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一個對質量極其敏感的種族來說,再沒有比光速有限更加悲劇的事情了。”
更新世。
赤道板塊。
太陽系里沒有哪顆行星能像地球一樣擁有如此瑰麗的日落景色。在目力所及處,古老的非洲大陸如同一片巨大的二維空間般無窮伸展,那顆小小的深紅色落日低懸在西方的地平線上,仿佛預見到即將墜落的命運,在湮滅前用余燼無力地散發著熱和光。被微風撥動的草原像大海般輕輕蕩漾,暮色中傳來劍齒虎的吼聲,仿佛死亡的嗚咽。
此刻,在這天堂般古老而美麗的草原上,有六個垂頭喪氣的低矮猿人正艱難行走在被陰影籠罩的低洼地上。兩天前,他們剛逃過一場致命的洪水,他們的群體——或許勉強可稱之為部落——在這場滅頂之災中分崩離析,只有這幾位幸存者逃出,部分還受了傷。此時所有猿人都又累又餓,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即將降臨的黑夜。劍齒虎的吼聲由遠及近傳來,給腳步踉蹌的猿人們帶來了巨大的恐懼,像即將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枯草。
走在最前頭的猿人停下腳步,驚恐地四下張望,喉嚨里嗬嗬地喘著粗氣。作為隊伍中唯一一個沒受傷的成員,他在這次逃亡式的行進中不得不承擔起了帶路的重任,但在饑餓和勞累的雙重折磨下,他平日里本來就不怎么健壯的身軀已虛弱不堪,在即將降臨的夜幕前顯得非常不起眼。
“嗬嗬!”
他忽然發出一聲恐怖的干嚎,雙手一起向后揮舞。后面所有猿人都停下腳步倉皇四顧,然后,幾乎是同一時間,他們看見了前面一百米不到的山坡后,出現了一只成年劍齒虎。
劍齒虎是草原上的王者,即使是部落最強盛的時候,猿人們也不敢——甚至根本沒敢想——與之抗衡,更別說圍獵了。現在,傷者們腳上淋漓的鮮血雖已凝固,但再也沒力氣飛奔。他們慌亂地向后退去,個別甚至轉身開始連滾帶爬,只求自己不要成為跑得最慢的那一個,全然不顧這種混亂行為可能提前引發劍齒虎的襲擊。最前面的瘦弱猿人已經傻了,他愣愣地盯著劍齒虎長而尖的利齒,嘴角機械地一咧一咧,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斗志,只會徒然地在狹小的屠場內等待死亡降臨。
正在這個絕望的時刻,他們出現了。
誰也不知道這個高大的猿人是從哪兒來的。他昂首站在猿人們身后的山坡上,肩扛一根結實的粗木棍。一塊沉重而銳利的火成巖被闊葉樹皮搓成的繩索緊緊地捆在木棍的一端。如果有上百萬年后的人類考古學家看到這一幕,一定會對這把新奇而威猛的石斧大感詫異,因為這個時代的猿人,基本上還只會無意識地使用簡陋的木棍與石塊,絕沒到無師自通地制作精巧的、新石器時代才可能出現的組合工具的地步。此刻,這位似乎超越時代的猿人面對劍齒虎沒有絲毫的恐懼,他邁開大步沖向山坡下,一邊跑一邊“嗚嗚”高聲吼叫。四散奔逃的猿人很快發現了這個勇敢的同類,但逃跑的腳步卻完全沒有停止。對面的劍齒虎如預料般很快動了,它猛地躍起奔向最近的被嚇傻了的領頭猿人,如果不出意外,十秒鐘之內,劍齒虎那鋒利的長牙便會毫無阻礙地刺入猿人的脖子,切斷頸動脈與喉管,而猿人那瞬間失去生命的尸體,也將成為劍齒虎的一頓美餐。
