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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講了很多年傳承,成績大部分都不及格,原因在哪里?現(xiàn)在我們把談傳承的人圍起來,抓一把,估計大部分人不知道我們到底應該傳承啥,是一群看不到球的球員,精華或糟粕,沒有判定標準。
拿雕刻來說,雕刻幾乎是全人類最早從事的一種藝術,猿猴把身體立起來走路,還不能算文明意義上的人。他開始形成抽象的思維能力,能把石頭打磨成石刀、石斧,能從植物和動物身上取材,做成弓箭,而且制作越來越準確,越來越有目的性,這個行為的意義比直立行走要大得多。
西方博物館收藏的藝術品主要是石雕,盧浮宮三件鎮(zhèn)館之寶,除了《蒙娜麗莎》是一幅油畫,“維納斯”和“勝利女神”都是雕塑作品,館藏的大部分都是雕塑作品。我們的博物館比較喜歡字畫,不大瞧得上雕塑作品。盡管,我們的秦始皇陵兵馬俑被稱為“世界第八大奇跡”。
雖然我們也覺得兵馬俑了不起,但極少有人去追問。陵兵馬俑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外星人造的,兵馬俑以前,一定是有一個長期的積累過程,有一個傳承關系。這關系從哪里來,又往哪里發(fā)展去了,太少有人去追問。
多追問幾次,我們發(fā)現(xiàn),中國的雕塑藝術從宋朝以后開始衰落了。在安岳、大足一帶還能看到一些宋朝的精品,那基本是回光返照了。從這段時期的雕塑作品中,我們漸漸發(fā)現(xiàn),“唐宗”“宋祖”的歷史交接過程,向我們隱藏了太多關于中國文化傳承的秘密。
我們講傳統(tǒng),就必須要清楚,傳的是誰的“統(tǒng)”。全世界沒有很純粹的傳統(tǒng),從人類一開始,今天你打贏我,明天我打贏你,還有的直接被滅掉了,中華民族也經(jīng)歷了至少四次瀕臨滅絕的戰(zhàn)爭,人被殺了很多,然后文化交融,人口雜交。我們現(xiàn)在要繼承的,也不是純粹意義上的中華傳統(tǒng),更不是回復到戰(zhàn)國或者三皇五帝的時期。我們要向漢唐學習一些精神性的東西,根本、基礎的東西。漢唐的雄強、剛硬、華麗、開放、包容,這是我們需要的,我們要有開放、包容、自由表達的精神。我們不要宋朝纏小腳的文化,也不要整天提籠架鳥的滿清紈绔子弟的文化,也不能都是老者弈棋,少女思春的文化,我們的社會應該多元,還應該有一些雄壯美、鐵馬秋風式的、自由陽光的民族精神,這種精神在宋以前的雕塑作品中是自然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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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之交,中國人的精神、性格、志趣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反映在雕塑上也十分明顯,比如,唐朝的陶俑仕女,顯得非常的陽光、大氣、充滿活力,宋朝的女子開始纏小腳,變成了弱柳扶風的扭捏態(tài)。文人士大夫也這樣陰柔溫馴,動輒就是“雨打芭蕉”,沒有了唐朝時陽剛威猛的個性。統(tǒng)治者把人的棱角磨滅了,雖然元明清也很強大,打起仗來,鄰居們都打不過他。可是,人的內心,已經(jīng)失去了那種自由奔放,也失去了那種天馬行空的想象力。我們研究中國甚至世界的美術史,這段時期要格外注意,就是宋朝以前,中西方對雕塑的認可、追求和水平上都是無差別的,表現(xiàn)力上各有千秋,水平上分庭抗禮,是中西方共同的盛世。從宋朝到清朝,統(tǒng)治者對人的控制力不斷加強,國民的個性、思考力、創(chuàng)造力逐漸貧乏,全面衰退雕刻作品也失去了以前的豐富多姿,變得模式化。
我們看宋朝以后的佛像,都是一個模式,方臉大耳,讓人望而生畏。除了安岳、大足兩地,幾乎乏善可陳。而北齊、北魏,甚至魏晉、三國時期不是這樣,宋以前的佛像千姿百態(tài),極富表現(xiàn)力,非常人性化。作品如何去表現(xiàn),工匠有自己的理解、思考和創(chuàng)造。唐以后,“模式化”成了工匠的“緊箍咒”,內心解放不出來,社會風氣也不允許他擺脫。
到今天,我們的內心都沒有完全自我解放出來。我們看前幾年收藏界發(fā)生的幾件大事。比如24億的金縷玉衣,那是國家文物保護委員會的主威,中國幾乎沒有比他更權威的了。他領著4個被認為是中國非常頂尖的高手的專家——世界文物藝術品鑒定評估委員會主任王文祥、原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楊伯達、北京大學寶石鑒定中心主任楊富旭、中國寶石協(xié)會原秘書長李勁松——去鑒定。我們不評論東西真假,單這24億是怎么計算出來的,就值得你思考。為啥不是23億?為啥不是25億?科學依據(jù)在哪里?
