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我
男人的友誼之所以能持續一輩子,是因為男人結婚后,朋友仍然是朋友。女人的友誼卻常常半途而廢,是因為女人結婚之后,她的眼睛里只有丈夫孩子油鹽醬醋茶。朋友在此時的意義,如同那條壓在箱底已經皺巴巴的嫁衣,除了大喜大悲時翻出來瞧一瞧,平時壓根就不會瞅一眼。
女人過了二十七歲,就會突然發現身邊的朋友都不見了。隔三差五收到一張請帖,揣著一個裝著千兒八百的紅包趕飛機坐高鐵轉客車風塵仆仆地趕往婚禮現場,看著幾年前還與自己喝啤酒吃燒烤罵著男人發誓要一輩子單身的閨蜜,正甜蜜地依偎著一個陌生的男人。眼睛里滿是對未來的憧憬,咕咚咕咚冒著傻氣,偏又閃亮如星辰。她會過來抱你一下,大呼一聲“親愛的,你來了我太高興了!”然后轉身繼續招呼親友,直到婚禮結束,你們都沒有寒暄的時間。
可是等你要離開時,她卻馬上拋下醉醺醺的新郎官,還有正對她細細叮囑的三姑六婆們,眼淚汪汪地拉著你的手,千般不舍,萬般不離。最后你也哭了,覺得自己趕上一千多公里路送這個丫頭出嫁,其實是一件很值得的事情——就算你已經被壓箱底了,在她心中,在你心中,曾經的友誼,永遠是最珍貴的那件嫁衣。
亦深知,再見之期,將是萬水千山迢迢不可測了。
從廣州回北京的航班上,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這場婚姻,真的能讓大鳥獲得幸福嗎?
大鳥是新娘的名字。
我們認識七年。
(二)大鳥
大鳥當然不叫大鳥。她有一個很拉風的名字,叫做鳳凰。可是我們一直叫她大鳥,鳳凰不就是一只體型大一點的鳥么?
大鳥是客家人,廣東有一個說法,娶妻就娶客家婆。可見客家的女人都是賢惠的。大鳥尤其賢惠,她是家里的老大,在她之后,大鳥的爸媽又一口氣添了兩個兒子。她心甘情愿排在弟弟們的后面,操心著他們的吃喝用度,明明相差不過三四歲,卻像一個小家長。旁人有時候看不過眼,會悄悄地對她說:“阿福啊,你爹爹姆媽偏心,你怎么一點都不生氣。”阿福是她的小名。她出生的那個韶關鄉下,似乎所有的女孩都叫做阿福或者阿娥。看著福氣,其實如蛾子一般微不足道。 “可是他們是我弟弟啊。”大鳥回答得理所當然。回過頭繼續照顧那兩個越長越大,也越來越任性的弟弟們。
客家人的賢惠,不在于她多么能干,而在于她永遠把自己放在最后面。在家人之后,在朋友之后,在任何人之后。
大環境使然,大鳥并沒有太高的學歷,中專畢業就早早出來打工了。她的腦子很好使,先在工廠,后來又自己出來擺攤,開網店。大鳥趕上了網店最蓬勃發展的時期,在世人眼中,她算是有出息了。有時候經濟好的時候,一月竟能拿好幾萬。而生活在廣州的高級白領,也不過一月幾千罷了。那一年,大鳥二十五歲。我們在一次聚會中認識。老實說,當時并不喜歡她,她的身上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小家子氣,透著小心翼翼的謹慎,似乎永遠在看人眼色。
后來又在一起吃了幾次飯,慢慢就熟識了;再后來,那些神采飛揚的朋友們紛紛離開再無聯系,我和大鳥的關系卻莫名其妙地親密起來。也許成熟后的我漸漸發現:一個始終以你為先的朋友,是多么多么難得。它比那些光輝燦爛的“個性派”們,更加可遇不可求。
大鳥是朋友中最拼命最能吃苦的,可也是對自己最節省的。她的衣服不曾超過一百塊。我們天南海北到處玩的時候,她卻守著自己的小店連廣東省都沒有出過。可是家里兩進三層的樓房修好了,弟弟結婚的聘禮準備好了,爸爸的皮鞋媽媽的棉衣,大件小件,貴的便宜的,她全部一一置好了,但她還是常常接到家里的電話,一會兒是姆媽的:“阿福啊,你二弟要一輛摩托車。”一會兒是三弟的:“大姐,我辭職了,你借我幾萬塊錢花花吧。”大鳥就像一只上了發條的機械鳥,不管如何努力,都無法填補家里越來越大的胃口。
這樣一年一年,年輕的女孩開始滿臉疲倦。
五年后,我去埃及,在廣州轉機。晚上約大鳥吃飯,之前我們已有兩年沒有見面了。她走進餐廳時,我嚇了一跳:她老得厲害。
如今的網店如雨后春筍冒了一地,據說工廠那邊也提價了,她的生意越來越難。家里的開銷卻越來越大。
“歇歇吧。”我說,“去度個假,談個戀愛。”
“哪能啊,大弟把人家的肚子弄大了。真是造孽。女方要十萬塊彩禮呢。二弟也要在廣州買房……怎么能歇?”她嘆息。
“這關你什么事?你只是姐姐,又不是媽,你也有自己的人生,對吧?”
