就在這時,杰森想到了制勝的方法,讓塔諾維爾相信自己已經被逼到了極限——這樣塔諾維爾就會過早暴露實力,最終因為體力不支而收場。

“你追不上我的!”杰森在風中叫道,塔諾維爾大概會以為他這是在口出狂言,沒有深思熟慮。與此同時,杰森微微放慢了自己的節奏,并希望對手沒有注意到他是故意的,因為這動作可和他的吹噓完全相反。他假裝驚恐地看著塔諾維爾超了過去——塔諾維爾還在使勁拉自己的帆,結果卻讓他的速度又慢了一些,他沒有意識到,他的角度不對,手腕上的力道也太過了。

塔諾維爾領先。杰森的心理壓力解除了。他輕松優雅地跟在幾米外的地方,正好可以借塔諾維爾的“力”。這樣一直到最后一圈的直道走了一半的地方,那感覺就像翱翔長空的雄鷹準備俯沖狩獵的前夕。

他等待著,等待著,然后突然改變帆向,再度領先。

這是個錯誤,他上當了,從頭到尾都上當了。就在杰森經過的那一瞬間,塔諾維爾笑了起來,同時將棕橙相間的絲帆調整到一個更加有效的方向,塔諾維爾腳下使力,就像個檸檬一樣飛速劃過表面。塔諾維爾再次領先。五米、十米,他滑入了最后一個彎道。

杰森盡力追趕,他知道自己被騙了,不過現在已經太晚了。塔諾維爾實在是狡猾,故意把帆擺成那么一種角度,特意營造出可以讓杰森借用的風力,并讓杰森注意到。結果,杰森忽略了他的腳下功夫所起的作用。盡管杰森迅速加快了步伐,但之前的那一小段時間已經足夠致命。杰森穿過了終點線,比這位去年的贏家落后僅僅一米的距離。塔諾維爾取得了二連勝。

杰森停了下來,心中充滿苦澀,他知道,這個時候自己最好是先表現出豁達的樣子,不能再讓塔諾維爾占了先。

他大聲叫了出來,好讓所有人都聽得見,“太厲害了,麥克斯!你的技術真是一流!我真是自愧不如啊。”

塔諾維爾笑著接受了所有圍觀者贊許的目光。

“你們巴比奇家可真是鬧騰。”說完,他轉身去接自己的大銀酒碗獎杯。

那天傍晚,伴隨著烤豬的香味和怪老頭啤酒那濃濃的香氣,杰森端著空啤酒杯朝鮑勃·馬切特走了過去。鮑勃正站在喧鬧的人群中,去年那場比賽中,他那一跤摔得可真是令人嘆為觀止。也許就是這個原因才讓他今年換了個滑法一直落在最后面吧。

天空陰沉沉的,光線整個暗淡了下來,過不了多久他們就都要啟程回家了。

薩姆·帕特里奇,湯姆在艾瑟屯的隊友之一,穿過人群走了過來。

“杰!你家小弟在玻璃上。他正扒著慢鳥騎在鳥背上呢。”

“什么?”

杰森立刻清醒了過來,跟著帕特里奇走了過去,鮑勃·馬切特也跟在后面。

果然,幾百米遠的地方,昏黃的燈光下,丹尼爾正騎在慢鳥的背上。那頭紅色的頭發錯不了。已經有不少人注意到了他,有人在歡呼,也有人在不滿地大叫。

杰森抓住帕特里奇的胳膊,“肯定是有人扶他上去的,是誰?”

“不清楚啊,那小子得狠狠收拾一頓才會長記性。”

“丹尼爾·巴比奇!”巴比奇夫人在附近叫道,她也看到了。她小心翼翼地走上玻璃,好不讓自己失去平衡。

不一會兒,杰森和他的朋友們就到了巴比奇夫人的身旁,“沒事的,媽。”杰森安慰道,“我去把這小……雜碎弄下來。”

鮑勃·馬切特小心地攙著巴比奇夫人走下了玻璃。杰森和帕特里奇沿著光滑的表面走了過去,隨行的還有至少十幾個好奇的觀眾。

“有人看到是誰幫他上去的嗎?”杰森追問道。沒有人回答。

走到距離慢鳥二十米遠的地方的時候,除了杰森外的所有人都停了下來。杰森獨自上前,并用只有弟弟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聲說:“下來。我會接住你的。”他冷冷地說,“你把我和媽的臉都丟盡了。”

“不。”丹尼爾小聲說。他的雙手就像吸盤一樣緊緊抱著慢鳥,膝蓋夾著慢鳥的兩側,“我要看它會去哪兒。”

“去哪兒?該死的,我可不會浪費時間和你討論這些。下來!”杰森抓著丹尼爾的腳踝往下拽,結果并未奏效。丹尼爾的腳緊緊地貼在環繞著桃心的“ZB”和“EF”縮寫涂鴉上。杰森轉身叫道,“你們誰來幫幫忙?誰過來幫我墊起來?”

