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取代膠片,曾經讓影像工業逐漸遠離化學并最終投入物理學的懷抱,但這遠遠不夠,只有當Digital Video這一物理學術語被Social Video這一社會學術語取代,影像在這一兩個世紀的巨大變革才可以宣告完成。當一種新事物產生時,我們往往率先在技術層面給予識別與定位,但最終,它必將激起社會層面的巨大回想——當一種技術強大不到可以重新組織社會生活時,我們無法賦予它革命性意義。從這個角度考量,影像在其化學工業時期,只是一門精英階層的手藝,他們借此來炫智并對大眾進行諄諄教誨;而在它的物理學時期,人人手執DV讓“每個人都是生活的導演”這樣的口號變成庶眾占領殿堂的狂歡,但終歸來講,廉價介質技術的發展所導致的全民DV盛景,只是一種工具與大眾教育層面的物理性鋪墊;其旨歸,毫無疑問,應該是對社會生活的重新組織——基于此,Social Video才可簡化為SV,并在社會性向度上完成對DV的取代。
問題在于影像到底能夠在多大程度上組織社會生活?我們知道文字對社會生活的組織是完備而深刻的,小到交通指示牌、大到法律條款,甚至一個國家的建國基石,都不外乎一堆契約式文本,從這個層面講,文字的神圣性依然不可取代。而圖形,諸如LOGO之類,向來都是引領人類的標識,如基督教的十字、共產主義運動中的斧頭鐮刀、蘋果公司的被咬去一口的蘋果等。迄今為止,影像這種媒介還沒有發展成為社會生活的組織性力量,盡管我們從《新聞聯播》中腦補國家政治并重拾生活的信心,從《非誠勿擾》中捕捉社會價值觀念的流變,但是,只要憲法還不是用影像來表述的,只要外交條約還不是用影像來締結的,我們就不能認為影像已經完全社會化了。這有兩個意思:一是影像的社會化潛力非常巨大,二是我們需要更進一步消除影像在表意實踐方面的短板,比如,不夠精確,邏輯太過于線性。
延續以上話題。我們對SV的潛力持完全樂觀態度的原因是,在文字、圖形的歷史上,也曾歷經從不精確到精確、從私有化到社會化這一進程——這種進程之所以能順利完成,完全建基于人類乃視覺動物這一物理性事實。文字、圖形與影像,不過是視覺場域的三個梯度。事實上,影像乃是一種返祖,它符合早期人類對形象化的追求。不了解原始人類,我們潛藏在意識深層的本能便無法獲得理解——形象化是我們的本能之一。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文字是人類歷史上對本能的一次反動,它是對圖像、對聲音的一種抽象:先將形象化世界編碼,輸入、存儲并傳輸后,再解碼為形象。這種工作原理與電腦無異,也就是說,在漫長的文字宰制時代,人類不得不將自身異化為理性機器,這與該物種的本性何其迥異!文字是形象的壓縮格式,當存儲空間足夠大、運算速度足夠快時,我們還需要壓縮格式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至于精確性,的確是一個問題,但值得指出的是,精確性是經驗的,而不是先驗的——當一個族群面對同一個文字符號,產生大致相同的感受時,我們不認為是該符號表意的精確性所致,恰恰是因為長期訓練而導致的共同經驗、甚至共同的條件反射所致。所謂文字與語言的精確性,不過是巴甫洛夫之狗眼中肉片的確鑿性。當你看到“花”這個字,頭腦中會喚起花的形象,同時聯想起美好的事物,并激發起美好的情感,這一系列過程,不是先驗的,而是訓練得來。行文至此,我們也許能夠明白,精確性與社會化事實上是同一個問題。兒童在語言能力上不夠精確,是因為他的社會化進程剛剛開啟——影像依舊處于兒童階段,在誕生之初的100年,它只是完成了器質上的成形,正如一個人從受精卵賦得人形一樣。
還有,文字無法消除種族之間的交流障礙與隔閡,而影像,則完全可以——鏡頭語言具有更大的普世性。全球化時代,影像地位的迅速上升,已經從側面說明了這一點。我們不憚于最為大膽地預測,當人臉識別技術日臻成熟之后,名字對人而言將不再重要,當你簽署一項文件時,不再是鄭重地寫下名字,而是掃一下臉。屆時,文件將主要由視頻構成,包括但不限于法律文本、來往函件等等。一種媒介的社會化,意味著它在組織社會生活方面,將起決定性作用,但前提是,該種媒介對社會成員而言,是神圣并必須予以掌握的,就跟農業時代的“識字”一樣。印刷技術的廉價化讓文盲迅速減少,從而推升了文字整合社會的能力,同理,視頻攝制與傳播技術的普及化,也會迅速推升影像整合社會的能力——手機攝像頭就跟印刷術一樣,勢必在人類歷史上扮演不可磨滅的角色。
拋開這些樂觀的預言,要推動影像的社會化進程,我們依舊需要在影像的表意化實踐方面進行艱苦而卓絕的努力。DV完成了器質化賦形,SV沒有理由不在社會化理路上一路狂奔。表意實踐本質上就是社會化實踐,但究其路徑,不外乎兩點:一是生產層面的精確性;二是消費層面的可篡改性。前者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后者在大眾層面壓根沒有開始。精確是一切表意實踐的最高準則,而可篡改,則是一切表意實踐得以完成的……保障機制。作家終其一生,都在尋找那個最準確的詞匯,而影像制作者,則在找那個最準確的鏡頭;對文本讀者而言,他通過行使篡改權來完成對作品的占有,從而使其變成消費品,對影像觀眾而言,其篡改權因為技術門檻等原因,暫且無法行使。也就是說,即便再低劣、再粗制濫造的影像,目前依舊是作品,而不是消費品——因為購買者無法真正占有它。從物權關系來講,影像制作者讓渡給觀眾的,也僅僅是觀看權、批評權,而不是真正的影像主權。主權意味著圍墻與邊界,意味著單向度,意味著梯度,它與民主、與互聯網精神不相兼容。當然,這主要是技術壁壘所致。但我們依舊樂觀,因為文字當初也經歷過這些——如果文字沒有技術壁壘,曾經一個社會共同體中大面積的文盲就不可理解,但今天,這樣的壁壘顯然被瓦解了。當初之讀與寫,正如今日之觀看與攝制。當社會成員中的大多數都能用影像自由表達時,影像的社會化即宣告完成。
自由表達是促進媒介技術廉價化的不二動力,有了這種堅實的人性基礎,我們相信,SV只是時間問題。抽象、隱喻與象征,這種伴隨文字轉碼、解碼產生的修辭方式,將徹底衰落;而形象、直接的影像表意方式,將完全主導未來人類的表意實踐,因為從本質上來講,影像是拒絕修辭的,社會化也是拒絕修辭的——影像與社會化在這里已經完全同構,既如此,還有什么疑惑嗎?
在以后的文章中,將會著重分析社會化視頻在表意實踐方面的修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