我們的藝術品定價是很滑稽的,有的是專家說了算,他說值一塊,大概就是一塊,他說一千萬,大概就是一千萬。有的是職位說了算,普通工匠一個價,省市級大師一個價,國家級大師一個價,還有亞太級大師。書畫也是,書協(xié)美協(xié)的會員一個價,主席一個價,主席還兼有其他職務,價位又不一樣,沒有從藝術性上去定價的。所以,大家有錢的出錢,弄個頭銜,沒錢的就是一民間藝人。西方國家?guī)缀鯖]有這個問題,畢加索、梵高就不是哪個協(xié)會的會員。
所以說,當大眾沒有思考力,沒有自我意識,內心的“自我”沒有生命力,不會追問的時候,不問時間地點,總會上演同樣的鬧劇。為什么現(xiàn)代藝術跟風占主流?原創(chuàng)不活躍、思考不活躍,就“山寨”活躍?為什么歷史性說了不算,藝術性說了不算,技術性說了不算,非得專家說了算?為什么我買的東西,我的個人審美不重要,要別人說才重要?
為什么我們花那么多時間金錢去找專家、找權威,找毫不相干的人,不肯自己多追問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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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以后雕塑的衰落,除了以上談到的觀念上的問題,還有一個體制的問題。唐以后雕塑藝術品已經(jīng)限少見了,只有四川等少數(shù)地區(qū)還有藝術雕刻,更多的變成了建筑雕飾,比如“大圈圈里的小圈圈,小圈圈里的皇圈圈”,比如天安門的華表,比如江蘇的園林……藝術雕塑的地位已經(jīng)湮沒不顯。有一次我在南京棲霞寺,離我?guī)撞竭h的地方就看到一尊南朝的雕塑,被仍在圍墻邊上,沒人問津。這一看就是“看門見山”的東西,南朝的東西自成一派,特征比較明顯,就這么給仍那兒了;還有一尊隋朝的佛像,當時我在一家舊貨攤上看到,—百多塊錢也沒有人要。這不是說大家一定不認得,而是更多反應的是,這玩意兒一是不值錢,不值得保護,二是假設你自己掏錢保護了起來,可能反而是個麻煩。
曾經(jīng)不止一次,大家閑聊,問起同一個問題:假如維納斯在中國,會是什么待遇?最后大家覺得最有可能的下場是被遺棄。因為官方保護不好,民間不敢保護。中國的《文物保護法》自1982年通過開始,先后被修改了30多次,但應有的保護功能依然沒有得到發(fā)揮。現(xiàn)在,我們只能通過資料、常識、經(jīng)驗去揣測民間還有多少藝術精品。比如,古代四次滅佛運動,有多少是被保護下來的,無法科學衡量。但可以通過一些經(jīng)驗去估測。舉個例子,“破四舊”的時候,某一戶人家有10幅古代名家字畫,那么,他是很有可能選出一兩幅最好的藏起來,交出去8幅。這個量我們無法科學預測,但可以肯定的是,民間肯定還有一定體量并且十分精彩的藝術精品,甚至可能有我們見多未見的珍品。
我們的博物館、文博機構誕生的時候,都打著官方胎記。當時一個很小的博物館,國家一年撥款幾百萬、千萬,養(yǎng)了一大批人。但這不是最關鍵的,最關鍵的是伴隨著這種機制,出現(xiàn)了一個現(xiàn)象,就是國家出錢來保護、來養(yǎng)人,拒絕了民間的,個人的保護。根據(jù)當時的文物法,如果個人自己掏錢把這些文物保護起來,反而違法了。