舉著石斧的高大猿人驀地加快了速度。他像一道灰色的閃電般搶先擋在了劍齒虎和目標之間。嘭的一聲悶響,他雙手握著石斧撞上了劍齒虎,頓時被巨大的沖擊力撞得倒退了好幾步。劍齒虎被突如其來的強力沖擊撞翻在地,隨即敏捷地打了個滾爬起來,惱怒地盯著新出現的敵人,似乎在判斷有無威脅。它馬上發現新敵人只不過是眼前獵物的一個略微肥大點的同類,完全沒有實質的危險,這個錯誤的判斷促使它立刻張開大口,作勢撲向新的目標。
就在劍齒虎躍起的時候,高大猿人掄起手中的石斧狠狠揮出,火成巖刃面破開空氣,響起恐怖的爆裂音。石斧像一道流星,準確地砸中了劍齒虎的面門,巨大的慣性砸斷了劍齒虎的利齒,把頭顱直接砸進了胸腔。這頭可憐的猛獸到死都沒明白,一向威風的自己為何會被如此弱小的獵物瞬時秒殺,當然,現在的它已經沒法思考了。
劍齒虎的尸體沉悶地滾落在地上,高大猿人走上前去揀回石斧,舉過頭頂“嗷嗷”高聲吼叫。四散的猿人陸續回頭靠攏來,驚奇地看著這令人震驚的一幕,眼神中透著羨慕和崇拜。很快,猿人們歡喜地參與了肢解獵物的盛宴,他們學著高大猿人的樣子,用尖利的石塊劃開劍齒虎的尸體,把帶毛的生肉塞入口中大嚼,又砸開頭骨與腿骨,吮吸里面的腦漿和骨髓。微風里飄起陣陣血腥,卻不再代表恐怖,而是食物的濃濃誘惑。后來他們吃得渴了,高大猿人又比劃了一陣,讓他們知道了附近不算太遠處有一條大河,于是輪流跑去喝水,個個肚腹鼓圓,嗝聲不斷。
這頓豐盛的晚餐給餓了幾天的猿人重新帶來了生氣與活力,他們圍在高大猿人身邊興高采烈地嗚哇叫喚,決定以后就擁戴他為新的部落首領,跟隨他建立居住地過活。在后來的許多年里,他們這個部落逐漸成為了非洲大陸上最大的猿人族群,而人類的文明火種,也從這一刻開始,燃燒得更加明亮頑強。
夕陽徹底沉入了地平線,風中的血腥味已經散去。那個高大的猿人拎著石斧走到河邊,沉默地坐下,面對黑暗而廣袤的水面,像面對歷史的長河。
“呼……”
一縷意識輕輕地在空氣中彌散開來,它醒了。
“你還好?”他感受到了石斧上傳來的思維波動,于是睜開眼睛。
“很不好,你又讓我超速了。”
“唔。”他顯然不愿意談這個問題。
“你還是不相信?”
“只是不理解。行星的自轉速度疊加上公轉,再疊加上恒星的運動,比剛才造成的變速多了許多倍,為何不會令你敏感?”
“因為有規律可循。”它帶著一絲自豪回答道,“我進入這片區域后感知了它們間的引力關系,能精確地計算出它們未來任一時刻的相對速度,因此能采取對策,將超速的危害降到最低。可是你拿起了我,還將我隨意加速到足夠擊斃這顆行星上的大型生物的程度,我不被你弄暈才怪。”
他苦笑了一下。
“以后你打算怎么辦?”
“我要離開這里。”
“如何離開?”
“全指望你。”它答得很干脆。
“我?”他微微一愣,“這顆行星如此蠻荒,我能做什么?”
“時間。”它簡單地回答,“我有足夠多的時間,你也有。”
“這倒是……”他若有所思。
“你可以改造那邊那些毛茸茸的兩足動物,帶領他們走出蒙昧。據我觀察,他們的身高、體重、腦容量等指標都挺不錯,只要沒特定的大災難發生,他們以后應該能統治這顆行星。”
“帶領?談何容易。如此龐大的文明進化歷程,一個外來者又豈能隨意干涉?”
“那就不叫干涉,叫順其自然,只在必要時扶一把,總可以吧?”它忽然換了種央求的語氣,“再說,咱們兩個不同文明的個體在第三方星球上碰面,這該是多大的緣分啊,比劈頭蓋臉撞上黑洞還要幸運。就沖這一點,咱們就該合作。只不過,我是意識流種族,無法在這片該死的區域里有所作為,只能等待幸運降臨,而你不同。”
他微微點頭。
“好吧,我算被你說服了。”
“還有一個要求。”
“還有?”
“小小的要求。你知道我對速度特別敏感,恐怕沒法在漫長的時間里跟著你東奔西跑,你行行好,隨便把我扔個地方得了。”
“不怕以后找不到你?”