“可我不管,還有誰管呢?”
“管到什么時候才是盡頭?你三十了!”
“是啊,三十了,可怎么辦?”她的眼神空空的,說不上是迷惘還是根本沒有思考過。
不過,大鳥根本不需要去思考,因為她的家人已經為她思考過了。家里有一個三十歲還沒有結婚的女孩,顯然是會遭人非議的。大鳥開始頻頻地被招回家,參加各式各樣的相親儀式。最多的一天,她一口氣見了三個人。那段時間,大鳥常常會跟我說起那些相親對象:離異的只希望給孩子找免費保姆的小生意人,或者行為怪癖的四十歲大叔……她常常覺得委屈,因為她每次回絕對方時,姆媽爹爹就像看怪物一樣看她:“你都三十歲的人了,還挑什么!又不是什么金枝玉葉。”
“是啊,姐姐。這樣已經算不錯了。你都三十了,也許都沒法子生孩子了,人家有一個現成的孩子多好。”弟弟同樣在不停地勸說。
大鳥默默地站起來,走出門去。門外是翠色綿延的山脈,涼風習習,鳳尾吟吟。她無數次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從那條竹影婆娑的小道里回家,滿懷欣喜。離開時兩手空空。
她也想在年華正好時遇見一個人,與對方牽手花前月下。不是蓬頭垢面地混在工廠,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時守在電腦前與買家們周旋。她也要像那個年紀的女孩一樣,用半個月的工資買衣服,半個月的工資做頭發。可是她沒時間,她賺了很多錢但是自己卻始終沒錢。現在她三十了,她的事業遇到了瓶頸,在他們眼中,她只是在花瓶里放了半月即將凋謝的花,殘水渾濁,散發著腐朽的味道。
她為之付出了全部青春的人,從未真正認可她。
她以為她會哭,可是眼淚并沒有真正流出來。幾分鐘之后,大鳥回到了屋里。她怕家人擔心。
我相信好女孩都能上天堂,可是,上天堂之前呢?難道不也應該得到更多的善待?
再后來,大鳥遇見了她現在的老公,是從前的同學介紹認識的,他比大鳥小三歲。大鳥對我說:“他就像我的另外一個弟弟。”她用姐姐的姿態全身心地投入了這段感情。半年后,他們結婚。
我不會妄測他們之間到底有沒有愛情,最起碼婚禮當天,大鳥笑得很甜。這就夠了。
從廣州回來后,有一次和大鳥在QQ上聊天,她說起婚姻生活中的很多瑣事,老公貪玩,家里的事無一不讓她操心。不過,她看上去很滿足,無怨無尤。
“對了,我弟媳又要生了,我得去聯系醫院……”末了,她又說。
我笑著嘆氣,再也不想勸說什么。
也許這世上真有一種人,她注定是蠟燭的屬性。燃燒是她的宿命,也是她的幸福。既然如此,旁人也無法置喙什么,只能默默地注視著她的光束,汲取著她的熱量,然后,祝福。
有一天,我向方方說起大鳥的事情,擔心著那個小她三歲的老公最后會辜負她的付出。方方特別不屑地回了三個字——
“操閑心!”
“但是……”我弱弱地想反駁。
“女人這種生物,等她有了孩子,男人對她好不好,根本就不重要了。”方方打斷我說:“就像我,老實說,我都忘記我男人長得什么樣了!”
