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痞子蔡”,男,原名蔡智恒,1969年生,臺灣著名網絡小說作家,臺灣成功大學水利工程博士。1998年寫下了《第一次親密接觸》 ,造成全球華文地區的痞子蔡熱潮。小說《第一次親密接觸》和《夜玫瑰》都已被拍成電影《第一次親密接觸》和《夜玫瑰》。
作為網絡文學第一人,他的《第一次親密接觸》曾紅透海峽兩岸,幾乎一夜之間,地球人都知道了“痞子蔡”和“輕舞飛揚”,小說中的經典話語,更成為時髦男女的口頭禪。其后,蔡智恒又先后推出了《香水》《愛爾蘭咖啡》《夜玫瑰》等書,也都深受歡迎。
到了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痞子蔡突然發現自己很富有,僅一本書就帶來600萬新臺幣……甚至更多。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去花這些錢。出入校園,他依然騎著單車。
1.梔子花女孩
瞇著雙眼望向窗外,破曉的藍天在我眼里卻是一片迷蒙。
左肩掛著書包,垂下的左手提著袋子,右手舉高緊緊拉住吊環。
隨著公車加速、煞車、左彎、右轉,右手奮力抵抗牛頓第一運動定律——慣性定律所帶來的影響,以確保我在這擁擠的公車內仍能一派悠閑直挺挺地站立著。
我每天清晨搭公車上學,45分鐘的車程我總處于半夢半醒狀態。
全身上下大概只有一條神經完全清醒,那條神經直接控制我右手。
我讓右手保持清醒,身上其他部分則繼續早上未完成的睡眠。
這城市的街道比剛睡醒的頭發還亂,路況比孟嘗君的食客還雜,因此公車的行進像多數人的人生一樣,通常很坎坷。
也許是直行途中才想起應該要右轉一樣,公車突然向右過了個發夾彎。
睡眼惺忪的我猝不及防,被慣性定律打敗,原地向左逆時針轉了一圈。
那是個完美的360度轉圈,說不定比國標舞冠軍舞者的轉圈還要完美。
我嚇了一跳,瞬間清醒,不由自主張大眼睛。
坐在我面前的女校學生抬起頭看著我,眼神中似乎帶點笑意。
我趕緊躲開她的視線,定了定神,假裝若無其事看著窗外。
眼角瞥了瞥,有幾個坐著的女高中生嘴角還殘留著笑意。
好糗。
更糗的是吊環被逆時針扭了一圈后,便有股力道想往右順時針轉回。
物理學上說這叫恢復力矩,我的右手得費很大的勁去鎮壓這股力道。
萬一公車又突然轉彎而且是左轉,在慣性定律和恢復力矩的合擊下,搞不好我會一口氣向右順時針轉兩圈。
如果這樣的話,那些女生恐怕會失控狂笑,笑聲撼動整輛公車。
而我以后大概也沒臉坐公車,只能去跳國標舞了。
那么先把手放開等吊環轉回,再伸手拉住吊環呢?
依據墨非定律,當我右手放開吊環的瞬間,公車就會緊急剎車,然后我會撲倒站在我前方看似營養不良的女高中生。
我17歲的人生像白開水一樣,雖然平淡,但很健康。
我可不想因為在公車上撲倒一個女生而被視為癡漢。
右手開始有些酸麻而微微顫抖著,提著袋子的左手也很難去救援。
我想應該不會剛好那么倒霉,干脆放開右手吧。
但如果你沒有正視最不想面對的事,事情就會往你最不希望的方向走。
這也是種墨非定律。
搞什么啊,一向在公車上腦袋放空的我,竟然會在此刻想太多。
我仿佛陷進一場無路可逃的悲劇中,只能胡思亂想。
“同學?!?/p>
我隱約聽到混雜在公車低沉引擎聲和乘客交談聲中的細微呼喚。
那聲音雖然近在耳邊,卻是遙遠而模糊,感覺不太真實。
我反射似地尋找聲音來源。
“同學?!弊谖颐媲暗呐痤^,伸出右手說,“書包給我吧?!?/p>
“嗯?”我楞了楞,雙眼盯著她。
“書包?!彼噶酥复箳煸谖易蠹绲臅?/p>
“喔?!蔽覒艘宦暫螅谷缓敛华q豫便想用左手拿書包給她。
還好左手提著袋子,袋子的重量阻止了我這種近乎下意識的動作。
我身子晃了晃,但書包還掛在左肩。
“袋子先給我吧。”
她伸出的右手轉而朝下,接觸到袋子的瞬間,我便像觸電般松開左手。
她把袋子直放地上用雙膝夾住,再伸出右手說:“書包?!?/p>
我左手舉高至左肩拿下書包,再伸長左手遞給她。
她雙手接過書包,端正平放在雙腿上。
“謝謝?!彼f。
我心頭一震,右手突然松開吊環,吊環刷的一聲迅速轉回。
公車不僅沒有緊急剎車,而且還異常平穩地前進,像是靜止不動。
我從悲劇中逃脫,右手也重獲自由。
但我右手居然忘了要再拉住吊環,反而是緩緩垂下。
我感覺所有的負重都不見了,身心都是,整個人輕飄飄的。
有那么一段時間,或許只是十幾秒,我忘記正身處擁擠的公車。
淡藍的天、橙色的陽光、溫和的風、眼前散發青春氣息的女孩,我仿佛是要出發到遠處旅行,而不是要到學校上課。
直到公車按了聲喇叭我才回到現實,右手趕緊再舉高拉住吊環。
我暗叫好險,然后思考剛剛發生了什么事?
為什么這女孩只說“書包給我”,我想也沒想便雙手奉上?
萬一以后我碰到搶劫犯時,是否也會如此干脆爽快?
她當然不是搶劫犯而是好心的女孩,也許她擁有赤道烈陽般的熱心,才會在這擁擠的公車上主動幫助我,我應該要感激她。
但竟然是她說聲謝謝,而我沒說半句話、沒點頭示意、也沒報以微笑。
我突然感到慚愧,臉頰似乎被赤道烈陽曬到發燙。
我想開口向她道謝,但始終抓不到好時機。
公車左右各一長排座位,坐著的人通常略低下頭,視線30度向下;站著的人視線習慣朝著窗外,即使視線朝下也不會超過15度。
雙方避免視線接觸,一旦視線不經意相對,也會像同性相斥的磁鐵,一靠近即彈開。
我的視線已從窗外逐漸下移至她的頭發,但她的視線還是30度向下。
我不想直接叫她,只能等待她抬起頭接觸她的目光。
在等待的時間里,我偷偷打量著垂下頭的她。
我只能看見她的側臉、黑發,還有染上陽光而呈現淡黃的發梢。
她的膚色有些蒼白,臉頰泛著一抹紅,好像有那么一點混血兒的味道。
或許只是因為她沒睡好導致臉色蒼白,而臉頰的紅是由于陽光照射,但對此刻的我而言,只覺得她一定和別的女高中生不同。
即使再平凡不過的黑發,我也覺得她的發色格外烏黑柔順,而發絲在她白皙臉龐畫下的線條也特別迷人,像工筆國畫。
公車突然輕踩剎車,腦袋正在欣賞國畫來不及下指令給右手拉緊吊環,于是我失去平衡重心前傾,右臂稍微碰觸到那個營養不良的女生左臂。
她竟然往前彈開一步同時大叫一聲,然后轉頭看著我,我很錯愕。
莫非我早上吃的是天山雪蓮,導致內力突飛猛進一甲子?