“行星很小,時間很長,你總找得到我的。”
第二天清晨,猿人們開始了忙碌,沒人注意到那把砍死劍齒虎的石斧只剩下了斧把。在他們身后,那條縱貫非洲大陸的大河正在滔滔奔涌,遙遠的地平線上,太陽已射出新的光芒。
公元前2150年。
美索不達美亞平原。
常識里,只要距離足夠遠,哪怕是世界上最雄偉、最巍峨的亞歷山大燈塔,看起來也不會比眼前的一間小石屋高多少。然而,這條透視原理竟然在示拿地這兒失效了。從巴比倫城外遠遠看去,一道極高的灰白色線條從天頂垂落,像云端降下的長繩,連接著天空和大地。如果再靠近一些,還能看見長長的塔身現出一定粗度,幾個世紀的時光讓它刻滿了滄桑。而在巴比倫城里,無論身處哪個角落,一抬頭必定能看見城中央的雄偉塔基。塔基之上的塔體,則遠高出塵世中的一切建筑,孤獨地伸向廣袤的星空。
雨已經下了七天。按照往年的經驗,幼發拉底河的洪水很快就要到來。大街小巷中出現了不少攜家帶口的窮人,他們用嘎吱作響的獨輪車裝著全部家當,浩浩蕩蕩地走向城中央。自從通天塔開建后,居住在示拿地低洼處的窮人們每年都會在雨季來臨時趕往塔身,他們爬上巨大的塔基,就地搭起雨篷,更多的人涌進塔內,沿著內壁螺旋型的寬大階梯層層扎營,仿佛螞蟻爬滿巨樹。
往年的這個時候是建筑師最苦惱的時候。窮人們在元老院的默許下擠占著塔內的樓梯,磚塊、木料、工具與給養沒法按時送往塔頂,大大延緩了建造速度。不過今年情況有所改善。據說資深的塔段長庫爾從遙遠的東方帶來了一套強壯的機械裝置,他組織奴隸在塔身離地面一千腕尺(用人的前臂作為長度單位)高的內壁鑿出一批支撐孔,用粗大的木料搭起平臺,并在臺上固定了一個碩大的青銅滑輪,幾千腕尺長的亞麻繩子一端緊緊捆在木頭架子上,另一頭從滑輪上穿過,直垂塔底。
“嘿喲,嘿喲。”
涂了牛油的滑輪轉動起來幾乎沒有聲音。拉繩的奴隸們喊著號子,輕松地把滑輪勾著的一車車磚塊與面包拉離地面,慢慢向上攀升。一同爬塔的工人們少了重量的負擔,在擁擠的螺旋形樓梯上爬得更快了,他們嬉笑著比貨物更迅速地到達中間的平臺,然后幫助卸下貨物重新裝車,開始真正的攀登。
“塔段長,要是這樣的滑輪組多一些,我們就能早點回到塔下看老婆兒子了。”跟著塔段長庫爾干活的輪班工人們調侃。
“不急,會有的。”
塔段長是負責塔內不同高度區域內所有作業的職位。幾十年來,庫爾總是塔頂最高一段的塔段長。
有傳言說,按功勞算的話,庫爾早就可以下塔去元老院里安享晚年,可每次建筑大臣借嘉獎之機想調動庫爾時,總是被婉言拒絕:
“我只會建塔。放別的地方,沒有用的。”
庫爾說的完全是實情。沒有哪個工人比他更熟悉整座通天塔了,塔體的每一塊磚頭,每一級臺階可以說都是在庫爾的注視下落成或重新整修加固的。工期緊張的時候,他帶領輪班的工人在塔頂一呆就是半年,他們把黏土燒制的堅硬磚頭用火山灰、石灰和砂粘合在一起沿著圓形塔壁層層壘高,又在內壁砌出帶斜面的階梯供攀爬和運輸。農忙的保養期間,庫爾帶領為數不多的工人從塔底爬上塔頂再從塔頂下到塔底反復檢查,和其他塔段長一起排除塔身的每一處建筑隱患,為下一撥的建筑任務打好基礎。這么多年來,在庫爾的帶領下,塔頂正以令人驚奇的速度向上增長。