沒有人過來幫忙,就連帕特里奇也沒有動。

“又不會咬人!摸一下不會有事的,連小孩兒都知道。”杰森生氣地叫道,他朝人群挪了幾步,“該死的,薩姆?”

帕特里奇慢吞吞地走了過來,同時過來的還有其他幾個人。但是那幾個人忽然停下了腳步,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們的樣子把杰森給弄糊涂了——薩姆·帕特里奇指了指慢鳥的方向,杰森轉過了身。

那里已經什么都沒有了。

慢鳥已經消失,連同身上的騎手一起。

半小時后,只有艾瑟屯來的人和他們的地主還待在塔克屯的草原上。巴克比人、艾德伍德人和哈珀屯人都已經回家了。約翰叔叔還在安慰哭哭啼啼的巴比奇夫人。周圍的人大都是一臉的同情,不過四周同時也彌漫著一股不滿的氣氛。在有些塔克屯人看來,就因為一個小孩子的惡作劇,他們的五月節慶典被蒙上了陰影。

杰森狠狠地瞪著周圍的看客,“有人看到是誰扶我弟弟上去的嗎?”他叫道,“他自己根本不可能爬上去。麥克斯·塔諾維爾呢,他在哪兒?”

“您該不會是在指責塔諾維爾老爺吧?”一個臉上長了顆大瘤子的農夫咆哮道,“酸葡萄,巴比奇少爺!您這話聽起來就像酸葡萄。我們可不喜歡。”

“他在哪兒?該死的!”

約翰叔叔拍了拍侄子的胳膊,“杰森,孩子,小聲點兒。你這樣可幫不上你媽的忙。”

這時,人群中分開了一條通道,塔諾維爾晃晃悠悠地走了進來,手里還端著他的大銀酒碗獎杯。

“嗯,巴比奇少爺?”他說,“聽說您找我有事。”

“你看到是誰扶我弟弟上的慢鳥嗎?看到了嗎?”

“沒有。”塔諾維爾冷冷地說。

杰森立刻意識到,自己問錯問題了。因為如果是塔諾維爾自己做的,他就不可能看見。

“那你有沒有……”

“得了吧。”還是剛才那個農夫,“你已經問過了,他也回答了。”

“我猜你弟弟也已經得到他的答案了。”塔諾維爾說,“但愿他能滿意。自然,我對巴比奇夫人是懷著深切的同情的。萬一那孩子有個三長兩短可怎么辦。當然,我們現在都還不能確定,不是嗎?”

“當然不能!”

杰森全身都繃緊了,約翰叔叔抓著他的手也握緊了,“不行,孩子,這沒什么好處。”

盡管一些艾瑟屯人哼著愉快的小調,但對于巴比奇家剩下的三個人來說,那天回家的那段路卻是十分的漫長而悲傷。杰森時不時地回頭尋找薩姆·帕特里奇,但薩姆·帕特里奇一直躲著他們。

第二天,五月二日。巴比奇夫人召集了所有家人,并宣布這一天是“整理”日,也就是說,整整一天的時間都將被用來整理丹尼爾的衣服、故事書、舊玩具,然后將所有的東西都收藏起來。她讓杰森繼續去鋸木廠干活兒,走之前,杰森的耳朵邊上就像有只跳蚤一樣,嗡嗡響個不停,惹人心煩。

剪裁木板的時候,屈辱、憤怒、無奈的念頭在杰森的腦子里一遍又一遍揮之不去:

“他就是個殺人犯……沒人會把刀子給小孩子玩兒。事后他居然還像根黃瓜一樣冷靜,什么反應都沒有……”

不過他們又能怎么樣呢?慢鳥有可能幾個小時都不動。只不過這次沒有……

去找丹尼爾嗎?怎么找?去哪兒找?慢鳥神出鬼沒。這里,那里,根本不知道下一個地方是哪兒。沒有規律,也沒什么理由。找又有什么意義?

只是為了證明丹尼爾還活著?如果還活著,那么塔諾維爾就不算是殺人犯。

“他就是個殺人犯……”所有這一切在杰森的腦子里無限循環著,那感覺就像捆住雙腳溜冰。

三天后,一只慢鳥出現在埃哲威的方向。艾德伍德的木匠吉姆·米切姆在鋸木廠找到杰森并告訴了他這個消息。反正吉姆也是要到鋸木廠工作的。

盡管吉姆是出于好意,但在燃起希望的同時,杰森的負罪感也又增加了幾分。明知沒有什么可看的,但他還是想要去親眼看看。扔下工具,杰森快步跑回家,穿上溜冰鞋和手帆,沿著玻璃平原朝艾德伍德滑去。

慢鳥還在,但不是他想要找的那只。身上沒有繞著桃心的“ZB”和“EF”縮寫。

又過了四天,巴克比家的人又聽說村西幾千米外朝向哈伯勒的主路上出現了一只慢鳥。這次,杰森借了一匹馬過去。但他還是去遲了,慢鳥已經在一天前離開了。盡管如此,他還是覺得自己有責任在附近看一看有沒有小孩子掉下來的跡象。

一周后,又一只慢鳥出現在了距離艾瑟屯只有兩千米的地方。杰森剛趕到地方,慢鳥就消失了……

這天晚上,杰森去了維西弗酒館,他已經好幾周沒去過酒館了,去的時候他就打算在吧臺喝醉。

薩姆·帕特里奇、奈德·達羅和弗蘭克·亞德里都在那兒,不出一小時,奈德·達羅就醉醺醺地提起了建議。

“我說,小杰,你這樣一聽到哪里有慢鳥出現就趕過去能有什么用?再這么下去你就成個呆子了。要是又有慢鳥在塔克屯出現你怎么辦?遲早會有慢鳥出現的。你還要奔過去嗎?像條狗一樣伸著舌頭?”