而坐著的混血高中生也剛好在此時抬起頭來。
“抱歉?!蔽蚁葘χ鵂I養不良的女生說。
“謝謝。”我再對著混血的女生說。
營養不良的女生應該只是嚇了一跳,把頭轉回維持原先的站姿。
反而是混血女生的眼神有些疑惑。
“謝謝你幫我拿書包。”我指了指擱在她雙腿上的書包。
“不客氣。”她說,“舉手之勞而已?!?/p>
舉手之勞可能很勞啊,像我此刻的右手。
我再點個頭,她微微一笑,然后我們各自回到習慣的視線。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她的正面,印象更深了些。
她戴著銀色金屬框眼鏡,玻璃內的雙眼明亮,眼神有些深邃。
小而尖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異常白皙的臉龐雙頰泛著紅。
除了眉毛被眼鏡遮住看不清楚外,整體而言她的長相很清秀。
其實我應該常遇見她,畢竟我和她都是搭同一路公車上學。
只是我一上車右手拉住吊環后,眼睛就閉上、腦袋就放空。
即使每天都有衣衫不整的絕世大美女跟我同班車,我也不會有印象。
真可惜,若是早點認識她,或許我的日子會過得不太一樣。
雖說不期待浪漫的發展,也不該在巨大升學壓力下節外生枝認識女孩,但如果在清晨的公車上遇見她,起碼一整天的心情都會很好吧。
學校快到了,停車后我該如何優雅而不失瀟灑的開口向她要回書包?
雖然只是初識,但我很想讓她留下美好的印象,這是我的生物本能。
腦中快速模擬了幾種姿態和語氣,但都不甚滿意,心里有些慌。
公車終于停了。我突然緊張了起來,腦袋一片空白。
“你到了?!彼炊乳_口,雙手捧著書包遞給我。
“謝謝?!蔽译p手接過書包背帶,左手熟練地把書包掛上左肩,問,“你怎么知道我到了?”
她正低頭彎腰想拿袋子給我,聽到我的問句后,微微一愣,動作暫停。
我猛然醒悟,暗罵自己白癡,我的書包和袋子早已說明了一切。
就像她身上穿的制服也讓我不必發問就立刻知道她就讀的學校。
我想她應該會以為我在裝傻,也許還會認為我很無聊。
我趕緊伸出右手想拿回袋子,逃離這個窘境。
右手伸到一半才驚覺我的目標靠躺在一片深藍色的海,我瞬間僵住。
那是女孩的裙子啊,就這么伸過去太失禮了。
而且萬一右手伸得長了、準頭偏了碰到她的大腿,那事情就大條了。
“喏。”她恢復動作,抬起頭右手提著袋子,嘴角帶著淺淺的笑,“印著你學校名字的袋子給你?!?/p>
我臉頰發燙,右手接過袋子,忘了再說聲謝謝,匆匆下了車。
下車后我站在原地目送公車的背影,直到公車在遠處右轉為止。
公車右轉后再過四個紅綠燈,就會到她的學校。
我有些恍惚,像剛從一場深沉的夢中醒來一樣,還分不清夢境和真實。
也許方才發生在公車上的一切只是昨晚的夢的續集,而現在踩在地上的我,才算回到真實的世界。
“發什么呆?”路過的班上同學敲了一下我的頭,“還不快走!”
而且是悲慘的真實世界。
今天上課時一直為了那個鳥問句而耿耿于懷,而且愈想愈氣。
這跟打電話到別人家里問他家里電話號碼的人一樣,同樣都很白癡。
體育課上跳箱,雙手要撐住跳箱的瞬間,心頭竟浮上那個鳥問句,害我跳箱變撞箱,五層疊高的箱子被我撞成五塊分散的箱子。
“你一定覺得自己是白癡吧?”坐我旁邊的同學問。
“你怎么知道?”
Shit!被這個問句封印了。
放學等公車時,原本期待能再跟她同班車,但這種期待跟剛出生時的臍帶一樣,很快就被剪斷了。
畢竟每間學校放學時間不一樣,而且很多人會去補習而不是直接回家,因此跟她同班車的機率很低。
更何況公車比上學時還擠,乘客也混雜了一些下班的人,即使我們上了同一班車,大概也很難發現彼此。
算了,上車后還是閉上眼睛養養神比較實在。
隔天上學時決定從此要睜開眼睛,可惜并沒有在車上看見她。
雖然有點小失落,但我相信只要我睜開眼睛,要遇見她并不難。
為了避免上學遲到,我可以選擇的班次很少,我想她也是如此。
既然每天清晨都得搭同一路公車,那么常碰面是理所當然的事。
果然再隔了一天后,我又在上學的公車上遇見她。
我上車時座位通常已坐滿,但站著的人只有五、六個。
從公車后門上車后,我會轉身往車尾走四步,再右轉身面對車窗,然后舉起右手拉住吊環,穩住重心,視線水平朝著窗外。
當我視線緩緩四處游移時,我看見她就坐在我面前,視線30度向下。
我發誓,我是先走四步再看見她,絕不是先看見她再走四步。
公車內的空間似乎變寬闊了,我的心情也因而舒展開來。
早晨的空氣是如此清新,每呼吸一次,胸口的肌肉便松弛一分,而陽光掠過皮膚時是如此溫柔,感覺皮膚上的汗毛都被梳得服貼。
我打從心底覺得,可以通車上學是一件幸福的事。
營養不良的女生在下兩站上車,從這站開始,公車便顯得擁擠。
但不管公車是否擠到爆,我站著的空間依然非常寧靜。
硬要形容的話,我站著的地方就是公車內的桃花源。
“書包?!?/p>
我又聽見她的聲音,這次聽得非常清楚。
我略低下頭,視線俯角30度,與她30度仰角的視線共線。
“還是袋子先吧。”她微微一笑,伸出右手。
“嗯?!蔽揖够卮鸬美硭斎唬缓蟀烟嵩谧笫值拇舆f給她。
綠色的袋子直放地上,被深藍色溫柔的海洋包圍住。
“接著是書包?!?/p>
“嗯?!蔽易笫謴淖蠹缧断聲?,她伸長雙手接住。
綠色的書包平躺在同一片深藍色的海上。
“謝謝?!蔽艺f。
“不客氣?!彼f。
我嘴唇微張,想再多說點什么,她則禮貌性的等候我開口。
我始終想不出適當的話語,只好閉上嘴,對她微微一笑、再點個頭。
她也報以微笑。然后我們的視線緩緩分開。
這次視線相對的時間比上次久一點,她的相貌我可以看得更清楚。
白皙的膚色和雙頰的粉紅依舊,嘴唇在臉上畫出的線條很利落。
鼻尖在雪地里微微聳立,海拔雖然不高,卻很筆挺。
瞳孔的顏色很淡,像加了太多牛奶的咖啡一樣,呈現淡淡的褐色。
也許是眼鏡的關系,透過玻璃再加上陽光的反射,瞳孔的顏色便失真。
但我直覺地認為,搞不好她真的是混血兒。
剩下的30分鐘車程,我望著窗外看看這城市,偶爾讓視線四下亂飄。
上學時間比上班時間早了約一個鐘頭,因此清晨公車上幾乎都是學生。
行李架上也滿滿擺放著學生的書包和袋子。
以現在而言,我的視線范圍內都是學生,最大的差別是書包的顏色。
營養不良的女生站在我前方,但我們之間還隔了一個跟我同校的男生。
這女孩太瘦了,以致她的書包和袋子看起來特別沉重。
如果緊急剎車,那么她可能會飛出去,而書包和袋子則會留在原地。
公車開始減速,我的學??斓搅?,這次我一定不能再搞笑了。
我低下頭想拿回書包,發現她雙手捧著我書包,似乎已經準備好了。
“謝謝?!蔽亿s緊說,同時伸出左手握住書包背帶。
綠色書包先離開深藍色的海,我將它掛回左肩。
然后她提著袋子遞給我,為了避免碰觸她握住袋子提手的手指,我緊抓住袋子的右上角,讓綠色袋子離開深藍色的海,回到我的左手。
我發現她手臂的膚色似乎更白皙,于是手掌背的青筋顯得格外翠綠。
她也許是混血兒的想法又再次浮現。
“請問……”轉身下車前,我終于忍不住問,“你是混血嗎?”
“不。”她說,“我只是貧血。”
我愣了愣,回神后匆忙下了車,有點狼狽。
下車后我又呆在原地,目送公車的背影愈來愈遠、愈遠愈淡。
How is now?現在是怎樣?
我一定要在下車前問鳥問題嗎?不搞笑會死嗎?
“又發呆!”路過的班上同學敲了一下我的頭,“走啦!”
好痛啊,我又回到悲慘的真實世界。
只說聲謝謝就下車很難嗎?為什么我非得發問呢?