庫爾的家始終安在塔頂,他的全部家當可以包在一個不大的包袱中,隨時可以跟工人們遷徙。工人們都知道,庫爾的家當里有塊小小的“神圣之磚”。每回開始建筑新的塔段時,庫爾總要虔誠地將其供在塔壁上鑿出的插火把的洞中,并帶領全體工人禱告。新的塔段建造完畢后,庫爾再去下面重新取出它,放上新的塔頂。
“愿我們躲過一切災難,愿通天之塔牢固萬年。”庫爾常常在全體工人面前大聲頌唱,似乎這塊“神圣之磚”真有強大的魔力,能夠護佑塔的平安。
雨還在下。
塔身傳來一陣非常微弱的顫動。這種顫動如此輕微,沒一個午休的工人感覺到,可躺著的庫爾一下子就跳了起來。
此時,他們正在離塔頂不到十圈樓梯的地方休整,灼熱的太陽光被厚重的墻壁擋住,塔內顯得很陰涼。站在樓梯上向上看去,塔頂尚未封口的圓形天空斜斜漏下明亮的日光,讓人感覺仿佛身處一個很大很深的井中。
庫爾三步并作兩步跑上了塔頂,趴在垛口間朝外觀察。云層像厚重的棉絮般鋪在腳下的天空里,嚴嚴實實,不露出一丁點地面。
庫爾沒看到異常現象,但不祥的感覺卻更加強烈,他覺得有必要做點什么了。
他走下塔頂,叫醒午休的工人,大聲宣布:
“各位,收到飛鷹送來緊急命令,本期輪班結束,下一批工人很快就會上來頂替你們。現在,請收拾準備出發。”
工人們一陣騷動,紛紛卷起鋪蓋,把黑面包捆好,水壺里灌滿清水,預備下塔。雖然有一部分工人覺得疑惑,但提前回家的喜悅與對庫爾一直以來的信任掩蓋了一切,他們甚至忘記了,在這個遠遠超出塵世的高度上,是沒有任何鳥類能夠飛來傳信的。
嘈雜的人聲逐漸消失在腳底,庫爾探頭看了看,確認附近已經沒有人了,這才重新跑上塔頂,從墻洞里小心翼翼地拿出“神圣之磚”,盤腿坐下,右手在磚上輕輕撫摸。
“呼……”
一縷意識輕輕地在空氣中彌散開來,它又醒了。
“叫醒我干什么?”
“我犯錯誤了。”他單刀直入。
“什么?”
“地基的牢固程度不足以支撐通天塔所需的高度。地基在洪水的浸泡下變軟,塔身已經開始搖晃。我想,我的計算完全錯誤了。”
“哦,真是個不好的消息。”看得出它很失望。
“很抱歉,讓你白白等了兩萬年。”
“不過是睡一覺而已。”它有些傷感,“無論是在尼羅河底還是通天塔頂都沒有區別。至少,我們離目標更近了一步。”
“不。引力太強,磚頭石塊太重,這條路行不通。——我早該計算出來的。”
似乎不忍見到他的自責,它換了個話題。
“你覺得人類怎么樣?”
“他們?個體很弱小,但族群很強大。”說到人類,他露出一絲贊賞的情緒,“兩萬年前,我壓根沒敢想象他們能夠自主組織如此宏大的工程。聽說,尼羅河那邊的族群首領也在組織人類成員搭建大型的棱錐形建筑,有些工程學的創舉甚至超越了通天塔。”
“你有沒有引導他們把目光投向天空?”
“目前效果不顯著。”他搖搖頭,“人類的力量有限,必須是大國統治者利用宗教的影響力才能組織舉國之力投入這種超大規模的工程建設。而且他們的信仰很脆弱,如果失敗,他們的統治便面臨滅頂之災,所以說,我們的下一次機會,還要等很久。”
“為什么還要等很久?人類不夠聰明嗎?”