很多的專家。權威,一提到文物就馬上牽涉到愛國。有的專家痛心疾首,說中國每年有十萬件(且不論這個數(shù)據(jù)從哪里得來的,怎么統(tǒng)計的。)文物走私到國外,大罵走私犯是賣國賊。我告訴大家,說這話的人都是假的,作秀嘛。藝術品的價值就是展示,讓更多的人得到美的震撼和享受。你痛心疾首的,不是我們沒有保護好,不是文物一去不復返,更不是老子愛文物,而是交易的這份錢,我們沒有收到。文物流失損壞了國家利益,那么,設立一種糟糕得要死的體制,讓那么多珍貴的藝術品文物長期埋沒民間,至今不敢顯露出來,這算不算損害國家利益?文物出境是賣國,自毀長城算不算賣國?其中,我們看到的一部分民間藝術品,很多可能已經(jīng)是永久性毀損了。
保護文物,為什么不把眼光放開,往世界上看一看,往民間看一看?我當兵的時候,有一次睡在老百姓馬棚里,在角落里,正好有一個石刻的佛像拿來當枕頭,雕工非常精彩,沒人去保護它。老百姓說,扔了可以,但賣了就不行,一買一賣都犯法,扔了沒人說你。
到底哪一頭更讓人痛心疾首?走私同然要打擊,但起碼文物本身獲得了變相的保護。我們相信,能體現(xiàn)應有市場價值的藝術品,是不會被遺棄在馬棚里當枕頭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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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念和機制,害我們吃了大虧。到今天,我們都不大善于思考,也不擅長審美。藝術界這樣,收藏界也這樣,買一件東西,真不真,美不美都還得專家說了算。專家說:“嗯,器型嘛還算周正,包漿嘛還算圓潤,畫工嘛還算流暢……”這算什么藝術標準?講得跟催眠術一樣,大家都陶醉了。完了一個人站起來說,這東西確實是假的,在場所有人的美感—下子都沒了。這就是我們常見的審美,它不是建立在自我的基礎上,不是自發(fā)、自主產(chǎn)生的,它受人左右,看人臉色,用網(wǎng)友的話——它弱爆了。
現(xiàn)在我們對于傳統(tǒng)的東西,因為看不清楚,大多被貼上了“雞肋”標簽。比如,唐朝以后。大家都不大喜歡文人,一概的窮酸、迂腐,具體的文人個體在社會上是不受待見的,但文人的標簽大家還是需要,武將還是喜歡扮成儒將,商人還是喜歡扮成儒商,這樣會覺得高貴。文人最可貴的,是有豐富的、獨立的思想,當時成為社會“精神上的皇帝”,但后來被消滅了,所以后來的文人就成了一種緬懷。我們現(xiàn)在說窮書生、酸秀才,其實都是唐以后的文人,模式化的文人。
明朝非常有名的大學者王陽明,講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我不是圣人,可圣人處在我的立場,能做的也不能比我更多。”就是我的心是覺醒的,但四周一團迷霧,縱然孔孟再生,他們能做的,也不過如此。當群體不思辨的時候,個人的聲音,再高也傳不到哪里去。我之前一篇文章,叫《冰從哪里來》,講的是湖北的曾乙侯冰鑒,那么多專家,七嘴八舌引經(jīng)據(jù)典口若懸河喜形于色,經(jīng)典都被引完了也沒說到重點——冰都沒有,做冰鑒來干什么?哪一本資料說湖北隨州當時零下二三十度,冰凍三尺?哪一本資料說,曾乙侯神志不清,弄一冰鑒擱家里,不為存冰,只為欣賞?我們部分的歷史學家,說中國的落后從鴉片開始,從工業(yè)革命開始,從康雍乾開始,從利瑪竇時代開始,從“南宋以后無中國”開始,很少有人說是從圍民思想開始偶化,個體的人開始缺乏科學的思考和自由開放精神開始。帶著單線的,幽閉的眼睛尋找答案,我們的總結能力還真不怎么樣!