上課時壓抑不住滿腔悲憤,握筆的手因太過用力而顫抖著。
“啪”的一聲,我竟然把鉛筆弄斷。
“你是白癡嗎?”坐我旁邊的同學問。
“是的?!蔽液苡昧c了點頭。
決定了。下次碰面時,除了說謝謝外,什么話都別說。
不過只說謝謝太單調,應該混搭著用感謝、多謝、感恩、Thank you。
嗯,就這樣。
下次遇見她時隔了四天,中間有例假日。
但我的意志非常堅強,絕不會忘記我的決定。
我一上車就定位右手拉住吊環后,發現她又坐在我面前。
心里才剛閃過“真好”的念頭時,她便抬起頭。
“書包?!彼f。
我嚇了一跳,不知作何反應。
下意識看了看四周,車內還很空啊。
我一直以為她幫我拿書包的先決條件是公車基本上處于擁擠的狀況。
“我又忘了?!彼α诵?,“還是袋子先吧?!?/p>
“謝謝?!蔽一剡^神,左手把袋子交給她。
“然后是書包。”
“感謝?!蔽以侔褧唤o她。
她又笑了笑,然后低下頭,我注視她三秒后,才趕緊將視線投向窗外。
一直到快下車前,我心里始終納悶著。
“書包?!避囃5耐瑫r,她雙手將書包遞給我。
“多謝。”我左手接過書包背帶,利落地甩上左肩。
“袋子?!?/p>
“感恩?!蔽倚⌒囊硪碜プ〈佑疑辖?,避免碰觸她的纖纖素手。
轉身下車瞬間,想到還有一個詞沒用,便回頭說:“Thank you?!?/p>
“其實我是中美混血哦?!彼蝗徽f。
“是嗎?”我的決定破功了,又用了問句。
“因為我父親是臺中人、母親是美國人,所以我是中美混血?!?/p>
她說完后,我整個人呆住、無法動彈。
愣了幾秒后才猛然想起要趕快下車,于是跌跌撞撞地奔下車。
她是開玩笑的嗎?她是在開玩笑吧?是嗎?是吧?
目送公車的背影時,心里還在琢磨著。
啊,沒錯,雖然難以想象,但她剛剛確實開了個玩笑。
她竟然跟我開玩笑?這是否意味著我跟她已經不只是初識了?
沒錯,雖然還是難以想象,但起碼在她心里我應該不再完全陌生。
身后隱約傳來殺氣,我立刻低下頭,這次終于沒被敲頭了。
從那次開始,只要我一上車遇見她,她便會幫我拿書包。
不論公車內是否已擁擠。
除了剛上車時她說“袋子”、“書包”;我說“謝謝”外,45分鐘的車程中,我們不作任何交談,視線也很少接觸。
倒是我要下車時,偶爾會聊兩句,不多不少,就是兩句。
“我是道道地地的臺灣人哦?!彼f。
“喔?!?/p>
“上次是開玩笑的。”
“嗯?!蔽倚α诵?,“我知道。”
我轉身下車,覺得這種Ending很完美。
“下車小心?!彼穆曇魪谋澈髠鱽怼?/p>
我不禁回過頭看著她,有點難以置信。
她沒再說話,只淡淡笑了笑,左手指了指公車前方。
我立刻醒悟,轉身加快速度,鉆出一條路下車。
不知道是她的叮嚀還是早晨的陽光,下車后我覺得整個人暖洋洋的。
從此在遇見她的日子里,“下車小心”總是伴隨著我下車。
以前由擁擠的公車內下車時,難免會跌跌撞撞,有時甚至是狼狽不堪。而下車后踩在地面時,肩上和手上的負重會提醒我升學壓力的存在。但她這句叮嚀即使只是單純的客套,也會讓我下車時的心情從容篤定。我甚至會有身上的負重減輕了的錯覺。
“你是高二嗎?”她問。
“是的。”
“我也是高二哦?!?/p>
“很好?!?/p>
“下車小心?!?/p>
一般成年人之間的互相介紹會從問人貴姓開始,可能為了方便稱呼,也可能只是應酬似的客套。
但高中生之間應該會先問就讀的高中,再問念幾年級。這種問法既不是為了稱呼,也不是應酬話,只是單純想知道而已。對于想進一步認識對方而言,是一個重要且必經的階段。
曾經很納悶為何我一上車就會剛好站在她面前方圓半公尺內?推敲了幾天后,發覺這很合理、也合邏輯。對通車上學的學生而言,每天在幾乎同樣的時間搭同樣路線的車。如果可以選擇,一般人會坐在幾乎同樣的位置、站在幾乎同樣的地方。這也許是因為安全感作祟或者只是單純的習慣。我和她應該都屬于一般人,于是她總是坐在公車左后方的座位;我則站在公車后門往車尾四步的地方,面對左側窗戶。
后來我上車后轉身往車尾跨步的瞬間,眼角就啟動搜尋功能。一旦瞄到她,我會不自覺修正步幅大小,以便能夠完美地抵達她面前。我甚至懷疑我是否還保有剛好走四步的習慣。于是在自主意識的幫助下,我總是能剛好站在她面前。合不合理、合不合邏輯、是否命中注定、是否特別有緣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我會站在她面前、我想站在她面前、我要站在她面前。
“對了?!彼f,“我說我貧血也是開玩笑的,我只是皮膚白而已。”
“喔。”
“皮膚白不犯法吧?”
“不犯法?!蔽艺f,“但是犯規。”
“下車小心。”她笑了笑。
有幾次我還聞到她身上有股花香,香味細致且濃郁。
“你是不是聞到花香?”
“嗯?!蔽尹c點頭。
“是梔子花哦。”她從上衣口袋拿出一片白色花瓣。
“原來如此?!蔽倚α诵?。
“下車小心?!?/p>
我貪戀那股香氣,進教室后把鼻子貼近書包,閉上眼睛仔細聞了一圈。
真是幸福的書包啊,可以躺在滿是梔子花香味的深藍色海洋上。
“你是狗嗎?”坐我旁邊的同學問。
“我寧愿是?!蔽以侔驯亲淤N近袋子。
那時正是梔子花盛開的時節,在學校的工藝教室與美術教室之間,沿路綻放梔子花?;ǘ浼s掌心大小,花形非常優雅。
以前經過時總是無視,自從認識她后偶爾會特地繞路去聞香。
梔子花的花瓣像她的膚色一樣,都是純凈的白。
后來每當我看見梔子花或聞到梔子花香時,都會聯想起她。
“你喜歡梔子花嗎?”她問。
“喜歡?!蔽铱戳丝此?,點點頭。
“梔子花的香氣很濃烈,聞久了好像會醉呢。”
“沒錯?!蔽矣贮c點頭。
“下車小心?!?/p>
雖然不是每天上學都會遇見她,但只要遇見她,我的書包就會很幸福。
我曾統計過,在50個上課的日子里,有19天遇見她,機率是0.38。這種數字如果是打擊率的話,在棒球場上幾乎篤定拿打擊王了。
還有個有趣但并不嚴謹的統計,那就是在遇見她的日子里,我考試的平均分數比較高。這或許意味著讓我成績進步的最佳解,便是提高上學時遇見她的機率。
“今天天氣很好。”
“嗯?!?/p>
“是個適合認真念書的天氣呢?!?/p>
“沒錯?!?/p>
“下車小心。”
有次在刮風下雨的天氣里遇見她,那天雨下得很大,即使打了傘,書包和袋子還是不免被雨水弄濕。尤其是收傘上車的過程中,會有兩秒左右是處于任風雨欺凌的狀況。
上車后發現地板因眾人濕鞋踩踏而有點泥濘,我躡手躡腳走到她面前。
“袋子。”她說。
“會弄濕你的裙子?!蔽铱戳吮挥晁軡袢种坏拇右谎?。
可能是車子引擎聲和雨聲掩蓋了我說話時壓低的音量,她應該沒聽到。
“還是不要好了,會弄臟袋子。”她看了看地板上的濕泥,“雨傘?!?/p>
我將同時拿著袋子和雨傘的左手伸向她,她緩緩抽出我的雨傘。
連同她的雨傘,她把兩支雨傘斜斜地靠在雙膝,小心翼翼取得平衡。
“書包?!彼f。
“會弄濕你的裙子?!蔽矣终f。
“我的裙子濕了,你的書包應該不介意吧?”她應該又沒聽到。
我不知道該回答是或不,而且拿著袋子的左手也不方便拿書包給她。
“唉呀?!彼腥淮笪颍斑€是應該要拿袋子才對?!?/p>
“會弄濕……”她沒等我說完便伸出右手,我猜即使我說完她大概也不會聽見。
我欲言又止,遲疑了一下,還是將袋子遞給她。
她將袋子平放在雙腿上,然后左右手分別拿起靠在雙膝的兩支雨傘。
“謝謝。”我說。
“不客氣?!彼K于聽到了。
也許是因為從未在公車行駛途中與她對話過,再加上本身有些狼狽,我不知如何掌握說話的節奏,而且說話的音量始終壓低。
大概除了那句“謝謝”維持正常外,其余的話語好像含在口中一樣。
我發現她的發梢有些濕潤,上衣也有幾處被雨水濺濕的痕跡。
同樣因風雨而有些狼狽,但她的神情依然一派輕松。
“你看?!彼痤^,左右手各拿著一支傘,手心握住傘柄。
把傘立直,傘尖抵住地板,身子向前傾,說:“這樣像不像在滑雪?”