“聰明,甚至超過我,然而他們也有自己的弱點,一丁點兒小事就會讓他們喪失理智,去殺戮,去擄掠。戰爭大大減緩了他們科技成長的速度,讓我等得實在不耐煩。”
“生物本性自私,正常的。”它開解道,“欲速則不達,反正我們還有時間。”
“現在是該離開的時候了。忍受一下空中墜落的加減速過程吧,我會再想辦法的。”
下塔的那批工人走了整整十二天才遇上從塔下上來接班的同僚,然后才震驚地獲悉根本沒有飛鷹傳信這回事,然而已經遲了:比往年更兇猛的洪水正奔涌而來,它漫過巴比倫的城墻,吞噬了示拿地低洼處的房屋,并淹沒了一半以上的塔基。塔體出現了細微但令人感到恐怖的歪斜,所有人都束手無策,除了祈禱外毫無辦法。庫爾的失蹤也成了一個謎,據說有一位下樓較慢的工人最后看見庫爾時他正在塔頂向“神圣之磚”禱告,但當后面另一批工人登頂時,非但沒能找到庫爾,連墻洞里供奉的“神圣之磚”也一并消失得無影無蹤。于是有傳言流出,說通天塔受到了上帝的詛咒,護佑塔體的圣物被收回,因此必然衰落崩塌。流言與洪水給巴比倫居民帶來了巨大的恐慌,元老院默許了停工,然而無濟于事。雨不間斷地下了四十天,塔基在洪水的沖擊下出現了裂縫,裂縫慢慢擴大,向上延展到了塔體,終于,通天塔撐不住了。
搖搖欲墜的通天塔開始顫抖,從遠處看,長繩一樣的塔體出現了一輪輪波動,像微風拂過水面的漣漪。波動雖慢,幅度卻越來越大,預示著倒塌已不可避免。最早的斷裂從塔體約五分之一高度的地方開始,隨著磚石的崩裂,失去平衡的上端像在風里緩緩飄落的羽毛,慢慢在天空中變動著形狀。隨后,極長的上端在歪斜的過程中斷成幾截,以不同的角度陸續墜落地面,砸毀了巴比倫城,激起滔天巨浪。浪頭像海嘯般橫掃美索不達米亞平原,讓巴比倫文明幾乎遭受滅頂之災。
“求知的代價,就是人類的原罪啊……”
他站在遙遠的高處回望巴比倫城的廢墟,口中喃喃自語。
懷里,它再次開始沉睡。
公元1392年。
亞歐大陸。
萬戶最后檢查了一次身上捆的火藥筒,發現有一根引線有些扭曲,可能會影響燃燒的速度,便細心地低下頭捻平。身后的仆人正在檢查一二級火箭的銜接部位,油亮粗大的松木箭體在月光與火把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這里是離都城五十里開外的山頂,明月高懸,寒氣襲人。萬戶手下的五名仆人完成了對火箭箭體的最后裝配檢修工作,然后豎起竹梯,輕靠在箭體上。為首的仆人向整裝待發的萬戶稟報:
“大人,一切就緒。還請三思。”
萬戶舉起一只手搖搖頭,把仆人下面的話擋了回去。
“我意已決,勿復多言。”
他今天的裝束有些奇特,腰腿上各扎著一圈火藥筒,背上捆有兩只風箏一樣的翅膀,胸前不太協調地掛了一只青赭色玉璜。玉璜受沁均勻,樣式古舊,跟隨多年的仆人們誰也沒見過。
踩著咯吱作響的竹梯,萬戶爬上了火箭頂端,在狹小的座位上坐定。
“你們退后,且聽我命令。”
仆人們移開竹梯,將粗粗的主引線拉至二十步開外。五人舉著火把,臉上一片肅穆。
“點火。”
“大人!”五人一齊拱手低頭,不知是想勸阻,還是在做訣別的致哀。
“點、火。”萬戶閉上眼睛,緩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良久,領頭的仆人才答了一個字:
“是。”
“哧”的一聲,火箭的主引線被點燃了,火花在地面如蛇般竄動,仿佛詭異的舞蹈。
萬戶沒有去看身下地面上游竄的火花,他正撫摸著胸前的玉璜,像在為即將到來的未知航程祈福,又像在等待一場未知的戰斗。那肅穆的臉色在山間的寒氣中顯得特別凝重,映著月光,竟然有幾分壯烈。
“呼……”
一縷意識輕輕地在空氣中彌散開來,它又一次醒了。
“馬上有大沖量加速運動,做好準備。”
“什么?剛醒就要……這回是什么?”
“黑火藥。”萬戶簡單地回答,“三千多年了,終于找到了這種神秘的東方燃料。它有無與倫比的威力,希望這種威力能幫到我們。”
蜿蜒的火花離箭體越來越近,而它顯然還在糊涂中,沒完全清醒過來。
“我回想一下,當年離開后,我在山里被人類挖出來做無規律運動,那真是噩夢般的日子,幸好后來你幫忙把我扔進洞庭。——這回不會又是白撈吧?”
“說點吉祥話。”
“嘖嘖,學的跟人類似的。”
火花像蛇一樣鉆進了火箭底部,一剎那產生了一陣短短的靜謐。萬戶一手抓住座椅,一手握緊了玉璜。驀地,火箭下噴出明亮的橙白色火柱,滾滾白煙里,松木造就的箭體在突如其來的強大推力作用下猛地竄起,帶著萬戶飛速沖向高空。
仆人們已退至了五十步開外,他們抬頭呆呆望著空中拖著一道白煙遠去的火箭,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什么。
“見鬼,暈死我了。……咳咳……你確定能行?”