我啞然,無語了好久。
方方是我的老同事。
我們認識了五年。
(三)方方
方方是閃婚,非常典型的大齡女青年婚戀史:相親,一個月后滾床單,三個月后奉子成婚。
老實說,她的婚訊讓我們大吃一驚。因為方方應該是朋友們當中最獨立最不會出情況的人。她像一個大姐姐。換一個時髦的名詞,就是女漢子。她似乎永遠在精神飽滿的工作狀態,每天從出版社的編輯室到印刷廠到發行部,行色匆匆,幾乎沒有停歇的時間。我曾開玩笑地問:“不行啊,你這樣不給自己留約會的時間,可會嫁不出去的。”
“我壓根就沒想嫁人,浪費生命。”方方理直氣壯地回答道。她仿佛從不知道疲倦。她的生活像陀螺一樣轉個不停。
“興許只是要求太高,沒一個入眼的。方方啊,心太大。”另一個同事悄悄說。
我不置可否,不過,方方確實是一個心很大的女人。方方大學畢業那會,身為公務員的父母為她安排好了一個政府機關的工作,可是她沒有去報到,硬是一聲不響地考上了北京的研究生。后來,研究生畢業了,家里又幾番動員讓她回去,方方卻選擇留了下來,在一個出版社做編輯,一個月拿五千塊工資,房租一千五,吃穿用度,各種開銷,到月底算一算,剛夠溫飽。可她覺得自在又快樂,這個城市那么大那么精彩,仿佛永遠還有一個她還沒有探索的角落,推開下一扇門,就能看見愛麗絲的仙境。日子飛快,她以為一輩子都會這樣新鮮有趣,但是漸漸地卻變了,說不上具體是哪里變了。有一天,她發現曾經在一起搜尋美食的朋友們都不見了。工作開始一成不變。工資漸漸不夠用,房租卻一日見一日地漲。她疲于拼命,孑然一身。
“回來吧。”電話里,母親的聲音諄諄善誘,“你說,你留在北京又能干什么呢?”每年都有一批才華橫溢的年輕人涌入方方供職的出版社,她不是石頭,但也不是能從石頭中卓然而出的金子。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是在西單商場櫥窗前駐足又離開的蕓蕓眾生的其中一名而已。
那天,方方狠下心,用一個月工資在西單買了一件深紅色的呢子大衣。高檔的毛料將她并不完美的線條修飾得高雅服帖。方方抬起下巴,在鏡子前顧盼流連。她的手摸過袖子上復古的骨扣,感受著純羊毛絕妙的手感,心中卻并無一點歡喜。
她突然發現自己老了,老到需要昂貴衣服來裝扮自信的年紀。原本新鮮有趣的未來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宛如能將人吞噬的怪獸。它是未知的。她已經無法承受這種未知。
是啊,留在北京干什么呢?
她永遠無法在北京買一套房。工作已是雞肋,她的那些奇思妙想永遠也沒有機會變成現實。出版社的前輩們湊在一起討論著房子與孩子,出版社的后輩們聚在一起說著吃喝玩樂。她成為了沒有歸屬的中間人。
西單的地鐵站,穿著深紅色羊毛大衣的方方被洶涌的人流擠來擠去,地鐵來了一趟又走了一趟,永遠是滿滿的人,車里的乘客貼在車玻璃上。可等車的人們擠一擠,車外的這幾十人竟然也塞進去了,仿佛那些鐵皮車箱是用橡皮做的。方方每天都是擠著這樣的地鐵上下班,可是今天,她不想擠進去,她目送著一趟又一趟列車離開,她卻始終留在站臺上。她不想弄臟自己的新衣服。她突然覺得悲哀,廣袤而空洞的悲哀。方方鼻子發酸。
第二天,方方向出版社請假了,回到了她的家鄉,山東的一個小縣城。
父母對她的突然歸來喜出望外,特意做了著名的德州扒雞來迎接女兒。方方坐在自家寬敞溫暖的房間里,歸家的決心越來越大。
可是她很快就發現,自己回不去了。
留在德州的朋友們,不是公務員就是自己開了小店,她們早早地結婚生子,與高中朋友們聚餐,方方發現自己完全插不進一句話,小孩的吵鬧淹沒一起。聚餐完后,一起看電影,方方完全無法理解朋友們竟然只看國語片。蹩腳的譯制片讓她坐立不安。有房有車卻從不曾出過山東省的老同學全身上下透散著莫名的優越感。她們看著方方,就好像看著一個在外面混得不如意,所以回頭是岸的浪人。在她們眼中,方方是個失敗者。她沒有固定工作也沒男人,年紀卻已經不小了。在這里,女人的價值最終只體現在穩定的生活與好老公上面。
方方很快逃回了北京,不久后,她開始相親。
然后,我們收到了她的婚訊。
那時我已經離開出版社很久了,也是許久沒有見她。收到請柬后,第一時間跑過去興師問罪。
“怎么那么快?”