“再這么曠工,你肯定會被開除的。”弗蘭克·亞德里說,“要我說,生活總是要繼續的,該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這我可說不好。”薩姆·帕特里奇忽然說,“要我說,是男人就要有擔當。假如真是塔諾維爾干的……”

“有什么好假如的?”杰森狠狠地說。

“放松,小杰。我的意思是,巴比奇家也是艾瑟屯人。要是他做的那就是與我們所有人為敵,對不對?”

“多虧了有些人幫忙的時候慢慢騰騰的。”

薩姆的臉紅了,“你可不能逮誰罵誰。沒有人是十全十美的。記住誰才是你的朋友,就這些。”

“哦,我會記住的,放心。”

弗蘭克在手里擺弄著空酒杯,“不說這個了,下輪該誰請?”

就這樣,杰森第二天醒來時感覺頭都快裂開了。

傍晚時,奈德敲響了巴比奇家的門。

“玻璃平原上有慢鳥,薩姆要我告訴你一聲。”他叫道,“要不要去看看?”

“我記得昨天晚上你說我在浪費時間。”

“嗯,我說的是滿世界到處跑,不過這個就在跟前嘛,再說今晚天氣也不錯。嗯,再說……之后我們還可以去維西弗喝幾杯。”

朋友們最近一定是非常想他了。不一會兒,杰森就收拾好了冰鞋和手帆。

“晚飯怎么辦?”巴比奇夫人問,“我做了羊頭湯。”

“哦,不喝又跑不了。我可以到維西弗吃點肉餅。”

“你還是出去散散心吧。”巴比奇夫人說,“我沒事兒,我會自己打發時間的。”

二十分鐘后,杰森、薩姆和奈德已經在玻璃上滑出去了三千米。暗紅色的天空上飄著層層云朵,在地平線附近映出一層金色。明天天氣一定不好,不過傍晚還挺好看的。玻璃上滿是紅色和金色的反光,就像一個血、火和熔化的金屬組成的湖。一開始,他們并沒有發覺遠處有另一個滑手,那個人也沒有發現他們,直到靠近慢鳥時他們才注意到了彼此的存在。

最先發現的是薩姆,“那是誰啊?”

那人的帆是棕橙色相間的。杰森立刻認了出來,“是塔諾維爾!”

“那你可以查個清楚了。”奈德說。

“你說真的?”

奈德笑了笑,“干嗎不呢?肯定有意思。我們把他逮住。”

三個滑手邁動步伐,從三個方向包抄塔諾維爾——發覺情勢不對的塔諾維爾轉身就要逃。為了躲避玻璃上的一灘水,他拐的彎子太急了。讓杰森十分開心的是,麥克斯·塔諾維爾,五村風帆溜冰賽的冠軍,摔了個大馬趴。

他們抓住了塔諾維爾。這很容易,按住一個滑手不讓他亂動并不需要多大的勁,再怎么掙扎也無濟于事。不過杰森還是在塔諾維爾的下巴上來了一拳,塔諾維爾瞬時昏了過去。

“你這是要干什么?”薩姆邊問邊扶著塔諾維爾躺在玻璃上。

“不然咱們把他弄到慢鳥上?”

薩姆看了看杰森,然后點了下頭。

站在平滑的表面上,把一個人扶到懸在半空慢慢移動的東西上,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過他們都脫掉了冰鞋,最后還是辦成了。不一會兒,塔諾維爾就耷拉著雙腿趴在了鳥背上。杰森掏出兜里的小刀,割斷塔諾維爾帆上的固定繩,將繩子穿過慢鳥的下腹部,把他的腳腕綁到了一起。

塔諾維爾醒了過來,他無力地掙扎著、呻吟著,差點滑下鳥背,然后又恢復了平衡。

“巴比奇……帕特里奇……奈德·達羅……你們要干什么?”

杰森雙手插在后兜,“哦,我們只是搞個惡作劇,就跟你對我弟弟做的一樣。多虧了你,我弟弟現在失蹤了,很可能永遠都找不回來了。”

“我沒有……”

“承認吧,那樣我們可能還會放你下來。”

“不然就不放你下來。”奈德說,“至少在維西弗關門前不會。不過看看好的方面,我們還是有可能放你下來的。”

塔諾維爾伸了伸腿,發覺繩子綁得很緊。他畏縮了一下,“我真的沒想傷害你弟弟。”

薩姆哈哈一樂,“我們也沒想要傷害你。如果慢鳥想要飛走,那也不是我們的錯。總之,它已經在這兒一兩個小時了,有可能整個晚上都在。是不是啊,伙計們?”

