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題圖:《看見臺灣》海報
空中攝影:齊柏林 圖片版權(quán):臺灣阿布電影股份有限公司提供
河流沿著山的溝壑順勢而下,綿延,分叉。不知是河的流動塑造了大地的形狀,還是大地的寬容,謙讓了河的流淌。它們張開雙手,擁抱一片土地。又像脈搏,滋潤土地上的生物,源源不斷。
這是一個美麗的島嶼。當(dāng)了空中攝影師20年,齊柏林非常清楚這一點。
當(dāng)古典交響樂隨海岸線飄揚而來,我們跟著齊柏林導(dǎo)演的鏡頭,借用上帝的視角好奇地往下探看。重巒疊嶂層林盡染,小小漁排星羅棋布。如果不是以一只小鳥的高度,這些景色不會被看見。在《鳥目臺灣》等幾部紀(jì)錄片中,齊柏林擔(dān)當(dāng)了攝影師的角色。然而這一次,他決定拿起執(zhí)導(dǎo)筒,把他在飛機上看到臺灣的另一面也拍進一部紀(jì)錄片里。不再是鳥瞰,不再是飛閱,而是真真切切地“看見”。
在拿起攝像機以前,齊柏林是一位空中平面攝影師。市面上地理雜志、房地產(chǎn)廣告的航拍照片多是出自他之手。飛行了20多年,也等于對臺灣的地理環(huán)境變化勘探了20多年。
看見臺灣
“每個攝影師,都希望他拍攝的影像是美麗的,賞心悅目的。沒有人喜歡看不好看的東西。可是當(dāng)你要記錄美麗,發(fā)現(xiàn)越來越困難的時候,也是我們該下決心的時候了。因為我們已經(jīng)拍不到美麗了。”
他曾經(jīng)走到大學(xué)的講臺上,與同學(xué)們語重心長地訴說一個空中攝影師急切想要讓大家看到的臺灣。“大部分的同學(xué)其實是不關(guān)心的,甚至是睡覺的。我會自我檢討,是不是我的題目不吸引他們。”這對齊柏林來說是一份打擊。
2009年,臺灣發(fā)生了有史以來最大的莫拉克臺風(fēng),三天在南臺灣下了將近3000毫米的雨量。過去曾拍攝過自然災(zāi)害的齊柏林,也從來沒有見過一個臺風(fēng)以毀天滅地的方式席卷而來,像是要摧毀這個島嶼一樣,大規(guī)模的土石崩坍,森林的植被被大水沖刷到海岸,如尸體堆積……
因為到達了一般人沒有辦法到達的地方,所以懷揣一般人無法理解的心情。航拍這么多年,齊柏林第一次掉下了眼淚。
人們喜歡喝臺灣的高山茶,吃高山蔬菜,因為喜歡自然的味道,喜歡純凈。但是他們也許不知道,茶和蔬菜的生產(chǎn)地,已經(jīng)看不到山了。土地的開墾,讓原本可以抓住水土的大樹被連根拔起,禿頂?shù)母呱窖傺僖幌ⅰS錾嫌晁此ⅲ嗤翛_落河灘,造成淤積,迫使河水改道,土質(zhì)疏松的山坡塌方崩裂,山下的民居危在旦夕。為了鈔票而無辜犧牲的高山埋著一根導(dǎo)火索,重大災(zāi)難隨時降臨。
工廠、魚塭、發(fā)電廠,我們不斷建設(shè)城市,發(fā)展經(jīng)濟,積累財富,希望下一代能夠享受父輩為改善生活所得到的勞動成果,但是卻不知道,因為太貪心,把他們賴以生存的必需品都搶奪走了。“為了下一代”成為了貪婪而不負責(zé)任的借口。向大地索取太多,還得太少,誰來治愈自然的傷疤?
