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問/羅皓菱
答/張煒
這個時代不需要龐雜的巨量的文字,而是需要苛刻地對待自己的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
今年圖博會上,山東作家群以整體面貌與讀者見面。您認為山東作家群有什么共性的特征?
理解山東作家并不容易,大家一個基本的印象就是山東作家很扎實,很愿意寫現實,視野比較開闊,是受儒家文化影響最重的一批作家。我們說齊魯文化,很多人把齊文化和魯文化混同了,這是兩種非常不同的文化。儒家文化是一個農耕文化,對物質主義的警覺是很強烈的,強調理想和精神的意義和價值,這是儒家文化的一個基本特征。但是齊文化是一個實用主義的文化,商業主義的文化。另外,它又是一個海洋文化,所以很浪漫、開放,齊魯文化兩種文化在山東作家身上融會交集,所以山東總是能產生一些重要的作家,歷史上如此,今夭也如此,未來更如此。兩種文化碰撞產生的張力留下了巨大的思想空間。
有評論家說山東文學的高度代表中國文學的高度?
大家對山東作家的鼓勵居多,批評不夠,其實山東作家有自己的盲點和誤區。山東作家其實可以寫得更自由一點,更精練一點。自由不意味著泥沙俱下,不意味著無所顧忌。另外,你必須錘煉自己的文體,寫得極其簡約。這個時代不需要龐雜的巨量的文字,而是需要苛刻地對待自己的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維護中國幾千年來形成的符號系統——民族的語言。
在這個泥沙俱下的數字時代,維護語言的純潔性和健康,維護這套傳播文明和文化的符號系統是當代山東作家最重要的任務。因為他們寫得還不夠精粹,不夠簡約,還是有些急躁,要跟自己的小聰明作斗爭,跟自己的文化投機心作斗爭。這些是現在山東作家面臨的最大問題。
不跟極度保守的警覺性結合在一起的發展和演進一定會崩潰,欲速則不達
說到維護文化符號系統的純潔性,現在網絡語言頻出引起了很大的爭議。大量的網友認為,語言是在變化的,這些詞匯已經有了新的含義,你怎么看這個問題?
網絡當中形成的大量的不雅的荒唐的詞匯,有基本的文化素養和文明修養的人一定要躲開,在這個方面一定要謹慎保守,我們整套語言文化系統這么放肆地去破壞,這個是絕對不可以的,因為整套表意符號,一路從甲骨文發展過來,到了成熟的古漢語再到清代的文言再到民國的白話和數字時代的白話,走過了很漫長的道路,無數人為它付出了生命和汗水,維護這套符號系統是當代中國文化人的最高使命,維護不好,我們的中華文明就會崩潰。現在已經出現了很多危險的征兆,那么多有素養有知識的人竟然非常草率地去跟隨運用網絡上的東西,一定要保持充分的警覺和距離。
可是語言也在發展,怎么來掌握這個“度”呢?
變動是永久的,不變是不可能的。但是你會發現我們任何一個符號系統它的演進是有序的,緩慢的,不然的話就會在加速混亂當中崩塌,不跟極度保守的警覺性結合在一起的發展和演進一定會崩潰,欲速則不達。再則,你要看這種創造來自哪里,所謂的產生和創造一定要再進一步地沉淀,沒有這種沉淀,光是媚俗、媚眾,變相跟隨,那是沒有自尊沒有自信,對自己的文化不負責任。
過去有一種觀點認為山東作家是一種文化保守主義,總是立足于過去?
我覺得山東作家有的是過于保守,但是總體而言,是保守得不夠,應該說在這個時代做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保守主義者非常可貴,因為在整個商業化、欲望化、消費化的全球經濟潮流里,特別需要文化保守主義,特別需要靠近傳統。傳統是蕪雜的,不完全是好的,但是這種靠近肯定是趨向美好的一面,這是最重要的。
一個好的作家應該有自信,為本民族和腳下的土地的人去寫作。急于走出去是第三世界一種自卑的心態
這次圖博會上作家社推出了19本的《張煒長篇小說年編》,其中也包括450萬字的《你在高原》,基于什么考慮?你現在正在寫什么呢?