我忍不住笑出聲音,笑聲恐怕比剛剛說話時的音量還要高。
看來她除了皮膚白之外,個性也有點白,白目的白。
“今天雨下得真大?!?/p>
“嗯?!?/p>
“是個適合認真念書的天氣呢?!?/p>
“沒錯?!蔽矣秩滩蛔⌒α?。
“下車小心?!?/p>
快升上高三了,即將進入傳說中地獄般的日子。
在聯考是大學入學唯一管道的年代,對她和我這種普通高中生而言,不管冷熱、無論晴雨,都是適合認真念書的天氣,也都該認真念書。我和她都有這種覺悟,而且為了避免升學壓力太大而導致精神失常,我們也同時有了要常說冷笑話解壓的覺悟。
“一個大雄要配一個靜香,那很多個大雄要配什么呢?”她問。
“嗯……”我想了三秒,說:“進香團。”
“這答案不錯?!彼α恕?/p>
“或許吧?!蔽乙残α?。
“下車小心?!?/p>
“鄭成功給兒子一千塊,為什么兒子只花兩百塊?”她問。
“所以才會叫正經八百啊?!蔽一卮?。
“這問題其實很無聊。”她笑了。
“確實是無聊?!蔽乙残α?。
“下車小心?!?/p>
“什么是眾矢之的?”她問。
“馬桶。”我說,“更嚴謹的答案是:公共廁所的馬桶?!?/p>
“你反應好快?!彼α?。
“剛好猜到而已?!蔽乙残α?。
“下車小心。”
升上地獄般的高三后,袋子愈來愈沉、書包愈來愈重。
我不想讓她雙腿上的負擔過重,總是先把袋子塞滿以減輕書包重量。
鼓鼓的袋子像懷孕八個月的肚子,我擔心總有一天袋子會被撐破。
在車上將袋子交給她時,我會先將袋子直放地上,然后緩緩推向她;下車拿袋子時,我會請她先推出袋子,我再緊抓住袋子右上角拉向我。
總之我不讓她有提袋子的機會,事實上她單手應該也提不動。
“你的書包變輕了?!?/p>
“嗯。”
“但袋子什么時候要生小孩?”
“聯考過后吧?!?/p>
“下車小心?!?/p>
以前我從不洗書包,認識她之后我每星期至少洗一次書包和袋子。
書包和袋子早已褪色,青草般的翠綠變成比黯淡再淡一點的綠。跟學校其他同學的書包比起來,我好像背著一個外校的書包。原本綠底白字的書包和袋子,由于綠色部分太淡,校名便模糊不清。如果第一次遇見她時背著現在的書包,她應該很難看出我就讀的學校。那么我當時的問句便不再是“鳥問句”,而是有意義的。
書包顏色變淡的過程是緩變的,跟她認識的程度也是漸進的。隨著書包顏色愈來愈模糊,她的影像在我腦海里愈來愈清晰。無論是緩變或漸進,速度同樣慢到難以察覺變化。
驀然回首才驚覺書包早已不再翠綠,而我和她也認識了快十個月。書包和袋子不僅記錄著我跟她認識的時間,也成了我和她之間的見證。
“你的書包和袋子都變老了?!?/p>
“嗯?”
“因為白了頭。”
“說得好?!?/p>
“下車小心?!?/p>
高三下學期在二月上旬開學,也是西洋情人節前夕。
我坐的那路公車為了應景,辦了個“愛情留言”活動。
乘客可自由拿取置放在司機座位旁的粉紅色卡片,寫完后投入收件箱。
司機會將愛情留言卡打洞穿上線,綁在吊環上的帶子。
剛開始時車上只有幾張零星的卡片,三天后所有的吊環上都有粉紅色。
有的吊環上甚至系了三、四張卡片,看起來很壯觀。
“你有看到有趣的留言嗎?”
“沒有?!蔽覔u搖頭,“寫的都滿無聊的?!?/p>
“字句也許無聊,但這樣做很浪漫呀?!?/p>
“是嗎?”
“下車小心?!彼c點頭。
我18歲的人生像白開水一樣,雖然平淡,但很健康。
原以為在卡片上留言然后公開展示是件無聊的事,不管寫得好不好。
不過既然她說這樣做很浪漫,那就……就寫寫看吧。
我想應該不會有害健康。
放學回家的公車上,我在下車時悄悄地摸走一張粉紅色卡片。
司機有意無意地看了我一眼,我竟然感到無比心虛。
回家后想了整晚,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隔天上車找靈感,發現我右手抓住的吊環上面掛著三張女孩寫的卡片:
“我是那樣的深深地愛著你。深深的、深深的,像大海一樣深。”
“為什么?只是在卡片上寫‘我愛你’而已,竟然流下了眼淚。”
“邂逅真愛生死不渝,今生只為與你相遇,下輩子還要在一起?!?/p>
如果以后我女兒寫出這種留言,我大概會跟她斷絕父女關系。
上課時無法專心,總在思考該寫些什么?
這樣不是辦法,得趕快寫點什么,什么都好,不然根本無法上課。
我閉上眼睛,試著在腦海里浮現她的影像,卻是一片朦朧的白。
慢慢調整焦距,影像逐漸清晰,那是梔子花的花瓣。
鼻子也仿佛聞到一股濃郁的芬芳。
嗯,就這么寫吧。
《給看似混血其實貧血的女孩》
總是在擁擠的公車內遇見坐著的你/
在只屬于我的40公分見方的桃花源里/
從未見過你站起/
如果能在開滿梔子花的山坡上/
再次與你相遇/
即使你只是迎面走來/
說花好美哦之類的話語/
然后與我別離/
我依然相信 那一定是我今生/
最美麗的記憶/
國標舞舞者
反復讀了幾次,總覺得不太滿意,寫不出詩該有的感覺或意境。
人們常說戀愛會讓人變成詩人,也許是因為我不是處于戀愛的狀態,甚至連單戀也不算,所以才無法寫出一首完整的詩。不過對我這樣的普通高中生而言,這已經是絞盡腦汁的最佳解了。反正我的目的不是寫詩,也不是寫下愛情留言,而是許愿。
我希望將來離開通車的日子后,我還能遇見她,不管何時與何地。
放學的公車上,可能是因為緊張,精神有點亢奮。
下車時經過司機旁,雖然知道司機會習慣性看著乘客下車,但當他瞄了我一眼時,我又莫名其妙感到心虛。迅速將卡片投入收件箱后,我飛也似地沖下車。
之后坐車時,總會特別留意右手抓著的吊環上面的卡片。
愛情留言活動從二月初到三月中,這段期間我從未發現我寫的卡片。
這其實很正常,畢竟我不可能找遍車上每一個吊環上的每一張卡片,而且這路公車也不只一輛。
雖然知道剛好看到自己所寫的卡片的機率極低,但我還是很想看看那張卡片系在吊環上的樣子。
當公車終于恢復正常而不再一片粉紅時,心里涌現一股莫名的失落感。
無論如何,這件事要讓它早點過去,我不該放在心上。
在聯考腳步已經逼近的階段,我應該更專心、更心無旁騖。
如果我有任何敏感或細膩的心思,應該要全放在數學上頭,或許還可以幫助我解題。
“只剩100天了。”她說。
“是啊?!?/p>
“第二句。”
“???”