土地的故事
93分鐘的影片,《看見臺灣》的視角完全抽離地面。攝像機一直盤旋在臺灣的高空中,與地平線保持距離。無論是拍攝技術(shù)、敘事結(jié)構(gòu)還是拍攝經(jīng)費,對于紀(jì)錄片創(chuàng)作都是一次瘋狂的嘗試。“一開始,大部分的人都沒有辦法想象我在說什么事情。”2008年,齊柏林剛剛有了用全航拍的方式記錄臺灣的想法,開始尋求身邊的人的意見。在沒有任何具體影像、故事的基礎(chǔ)上,特別是世界上還沒有能夠提供穩(wěn)定航拍技術(shù)的情況下,即使了解齊柏林想法的人,也覺得這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事情。
“但是我對自己還是很有信心的。我只告訴大家,我在臺灣飛了20多年了,我想把我看見的,變成一部紀(jì)錄片。”
航拍不同于平地拍攝。困難在哪里?舉個例子,齊柏林第一年拍攝的鏡頭,沒有一幀可以剪輯到最后的片子里。
“飛行員在航拍中是非常重要的因素。他不只是把飛機飛上去而已,他要會飛動作,飛角度,判斷光線,這非常重要。并不是一次兩次的合作就能建立起這種默契。”而當(dāng)時在臺灣,并沒有飛行員知道怎么配合空中攝像。經(jīng)過了100個小時的飛行,齊柏林才與飛行員之間度過了最初的磨合期。
飛行員可以磨合,但是飛行本身就是有危險的。
“我在年輕的時候,經(jīng)常要求飛行員飛到哪邊去,做什么動作,如果他沒有做到我心情會沮喪,會生氣。因為我花了錢,但是拍不到,這是種損失。但是我隨著年齡漸長,絕對不會要求飛行員做他沒有把握的事情。飛行中有很多不可預(yù)測的情況。” 每次完成拍攝,齊柏林都會問自己,為什么還要冒著生命的危險,去做這樣的事情。航拍使用單引擎的飛機,馬力本身不大,飛著飛著,可能就遇上大暴雨,飛著飛著又來一個壞氣流,自然環(huán)境對飛行造成了很大的壓力。不僅是拍攝者恐懼,開飛機的人也恐懼。
在電影里,有個兩分半鐘的鏡頭攝于大雨滂沱的高空。飛行員幾乎看不到前方視線,必須借助安在機底之下的航拍鏡頭,才能模糊地判斷前方是否有障礙物,高度帶情況如何,保持飛行。齊柏林打趣,每次碰到這種情況,心里都會向所有“認(rèn)識”的神明祈禱,請托平安落地。一口苦藥,一口砂糖,飛機操作很危險,無法控制的天氣也讓人心生恐懼,“但是當(dāng)你看到拍攝素材的時候,看到這個畫面多么經(jīng)典多么難得,就會忘記那份害怕。電影上映,得到好的成績,其實就已經(jīng)忘記三四年之前的煎熬、苦難。”
航拍的飛機低空飛過海岸線,飛過稻田,飛過民宅,飛過漁船。只要掠過有人的地方,民眾就會自覺地朝著攝像頭招手。這是一組溫暖的鏡頭放在了影片的最后。不少人會誤會這是導(dǎo)演刻意安排的,但其實這對攝制來說是一個棘手的問題。飛機為了拍攝畫面,會滯空在一個地方,容易引起地面人的注意而向飛機揮手。“我們拍到很多農(nóng)民勞作、捕魚的畫面,其實都是用了很長時間才耗出來的。飛機一旦飛過去,他們就停下手邊的工作。”導(dǎo)演本想記錄他們最自然的生活,卻總是免不了吸引目光,而飛機的成本也在不斷增加。后來,他們找到一個訣竅。當(dāng)遇到地面上有人的場景,齊柏林就指示飛機師把飛機開到他們旁邊先讓他們滿足好奇心,停下三五分鐘,假裝離開。在離開的過程中,耍一個回馬槍回去,拍下自然的畫面。
《看見臺灣》航拍時間超過400小時。為了更加專心地創(chuàng)作《看見臺灣》,支付高昂的燃油費、直升機租賃費,實現(xiàn)對自己的一份承諾,齊柏林決定辭去高薪、穩(wěn)定的公務(wù)員工作,將家鄉(xiāng)的房子抵押給銀行,接拍一些廣告片支撐這一份理想。
“我對土地和環(huán)境有強烈的使命感,所以過去在拍攝平面照片的過程中,我都是全心投入、一絲不茍的。把賺到的錢完全投入到航空攝影的部分,付飛機的錢,付攝影材料的錢。所以我的存款永遠都是個位數(shù)。家里買房子的貸款永遠都還不完。賺了一筆錢,把貸款還一點。沒有錢又把它借出來,一直都是這樣過生活。其實想一想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過程。”