我的前半生的文學創作結束了,我要有意地總結一下,這個總結讓我感慨萬千,我是那么熱愛寫作,沉迷于寫作,寫作對我而言是很大的生命力量,非常愉快的事情。我目前在寫一些中短篇,我對中短篇是最重視的,因為它難度特別大,這樣的創作對我來說越發變得戰戰兢兢,在心里面存了十幾年好幾個故事還沒寫出來,就是因為太難了,我沒有把握寫好。我所有的作品都是在心里存了很久,長篇沒有一部少于十幾年的,《你在高原》寫了22年。
《你在高原》就因為它的篇幅曾經引起過很大的爭議,但是你說自己倡導的是簡約原則?
我一直遵守簡約的方向,包括450萬字的《你在高原》,在這種框架里,美學取向里,是在我個人的能力前提下所能做到的最大的簡約了。這是一切好的藝術的一個前提,無限的放縱,泥沙俱下,不尊重語言,就是一種不自信、沒有自尊的創作。簡約、克制是我極力推舉的,我向往詩的境界和以少勝多。
這次圖博會上,你的中短篇小說精選集出版了英文版,像《你在高原》這樣的作品走出去會不會比較困難?
好的作家不太掛記“走出去”,因為你立足于這個土地的時候,最能理解你的文字的還是這個土地上的生命。雖然我的作品也翻譯了不少,但我并不給予過分的重視,那沒有多少意義,浮躁的、不求甚解的才會呼喊“走出去”。
“走出去”這件事情急不得,我在20年內由我個人否定的外文版本就大概有十五六部,文學“走出去”一定不要急,它是別的語言的再創造,一個好的作家應該有自信,為本民族和腳下的土地的人去寫作。急于“走出去”是一種自卑的心態,那不是標準,也不是鑒別的重要的東西。
如果是一個不負責任的出版商,他可能花很少的錢隨便找個翻譯,但那沒有意義,對中國文學是一種誤解和損害,我不希望他翻譯的僅僅是傳奇故事,一定要從語言的特質、地方性等方面相對完整地沒有遺漏地傳達。
你希望外國讀者從你的書中看到什么?
國外的讀者真正意義上的文學讀者還是少,他們是抱著不平等的心態,我們以前說弱國無外交,套用一下,弱國無文學。人家通過這個窗口窺視,不是平等地從文學的角度欣賞你的語言藝術,而是從里面看其他的信息,這就很糟糕。
過于機靈、投機,眼前是顯眼的,長遠看他不會負重,不會走遠
這次會上,有很多優秀的山東作家亮相,包括一些非常年輕的山東作家,但是大眾并不知道,似乎山東作家在商業運作方面差一些,你覺得有這個必要嗎?
好的作家就要充分寫出自己的心靈,不要過分關心有多少讀者,那是不自信的表現。不停地想去擴大影響、走出去、獲得多少讀者都是不自信的,文學的鑒別是非常復雜而晦澀的,藝術怎么能那么通俗呢?梵高在世的時候一幅畫都賣不出去,但是經過時間的檢驗,他是現代藝術里面屈指可數的大藝術家。真正的藝術家和思想者必須回到自己相對安靜的角落里。
我希望山東作家還是要安于寂寞,不要去向往去迎接那些喧嘩和熱鬧,那有什么意思。一個人一輩子的時間很短暫,怎么能被它們所消耗呢?好好寫自己的東西,為自己的心靈寫作,這個才有意義,一定要跟商業主義徹底劃開界限,出版社有一些商業運作,必要時配合一下可以,但不要當真,要及時退開。
山東作家受儒家文化影響很重,對物質主義和商業主義很警覺,很難出現特別暢銷的作家。但是這種作家比較厚實、扎實,對未來看起來更有希望。我希望作家笨拙一點、穩健一點,走得健康一點,走得遠一點。國外一個大作家說,大動物都有一副平靜的外表,小動物就是很機靈的,我希望山東作家成長為大動物,而不是跳跳躍躍的機靈的小動物。過于機靈、投機,眼前是顯眼的,長遠看他不會負重,不會走遠。
那你對商業化的寫作持什么態度呢?
商業化作家自有他的價值,因為作家分各種各樣的,要包容,滿足欲望、消費、一般的娛樂是無可厚非的。動物也是分層的,一定要寬容包容,構成立體復雜的文化文學的生態。但還是應該相信永恒的真理,要有追求,更高的追求。
(摘編自《北京青年報》2013年9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