“有孩子了唄。”她的表情說不上是幸福還是無所謂。
方方的老公與她的情況很像,同樣是在北京找不到歸屬但是無法回去的一群人。他們在見面的第一天,就有了共鳴。
所以,一起冒險吧。兩人一起應對那份未知。
“可我一直認為,你會成為女強人呢。”我裝作嘆氣。
“你當是你寫小說呢?所有的主人公都能奮發圖強出人頭地。那大家都去開奧迪奔馳了,怎么還有那么多擠地鐵的?”方方白了我一眼,然后釋然地說:“其實這樣也挺好。也許追求自己能力之外的東西,本身就是一個悲劇。我只是放過了自己。”
我默然。心底一陣涼絲絲的風吹過。不是失望,只是……悵然。
婚禮當天,我見到了方方的老公,一個挺不錯的IT男,他看著方方的目光認真而幸福,就好像他看著的是他未來的全部世界。
他們仍然買不起房。
他們仍然在那條未知的路上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著。
不過,他們以后不會覺得孤單了。因為他們有了彼此,很快,還有了一個共同的小生命。
方方說,她一直試圖掌控生活,可是最后的結果卻是,生活掌控了她。
然而這樣也沒什么不好。有時候,隨波逐流,也是一種幸福。可是夜闌人靜,當她吻著懷里熟睡的孩子,聽著身邊男人的鼾聲,轉頭看著窗外燈火通明、車水馬龍的帝都——這個不屬于自己又無法離開的大都市,會不會有過后悔:如果那時候,她留在了家鄉?
如果那時候,方方留在了家鄉,她也許會變成另外一個芳芳。
另外一個芳芳是我的發小,我們的老爸是同事,我們的老媽是閨蜜。
我們認識了一輩子。
(四)另一個芳芳
我和芳芳一起長大,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都在同一個學校。只是讀大學的時候分道揚鑣了,我選擇了去另外一座城市,她選擇留在了家鄉。我們家門口就有一所很不錯的大學。芳芳的大學生涯更像是高中生涯的延續,她學的是師范類,大四實習結束,她留在了實習單位。本地的一所普通中學。教英語。
畢業后我去了廣州,大家漸漸少了聯系,過年回來的時候,媽媽告訴我,芳芳結婚了。
我略覺吃驚,不過,也不覺突兀。一畢業就結婚的人本來就有很多,何況她的生活太過安穩單調,好像除了結婚,也沒有其他事情可做。
芳芳的老公與她是門當戶對的,本城人,父母事業單位,男人工作穩定,也是事業編。在結婚之前,他們相處了半年,在一起應該也是愉悅的,反正很快就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雙方父母一起出資為他們買了一套房。沒有負擔,沒有矛盾,小兩口的日子快樂而悠閑。
一年后,芳芳有了寶寶。
那段時間,媽媽總是向我念叨:女孩子就應該像芳芳一樣,幸福安穩比什么都重要。
我使勁地點頭,深感贊同。只是,性格決定命運。我做不到這樣平靜與甘心。
芳芳就這樣作為單位大院的正面典范,幸福了好幾年。
這期間,她從一個編外的代課老師轉為了編制內的教師,她老公也從一個小職員變成了主任。孩子到了上幼兒園的年紀。他們有一輛八萬塊的代步車,夫妻倆甚至一起在供第二套房。芳芳的生活幾乎是完美的。那時候,她的簽名經常是那種心靈雞湯式的小女人喟嘆“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天天吃宵夜,又長胖了怎么辦”……滿滿的都是幸福。
這期間,我去了廣州,接著辭職去了許多地方,而后又去了北京。我認識了幾個人,但是最終沒有走到最后。每年拎著箱子形單影只回來時,媽媽就會祥林嫂一樣嘮叨:“看看人家芳芳,什么都有了。你再看看你。”我低頭看看自己,然后聳聳肩,一臉無所謂。可是心底還是為芳芳高興的。回來的第二天,總是吆喝著和她一起吃飯,為她的女兒包上一個大大的紅包。
芳芳每次都會興高采烈地聽著我在各地的見聞,然后發出不可思議的呼聲:
“他真的為她辭職去北京了呀,你朋友是真的喜歡那個女孩呢!”
“是嗎?這么好玩?!人就住在牲口房上啊,難道晚上睡覺不臭么?”
……
一些并不怎么新鮮的事情,在她聽來,也仿佛天方夜譚似的。我常常會因為她的反應而好好反思自己說過的話。可是想來想去,也不過是一個不足為奇的小故事而已——芳芳的世界太平靜了,一點點波瀾都可以讓她驚嘆半天。
“要不找個時間,你和我一起去旅游吧。比如半個月的行程。”有一次,我提議道。
“哪有時間。”她推卻。
“擠一擠還是能抽出時間的吧。”
“……還是算了。孩子不能沒人管,而且,老公也不會答應。”她滿臉為難。我便不再說什么。也許吧,已經平靜太久的人,并不太適應變化。
然而我并不覺得這是什么壞事。能守住平淡日子的人,心底都藏著一面湖。
后來,大家各自越來越忙,也越來越少聯系,我們連著兩年未見。最近一次,家里有事,我臨時回去了一趟,在樓下遇見了回來探親的芳芳。
“好久沒見啊,你怎么瘦了。”芳芳看上去那么憔悴。
“你倒沒怎么變。我快成老太婆了。”芳芳拉著我的手,很是欣喜,“最近都忙些什么?”
