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言傳來傳去
杜文林從公司出來的時候雨勢漸大,料峭的寒意從頸部灌入,他不禁瑟縮了一下。
離公交站還有一段距離,如果就這樣奔跑過去,渾身必然會濕透。正在他滿是郁悶的時候,一輛明紅色小車穩妥地停在他的面前,他遲疑了一下,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杜文林一直不明白,為什么喬諾會喜歡上他。像她那樣的女子,漂亮優秀,又是老板的女兒,在公司里位居高層。而他呢?只是研發部的軟件工程師,平日里有一半的薪水要郵回偏遠山區的老家,在這城市兢兢業業呆了七年,卻依然住出租房。
不,其實這些情況杜文林從未對人提及過。他在與旁人閑聊中描述的背景是他在小城市長大,父母都是老師,雖談不上家境殷實,但他從小就受著良好的教育,大學是國內響當當的名牌高校。
其實他也不想撒這樣的謊,只是生活就像飯粒中的沙子一樣,總會給人添上不期待的傷痛。他從技校畢業來這大城市闖生活,做過很多工作,搬運工、快遞員、超市小工……行走在這鋼筋水泥的風景里,他的心頭總會彌漫著一種隱隱約約的悲涼。
再然后,他辭掉工作一心一意地去研修,然后花錢找人做了一張假文憑應聘到這家公司,一做就是三年,憑借著他的刻苦和勤奮成為研發部的骨干。只有他知道,時至今日,他內心依然怯弱卑微。
其實那天,喬諾到公司來的時候,他并不知道她是老板的女兒。他們在走廊里遇見時,她一只鞋跟斷了,走得尷尬又踉蹌。杜文林問可不可以幫她,她瞪著一雙眼睛問怎么幫。
他讓她把另一只鞋脫下來,在臺階上磕幾下,這枚鞋跟也斷了。他把鞋子遞還給她替她穿上,發現她的臉上忽然暈出紅來,頃刻間布了滿臉,又嬌羞又靦腆的樣子。
后來,在公司的大會上,杜文林才知道喬諾是老板的獨生女,剛從國外回來空降到公司。即使他的眼睛垂得低低,也能感覺到周圍人投向他各種目光一一喬諾專門走到他的面前向他自我介紹,又伸手與他握住,這種明顯的優待怎么不惹得眾人非議?
旁邊的男同事拍著他的肩膀說:“下手夠快的呀!”旁邊的女同事則鄙夷他一眼說:“杜文林,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他除了苦澀一笑,還能怎樣?
流言總是這樣,你越回應越被描得黑,索性什么都不說,就讓這流言隨著時間的過去而淡掉。
公主怎么會找平民
可是這鋪天蓋地的八卦緋聞卻此消彼長愈演愈烈。
他不管走到哪里,都成為大家關注的對象。而那些平日鮮少與他來往的人也突然問熱絡起來,就連走不進擁擠的電梯,也會有人主動撤出來讓他先上。
他不經意地聽過好幾回旁人的議論,無非都是他傍富,想要做老板的女婿少奮斗二十年之類的話。
他越發沉默了,行走的時候盡量把影子蜷起來,小心得茫然。
喬諾常常來找他。下班的時候出現在他的辦公桌前,說有個項目介紹會得他去參加。他茫然,說那根本就不是他的事兒。喬諾便把他的上司抬出來,說是上層領導決定的。不得已,他只能聽從。
談完公事的時候喬諾會開車送他,他坐在車里盡量讓自己顯得冷淡,而她淺笑著說著自己小時候的事兒。
在公司餐廳的時候,她總是端著餐盤坐到他面前,曖昧不清地從他的餐盤里夾走青菜又把自己餐盤的肉食夾給他。即使是上班那會兒,她經過他們辦公室也會過來打聲招呼,往他的桌前放一些小零食。
他不是木頭,自然知道她的心意,只是進入公司這幾年來,他一直把自己放得很低,盡量不引人注目,一直謙遜卑微地做著自己的本分。他怕太過高調會讓人知道他背后那些不堪的謊言。假的學歷,假的背景,假的家世。一切都是假的,但他的努力卻是真的。他害怕、恐懼,如麥芒在背。
喬諾拿著兩張演奏會的門票來找他,她說:“杜文林,陪我去看吧。”他知道周圍人都豎著耳朵在聽,他的心中一陣煩悶,冷冷地說:“對不起,我沒時間。”她偏著頭問:“我都還沒告訴你時間,你怎么就知道沒有時間?”他垂了垂眼說:“我會一直都沒時間。”
喬諾失望地走出他辦公室的時候,周圍斷續地響了幾聲掌聲。同事湊過來:“好樣的,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你得撐住呀!”