“下車小心?!?/p>
教室黑板的右上角,總是用黃色粉筆寫下距離聯考的天數。
黑板每天擦來擦去數十遍,那小塊黃色角落始終被慎重地避開。
當你問高三生今天是幾月幾號?他會想三秒才回答,而且未必答對。
但如果你問的是距離聯考還有幾天?他會毫不遲疑說出正確的答案。
而且是用驚恐的語氣。
一旦我腦海里浮現出那個黃色數字,腦袋會瞬間凝固,無法思考。
我猜她也是如此,所以根本無法說出有意義的第二句話。
“吃過早餐了嗎?”她問。
“吃過了?!?/p>
“身體要顧好?!?/p>
“謝謝關心?!?/p>
“下車小心。”
當黃色數字只剩下兩位數時,我常沒來由地感到緊張,然后心跳加速。
這種緊張感突襲的頻率隨著黃色數字的減少而增加。
似乎只有在上學途中遇見她時,心跳的速率才會平緩。
而她的簡單問候對我來說是種良藥,可以讓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不被緊張感突襲。
距離聯考剛好只剩兩個月的那天,我又聞到她身上的梔子花香。
“梔子花又開了?!彼龔纳弦驴诖贸鲆黄咨ò?。
“是啊?!?/p>
“時間過得真快。”
“是啊?!?/p>
“下車小心?!?/p>
對于時間飛逝這件事,我真的無話可說。
從初識她那天算起,已過了一年又一個月。
當今年的梔子花凋謝后,我還可以再聞到她身上的梔子花香嗎?
即使僥幸可以,又是在何處呢?
為了怕分心,也不想在上課期間莫名其妙想起她,我刻意不去賞花。
但我終究按捺不住想聞香的沖動,還是在某天中午沖去賞花。
可惜梔子花半數已凋謝,剩下的半數又大多轉為乳黃色的花,純白的梔子花所剩無幾。
花兒謝了,才決定去賞花。花落了,變成土肥,等待下一個春末夏初。
還會綻放出一大片潔白嗎?
我竟莫名感傷,莫非這就是所謂的聯考癥候群?
“幫你加個o?!?/p>
“嗯?”
“Hell是地獄?!彼α诵?,“但加個o就變成Hello了?!?/p>
“沒錯?!蔽乙残α?,“謝謝?!?/p>
“下車小心?!?/p>
“如果你的面前有陰影,請別害怕?!?/p>
“嗯?”
“那是因為你的背后有陽光?!?/p>
“謝謝?!蔽艺f,“不過陽光就在我面前,所以陰影早已拋到背后。”
“下車小心?!彼α?,笑容如朝陽般溫暖。
6月的第二個禮拜四,就是我學校的畢業典禮。
離聯考還有將近三個禮拜,為了確保我們這種準考生會努力不懈,校方希望我們畢業后還是要來學校,老師也可以來幫我們復習功課。差別的只是可以比之前晚一個鐘頭到校。而夜間也開放一間閱覽室到晚上九點半,讓準考生自由利用。
因此畢業后我還是每天到學校,待到晚上九點半才回家。
不知道她學校的狀況如何,但晚一個鐘頭出門的我,從此不再遇見她。
乘客換成上班族和一些買菜的婦人,不再幾乎全是學生。
這路公車已坐了三年,如今我竟然覺得好陌生。
而且好孤獨、好寂寞,有時甚至覺得傷感。
我想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夜間的閱覽室開放到考前三天,我一直待到最后一晚最后一刻。
離開學校(這次真的是徹底離開)后,獨自在站牌下等公車。
突然又想起她,不知道她準備得如何?會緊張嗎?考得上吧?
我想她應該和我一樣,在最后的沖刺階段,壓抑所有念書以外的念頭,一心一意專注在聯考這件事吧。
車來了,我仍然從后門上車。簡單瞥了一眼,座位只坐了三成。
我依照習慣轉身往車尾方向走,打算隨便找個位子坐下。
走到第四步,發現她就坐在身旁,略低下頭,或許休息或許沉思。
再往后走也不是、站著也不是、坐下也不是,我所有動作完全暫停。
車子重新啟動,我嚇一大跳,嘴里不禁發出一聲“啊”。
在失去平衡的瞬間,右手反射似地向上抓,剛好抓住一個吊環。
這擾動應該喚醒了她,她抬起頭看著我,眼神充滿驚訝。
互望了一會后,我覺得在略顯空曠的公車中當唯一站著的人實在很怪,便繼續往車尾跨出一步,然后把書包和袋子放上行李架,在她右側50公分處坐下。
這距離差不多是一個成年胖子的屁股寬度。
我感覺坐著有些不舒服,大概是座椅有些硬或是坐姿不自然吧?;蛟S不是座椅或坐姿的問題,而是我根本不習慣在她身旁坐著。
眼角余光偷瞄了她幾次,她似乎仍然維持著休息或沉思的狀態。
一想到應該開口跟她說些什么,頓時覺得緊張萬分,心跳狂飆。
我猜聯考當天聽到鐘聲要進入考場時的緊張感約莫也是如此吧。
從未以坐著的角度跟坐著的她交談,我得先克服這股陌生感才能開口。
暗自深呼吸試著冷靜,腦海里也迅速搜尋合適的字句當開場白。
想了許久才想出“這么巧,你也這時候才回家”之類的話。
我打算等心跳恢復正常后便轉頭開口。
沒想到心跳恢復正常時,我也快下車了。
公車正在等紅燈,綠燈亮后右轉100公尺就到站了。
我無暇細想,按了下車鈴,站起身拿下行李架上的書包和袋子,書包掛上左肩、左手提著袋子,然后往前走了一步,停下。
綠燈剛好在此時亮起。
回到我站著她坐著的習慣位置,我想我可以開口了。
“你也在學校待到這么晚才回家嗎?”她反而先開口。
“是啊。”我說,“家里比較吵、誘惑也多,便想在學校多念點書。”
“我也是這么想?!彼c點頭,呼出一口氣,“不過還真累?!?/p>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聯考加油哦。”
“第三句了?!?/p>
她楞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
“那么再說第四句吧?!彼f,“祝你金榜題名?!?/p>
“謝謝。”我說,“你也是?!?/p>
公車開始減速靠站,我也該往前走了,但腳步始終無法邁開。
我驚覺我似乎被“下車小心”這句話制約了。
換言之,當她沒說“下車小心”時,我根本無法下車。
“下車小心。”她終于說,在公車靜止的瞬間。
我很努力地看了她一眼,因為我知道,這一眼很可能是最后一眼。
車門嘩啦一聲開啟,我轉身快步向前,在司機回頭時剛好經過他身旁。
低頭躍下車門階梯,車門在身后迅速關閉,然后公車繼續向前。
我轉頭看著公車漸漸沒入遠處的黑暗,突然有股想哭的沖動。
腦海里冒出許多凌亂的字句,但排列組合后似乎別具意義。
這些文字如泉水般涌出,止也止不住,而且源源不絕。
如果是這時候,那張愛情留言卡只需五分鐘就可以填滿。
看來現在的我已經可以寫詩了。
剎那間我恍然大悟,原來我真的很喜歡她。
第一次遇見她是去年四月初,離別是今年六月底,總共約一年三個月。
扣除假日,再乘上遇見她的機率值0.38,我遇見她超過100次。
我到底是從何時或是從哪次開始,喜歡上她呢?