“瞎忙唄。網絡劇微電影什么的。”
“真好,你還是自由自在的。”她眸色微黯。
“少來啦,一把年紀還沒人要,我不知道多羨慕你呢。”我誠心誠意地回答。
芳芳欲言又止,末了露出一抹苦笑。抓著我的手,遲遲未松。
那天,我們并未深談。
不久后,我在電話里聽到了芳芳離婚的消息,聽說是她老公出軌了。離婚官司打了許久,芳芳最后拿到了孩子的監護權。男人很快與另外一個女人結婚了。
有一次,我們偶爾在QQ上遇見。我還在思忖著安慰的措辭,她卻率先點破道:“我離婚了,也從學校辭職了。現在開了一個課外培訓班,發展得不錯。有機會我還想去北京學習呢,帶我女兒一起去看你。”她看上去精神不錯。
“歡迎。”老實說,我松了一口氣。原以為她這樣不適應變化的人,在這番變故后,會不知道人生何去何從。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芳芳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繼續道,“我也以為自己會一蹶不振。以前一直很怕,怕失去,怕出遠門,怕不安穩,怕任何不能掌控的東西。如果能一輩子平平穩穩,那將是多大的福氣。可是,這世上的平穩,原來并不是小心翼翼趨吉避兇就可以得到的。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吧。其實我很感謝這場經歷,有一種……解放的感覺。原來沒什么能一勞永逸,只能讓自己不斷強大,不要再心存僥幸。現在,我有一個剛剛起步的事業,有一個乖巧可愛的女兒,我會為她創造一個很好很好的未來。我終于有膽量去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真的,我很好。”
我笑了笑,突然留意到她的QQ簽名已經換了——“人生需要兩次沖動,一次不顧一切的愛戀,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
她確實變得更勇敢。不過,就算你真的有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旅行的目的地,也未必是自己想要的風景。不如隨緣吧。心里有湖的人,隱藏著自己都不曾發覺的力量。
關掉與芳芳的聊天窗口,我想起了Dodo。
我和Dodo在一起只呆了一個月。
可是我一直記得她。兩年了,開羅暴亂了,不知她是否安好?
(五)Dodo
Dodo是我認識的女孩中,走過最多地方的人。她仿佛一直在行走,從不停頓。Dodo也是對我影響最大的朋友之一。我始終記得那年夏天,她熠熠生輝地望著我,目光的明亮黯淡了整片星空,她說:“你要學會推開那扇門。推開那扇門,你就會擁有整個世界,從此海闊天空,無拘無束。”
不過我到底沒有推開那扇門。不管之前裝得如何無所顧忌,到頭來,還是差了那一份勇氣。我是葉公,她是龍。
所以,我沒能學會潛水。
我們是在埃及相識的,埃及紅海邊一個叫做宰卜海的小鎮。她是我在宰卜海認識的第一位中國人。那時在埃及旅游的國人尚少,主要是歐美那邊過來度假的,來自亞洲的游客則以韓國人與日本人居多,走在路上時,總聽見埃及商販不停地叫著“Japan”或者“Korea”,卻沒有人叫過china。所以,當我第一次在海灘上看見Dodo時,不由得大為驚喜。Dodo是北方人,張嘴一口純正的東北腔,熱情而大氣。“可算見到家鄉人了。”她一把摟住我的脖子,聲音在我的耳邊炸開,“再沒人和我說漢語,我都要忘記怎么開口了。你來了真好。”
我同樣“感觸”非常,甩一把鼻涕抹一把淚,“大姐,你趕緊把手松開,我就要被你勒死了。”
Dodo就是這樣一個大喇喇的女漢子。她出生于黑龍江,在大連讀完大學,還沒有畢業,就與朋友一起在大學附近開了一間酒吧,她是老板兼DJ,酒吧的常客多為外語學校的留學生,所以,Dodo的外語特別好,也非常有語言天賦。除了自己主修的西班牙語外,她還自學完了德語與法語,還有韓語,日語也能說上幾句。可她學習那些語言的動機非常單純,既不是為了證書,也不是為了生計。Dodo說:“每一門外語,都可以為你打開一扇門。它的文化,它的歷史。還有以它為母語的人。”她總是沉迷于陌生的冒險。
酒吧的生意最終交給了自己的合伙人,她卻背著包到處游走,上一站是離埃及不遠的土耳其。來到埃及,純粹是她的興之所至,不像我,為了這趟旅程思前想后了許久。我們就這樣在海灘相識,因為他鄉故知的原因,也因為實在意氣相投,很快就廝混在一起了。有一天,Dodo對我說:“喂,我們去潛水吧。”