在拍攝的初期,對于導(dǎo)演、制片人和整個團隊來說都是一個極大的挑戰(zhàn)。《看見臺灣》的制片人曾瓊瑤女士告訴良友記者,“以我們第一次做這個片子,膽子是非常大的。相反來說,其實我們是很傻。我們沒有辦法預(yù)估這件事情。過去在臺灣,沒有人敢用商業(yè)片的預(yù)算規(guī)模來做一個紀(jì)錄片,因為可能完全不會收回成本,賠錢之余可能還會欠錢。但是我不是用錢來衡量這一個片子,我覺得它在目前這個時代,有它存在的意義。我們已經(jīng)走到了河中央,一定要過河,要不然就會被淹死。”她希望,大陸的年輕人如果有機會也一定要來看看這部片子。不管是看看臺灣最近幾年的發(fā)展?fàn)顩r,還是看看他們怎么有毅力把這部投入9000萬新臺幣、臺灣最貴的紀(jì)錄片完成。
后來,《看見臺灣》上映以后票房非常好,院線還持續(xù)增加了三個月的場次放映,票房達到1.45億,超乎了齊柏林和曾瓊瑤的預(yù)期。在第50屆金馬獎上,《看見臺灣》一舉獲得最佳紀(jì)錄片獎。在電影制作與后期宣傳上,齊柏林非常感謝得到一些電影界前輩們的幫助,如監(jiān)制的侯孝賢導(dǎo)演,和旁白的吳念真先生。
“剛開始拍這部片子的時候,困難重重,沒有人可以理解你要做什么事情。你要去尋找資源非常困難。侯孝賢導(dǎo)演的個性就像俠客一樣,非常有義氣。他看到片花,聽完我的理念,二話不說就同意,當(dāng)我這部片子的監(jiān)制。其實侯孝賢導(dǎo)演對影片攝影的要求非常高,他可以為了拍一個東西等自然光線,耗一個禮拜。他給了我很多提點和指導(dǎo),對我第二年拍攝有很大的幫助。”
影片中的旁白對于臺灣當(dāng)?shù)氐拿癖妬碚f,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喜愛到不能再喜愛,一打開電視就能聽到的吳念真先生充滿臺灣味道的聲音。“吳導(dǎo)演看完粗剪片以后,吐了一口氣。我就像小學(xué)生一樣,非常期望從他口中得到答案。他喜不喜歡這部片子,愿不愿意為這部片子配旁白。他跟我們說,這部片子是會受到臺灣人支持的。如果你不喜歡這部片子,你沒有資格說你愛臺灣這一片土地。我只有兩種價錢,一種是非常貴,一種是不要錢。一種是天價,一種是無價。”
一份家照
遙想,我們世世代代的祖先,千百年為我們保留了這么多天然的財富和社會的文明,在我們這一代人的手上瀕臨毀滅,我們卻還想得到更多。“這部片子不僅想拍給成年人看,也拍給小朋友看。”在短時間內(nèi),經(jīng)濟與環(huán)境的沖突沒有辦法得到平衡,只能等待慢慢成長起來的新一代,未來的中堅力量去做改變。一棵棵的小樹苗,雖然還沒有辦法鎖住水土。但是等他們長成參天大叔的時候,他們會因為一份信念,張開雙手,保護這片土地,保護我們所有生命的來源,讓他們的下一代,也不再需要為父輩的貪婪、自私而付出一切代價。
齊柏林,這位空中飛行20多年的攝影師,把他最想與大家說的話都拍進了《看見臺灣》這部紀(jì)錄片里。“我相信你是我,你也會跟我做一樣的事情。”這不是一份臺灣的明信片,而是一份家照,留存給所有寄居在這片土地上的過客。
影片的最后,一幫布儂族的小朋友登上高山,在玉山頂上唱起《拍手歌》。“《看見臺灣》在講述環(huán)境議題的時候,會讓觀眾喘不過氣來。尤其是臺灣的觀眾。因為大家沒有辦法想象,我們居住的這一片土地,在我們這一個時代被傷害成這樣。但是我們要往前看。過去發(fā)生的事情,我們設(shè)一個停準(zhǔn)點,不能讓它再惡化下去了。我希望再給大家一點鼓勵,希望大家還是可以勇敢地邁步向前,為了追求美好而努力。”愿從此開始,這會成為一份承諾,一顆希望的種子,播撒在傷痕累累的土地上,用誠意賦予大地,換回一份甜美清醇的禮物,留給我們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