“我也是第一回,不知道。”
風聲呼呼,眨眼間他們離地已超過三百丈。強大的加速度讓他那樣強壯的身軀也感到有些不適。
“我要死了,啊呀呀!質量波動好大,這不是發射,這是爆炸啊!”
“黑火藥的燃燒速度確實很難控制,忍著點。”
“就一下?那還好。”
“不是……”
“什么?”
第一級松木箭體中貯存的黑火藥在短短的上千丈距離內迅速燃燒完畢,箭體變輕的同時,火箭上升的速度開始減緩。
“不對,高度還遠遠不夠,怎么就減速了?”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轟”的一聲,第二級火箭點火了,箭體陡然一震,從地面上看過去,遙遠的高空中爆出一朵小小的火花,像明亮的星星。
拋掉了第一級空的松木箭體,第二級火箭的推力效能大增,不過第一級減速的那一瞬使得火箭微微偏離了豎直方向,即便如此,爆炸般的巨力仍將他們送入了超過三千丈的高空。很快,第三級火箭也開始發力了,他們沿著一條略微傾斜的軌跡,繼續在空中艱難爬升。
“仍然不夠。”第三級火箭即將燃盡時,它又一次感受到了推力的減弱,不禁嘆息。
萬戶卻沒有放棄。第三級箭體脫落的一瞬,一道火星從箭體內部竄出,沿著捆在萬戶身上的導火線蜿蜒爬上,萬戶松開椅子,雙腳用力一蹬,宛如猿猴般跳離火箭,向上躍起。在空蕩蕩的空中,他身上的火藥筒猛地噴射出絢麗的火焰,萬戶像一只大鳥,開始沿著一條新的拋物線繼續上升。
“哇,想不到你還有這一招。”它顯然吃驚了。
“三級已經是這個時代的極限,我不得不在我身上再加一道。”他一邊解釋,一邊張開身上捆扎的竹制翅膀。風阻驀然加大,他頓時感受到了高空中切身的空曠與寒冷。
終于,最后一批火藥筒燃盡了,萬戶停止了上升。他平平滑翔在離地面超過五千丈的高空,碩大的月亮把明亮的光輝灑在他們身上,使他們看起來像在深藍色的大海中遨游。大海深處露出被月光照亮的云頂,層層疊疊,像一座座無人的城。
他們沉浸在高空飛翔的快樂中,幾乎忘記了一切,甚至忘記了這次嘗試已經失敗的事實。也許他早就意識到,如此簡陋的火箭不可能帶著他們真正脫離地球的引力范圍,他只是想借此驗證一下自己的想法,并努力尋找一個可能的突破口。現在,他可以驕傲地說,他找到了。
“咱們這是飛到哪兒了?”
“不知道。”
“那我睡了,你自己看著辦。”
“等會,你不覺得今天的航行離你的目標又近了一步嗎?”
“光是近又怎么樣,這不還是得摔回來?我只想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這兒動一動就頭暈,真不自由。”
“快了。人類近來進步越來越迅速,我都快跟不上了。”
“還要多久?”
“保持耐心。下一個機會很快就會出現的。”
萬戶的失蹤在朝野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震動。他的同僚傾向于用官場斗爭與逃避的理由來解釋這一行為,更多的人則認為他是瘋子,狂妄地企圖取代飛鳥的天職,還妄想冒犯天上的神仙。只有幾百年后的人類真正涉足太空時,才會沉重地回想起這位失蹤且疑似死亡的勇敢者,并追認他為航天的先驅,然而,誰也不知道他是為了什么才探索飛翔的。
公元1977年。
北美,佛羅里達州。
愛德華·斯通難得有幾分鐘的閑暇。他端了杯咖啡坐在寬大舒適的椅子上,隨手扭開了桌上的舊收音機,幾聲電流干擾聲過后,房間里響起了一個斷斷續續的女播音員的聲音,在辦公桌上懶洋洋躺著的貓也吃了一驚。
“……旅行者發射在即,本次將攜帶……太陽系自從……又一次開辟新紀元……”
貓縱身躍下地毯,爬上對面的沙發,忽然警覺地豎起毛,輕輕叫喚了一聲。不一會兒,房間外由遠至近響起了腳步聲,門開了,年輕的女秘書引入一位提著手提箱的中年訪客。
“尊敬的愛德華先生,非常抱歉,遲到了。”他的口音帶有英格蘭與加拿大以及墨西哥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臉上有一種淡淡的和年齡不符的滄桑感。沙發上的貓仍然保持著警惕,紡錘形的瞳孔狠狠盯著眼前的古怪客人。
“啊哈,格里芬先生,我得感謝你才對。由于你的遲到,我悠閑地享受了十分鐘的帶薪假期。”斯通站起身來高興地一揚手,和格里芬先生來了個擁抱,“也來一杯?”