“好啊。”我一口應允。
潛水的地方離我們住的旅館并不遠,那是一片沒人看管的海域,海邊有幾家用品店出租潛水用具,我們租了兩套,又請店主義務做一小時教練。要領并不難學,況且義務的教練談不上多用心。海邊很快只剩下我們兩個。教練走后,Dodo自己下水試了幾次,很快就如魚得水,在海里穿梭自如了。我卻被洶涌的海水逼得一次又一次回到岸邊。潛水遠比看上去難多了,一個人置身于深藍的海水里,目之所及,海水仿佛變成了有實體的玻璃,一層一層地逼近,全方位將你囚禁,即便嘴巴里咬著呼吸器,我也常常會覺得無法呼吸,無法呼吸的錯覺一旦出現,就會真的呼吸困難,甚至會嗆水。我連著被嗆了兩次,每次都是Dodo把我拖到了岸邊,到最后一次的時候,她又鼓勵我下去,我死活不肯再下水了。
“下去吧,沒事的,剛才有一大堆魚游過,你不看會后悔的。”
“死都不下去。我怕水啊。”我用礦泉水狂漱口,海水的咸澀,纏繞齒間久久不散。其實我不是怕水,我是怕那種仿佛被全世界拋棄的孤寂,亙古萬年的深海時時刻刻傳遞著一種宏大的力量,在它面前,我渺小又膽怯。
“為什么要害怕,你明明知道很安全,也明明知道,只要你冷靜下來,你就不會嗆水。海是安全的,困住你的不是水,是你自己。”Dodo說完后,又回到了海里。我則抱著膝坐在岸邊瞧著她。她下潛得越來越深,越來越深。有時候好久才能看出她冒出海面,向我做一個手勢。中途,她又上來鼓勵了我幾次,我都沒出息地拒絕了。直到天黑后,Dodo游上岸,有點遺憾地望著我說:“真的是絕好的風景。可惜了。”
“有什么辦法,怕得沒法呼吸。”我聳肩。
“你要學會推開那扇窗。”她望著我,表情認真至極。“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正覺受教呢,Dodo又湊在我耳邊神秘兮兮地說,“其實我根本就不會游泳,哈哈!”
我瞠目結舌,看怪物一樣看她——這個旱鴨子居然就憑著一對腳蹼,在大海里游了一天!
丟下這個爆炸性的新聞后,她沒事人一個,拍拍沙上岸,準備去吃晚餐了。我只得拎著東西跟了過去。
宰卜海旁邊有許多海上餐廳,價格比起國內來,簡直算得上廉價。一頓前菜主食甜點俱全的大餐,合人民幣不過五十多元,況且還是臨海的吊腳樓,夜晚靜謐的紅海在腳底溫柔地低鳴,海風怡人。老實說,如果不是因為動亂,宰卜海真是一個不錯的旅游勝地。
我們當晚就去了這樣的臨海餐廳吃了一次大餐,也是在那晚,Dodo認識了一個男人。她未來的丈夫。
那是一個中東男人,我甚至相信他們是一見鐘情的。男人是那間餐廳的老板,他正在另一桌招待客人,可是從我們進去之后,他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Dodo,Dodo的目光也沒有離開過他。“好帥,對不對?”Dodo湊在我的耳邊,低聲問。她的臉頰滿是潮紅。
確實是一個很帥的男人,不僅有著中東血統的深刻輪廓,甚至還有著東方的精致線條。尤其是他看向Dodo的眼神,似乎要引她深陷。他很快走過來與Dodo攀談,店老板的英語并不算流暢,可是絲毫不影響他們交流。我很快就發覺到自己多余。
之后的幾天,Dodo常常會應邀與他一起游覽名勝古跡,有時候也會叫上我。三人乘著小船沿著尼羅河順流而下,經過神廟時,他拉著她去祈福,我留在岸邊逗貓。埃及的貓又懶又兇,體態優雅地蜷著身小憩,愛答不理。煩了,就瞪著圓眼睛白我一下。我自討沒趣,抬頭去搜尋Dodo的身影。我看見他吻了她。
那兩人戀愛了。
半個月后,Dodo和我一起去攀登西奈山。登上山頂時正好是日出時分,Dodo突然轉頭對我說:“我愛上他了。他要我做他的妻子。”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太陽剛剛從巖石地下冒出頭,金黃的光澤映在她的臉上,輝煌而美麗。那是我一輩子都忘不掉的神采。也許,當年摩西在西奈山遇見耶和華,在他聆聽十戒時,表情也應當與她一樣。有時候,真理與真愛一樣,都是讓人心生虔誠的東西。愛是一種類似信仰的存在,信,則有。
可是——
“他的英語并不好,你又不會阿拉伯語,埃及離中國太遠了,交通也不方便……”我腦子里立刻羅列出不下二十條不能留下的理由。
“還是那句話,”Dodo笑了笑道:“你擔心的一切事情,都只是擋住你的門。它們都不重要。你覺得,人生有幾次你想不顧一切的愛戀?”