也許每一次的相遇都像是往駱駝背上添加的一根稻草。
我并不知道哪一次才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只知道駱駝已經倒了,而且這次應該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她。
公車的離去帶走我身上所有重量,我仿佛置身于無重力狀態的太空。
在太空中,眼淚也沒有重量,因此淚水不會沿著臉頰流下來,只會不斷累積在眼球周圍。
所以我沒有流下一滴淚,但眼窩里滿滿都是淚水。
這一年是1992年,也是尾崎豐猝逝的那一年。
2.珊珊學姐
承她吉言,我僥幸考上南部一所大學。
雖然榜不算太金,但終究是題了名。
我在南部求學和成長,原本期待能考上北部的大學,可惜無法如愿。
也許是因為遇見她的機率只有0.38,如果超過0.4,應該就能考上北部的大學了。
差可告慰的是,雖然仍在南部,但起碼換了座城市。
放榜前一天我透過電話查詢榜單,電話撥通后輸入準考證號碼,三秒鐘后便聽見答錄機中傳來甜美的女聲:“蔡修齊同學您好。恭喜您錄取國立OO大學XX工程學系?!?/p>
我沒有特別的興奮感,只覺得松了一口氣,黑暗的日子終于結束了。
不過我隨即想到,如果輸入的準考證號碼不在榜單中呢?
“XXX同學您好,請節哀。請相信生命依舊美好,一定要堅強哦。”
會是這樣嗎?
隔天報紙出來后,攤開一看,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名。找到錄取的校系,確定自己名字真的在上頭后,突然覺得很失落。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根本無法知道她是否錄取,或是錄取哪間大學。
直到此刻我才死心,我之后的生命歷程不會再有她的蹤跡。
但即使沒有蹤跡,她的身影應該會在我腦海里逗留很長很長的時間。
因為你怎能經過一片海,卻忘了它的藍?
算了。上了大學后,下一個春天便會來臨。
仔細察看未來同學的名字,發現女生只有5位,而男生有50位。
果然如傳說般,這個學校工程學系的男女比例懸殊。
不過聊勝于無,起碼比高中時代好多了,因為我高中念的是男校。
開學后才發現班上女生只有4位,原來有個叫李君慧的同學是男生。
這世界很殘酷,取女生名字的可能是男生,但取男生名字的就是男生。
一下子班上的女生少了兩成,對我的打擊還滿大的。
而這個叫李君慧的同學也剛好成為我宿舍的室友之一。
他的身材算魁梧,個性有點軟,但人很正直,是當朋友的好人選。
學校宿舍是四人房,我得學習和適應跟別人共同擁有私密的生活空間。
還好我的個性雖然沒有大的優點,但也沒明顯的缺點,室友們看來也是如此,所以相處還算融洽,幾天后就能打成一片。
另兩位室友分別是阿忠與小偉,依姓名的最后一個字叫。
至于李君慧,我只能連名帶姓叫他,因為如果我叫他”小慧”,旁人搞不好會以為我和他之間有曖昧。
高中時代6點不到就得起床,出門得花45分鐘車程才能到校。
現在只要5分鐘就能到上課地點,對我而言簡直是天堂。
大學是個培養獨立思考的地方,這點我有很深刻的感受。
例如我會因為第一堂課的上課時間而自動調整起床的時間,8點上課7點40起床;9點上課8點40起床。而且我腦袋真的會獨立思考喔,它會根據該堂課是否會點名、老師是否機車、是否很想繼續睡等因素,判斷該不該起床。
11月初系上學長辦了兩天一夜的迎新露營,地點在墾丁。
對大一新生而言,這是很重要的活動,也很令人期待。
玩趣味游戲時,因為女生實在太少了,只好由男生扮演女生的角色。
比方咬著小吸管傳橡皮筋的游戲,原本應該貼近青春女孩的臉龐,聞到她身上陣陣幽香,感受她吹氣如蘭,光幻想一下就覺得亢奮。然而現在卻是跟臭男生耳鬢廝磨,我猜我和對方都很想死。
晚上躺在滿是汗臭味的帳棚里,在鼾聲雷動中我開始思考人生。
如果持續這種狀況,我四年大學生活或許很充實,但可能會太陽剛。
回到學校后左思右想,決定要參加社團,拓展女孩人脈。但我仔細想了幾天,竟然想不出除了念書以外的專長或興趣。
經過高中三年的摧殘,所有非念書的興趣在萌芽前就被連根拔掉了。剩下可以稱之為興趣的部分,可能是基於人性,而非興趣本身。比方如果我對游泳社有興趣,不會是因為喜歡游泳,而是因為喜歡看女孩穿泳裝。但我不會也不該因為泳裝女孩而加入游泳社,即使她們穿上比基尼。
阿忠與小偉加入國術社,書桌旁各自擺了把木制苗刀,看起來很酷。
李君慧加入合唱團,書架上放了幾本樂譜,偶爾還有女孩來教室找他。
周三晚上很難熬,因為國術社和合唱團當晚都有社團活動時間,我只能獨自待在寢室里思考人生。
干脆去學生活動中心走走吧,所有社團辦公室都在那里的三樓和四樓,或許我可以找到合適的社團。
爬上學生活動中心的三樓,眼前是一塊自由空間,約有兩間教室大小。
左右各一條長長的走廊,社團辦公室就分布在走廊兩側。
辦公室門口掛著社團名牌,墻上也貼滿活動訊息或招募新社員的海報。
我兩條走廊各走了一遍,沒發現感興趣的社團。
嘆了口氣,繼續爬上四樓。
四樓的格局跟三樓一模一樣,自由空間里擺了一些桌椅,分布很凌亂。
墻上釘了幾塊白板和布告欄,剩余的墻面幾乎被海報占滿。
學生分成幾群,坐在椅子上聊天或討論,談笑聲非常響亮。
剛剛在三樓沒仔細觀察這種空間,我想在這里看看或許會有新發現。
我在一張海報前駐足,因為上面寫著:公車吊環握法測性格。
那是心理社的海報。
這個測驗有六個選項,我選了第五個答案:用五根手指緊握住吊環。
如果以我高中時的通車經驗來說,我覺得其他答案的意義不大。
例如一手同時抓住兩個吊環、兩手各抓一個吊環這兩種答案。
在那種擁擠的狀況,一個人要抓住兩個吊環根本不太可能,即使可能也不應該,如果有人因此而沒有吊環可抓,就太沒公德心了。
至于用三、四根手指鉤住吊環這個答案,最好你指力夠強,不然你要有在公車上跳國標舞的心理準備。
國標舞?我整個人瞬間凍結。
我經常想起她,但從未突然莫名其妙想起她。
四個多月了,她的影像在腦海里只蒙上一層細細的灰塵。
我用嘴巴輕輕一吹,影像立刻清晰無比。
梔子花女孩啊,此刻你在哪里?正在做什么呢?
“呆板的發型、青澀的神情,他應該是大一生?!?/p>
“從他的視線看來,像是對這個地方很好奇,可見他很少來或是根本沒來過這里。所以他應該沒有加入社團。”
“上衣沒扎好,露出一小截衣角,頭發沒有梳理而且雙腳踩著拖鞋,我推測他的個性很散漫?!?/p>
“不。他走路時腳步沉穩,視線移動時有一定規則,個性應該不散漫。我推測他應該沒有女朋友,所以還不習慣打理自己的外表?!?/p>
我轉過頭,發現離我七步遠坐著兩個女孩,似乎正對著我說話。
她們的長相都不錯,也同時屬於甜美型,最大的差別是短發和長發。
不能以貌取人的道理你知道、我知道、拿石頭打小鳥的死小孩也知道,所以我喜歡的女生不一定要長得漂亮,只要讓我有感覺就好。只不過讓我有感覺的女生總是長得很漂亮。
當我一看到令我有所感覺的女生,心里立刻會選擇特定的形容詞,比方可愛、甜美、漂亮、清秀、標致等來形容她們。
如果難以選擇,也會用長得不錯、還滿好看、氣質很好等來形容。
這兩個女孩會讓我心里立刻選擇形容詞,我選的都是甜美。
以外貌而言,她們是屬于讓我45%心儀的女生。
“沒來過這里現在卻來了,而且又不是走進社辦找人,所以他應該是想加入社團。”短發女生說。
“沒錯。”長發女生說,“而且每張海報他都看得很仔細,可見他很想參加社團,但還沒有決定加入哪個社團?!?/p>
我愈聽愈奇,從她們的視線看來,我可以確定她們就是對著我說話。
但她們竟然用第三人稱,而且不在乎我也正注視著她們。
“至于在海報上吹氣嘛……”短發女生想了一下,“應該是海報上剛好停了只蚊子或是其他昆蟲,所以吹氣趕走它。”
“不?!遍L發女生搖搖頭,“我推測他是處女座,有潔癖,見不得海報有灰塵,所以才會吹氣?!?/p>
“都不對?!蔽医K于插上嘴,“海報上面沒有蟲,而且我是金牛座?!?/p>
她們愣了一下,互望了一眼后又同時轉頭看著我。
“學弟。”短發女生向我招招手,“過來坐一下。”
我沒遲疑,直接走向她們,然后坐在她們面前。
“既然沒參加社團又想加入社團,要不要加入心理社?”長發女生說。
我想了一下,不是因為要考慮是否加入心理社,而是因為原本想問她們怎么知道我是學弟、沒參加社團、想加入社團,但隨即想起她們的答案早在剛剛對話時就出現了。
“請問你們剛剛在做什么?”我問。
“反客為主,這招厲害哦?!倍贪l女生笑了笑,“光看這一招,就知道你很有成為心理社社員的潛質?!?/p>
“我回答你吧。”長發女生說,“我們在做人物側寫,對象是你?!?/p>
“人物側寫?”