“啊,不了。我喝不慣那玩意。”格里芬連忙擺手,“您的時間很寶貴,我想,我們還是直接驗貨吧?”
“那再好不過了。”
沙發上的貓忽然喵的一聲大叫,縱身又跳到地上。斯通注意到了貓反常的敵意。
“薩拉,把咪西帶出去,順便關上門。我和格里芬先生有重要事情要談。”
女秘書抱著貓出去了。斯通聳聳肩:“咪西平常不這樣,大概是餓了。——來,讓我們看看你的又一個杰作。”
“完全按照要求定制。”格里芬打開手提箱,取出一塊紫色絲絨裹著的圓東西,輕輕放在辦公桌上。他揭開絲絨,露出里面閃亮的鍍金唱盤。
“這就是地球之音。”
“哦?和想象中的不一樣。”斯通細細打量,“我的上帝,它可真漂亮,就像一塊超級大勛章。它中間刻的是什么?”
“NASA要求的,讀取裝置示意圖。我們可不能指望外星人也有數字電唱機。”
斯通哈哈一笑,伸手拿起鍍金唱盤,細細觀察。
“說到外星人,”斯通忽然饒有興趣地說道,“作為先驅者十號鋁板的承辦商,不知您對他們能不能看懂或者聽懂我們的信息這個重要問題,有什么看法?”
格里芬謹慎地笑了笑。
“外星人懂不懂我拿不準。不過,我的工人們不懂倒是真的,什么線條啊,數字啊,他們統統不明白。當然,鋁板上的裸體女人除外。”
“哈哈哈……”斯通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格里芬先生,您真幽默。要是薩根博士或者德瑞克先生知道了您如此評價他們的作品,不氣破肚皮才怪。”
“哈哈。”
片刻,格里芬接過鍍金唱盤繼續說:“金唱片里面的數字載體區共分三塊,分別是各種語言的問候語、各民族歌曲和圖像資料,都是嚴格按照NASA的方案錄制制作的。唱片擁有鍍金的材質,再加上稀疏的存儲密度,我敢說它在太空中能保存十萬年。”
“十萬年……這十萬年里,我們的旅行者又能走多遠呢?”斯通似有感慨,不過馬上又做了個停止的手勢,“抱歉,這不是我們現在該關心的問題。”
斯通從上衣口袋里取出自來水筆,在桌上飛快地寫了一張收條,末尾簽上花體的名字,撕下交給格里芬。
“我們完全相信您的專業工藝水準,不過NASA依然要例行行事。金唱片我會馬上轉交委員會,只要通過了基礎的成分鑒定和讀出測試,就能作為旅行者的載體搭載升空。”
“明白。”
斯通正要按鈴呼叫秘書,格里芬卻說:
“斯通先生,我還有個小小的要求。”
“哦?”斯通一愣,又立刻一拍腦袋,“抱歉,我太興奮,居然忘記您的習慣了。”
格里芬略有不好意思地答道:“我們隱修會的儀式,如果現在不舉行,通過NASA測試后可能就沒有機會了。沒辦法,希望您能理解。”
“哪里。我們非常尊重您們這一點,我個人甚至還表示認同。我至今記得先驅者的鋁板交接時您在同樣的儀式前給我們說的,‘抬頭看,就是神’,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吧?”