“可是——”我的腦子里還是唰唰唰地豎起了無數扇門。
“沒有可是了,祝我幸福吧!”Dodo斬釘截鐵。太陽一躍,沖過了她的頭頂。
Dodo就這樣留在了埃及。
我的簽證在幾周后到期,沒能參加她的婚禮,離開時,她去開羅機場送我,說著說著話,不知為什么就流下淚了。“哭什么,如果覺得后悔了,就回來啊。到時候我在首都機場接你。”我說。她點頭,又搖頭。
后來,我們再也沒有見過。埃及很快陷入到動亂,我的行程被一拖再拖,她的消息石沉大海,時隔兩年,我們終于在網上聯絡到。我問她在哪,她說還在埃及,和那個男人結婚了,而且,有了一個可愛的小孩。可是因為動亂的緣故,生意每況愈下,他們被困在小鎮里艱難度日。阿拉伯語比任何語言都難學,男人待她不錯,可還是常常有格格不入的地方。如果沒有孩子,她一定會覺得分外孤單。孩子學說話,開口就是三國語言,漢語是說得最差的。與國內的家人也久不聯系了。
“不過,這就是生活吧。還好有兒子了。”那個總是試圖超越自己的女孩,終于發出了這樣的喟嘆。
這個世上,到處都有為了愛而奮不顧身的人們。他們想憑借一己之力超越平凡,可是,然后呢?
再輝煌的煙火都有湮滅的時候,再動人心魄的激情之后,還是要回歸最普通的日常。
不過人生就是這樣。推開那扇門,就要愿賭服輸。何況輸贏,本就沒有一個標準答案。她到底妥協了。這或許也她的幸運吧。
不過這世上,也有一些事,是永遠也無法妥協的。比如自己的本性,比如——你是誰。
有些人,生來就只能抗爭。
我知道一位始終在抗爭的人。我們叫她老趙。
我和老趙認識五年。
(六)老趙
老趙并不老。老趙喜歡女人。
老趙自己也是女人。
雖然美劇英劇里鋪天蓋地全是對同性取向的寬容,可是在本國,那依舊是一個不可言說的話題。老趙是蘭州人,出生于廣闊無垠遼遠空曠的大西北。她是家里的獨女,不過,堂哥堂弟卻有一大堆。小時候的老趙一直和男孩子混在一起,性格也是大大咧咧的,像個漂亮小男生。她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發現自己并不喜歡男人。也許成天在充滿汗臭味的男生堆里,冷不丁地聞到了女孩身上干凈清雅的味道,那種心生神往的觸動,類似于心動的感覺吧。
上高中時,老趙經歷了自己的初戀,對方是一位談吐細膩、溫柔如水的女孩,她的同學。兩人遵循了所有高中時的友誼,一同上課,一同吃飯,甚至一同上廁所。最開始的感情總是純粹而干凈的,她只是單純地喜歡與對方在一起,對方也喜歡與她在一起,漸漸的,老趙以為那就是戀愛。可是情人節那天,她送她玫瑰花,那女生受驚的眼神老趙一輩子都忘不掉。那個女生很快消失在老趙的生命里,偶爾有幾次在走廊里遇見,女孩投向她的目光怪異而敵意。老趙第一次清楚地認識到:原來自己是與眾不同的,即便她沒有惡意,也不會得到對方的善待。
她學會了隱藏自己。
我最初認識她的時候,只覺得她是一位寡言而帥氣的女孩,千年不變的襯衣牛仔褲,精致而冷靜的臉,還有對任何事情都無動于衷但是入木三分的評價。我們因為一部劇而相識,我做內容,她是執行導演。她有著所有現場工作人員特有的干練,風風火火,做事從不拖沓。影視圈是一個規則欠缺的浮華地,可是,她卻給人一種實實在在的感覺,老實說,這樣的踏實在男生身上也鮮少見了。因為工作和年齡相仿的緣故,我們很快熟悉起來,不拍戲的時候,總是會叫上三五個好友一起聚聚,三個月后,我在她面前感嘆一位男性朋友到底有多不靠譜,每次見他都換女友。她笑笑說:“所以我不喜歡男人。”
“難道喜歡女人啊?”