歷史的很多真相,不在史書里,更多是在民俗中。我們從民間發(fā)現(xiàn)文物,用我們聰明一點的辦法和機制,讓全民都有意識去保護它,或許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更多的,有啟發(fā)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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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當下的情況,保護民間文物最有效的辦法應該是市場化,讓民間的珍品自由流通出來。文物的歷史價值、藝術價值需要跟經(jīng)濟價值結合起來,動不動就“無價之寶”“歸國家所有”“私人買賣犯法”,觸犯是只是人們內心當中厭惡的情緒。好比說,一個漂亮可愛的小公主流落民間,愚蠢的皇帝為了保護小公主,向全國宣布“國有公主,卓絕天資,聰明冰雪,目有尋見,須立即護送宮中,延誤者重罰,誤傷者重罰,保護不力重罰,罰同觸法!”大家想想看,這道詔書是會救了小公主,還是害了小公主?當小公主沒地方吃,沒地方住的時候,大家會不會覺得“還是不要管為妙”?管了可能犯法,不管一定不犯法,誰愿意管?文物有了市場價值,歸屬權明確,能自由賣給國家或藏家,我們相信,買賣兩方都會自發(fā)地將它妥善保護起來。
這個事誰來做?“文物法”來做!我們現(xiàn)在的收藏市場、拍賣市場都很混亂,炒作、欺騙、無賴行徑司空見質,缺的是什么?誠信氛圍和可操作的科學依據(jù)!誠信氛圍不全歸道德管轄,法律和機制也有份兒。科學依據(jù)最主要的就是“文物法”。
老的文物法吃不開,主要有三個問題沒有解決:操作性不強、法律之間打架、疑罪從無。
多少年來,文物市場、拍賣市場、古玩市場活躍的都是專家。大家面上斗嘴,袖中交易,幾十年下來,嘴里說的還是“你不行”“他不行”“我行”“死了的某人行,活的就我行”。專家言論成了最主要的依據(jù),沒有科學的體系和手段證明東西的真假,只能靠專家的一句話。最后形成的局面就是“除非專家說我的東西不好,否則我絕不相信專家會錯!”
文物法打架的對象主要是《憲法》和《物權法》。法律都有一些既定原則。比如“不說既往”,就是法律出臺前的事,不受后來頒發(fā)法律的影響。一批漢唐文物,你怎么斷定它是幾年前出土的還是幾十年前出土的?同樣的青花碗,祖宗留在前屋桌上,就是傳家寶,埋在自留地里就歸國家所有?廣漢的村民從自留地挖出了青花瓷器,歸國家所有,彭州的村民從家附近挖出了烏木,緩引《文物法》,也歸國家所有。烏木本屬礦產(chǎn)資源,哪里是文物?《物權法》不是太受欺負了嗎?
從雕塑看歷史變遷,看人性發(fā)展,看我們未來的路,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天下事有多大,不外民生;江湖事有多大,不外私心。我們不妨把心放開,真正包容,認真追問,科學求證。人心的大美,才是藝術的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