“那是心理社社員常玩的游戲。”短發女生說,“仔細觀察一個人的外表、談吐、行為舉止等等,判斷他性格上的特征和心理狀態。”
“我們回答完了,輪到你了。”長發女生問,“想加入心理社嗎?”
“這……”我開始猶豫,畢竟這很突然,而且我對心理社還很陌生。
“你是工學院的學生嗎?”短發女生問。
“是的。”我點點頭。
“那么你班上的女生很少,而且你沒女朋友。想認識更多女孩應該是你想加入社團的理由之一,搞不好是最大的理由?!遍L發女生說。
“既然如此,就別再猶豫了。心理社也有一些女社員?!倍贪l女生說,“而且你不覺得我們長得很漂亮嗎?”
短發女生說完后,跟長發女生相視而笑,兩人的笑容同樣甜美。
這種笑容太犯規了,我心中的防線瞬間被擊潰。
“這是入社申請表,你填一下基本資料?!遍L發女生遞給我一張紙。
“筆在這里。”短發女生遞給我一枝筆。
我立刻提筆在紙上寫下姓名、系級、寢室號碼等基本資料。
“歡迎加入心理社?!彼齻儺惪谕暎拔覀兪巧荷簩W姐?!?/p>
“珊珊學姐?”我很納悶,“可是你們是兩個人啊?!?/p>
“我是秀珊?!遍L發女生指了指短發女生,“她是怡珊。我們是會計系二年級的同班同學,又同寢室、同社團,總是同時出現、同時消失,我們幾乎形影不離,所以你只要叫我們珊珊學姐就行了?!?/p>
“所以兩位學姐都沒有男朋友。”我說,“因為你們之中只要一個有了男朋友,就不可能維持形影不離的狀態。”
“唷!”怡珊學姐笑了笑,“輪到你側寫我們了?!?/p>
“心理社固定活動時間是每周五晚上七點,如果臨時有活動會通知?!?/p>
秀珊學姐指著四樓左邊的走廊:“社辦就在那里?!?/p>
“后天晚上要提早半個鐘頭來,社長會對你做些測驗?!扁簩W姐說。
“測驗?”
“別緊張。”秀珊學姐說,“不是考試,只是玩一些心理測驗而已。”
珊珊學姐繼續說明心理社的活動內容,然后向我收取200元社費。
“對了”,怡珊學姐問,“你為什么在海報上吹氣?”
“因為腦海里有灰塵,要吹氣才能看清楚梔子花?!蔽一卮?。
珊珊學姐互望了一眼,再轉頭看著我。
“學弟?!毙闵簩W姐說,“心理社真的很需要你。”
“因為我們很缺具有異常人格的觀察對象?!扁簩W姐說。
然后珊珊學姐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
雖然覺得加入心理社的過程有些詭異,但心里卻很踏實。
大學生活過了快兩個月,原本只認識四個女孩,現在多認識了兩個,一下子增加五成,真是進步神速。
而且不僅量有所增加,珊珊學姐的加入讓質的提升更是可觀。
將來以珊珊學姐為圓心向外拓展,一定可以認識更多漂亮的女孩。
星期五晚上我依照珊珊學姐的吩咐,六點半準時進了社辦。
“學弟,先等一下。”社長說,“我準備一下資料馬上就好?!?/p>
社長是機械系大三,戴著一副黑色大鏡框眼鏡,是十年前的流行款。
他的聲音很低沉,五官看起來有些老氣,這是我的第一印象。
我簡單打量一下社辦,四坪大小的狹長空間,右側角落堆了些雜物,左側角落有張書桌和幾張塑膠椅,社長正低頭坐在書桌內側。
貼著右墻擺了兩個書柜,柜子里放的大概都是心理學相關書籍。
左側墻上掛了一塊白板,上面寫了一些人名和電話,還有行事歷。
“好了?!鄙玳L抬起頭,“學弟,拿張椅子坐吧。”
我說了聲謝謝,拿張塑膠椅坐在書桌外側,面對著社長。
“在樓梯間遇見一個女孩迎面而來,你希望是你上樓、她下樓,還是你下樓、她上樓?”
社長右手拿筆,桌上放了張紙,雙眼直視著我。
雖說只是玩個心理測驗,但感覺好像調查員在審問嫌犯,而我是嫌犯。
“嗯……”我想了一下,“我下樓、她上樓?!?/p>
“喜—歡—偷—看—女—性—胸—部。”他低頭寫字,邊寫邊說。
“啊?”我大驚失色,不禁站起身,指著他面前的紙,“這……”
“這是心理測驗,代表你喜歡偷看女生胸部?!鄙玳L抬起頭說。
“為什么我下樓就代表喜歡偷看女生胸部?”
“因為如果你要下樓而她要上樓,那么你可以很輕易偷瞄她的乳溝?!?/p>
“我干嘛要偷瞄她的乳溝!”
“這就要問你了?!鄙玳L說,“因為你選擇下樓?!?/p>
“如果我選上樓呢?”
“那就代表你喜歡偷看女生大腿?!?/p>
“這根本是捉弄人嘛!”我大叫,“那社長你怎么選?”
“我當然是搭電梯?!?/p>
“選項沒有搭電梯啊?!?/p>
“人永遠會有選擇,而選擇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不是別人給的?!?/p>
“你……”這話很有道理,我一時想不出反駁的話。
“坐下吧。學弟?!鄙玳L說,“你要記住。我是社長,我很專業。”
雖然我很不服氣,但還是坐了下來。
“接下來我不問選擇題,問一個可以讓你自由發揮的題目?!鄙玳L說,“如果看到一個眼睛周圍浮現藍色的婦女,你認為她發生了什么事?”
“家暴吧?!蔽艺f,“也許是被她先生打的?!?/p>
“有—憎—恨—異—性—的—傾—向?!彼皖^寫字,邊寫邊說。
“喂!”我又站起身。
“這次我可沒坑你喔,答案是你自己想的。”
“為什么我認為她眼睛瘀青就代表我有憎恨異性的傾向?”
“我說的是眼睛周圍浮現藍色。”社長說,“你把藍色直接聯想成因為暴力而產生的瘀青,可見你潛意識里憎恨女性,很想痛打她們。”
“那社長你怎么回答這個問題?”
“眼睛周圍的藍色當然是因為涂藍色眼影而已啊。”社長說,“這題的答案只分正常和不正常兩種,涂藍色眼影之外的答案都是不正常。”
“你……”我指著他,說不出話。
“我是社長,我很專業。”社長說,“你請坐?!?/p>
我只好悻悻然坐下。
“差不多了,我大致了解你的心理狀態?!鄙玳L說,“你千萬不要因為被我看穿心理而反應激烈,要學會冷靜。知道嗎?”
“嗯?!蔽覒艘宦?,不置可否。
“咦?”社長似乎很驚訝,“你說謊了?!?/p>
“說謊?”