杜文林的心哆嗦了一下。他知道他不是那種健康明亮的男人,他的心里有太多的灰,而她呢?陽光明媚單純……童話里王子可以找灰姑娘,但沒有公主可以去找平民。
不是不能,是不敢
喬諾還是會來找他,只是少了些張揚。
她見他一個人的時候,會迅速地往他手里塞一個紙盒,她匆忙地說,那是她做的蛋糕;她會打內線電話過來,讓他翻哪份文件,里面夾著兩張電影票;她還會在下班的時候,出現在公交站前,如果他不上車,她就默默地跟著公車,執拗地走一路。
原來這般高貴的女子,在遇見所愛的時候也會把自己低到塵埃里去。她望著他的時候深情又專注,即使被拒絕被打擊依然努力笑笑。她不乖張,不任性,不霸道……想來其實家境越好的女子所受的教育會讓她更加端莊溫柔。
喬諾很美好,好得讓杜文林滿心酸楚,他不能去愛她也不敢去愛她,只能傷著她,也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
有一天,喬諾又給他電話,說想跟他見面,他依然用“忙碌”作借口。喬諾說那是她生日,他遲疑—下就應允了。
那還是他第一次答應她的約會,她在電話那邊笑得歡快,讓他的心也酥了。
她穿著一件高雅的駝絨大衣,有著流線型的黑直發,軟軟圓圓的耳垂上墜著小小的珍珠耳環,剎那芳華的感覺。
他請她吃飯,特別普通的中餐,她一直都淺淺地笑著,眼角眉梢都是歡喜。從餐廳出來的時候,廣場上有人放起奪目的煙花。璀璨美好的時候,她從荷包里拿了份禮物出來。她羞澀地說,這是一對情侶表,她戴了一只,另一只希望他戴上。
他深深地望著她,緩緩地接過那只手表,然后用力一拋,在她的詫異里把那只手表拋進了旁邊的噴水池中。他一字一字地說:“喬諾,你應該有更好的選擇。”
他看著她的眼淚布滿了臉,她說:“可在我心里,你就是更好的那個。”
遠處那些放煙花的家伙,在對著他擠眉弄眼,都是公司的同事。喬諾為了這樣的表白,準備了這么浪漫的時刻,可他根本沒有欣賞的心情。
他轉身離開的時候,看到喬諾跳進了噴泉水池中。十二月的天呀,那得多冷呀!
他停頓了—下,卻還是狠著心朝前走,走了很遠的距離,摸了摸自己的臉,是哭了。
到家的時候,小文在沙發上睡著了。他去臥室拿一床毯子,輕輕給她搭上,而她即刻醒來,微微揚著頭望著他就笑了。
小文說:“今天真冷呀,聽說要下雪了,我給你買了雙手套你試試?”
他突然間抱住她,而她的身體一滯,然后伸出手緊緊地攬住他的腰失聲痛哭,那種悲愴的歡喜在房間里長久不散。
小文不是他的女友。小文只是和他合租這樣一套房。他們有著相同的境遇,她鼓勵他辭職,借錢給他念書,主動照顧他的生活——他知道小文的心思,她一直在等,默默地。
愛情曾來敲過門
越是想要避開的事就越是發生了,他使用假文憑的事終于被人捅了出來。
外部門的同事,聽說他們同校畢業,于是過來搭訕套近乎。可是連說幾人他都支支吾吾,那同事就起了猜疑,回去一查就查出了他文憑是假的,再往人事科一查,連身份證都是假的,這下就鬧得沸沸揚揚了。后來,連警察都來了,因為有同事懷疑他是個逃犯。
雖然很快就查清了他并無案底,但公司還是因著這個原由將他辭退了。走出公司的時候,竟然沒有一個人來與他打招呼,那種勢利和避嫌一目了然。
回到家,小文安慰他說:“不如我們開個店吧?小人物而已,怎么都可以活。”他抱著小文,視如珍寶。他—直品嘗著人情冷暖,—直在現實里顛沛流離,但他卻幸運地擁有了小文這樣現實安好的女子……還有喬諾,喬諾對他的喜歡就像是一場夢,讓他欣喜到心痛。
隔幾天后,有獵頭公司找到他,說有家公司要高薪聘請他。
新的公司,杜文林沒有再用假文憑。他坦陳了一切,但對方說不會在意這些。新的工作,新的環境,因為再沒有心頭的謊言巨石所壓,他做得順風順水,心情也開朗許多。
兩年后,他在這城市有了自己的小房,跟小文結婚。上司來慶祝,碰著他的酒杯說:“知道嗎,喬諾是我看著長大的,是她拜托我在公司里給你安排一個職位。不過現在看來你值得喬諾的推薦,你的優秀大家有目共睹。”他又說,“喬諾這孩子,兩年前的冬天掉水里了,發燒燒壞了一只耳朵,現在有些弱聽。”
杜文林的身體搖晃了—下,他努力地去想喬諾的樣子,可是模模糊糊的怎么也看不清楚。他突然間想起葉念琛的話:當你看不清一個人的時候,其實是你愛上了她。
他的心猛然一抽,全是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