“是啊。”奈德說,“我有點渴了,比賽?最后一名請客?”

“他已經承認是他干的了。”杰森說,“你們都聽到了。”

“看,我真的很抱歉……”

“閉嘴。”薩姆說,“你就在上面蹲著吧,小丹也在上面待了好長時間呢。這段時間你可以好好考慮考慮自己到底有多抱歉。”帕特里奇掛上了帆。

杰森心目中的報復并不是這樣,這感覺有點反高潮。然而,對于塔諾維爾來說,情況已經夠嚴重了。冠軍已經出了一身汗……杰森也掛上了帆。幾個人出發了……然后頗有默契地停在了四百米外的地方,趴在草地上、蓋著帆,遠遠地看著塔諾維爾那趴在金屬鳥背上的小身軀。

“如果是我的話,”薩姆說,“我會朝前爬,然后從前面掉下來……就這樣。”

“所以沒必要回去,真的。”奈德說,“嘿,他在干嗎?”

慢鳥顫了一下。也許塔諾維爾已經慌了,腦子也不清楚了,不過看起來,他是想要伸手去夠腳踝上的繩結,把繩子解開。忽然,塔諾維爾掉了下來。他從慢鳥背上滑了下去,頭朝下掛在了半空,雙手在空中亂揮。也許塔諾維爾是想靠自己的體重掙斷繩子,但那繩子很結實。而且一旦頭下腳上那么掛著,他就很難再上來了,而且也沒辦法爬到慢鳥的前面去。

奈德吹了聲口哨,“他這可就搞砸了,毫無疑問,這可把自己給釘死了。”

杰森猶豫了一下,“要不我們回去?倒掛太久會死的吧……會不會?”整個情況忽然都變了。

“回去?”薩姆·帕特里奇咆哮道,“昨晚是誰大呼小叫的?把他弄到鳥背上又是誰的主意?你想教訓他,現在已經教訓過了。我們只是想讓你高興而已,小杰。”

“嗯,謝謝。”

“你就別嘰歪了。就喝幾杯的時間,他是不會像朵花兒似的枯萎的。”

于是,他們繼續朝著艾瑟屯維西弗酒館的方向滑去。

十點半,幾個人都感覺有點累了,從酒館出來來到了西弗街上。月牙在云朵中若隱若現,灑下點點暗淡的光芒。

“我去睡覺了。”薩姆說,“就讓他晃悠著去。”

“就算不晃了又能怎么樣?”奈德說,“再說別人也不會知道的。誰愿意輕易樹敵呢?對不對,小杰?這樣不會有什么不好的后果的,說不定他還能把你弟帶回來呢。”

奈德背上風帆,晃悠著冰鞋,沿著西弗街走了下去。

“可是……”杰森說。他覺得自己好像一腳踩到了糞里,到處都散發著臭氣,倒掛著的塔諾維爾讓他心里很不舒服。

“可是什么?”薩姆問。

杰森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沒事,拜拜。”說完他就回家了。

剛一走出薩姆的視線,杰森就獨自沿著屠夫巷朝玻璃平原的方向跑了過去。周圍一片漆黑,天上沒有星星,偶爾有一點月光從云朵中灑落。微風中玻璃上什么都沒有。這段時間慢鳥最多能移動一百米。杰森跑得很快。

慢鳥還在,但塔諾維爾不在了,鳥肚子上什么也沒有。

杰森停下了腳步,想靠近些看看。暗處,他們之前蓋著帆躲藏的那塊草坪上,幾個人從陰影里走了出來。六個、八個、九個。他們之前都潛伏在距離慢鳥幾百米遠的地方,只留出了通往艾瑟屯的方向,現在,整個包圍圈收攏了。

塔克屯人的包圍圈越來越小,杰森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選擇了。

麥克斯·塔諾維爾也滑了過來,之前那個長著瘤子的農夫也在旁邊。

“我是來找你的。”杰森說。

農夫開口了,但不是對杰森,“是嗎?他可真是好人。不過我們可給他省了時間了——蒂姆·厄恩碰巧經過——塔諾維爾老爺這么久都沒回來。那么我們把他怎么辦?”

