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知道余孟庭的時候,她還叫余瓊,知道她一個上海女孩子,孤身一人跑到玉樹,跑到拉薩,又跑到德格的阿須草原,對阿須草原的關注就是十年,花了四年時間拍攝制作了紀錄片《二十歲的夏天》。好奇的是,愛干凈、吳儂軟語、追求品質生活的上海女子,為何一路向西去迷戀一片草原呢?而《二十歲的夏天》為何沒有一個常見的結局?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到底有什么樣因緣,對那樣一個神奇而偉大的地方流連忘返。
格薩爾王誕生地
第一次看《二十歲的夏天》是在電腦屏幕上,14英寸的屏幕滿屏觀看。即使如此,也恨不得把頭扎進屏幕,因為畫面里要看的東西太多。《格薩爾》的《英雄誕生》說:“要說覺如(格薩爾的小名)的出生地,名叫吉蘇雅格康多。兩水交匯潺潺流,兩巖相對如箭羽,茵茵草灘如鋪氈;前山大鵬凝布窩,后山青巖碧玉峰; 右山如同母虎吼,左山矛峰似紅巖。”阿須草原因為有相似的景色,和許多格薩爾王誕生的圣跡,被藏族認為那兒就是英雄格薩爾王的誕生地。豐富的景致使得鏡頭里面的要素太多,跟余孟庭導演聊起來的時候,她才說:“對啊,我一直都跟我的朋友們說,來影院看吧!這個片子拍攝前就想著為大銀幕準備的,一定要來影院看!”
果然,再次在影院看這部影片的時候,元素和內容豐富多彩起來,之前想拼命探究的鏡頭終于得以展現。而慢慢了解余孟庭導演這個人物,也是在跟她熟悉了之后,聊了很多才慢慢探究出一個女性紀錄片導演的風骨和個性。
搜索網上的資料稱,引導余孟庭導演去阿須的是溫普林寫的《巴伽活佛》。她認真地告訴我,首先得糾正《巴伽活佛》不是她去阿須草原的緣起,在那套風馬旗書系的《茫茫轉經路》一書中,溫普林就已經提到這個孤身一人穿越西藏的奇女子,導演很自豪地說,書中所提到的1999年阿須之旅,在岔岔寺前那張氣勢磅礴的迎接馬隊,就是她的得意之作。但要說具體為什么要去阿須草原,她也說不清楚,不是跟隨著西藏熱的潮流,也不是心靈需要一片凈土,就是自然地走到那片地方,自然的毫無陌生感,自然的融合進去,然后就有了歷時四年的《二十歲的夏天》。其實每個人心里都有個渴望表達的點,但是每個人表達內心的方式都不一樣,但卻不是每個人都能懂。有的人生來就不思考那些深沉的東西,而有的人比如余導演,在很小的時候就會思考“我是誰”這樣的哲學問題,所以注定了人跟人的命運和經歷必然大不一樣。放棄了上海悠閑優越的環境,跑到藏區,然后拍照、自由撰稿、制作紀錄片,又生活在北京,一輛單車行駛在冬夜二環內的胡同里,有人困惑搞不懂,有人羨慕卻做不到。所以,必然是厭倦一成不變或者循規蹈矩的生活,然后又有思想的女子,能去做這些事情,并且為之付出。就好比阿須草原上誕生的那位英雄,肆意、張揚,膽識過人卻又聰明智慧。
人性的體現
《二十歲的夏天》講述了三個藏族孩子,在大都市繁華快速變換的今天,以他們父輩從未有過的目光審視自己的生活和未來。女孩覺安是藏醫班的學生,實習期間回到家鄉做藏文代課教師。即將畢業的她,是留在草原教書,還是通過考試取得藏醫工作,覺安在猶豫。能看出現代文明在她典型的藏家姑娘臉上留下的痕跡,手機等現代化工具的熟稔應用讓她的視野不斷放大。代課時候結交的孩子們寫給她的信,讓她內心倍感溫馨,但考取藏醫的工作就可以留在縣城,現代化的都市生活對草原長大的姑娘時時刻刻充滿著誘惑。盡管縣城的別樣生活逐漸改變著覺安,但是一回到家,面對親愛的阿爸阿媽,掏出的禮物還是那一串串的念珠,叮囑的還是阿爸你要多多念經這樣古樸的語言。
而最為驚訝的是,尊重女兒選擇的藏族父母,反而比一般城里的父母還要理解自己的子女,尊重他們的選擇,而慈愛的關心背后,卻是嚴肅的叮嚀:當藏醫就要做好吃苦的準備,半夜一定會有人來敲門就診,一定要態度好,不要嫌麻煩,生了病的人要好好對待。這種樸素的近乎崇高的情感讓久在都市,面對人情世故的八面玲瓏的都市父母們會不會生出一絲驚訝。大概他們叮囑子女的多半是和同事搞好關系,不要得罪領導,少說話以免惹禍上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類的社會厚黑學。而面對著生活簡樸溫馨的藏族家庭,說出的是職業和人道的大義和原則,這種鮮明的對比,讓人一時有些錯愕。
覺安同齡的嘎瑪和多吉是她草原上一起長大的小伙伴,多吉如同藏區大多數有才華的年輕人一樣,學習著藏族傳統文化獨有的唐卡藝術,他最大的理想是在成都開一家自己的唐卡店。如今市場上青海熱貢手工唐卡價格的一路走高,讓唐卡這門技藝逐漸走進都市人的視野。但是了解這門藝術的人都知道,一幅好唐卡,最大的價值就在于畫師背后深厚的修行功底,對每一個菩薩、護法的了解,都會一絲不差地在畫面中體現。優秀的唐卡畫師,必然有著沉靜的內心,才會體現出作品的價值。而面對大量金錢的誘惑,能做到波瀾不驚的又能有幾人,很多唐卡畫面中自然地浮現出急功近利和金錢的誘惑。能在深厚的宗教信仰與金錢社會中找到平衡點,是多吉在努力尋找和實現的一個點,但是在20歲年齡段,能把握住這些談何容易?