“在心理學上,眼珠往右上代表正在說謊,往左下表示正在回憶。很多刑警都是這么判斷嫌犯是否說實話?!鄙玳L指著我的眼睛,“你剛剛眼珠往右上方移動了。”
“右上表示說謊、左下表示回憶。”我問,“如果在回憶時說謊呢?”
“那就……”
社長轉動眼球,一會右上、一會左下,最后眼珠在眼眶里拼命繞圈。
“好了?!鄙玳L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用衣袖擦了擦眼鏡后重新戴上,”團體活動時間到了?!?/p>
“社長”我問,“你眼睛還好嗎?”
“我眼睛很好。不要忘了,我是社長,我很專業。”社長說,“走吧,我帶你去活動地點?!?/p>
所謂團體活動時間就是在校園里找個僻靜的角落,社員圍成圈。
四周一片漆黑,圓心只放了把手電筒,社員都坐在草地上。
在社長引導下,社員說出一些深埋在內心深處的秘密、挫折或陰影,也有人藉此機會說出自己的暗戀情事或是情傷。
這種活動有點像是西方電影里常見的團體心理治療。
社長要我先發誓在這個活動中所聽到的一切,絕不泄漏半句。如違此誓,天誅地滅等等。
怎么一個社團活動搞得像密謀造反的江湖幫眾聚會呢?
不過我聽了一會后,還頗贊同得先發誓這件事。
由于心理醫師會死守患者的秘密,所以患者便會向心理醫師坦白一切。
要讓社員坦白,確實得先做些預防措施,何況我們都只是學生而已。
剛開始聽時我還津津有味,但聽了一會后開始覺得無聊。多數社員訴說的是自己的單戀、苦戀、暗戀,有的則是埋怨另一半。只可惜說故事的技巧不佳,有時甚至像是單純的吐苦水或是抱怨。我眼皮愈來愈重、盤坐的身子愈來愈彎,臉都快貼到草皮上了。
然后我隱約聽到兩個女孩在我身后低聲交談。
“視線朝下不朝圓心,他應該是不怎么想聽,甚至覺得無聊?!?/p>
“身體前傾背彎如弓,而且有規律的擺動,他應該在打瞌睡?!?/p>
“珊珊學姐?!蔽肄D過頭看見她們,“你們怎么這時候才來?”
“你沒聽過有句成語叫姍姍來遲嗎?”怡珊學姐說。
“所以我們兩個人總是會遲到呀?!毙闵簩W姐笑了。
珊珊學姐擠進圓圈,一左一右坐在我身旁。
幸好有她們的加入,枯燥的故事頓時變得有趣,我也愈坐愈直。
活動結束后,我跟珊珊學姐提起在社辦與社長的對話。
“你知道這屆的社長是怎么產生的嗎?”怡珊學姐問。
“不是用選的嗎?”我說。
“不?!毙闵簩W姐說,“是猜拳決定的,而且是猜輸的當社長?!?/p>
“真的嗎?”我很好奇。
原來這屆的社長要改選時,一共有七位大三的學長符合選舉資格,但沒有一位想當社長,最后只好用猜拳決定,猜輸的當社長。
七個人圍成一圈剪刀石頭布猜了十幾次,始終沒有結果。
有人提議干脆只出剪刀和石頭,不要出布,這樣比較快。
“他們還真的繼續猜拳,而且只出剪刀和石頭。”怡珊學姐說。
“有這么蠢嗎?”我很驚訝。
“這還不是最蠢的?!毙闵簩W姐說,“最蠢的是竟然還有人出剪刀?!?/p>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結果有五個出石頭、兩個出剪刀?!扁簩W姐說。
“兩個出剪刀的人當中,有一個立刻意識到自己干了件超級大蠢事,當下便說他沒臉再待在心理社了,于是退社?!毙闵簩W姐說。
“剩下那個出剪刀的人……”怡珊學姐還沒說完,秀珊學姐便接著說:“就是現在的心理社社長?!?/p>
“所以我們的社長基本上是個白癡?”
“可以這么說。”珊珊學姐笑了。
原本還有點擔心社長對我的心理分析可能會有一點點正確的成分,因此我得仔細回想成長過程中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錯?
不過現在不必擔心我的心理狀態了,該擔心的是在專業社長的領導下,我會不會從正常人變成不正常?
三天后心理社辦了個水餃會,算是臨時增加的活動。
在學生活動中心四樓的自由空間,社員們自己包水餃、煮水餃。
打量了一下四周,社員三五成群談笑著,氣氛很融洽。
上次團體活動時間在黑漆漆的草地,我根本看不清旁人更別說認識了。
珊珊學姐按照慣例會遲到,在場的社員中我只認識社長。
雖然想找人聊天,但我可不想靠近社長,寧可獨自躲在角落包水餃。
“餡放太多、捏出皺摺的手法也太粗糙,他應該是第一次包水餃。”
“視線四處游移,包水餃時既慢又不專注,他應該是想找人說話?!?/p>
“想找人說話卻獨自躲在角落,他應該是找不到人可以說話?!?/p>
“明明四周都是同社團的人,他卻找不到人可以說話,可見他應該是剛加入社團,所以還找不到可以算是認識的人說話。”
“珊珊學姐?!蔽肄D頭笑了笑,“你們終于來了。”
珊珊學姐分站我左右,挽起衣袖互望一眼后便開始包水餃。
她們各拿起一片圓形面皮攤在左手掌上,右手舀一匙內餡擱在面皮上,食指沾水沿面皮圓周滑了一圈,左手一握,雙手手指俐落捏出皺摺。
“第一顆水餃包好了。”珊珊學姐說。
“好快?!蔽殷@嘆。
一轉眼工夫,她們已各包了15顆水餃,速度幾乎一樣。
“看到了吧?!扁簩W姐說,“我們不只是長得漂亮而已?!?/p>
“而且還很有才華呢?!毙闵簩W姐說。
“所謂的才華是指包水餃嗎?”
“當然啰。”珊珊學姐笑了。
“確實很有才華。”我也笑了。
珊珊學姐把我包的大約20顆水餃放進現場三個鍋子其中一個煮。
“仔細記住這個鍋子。”怡珊學姐問,“記住了嗎?”
“嗯?!蔽尹c點頭,“為什么要記住?”
“待會千萬不要吃從這個鍋子中撈出的水餃?!毙闵簩W姐說。
“我知道?!蔽倚α?,“但是我會請社長吃。”
“乖?!鄙荷簩W姐也笑了。
“水餃會目的不是比賽包水餃,而是聯絡社員感情?!扁簩W姐說。
“我們帶你去認識別的社員吧?!毙闵簩W姐說。
珊珊學姐拉著我四處串門子,幫我和其他社員互相介紹。
“這學弟有憎恨異性的傾向?!鄙玳L指著我,“你們要好好感化他。”
“我們一定盡力?!鄙荷簩W姐回答。
“社長請吃?!蔽叶肆艘槐P可能是我包的水餃。
“嗯。”社長點點頭,“謝謝?!?/p>
心理社社員總共約50個,每次聚會大概會來8成,比例算高。像我一樣的大一新社員有12位,其中3位是女生。
這三位女生跟我班上四位女生一樣,一看到她們就知道是女生,而我是男生,所以她們是異性,然后就沒有其他特殊的感覺了。
水餃會持續兩個鐘頭才結束,我吃了20顆應該是珊珊學姐包的水餃。
由于珊珊學姐的緣故,我對其他社員有了初步的認識,不再感到陌生。
“學弟!”我要下樓離開學生活動中心時,社長叫住我,說,“下樓時不要偷看女生胸部啊?!?/p>
我猜其他社員對我大概也有了初步的認識。
之后在團體活動時間我不再感到枯燥,逐漸融入心理社這個團體中。
我期中考的成績都及格,社團生活也還可以,雖然專業社長很白目,但珊珊學姐人很好,我跟其他社員的相處也算融洽。
大學有三大學分:學業、社團和愛情,前兩大學分我算修得不錯,只剩愛情學分還沒修過,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修。不過目前我才大一,不必太急,我想很快就有機會修修看。
而這個機會果然很快就來臨。
(未完待續。選自19樓社區http://www.19lou.com/,圖片選自網絡)
責任編輯:李 娟
投稿郵箱:53583280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