“以牙還牙,要我說。”另一個人說。

“讓他去找他弟唄。”第三個人說,“居然只敢讓其他人給他跑腿,懦夫。”

塔諾維爾什么也沒說,只是靜靜地站著。

杰森被抬上了慢鳥,雙腳在鳥腹上捆住,而且雙手也捆住了,為了以防萬一,繩子還穿過了他的腰帶。不一會兒,那幾個人就都返回了塔克屯。

杰森坐在鳥背上,記起了薩姆的話。他也想要朝前移動,但雙手捆在腰間,根本不可能移動。而且,他也害怕像塔諾維爾那樣失去平衡。

他想起了媽媽。如果他沒回家媽媽應該會擔心吧。也許她會叫約翰叔叔出來……也許她已經睡覺了。

不過也許,她在半夜時會醒來,發覺杰森沒有回來,她也許會找人幫忙。杰森集中注意力,想要把腦子里母親的形象趕走,這里離家有三千米呢。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他只能通過月亮的移動來推測。真希望自己能趴在鳥背上睡一覺。也許那樣最好,那樣的話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喝了那么多啤酒,他還感覺暈暈乎乎的,盡管臉貼在冰冷的金屬上,但他不敢睡,睡著后很容易從上面滑下去。

一下失去兩個兒子,媽媽該怎么辦?難道是巴比奇家受到詛咒了嗎?當然,這個詛咒是人為的,那個人就是麥克斯·塔諾維爾。杰森在心里把他罵了一遍又一遍,想象他被全體艾瑟屯人報復的情景。血流成河,房子也被燒掉,甚至被殺掉。從此以后再也沒有五月節。

可是薩姆和奈德會撐頭嗎?而且艾瑟屯人真的會被激怒嗎?憤怒到愿意破壞五村的和諧?在這個越來越不安全的世界里?還要考慮到,肯定有人會說,是杰森、薩姆和奈德惹事在先。

杰森在腦子里不斷想象著艾瑟屯和塔克屯間的血拼,幾乎忘記了自己正騎在慢鳥的身上。周圍一片安靜,一點動靜也沒有。忽然想起自己是在哪兒時,杰森心里又暗暗吃了一驚。

他正在慢鳥背上。

已經多久了?

這只鳥在這里已經飛了六小時了?慢鳥可能會待一天,那樣的話他至少還有十八個小時等待救援。如果是半天,那么剛夠他挨到早上。

他忽然好奇了起來,不知道那金屬表皮下會有什么東西。當然,那東西能把方圓八千米內的地方都鋪上一層玻璃。但肯定還有其他的,能讓它抵抗重力的東西,能讓它忽然消失的東西,甚至還有某種大腦?

“能聽到我說話嗎,鳥兒?”杰森問。也許以前從來沒有人和慢鳥說過話。

慢鳥也沒有回答。

也許是不能回答,也許是沒有聽到他的話。它聽得懂命令吧?

“我在你背上時不要消失。”杰森說,“就待在這兒,這么一直飛下去。”

不過慢鳥的行為并沒有什么變化,所以他也不清楚慢鳥到底有沒有遵守他的命令。

“降落,鳥兒,降落在玻璃上,躺平。”

慢鳥沒有動。他忽然感覺自己很蠢,關于這些鳥兒他什么也不知道,沒人知道。不過肯定有什么地方的什么人知道。除非那些鳥真是神造出來的,作為懲罰人類的神跡,讓人們敬畏眾神。可是神為什么希望別人怕他?神瘋了嗎?只有這樣慢鳥是神造的才說得通。

他們無法理解,就像螞蟻無法理解花匠的靴子。

也許幾個世紀之前,就有什么東西來到了海里,某種不喜歡陸地的東西。不喜歡人,不喜歡羊,不喜歡鳥,也不喜歡蟲子和植物……不太可能。海水會腐蝕金屬,不過這是杰森有生以來第一次仔細考慮這個問題。

“鳥兒,你是哪來的?為什么來這兒?”為什么?他想,這里有什么?為什么有這個世界?有星星?有天空?為什么就不能什么都沒有?

也許死亡就是這樣,什么都沒有。也許人生就像慢鳥一樣,先出現再消失,之前之后什么都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慢慢出現在了地平線上,灰色漸漸褪去。厚厚的云朵漸漸上升,過濾了陽光。不一會兒,光線就強到能看清周圍了。應該已經五點了,或者六點。但玻璃上還是空空的,什么都沒有。

我是誰?杰森心靜如水。為什么我會意識到這個世界?為什么人會想?有生以來第一次,杰森真真正正地思考了一番,但卻什么也沒想出來,什么結果也沒有。

杰森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準備去死了。所有土地都會漸漸死亡,一塊地接一塊地,都被玻璃所覆蓋。到時候就再也沒有人會想了,杰森·巴比奇有沒有在五月的一個清晨想什么也就不重要了。畢竟,每天睡著后都是這樣,不是嗎?停止思考。也許之后一切都會變得更加清楚。少些紛亂煩惱,就像個玻璃球。嗯,一點兒也不亂,就算天塌下來,就算地球毀滅。永遠的寂靜,什么也聽不到。

也許這就是慢鳥要傳達的信息。可是人們只知道在上面刻劃涂鴉。姓名縮寫,還有心形,還有玻璃化了的地方的名字,以及可能會被玻璃化的地方的名字。

我要變成哲學家了,杰森想。

他一定是進入了某種禪定的狀態,心如明鏡,但對周圍環境卻毫無意識,因為他根本沒有意識到,救援已經到達。綁住腳踝的繩索被割斷了,有人在他的右腳上使勁一推,杰森從慢鳥的另一側掉了下來,落進了別人的懷中。

薩姆·帕特里奇、奈德·達羅、弗蘭克·亞德里,還有約翰叔叔,以及鋸木廠的布萊恩·賽弗頓都在——就是賽弗頓用刀子割斷了他腳踝上的繩索,并且解開了捆綁手腕的繩子。

他們帶著杰森迅速從慢鳥身旁撤離。杰森朝慢鳥的方向伸著手臂,無力地抵抗著。

“沒事了,伙計。”約翰叔叔安慰著他。

“不,我要走。”杰森堅持道。

“啊?”