嘎瑪走上了與兩位童年好友截然不同的路,他選擇去寺院做一名僧人。認真修習密宗經典的博大精深。能看到,在兩位童年好友面對世俗、面對生活,充滿了選擇的困惑的時候,嘎瑪卻跟著師父學習著宇宙世間最深奧的道理。在辯經中,他已經開始研究“矛盾”和“對立”這樣的學問,也能在法會上,看到年少的嘎瑪已經開始擎起岔岔寺最重要的神舞角色。嘎瑪作為在同齡人的20歲困惑時期,他已經開始顯露出清醒、清明和洞悉世事的眼神。
影片最后,觀眾們沒有看到想象中的結局,這三個孩子的何去何從也沒有交代。只是在采訪中,我得知,多吉已經實現了開唐卡店的夢想,而導演則打算一直跟拍嘎瑪,看著他一步一步地成長、蛻變。其實沒有結局這個開放的結局很正常,人的一輩子沒有過完,誰能給誰蓋棺定論呢?而導演自己的說法就是,真實還原幾個孩子的生活狀態,也許是特殊的典型,也許是特殊的環境,但是你我都有過這樣的青春,這樣的困惑,都曾經面臨這樣的選擇,而沒有結尾就是因為我們還在經歷著和生活著,并且體驗著這樣的生活。活在當下是很多人自勉的詞句,但是,誰又不是活在當下呢?為什么非得一定要個結局呢?一個曾經有過思考,有過困惑最終確定的想法,然后在這個理想的道路上堅持著,這些又有什么不對?這些就是導演所要表達的東西。
努力在追求的道路上
大銀幕看片子很容易注意和捕捉到一些細節。比如字幕,我很驚訝導演的作風細致到如此。當面對蓮師、護法、金剛舞這些宗教專業詞匯的時候,導演沒有敷衍地用拼音一帶而過,而是專門用了宗教專用詞匯,并且作為對英文熟悉的人來說,這部影片的字幕完全具備英語母語閱讀和觀賞的習慣,沒有任何中國式英語和學術性英語,就如同人物本身說著英語那般自然。只有懂得語言,做過翻譯的人才知道,能把字幕做到如此,對一部紀錄片而言,需要多大的精力和付出。還有字幕放置的位置,人物的介紹和抬頭,都是在不影響畫面表達和觀賞流暢度的情況下出現的,這背后又能看出導演在視覺畫面上所下的工夫。
所以,有理想,想要表達,和如何表達之間隔著的,就是付出的努力多少。這是一個顛撲不破的人生哲學。不去講那些“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會有收獲,不努力一定沒有收獲”之類的心靈雞湯,因為任何人做事都要經歷無常的折磨。比如在送選第50屆金馬獎時,都進入了紀錄片競賽單元的復選,因為制作電影數字拷貝的格式和金馬的要求有出入,而痛失競賽入圍的資格。四年制作的心血,離斬獲夢想只有一步之遙的距離卻敗下陣來,大多數人都是心有不甘,會抱怨、會強調、會憤怒,而余孟庭導演則選擇平靜地接受,因為事已至此,或者事情就是這個樣子,接受比抱怨要來得更不容易。
雖然自己的作品會面對觀眾不同的意見,余孟庭導演選擇了坦然接受,正視事物的兩面性也許是在藏區草原所賦予的寬容和豁達。其實導演最想要的評價已經得到,在新浪微博上的留言:“以往也有很多涉藏題材的紀錄片,對藏區和藏地底層民眾的記錄過于符號化和主觀化居多,像這部片子一樣既有現實生活的真實記錄,又讓人值得思考且制作水平精良的紀錄片是極少的,這在某種意義上對藏民族自己的影視工作者有著極大的借鑒意義。”一位藏文電影網站的藏族小伙子,當知道有這么一部片子,在微博的留言中表達了他的不屑:“一個漢人,拍的藏族題材,還不就是那些事情!”通過網絡導演邀請他來放映現場看片,同時觀影的還有幾位在北京高校的藏族年輕人。放映后的交流中,一位藏族女孩站起來發表自己的感言:我們看到涉藏的電影和紀錄片很多,以往我們總是覺得自己“被表達”,而這部片子讓我們感覺是“我們自己在表達”。這樣的評價,簡單,卻分量足夠。
余孟庭導演說,做紀錄片最重要的是真誠,一部作品就像一面鏡子,能映照出導演的內心世界。作為一個長期關注藏區的紀錄片導演來講,對藏文化的認知度、對藏民族的熱愛以及對這份工作的熱情,才是做好涉藏紀錄片的重要條件。《二十歲的夏天》只是一個開始,今后要做的事情還很多,希望自己的影像記錄能夠像一座文化橋梁,讓更多人通過作品了解當地的傳統文化、習俗和當下藏族社會歷史變遷,這才是我始終堅持在藏區做紀錄片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