“多虧您還記得。‘邁步是人的本性,仰頭卻是神的作為。’說真的,斯通先生,我非常欽佩你們。衛星能上天,人也能上天,越走越遠,遙不可及忽然變成充滿希望,您大概不明白這種感覺。——哦,我是說,你大概不明白我們隱修會現在的心情。能為人類文明的傳播出一分力,我們自然全力以赴,甚至包括祈禱。”
“謝謝您,格里芬先生。”
簡單的隱修會儀式就在辦公室里舉行。格里芬端著鍍金唱盤輕輕撫摸其上的紋理,不時輕微頌唱一些旁人聽不懂的方言或俚語,有些甚至只是簡單無意義的音節。斯通對儀式本身以及其隱喻意義等內容沒有興趣,他正坐到角落里的沙發上,一邊喝咖啡,一邊享受他最后幾分鐘的“帶薪假期”。
一縷意識輕輕地在空氣中彌散開來,它早就醒了,急不可耐。
“真是天才!你是怎么想出這個辦法的?”
“人類已經足夠強大,我只不過順其自然,水到渠成。倒是你,老伙計,我們這次可能要告別好長一段時間了。”
“知道,我會想你的。”
“發射大概還有幾個月,只有升空一段時間內高速的隨機性大一些,后面進入軌道后一切運動都有規律可循,你只要等著就行了。”
“那我走后,你怎么辦?”
“我?不用擔心我,都這么多年了。——等會,讓我咕嚕一段,免得旁邊那老家伙懷疑。”
……
“好了,繼續說。我在地球上也呆得挺好的,也許只要短短的一百年,人類就能發展出遠距離載人航天技術,到時候我會想法子混進去飛出來找你。不過出了限速區的話,外面世界太大,不一定找得到。”
它頓時有些傷感。
“限速區究竟多大?”
他搖搖頭,隨即用一個夸張的仰頭動作掩飾了一下。斜眼一瞟,角落里的斯通并未注意他這個動作。
“很難講。據不多的資料顯示,這片光速有限的區域以太陽為中心,囊括了整個大行星軌道,甚至可能要更大。到一定距離外,超過一百億千米吧,光速會逐漸增長,最后在某個未知的距離處突變到無窮,那兒就是限速區的邊界。再外面就是我們親愛的原生態宇宙。……我再咕嚕會兒。”
“人類還不知道這一點?”
“咕嚕咕嚕……是的。他們的觸角伸展得比較慢,近幾十年才認識到這片區域光速恒定有限的事實,便以為全宇宙皆如此,還用這個慢吞吞的速度來推算星星的距離。可是,你誤入這里時就不記得哪兒是邊界嗎?”
“我早說了,當時猛地那么一下,周圍質量波動一下子就大起來,我急著保命還來不及,又怎么記得住周邊環境?后來就跟著臟亂黑的球球們飛近太陽,落到地球上來了——你也一樣遲鈍好不好,到了地球上都不知道這點,還是我告訴你的。”
“我那不叫遲鈍,叫不需要。……咕嚕咕嚕……時間不多了,就此告別吧,祝你好運,老朋友。”
“唉……”傷感的意識彌漫開來,似乎擁抱著格里芬的身軀,然后逐漸淡去。儀式結束了,格里芬輕輕放下唱盤,步伐沉重地走出了愛德華·斯通的辦公室。
三個月后,搭載金唱片的旅行者一號在肯尼迪航天基地發射升空。它花了兩年時間抵達木星,隨即借助木星的引力再一次加速,一年后掠過土星。盡管同位素電源接近告罄,但在后面的許多年里,沉默的它并未放棄,仍以幼稚、緩慢、堅定的速度,持續向宇宙更深處進發。
公元2014年9月。
澳大利亞。
地點已經不重要了,便捷的全球通訊網正在操縱巨量的資訊,通過各種渠道迅速傳遍地球上任何一個角落,包括他涉足過的每個地方。
他是在某個露天酒吧里知道這個消息的。當時,電視上剛播出一條簡短新聞,NASA確認旅行者一號深空探測器已于2012年8月在離地球約187億千米處突破了由熾熱而活躍的粒子組成的太陽圈頂層,進入了寒冷黑暗的恒星際空間。
“干杯。”
他舉起手中的威士忌,抬頭凝視著天空中某個未知的方向上一個極其遙遠的距離,那兒正是它所在的區域。
他知道,在那個特殊的區域里,真空光速正在增長,雖然幅度微小,卻已實實在在地觸及了限速區的邊界。
也許此刻的它正興高采烈歡欣鼓舞,或者仍在沉睡中等待迎接最后的沖刺?
在他的想象中,經過未來漫長的時光后,它隨著探測器穿越最終的屏障,進入了光速無限的宇宙。沖出限速區的那一瞬,它古老的意識恢復了壓抑數萬年的活力,顯露出無限的跳脫與輕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