就在這時,那只停留了很久的慢鳥消失了。杰森盯著慢鳥消失的地方,一言不發。

最后,叔叔和朋友們只能拖著他離開了那毫無特征的玻璃平原,就好像他是個低能的白癡一樣。

但杰森的安靜并沒有持續多久。他開始講授,或者說是傳道,總之就是類似的事。而且還有人聽,一開始是在艾瑟屯,然后是其他地方。

人們都說,他從慢鳥那里獲得了智慧。玻璃上的那晚,他與慢鳥進行了交流。

他那宣揚虛無和靜怡的學說傳播了開來,并在各個地方生根發芽,在那些還有土地而不是玻璃的地方——也就是說,絕大多數地方。這可真是個悖論:他到處宣揚,宣揚的卻是靜怡!但他的宣講似乎讓那些玻璃湖泊都歌唱了起來,讓所有的聽眾都長上了新的耳朵。

杰森在島上到處巡游。這又是個悖論,因為他傳授的是一種被動的思維,幸福地等待死亡,不僅僅是個人的死亡,還有太陽、星辰、一切萬物的死亡,使個人終歸不朽的宇宙的死亡。有時候,他甚至會坐在路過的慢鳥的背上,向人群傳道——挑戰命運,乞求慢鳥帶他走。不過每一次,他坐在上面的時間都不會超過一個小時,下來時,他總是全身顫抖,但容光煥發。所以,人們不光稱他為“靜怡的先知”,也稱他為“騎慢鳥的人”。總的來說,人們都認為他為幸存的社區在心理層面上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他的貢獻甚至傳播到了海外。母親死時心里肯定充滿了對他的驕傲——他是這么認為的——盡管母親的態度中總是有一種憐憫的保留……

很多年后,杰森·巴比奇年近六十的時候,慢鳥還沒有把他帶走。他仍然居住在艾瑟屯的老宅——經常會有朝圣者來拜訪,這些人為村莊帶來了繁榮,尤其是為維西弗酒館帶來了繁榮。如今管理酒館的是老店主的女兒。

每個五月一日,風帆溜冰節仍然照常舉行,但如今的舉辦地點僅限艾瑟屯一地。而且溜冰節上也不再比賽——人是比不贏時間的。取而代之的是一場嘉年華,玻璃芭蕾,重現多年前的那次事件——由幸存的四個村子的村民激情出演。塔克屯以及那里的村民已經在十年前被慢鳥變成了一片玻璃,那只慢鳥覆蓋的區域正好遍及整個村子。

一天早上,正值節日前的那天,有人敲響了杰森的房門。他的管家瑪莎·普雷斯蒂奇去村里購物了,所以杰森自己去開了門。

站在門口的是一個男孩兒,紅色的頭發,一臉雀斑。

一開始杰森沒有認出那男孩兒是誰。但沒過多久他就明白了過來,是丹尼爾,一點兒都沒變的丹尼爾。也許長大了一點點吧,大概長大了一歲。

“丹?”

男孩兒上下打量著杰森:他的頭已經禿了,皮膚松弛、兩腿纖細,手中的拐棍頭上刻著一只鳥頭,布滿老年斑的手緊緊地握著拐棍,整個身子都倚靠在上面。

“杰。”小男孩兒說,“我回來了。”

“回來?可是……”

“我知道那些鳥是什么了!它們是武器,導彈。足有成百上千萬個。外面正在打仗,但又有點像是游戲:機器玩的棋盤游戲。會思考的機器。按照它們的時間,戰爭只持續了幾天。導彈穿過時間到達它們的目的地。但因為因果律的關系,它們不能從自己的時間中穿過,所以它們才會來這兒,經過我們的世界來穿越。對于它們來說,我們就是平行世界。”

“都是胡話,我不聽。”

“可你必須要聽,杰!我們得在還來得及的時候阻止它們。我知道該怎么辦了。交戰雙方都能操縱對方的導彈,并讓導彈在它們的世界外爆炸——也就是在這兒——只要它們能用足夠快的速度找到導彈的位置。但那里的戰爭已經完全失控了,已經有一方占了上風,但那已經和人沒有關系了。機器都埋在地下,它們快速生產慢鳥,用的都是地殼的物質,然后把導彈自動發射到其他時間。”

“閉嘴,丹。”