“是啊。”
“那你喜歡我不?”我傻乎乎地問。
“喜歡啊,可惜不是同道。”她說得很認真。一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我聳了聳肩,不以為意地回答:“說不定哪天我就喜歡女人了。”
“你還是繼續正常吧,別禍害人了。”她趕緊勸阻。
她最大的秘密在輕描淡寫中說了出來,然而我也輕描淡寫地接受了。老趙后來對我說,其實她當時并不是沒有擔心,不過,我的反應也確實在她的意料之內。她的嗅覺很準。這么多年,她一直靠著出乎常人的嗅覺來保護著自己。哪些人是能接受的,哪些人是不能接受的。高中時備受敵意的狀況,已經很久沒有發生過了。不過,這也決定了,她只能在少數人面前做真正的自己。她生活在自己的保護殼里。
老趙大學時有過一個正經交往的女友,兩人對未來有過許多憧憬,甚至約好了出國,她們知道自己的路會比別人更難走,所以比任何人都努力。老趙已經拿到了美國一所大學的獎學金,可是,就在出國前夕,女友卻告訴她,自己懷孕了。是另一位學長的。
生活中的狗血遠比小說中精彩。老趙形容自己聽到那個消息時,身體如墜入冰窟,手腳發涼。她的愛情,不僅要面臨世人的偏見,而且,還要面臨愛人的不堅定。她什么都沒有說,除了退出與祝福,甚至在對方結婚時送了一份大禮。在她說起這段戀情時,我有點理解當初她對我說的話,如果你不是非如此不可,就別去禍害人。一個有退路的人,哪里懂得背水一戰的決絕。
老趙說,她是一個沒有退路的人,前途叵測。
好在,她還有一份能夠投入全部激情的工作。老趙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工作狂,開工的時候,連著好幾個晚上不睡覺是常事。她卻并不以為苦,越是忙碌越是精神抖擻,反而在沒有工作的假期,會閑得抓狂,一臉的萎靡。
“工作才是我最初以及最終的伴侶。”她笑道。
終其一生,她都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樣結婚生子,她也擔心自己最終的結局是孤獨終老。在正常的婚姻都難修正果的時代,找一位不離不棄的同性愛人,將是多么困難的事情。可是,這也由不得她選擇。如果上帝賜予你一份不同于常人的生活,無論如何,你終歸不能逃避,要么哭著面對,要么笑著面對。
老趙的口頭禪就是:“開心是一天,不開心也是一天。”所以每次見她,她總是一副淡淡然的模樣。
所以,就這樣吧,開心是一天,不開心也是一天,不如一直開開心心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好在,你仍擁有自我。
(七)我
我有一個特別好的朋友曾對我說——那個朋友如今在郊區買了一棟房子,每天種花作畫,宅得天怒人怨,不說也罷——她說:“你的身上有一種很典型的特質。典型的八十年代生人。”
我的年代。信息量爆炸,新鮮的事物擴展了無限的可能。世界開始變得寬容,但是又并不是無所忌憚。老一輩們想著安穩,現實卻諸多飄零,我們在夾縫里,既想拼命彰顯自我卻又被一些自己也看不清的根深蒂固的東西所束縛。我們以為自己還是長輩口中垮掉的一代,可是駐足回首,卻已經成為了社會的中流砥柱。新的婚姻法出臺,房子成為了年輕男女結婚離婚的巨大籌碼,愛情與物質如同這個時代的理想與現實,一路進取一路妥協。它如同一道巨大的洪流,摧枯拉朽,席卷一切。
我點點頭,然后一句話歸納道:“其實我就是一個隨波逐流的人。”
她哈哈大笑:“時代造人啦!”
然而我慶幸生在這個時代。最好的時代。它讓我遇見了最好的人們。最好的女孩。
無論是我的渾渾噩噩,大鳥的兢兢業業,Dodo的尋尋覓覓,老趙的隨意瀟灑,方與芳的寧和堅強,它們都是鮮活的,生機勃勃的,或許有過無奈,但是更多的,是無窮無盡的可能。
一花一世界。一個世界,也有著太多太多或盛開或衰敗的花,它們靜靜地傾吐芬芳,靜靜地迎接著風吹和雨打,然后靜靜地化為泥土,渺小但美麗。她們熱愛著她們的生命,正如這片土地深愛著這些五色繽紛的花兒一樣。
也許,你永遠也不知道她們的名字……
(選自個人博客http://blog.sina.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