“我在那邊從鳥背上摔了下來——掉進了湖里,所以沒死,只是受了點傷。那里還有小塊的陸地存在,都在基地周圍。那里的人救了我。他們都快完蛋了,按他們的時間還有幾個小時的活路——對我們來說還有十幾年。我為他們帶來了希望,因為那意味著,生命還沒有完全滅絕。只是他們那里的生命要滅絕了而已。生命還能在其他地方繼續存在下去。我們要造一臺機器,阻止他們的機器找到這里的慢鳥。那機器能在空氣里發射干擾波,空氣里有波,就像光線一樣,不過我們看不到。”

“你在胡說。”

“到時候,慢鳥還會過來,但就不會造成傷害了。不會再用玻璃覆蓋這里。再過一百年,最多幾百年,它們就再也不回來了,因為到那時候,戰爭就已經見分曉了。一方的戰爭機器會投降,因為它輸了。哦,我知道,那機器現在就應該投降,但它的機器大腦里的程序有些不合理的地方,所以它們不會那么快投降。等到投降時,那邊的人早就死光了——有些幸存者認為機器會在結束時用玻璃覆蓋海洋。但我們能造出一臺發射空氣波的機器,他們已經把那種知識放進我的腦子里了。挖掘合適的金屬,制造工具,還有能量源,這就需要幾年的時間……”

小丹尼爾喘了口氣,“他們有慢鳥的原型機,然后讓我坐在上面又穿越了時間。他們指定了慢鳥的方向。就在距離這里六千米的地方,所以我就走回來了。”

“原型機?空氣波?能量源?那都是什么玩意兒?”

“我可以跟你解釋。”

“那都只是詞語而已。空洞的泡泡。自欺欺人的泡泡!”

“給我點時間,我會……”

“時間?你還要時間?不要偉大永恒的靜怡,要什么滴滴答答的時間?你拒絕接受嗎?你想讓我們就這么漫無目的地瞎折騰?被我們自己的噪音給吵死?”

“你看……我知道你這輩子過得艱難,杰。也許我不應該一回來就來這兒。”

“哦,不過你確實該先來這兒,我浮躁的傻弟弟,而且我也不相信我這輩子的時間都花在了錯誤的地方。”

丹尼爾拍了拍腦門,“都在這兒。不過我最好把它寫下來,多復制幾份傳播出去——以防萬一艾瑟屯也變成了玻璃。這樣別人也能知道怎么制造傳輸器。生命就可以繼續存活下去。那邊的人認為,整個宇宙中可能只有人類這一種智慧生物,所以我們有責任生存下去。只不過,他們在爭吵怎樣生存下去的時候就已經死絕了。但我們還有足夠的時間。我們可以制造穿越星空的飛船,那個我也知道一點兒。告訴你,我的到來讓他們的最后幾個小時充滿了歡樂,畢竟他們現在知道了,人類還有活下去的希望。”

“哦,丹。”杰森哼了一聲,然后就像酋長一樣舉起拐棍,狠狠地砸在了丹尼爾的頭上。

他以為自己不會在意丹尼爾那紅色頭發中滲出的鮮血,但他確實在意。

男孩兒的尸體癱倒在門廊中。杰森使勁將尸體拽進屋,然后又費了好大勁才將尸體沿著橡木樓梯弄上閣樓,瑪莎幾乎從不上閣樓。也許之后尸體會散發出點味道,但可以先用舊毯子蓋住。

不過,管家的歸來分散了杰森的注意力。他趕緊扔下尸體,轉身鎖好閣樓門裝好鑰匙。

在五月節后邀請經過挑選的客人拜訪巴比奇大宅如今已經成為了一項傳統,也就是說接下來的幾天,瑪莎·普雷斯蒂奇都將忙著打掃房間、做飯、把房間收拾的像模像樣。作為管家,她暗示杰森不要礙事,于是杰森來到了玻璃平原上,在那完美的平面上開始了冥想。看到此情此景的村民和游客都萬分欣喜地點著頭,他們的先知又入定了,并在為他們的生死而探尋。

第二天的假面風帆溜冰和演出進行得尤其優雅耐看。

直到五月三日,杰森才抱著麻袋和繩子再次踏上了閣樓,打開了門。

可是除了一灘暗色的血跡外,地板上什么也沒有。只有平常的那些雜物堆在墻邊,根本沒有尸體,而且窗戶也是開著的。

這么說,丹尼爾并沒有被他給打死。那孩子醒了過來。各種情緒在杰森的心中翻滾,打亂了他一貫的寧靜。他從窗口探出身子,仿佛希望能看到那小子躺在下面的鵝卵石地面上,但丹尼爾根本不在那里。他穿過整個艾瑟屯,就像被鬼上身一樣,一言不發,但到處搜索。什么都沒有發現。他又叫了匹馬,坐馬車前往艾德伍德。繞過玻璃平原,穿過巴克比和哈珀屯。這次,每到一個地方,他都會到處詢問。

“你有沒有見過一個紅頭發的男孩兒?”所有人都在傳說,杰森·巴比奇又看到啟示了。

也許他確實看到了,就在那年,遠方傳來消息,一個新的導師帶來了新的信息。新導師非常年輕,但也騎著慢鳥——而且比靜怡先知騎得更遠。

不過,這個新導師有點毛病,因為他記不清自己帶回的消息的全部細節,記不清上神到底要通過他傳達什么。有時候,他會惱火地用拳頭敲打腦袋,直到血都要流了出來。不過這種戲劇性的表現更迎合了不少不安分的觀眾。他們都相信他,因為他那痛苦的樣子也反映出了他們自己的焦慮。

杰森·巴比奇不知疲倦地四處反駁這些新思維。他認為這個垂死世界所帶來的哲學之美似乎命懸一線,他甚至還號召要對這位新導師發起“十字軍”討伐,以捍衛自己夢中的信仰。

就這樣過了兩年,他肯定想要收回自己說過的話了,因為那些話造成的結果就是:人們拿著豬耙和鐮刀,穿過整片無人區,來到臨近的村鎮進行殺戮。村莊被燒毀,村民被屠殺,還有強奸——所有這一切似乎都喚醒了杰森在獲得啟示之前所做的一個噩夢。

和平主義者和幸存主義者間那無休止的爭斗進行到第三年時,杰森死了。死前的杰森盡管表面平靜,但內心充滿了苦澀。葬禮上,人們將他的尸體綁在慢鳥身上。虔誠的送葬者們陪著慢鳥無聲行進了幾個小時,直到慢鳥再次消失。那之后不久,在艾瑟屯玻璃平原之戰中,一切忽然就結束了。紅發青年領導的幸存主義者獲得了勝利,人們忽然發現,這位先知長得簡直和老杰森·巴比奇年輕時一模一樣。所以,也許這兩種互相競爭的存在哲學只是同一個事物的兩面而已。

五十年后,整個大陸的三分之一已經蓋上了玻璃,氣候也惡化了,艾瑟屯幸存者學院終于造出了傳說中的機器。從那以后,慢鳥還是會出現,還是會飛一段時間再消失,但再也不會爆炸了。

又過了一百年,所有慢鳥都消失了。遙遠的遠方,一場戰爭終于結束,一如預期。

不過那時,地球上五分之四的陸地已經淪為荒漠或沼澤——就在貧瘠的土地與閃亮的玻璃串之間——第一艘太空船即將升入軌道。

那艘飛船名叫慢鳥號,因為它將飛向群星,慢慢地飛。按人類的時間觀來說很慢,足足要花兩代人的時間,但相對而言它的速度又很快。

第二艘飛船緊隨其后,那艘飛船名叫丹尼爾號。

建造兩艘飛船耗費了人類大量的精力,短時間之內不會有第三艘飛船了。剩余的人類將安下心來,在荒漠、洪水與玻璃平原之間,研究如何種好自己那僅存的一點土地。不論飛船是否能發現適合人類居住的星球,哪怕就像部分被玻璃覆蓋的地球一樣,這一切也都將存在于人類的信仰之中。

艾瑟屯學院的床塌上躺著臨終前的丹尼爾。丹尼爾已經八十歲了,一直以來,他都沒有告訴別人,自己的姓是什么。

屋子里擠滿了人,環境還算不錯,如果不算艾瑟屯玻璃平原吹來的熱風和照亮房間的玻璃平原反光的話。

垂死的老人躺在床上,身上蓋著一層銀色的絲質被單,看起來就像一只慢鳥:干癟清瘦,鼻子像鳥喙一樣尖,小眼睛,紅色的頭發就像雞冠。

他抬起枯瘦的手,好像是要召喚周圍的人再靠近一些,結果卻只是摸了摸頭上的舊傷。最近,那傷口疼得厲害,感覺就像要裂開或者陷進去,打開那陳舊的記憶之門——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人需要那藏在門中的鑰匙了。因為他的學生們已經能夠根據現有的知識獨立發現解決問題的方法。

人群靠近了些,每個人的臉上都充滿了自信和專注。

“它們已經不爆炸了吧?”他已經忘記了。

“是的,是的,幾年前就不了。”人們安慰他。

“星星呢……”

“我們造了飛船,我們找到了方法。”

他把手放回到被單上,“其中一艘起名叫……”

“叫……?”

“丹尼爾號,可以嗎?”

他們答應了他。

“這樣,我的精神就……”

“就……?”

“就會飛……”

“飛……?”

“飛向群星。”

這些話讓那些陪他度過最后時刻的人有些迷惑,他們沒有想到,丹尼爾最后想的居然是這個。等到飛船升空之后,他和他的哥哥也許就能最終和好如初了。

插圖:tea

作者簡介

伊恩·沃特森畢業于牛津大學英國文學專業,和妻子女兒生活在英國北安普敦郡。除了寫科幻小說外,他還擔任過美國科幻與幻想作家協會(SFWA)英國區總監及SFWA公報歐洲區編輯的工作。沃特森是一個多產的作家,電影《人工智能》的劇本也是出自他手。本文《慢鳥》獲得了1983年度的星云獎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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