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麗絲?萊辛：身體里藏著講故事的能力

2013年11月17日，200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英國女作家多麗絲·萊辛，在過完94歲生日不久的一個清晨平靜離世。

沒有人會相信，一個非洲來的流浪女人會寫出值得閱讀的小說來。但萊辛不能放棄，因為這是拯救她自己和孩子們的唯一機會

1919年10月，多麗絲·萊辛出生于伊朗西部城市克曼沙一個英國人家庭。父親在“一戰”時負傷致殘，退役后來到波斯帝國銀行任職。母親是一名護士。

困于生計，萊辛6歲時隨父母移居到非洲的津巴布韋。她在那里上學，本應該無憂無慮地享受童年時光，但災難卻不期而至。12歲那年，她突然得了眼疾，眼里的世界一下子都模糊起來，只能退學。為了安慰她，母親每天晚上回來，都要給她講一些外面的見聞。白天，父母都出去做工了，沒有人來陪她，她只能靠讀書打發時光，廣泛閱讀為她今后從事小說創作，打下堅實基礎。她還把從母親那里聽到的見聞編成許多感人的故事。父母聽了她的故事后，有時竟被感動得淚流滿面。

16歲時，她的視力漸漸恢復了正常。她主動向父母要求出去做工，賺錢養家。她給一個有錢人家的小孩做保姆。那是個不聽話的孩子，為了哄他高興，她就編各種各樣的故事講給他聽。有一天，孩子的父親偶然聽到了她講的故事，博覽群書的男主人對她說：“你講的故事很精彩，出自哪本書呢？”她害羞地說是自己編的。男主人吃驚地對她說：“一定把你的故事都記錄下來，有一天，你也許會成為作家呢。”

20歲時，她結婚生子，然而這并未給她帶來持久的幸福，她經歷的兩次婚姻都以失敗告終。1949年，獨身的萊辛帶著三個孩子離開津巴布韋，前往英國。此時，她的全部家當只是背包中一部長篇小說草稿。她拿著這份唯一的籌碼到出版社碰運氣，結果處處碰壁，受盡白眼和奚落。沒有人會相信，一個非洲來的流浪女人會寫出值得閱讀的小說來。但她不能放棄，因為這是拯救她自己和孩子們的唯一機會。

在半個月的時間里，她幾乎敲遍了倫敦所有出版社的大門，直到有一家出版社同意以《野草在歌唱》為題出版她的小說?？砂ㄋ约涸趦鹊乃腥硕紱]有想到，這部深刻地揭露了非洲殖民地的種族壓迫和種族矛盾的小說出版后竟吸引了無數讀者。萊辛從此在文壇嶄露頭角。

“一個作家就應代表他所歸屬的、所負責任的、本人又無法傾訴的人們去說話”

處女作的成功，讓萊辛看到了人生的希望和生活的方向——繼續寫“故事”。萊辛的早期作品很多取材于她早年在南部非洲的經歷。但與一般女性作家不同的是，萊辛并不將自己的創作局限于個人生活領域，她的作品題材涵蓋了種族矛盾、冷戰、核戰爭、環境污染、科學危機和青年暴力等焦點問題。她曾說：“一個作家就應代表他所歸屬的、所負責任的、本人又無法傾訴的人們去說話?！?/p>

1962年萊辛發表小說《金色筆記》，該作品被公認為是萊辛的代表作。小說發表時正是西方女權主義運動第二次高潮風起云涌的年代。小說中的主人公安娜和女友莫莉正是那個時代開始覺醒的一代女性，她們自詡為新時代的“自由女性”。但在男權文化統治著的社會里，她們卻始終擺脫不了心理上對男性的依附，以至于屢屢受傷。

《金色筆記》因其對女性獨立意識及生存困境的真實描寫而受到各國女權主義者的青睞，被奉為“女權主義者的《圣經》”，萊辛也一度被人和法國女權主義者西蒙·波伏娃相提并論。但萊辛本人并不認同，甚至非常反感女權主義這個標簽。作為一名女性作家，萊辛一生都在積極支持、倡導婦女解放，但是她并不贊同女權主義者的過激言論，認為女權主義運動過于意識形態化。萊辛認為，女性問題的癥結在于其自身，女性尋求自由首先應從改變自身開始，只有取得精神上的獨立，才可能擁有真正的自由。

為了在《金色筆記》中展現紛亂動蕩的社會歷史圖景和深刻的主題思想，萊辛對小說的形式進行了大膽改革和創新?！督鹕P記》結構非常復雜，不同的敘事方式相互交織，除了全知的敘述方式之外，還穿插使用了日記、信、書評、短篇故事、電影腳本、新聞報道等形式，呈現出那個時代的混亂迷茫以及安娜瀕臨精神分裂的生存狀態，展示了20世紀中期女性生存困境以及英國社會生活的全貌。上個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萊辛的創作風格發生了重大轉變，從關注社會現實的主流文學創作轉向非主流的科幻小說創作。從1979年開始，她以一年一部小說的速度，連續推出五部“太空小說”系列。 她用科幻小說的形式來抒寫對人類歷史和命運的思考與憂慮，因而作品具有鮮明的批判精神和深刻的現實意義。

1994年萊辛的第一部自傳《我的本質》問世。萊辛以優美細膩的文筆描述了她充滿幻想的童年、最初的政治狂熱、兩次失敗的婚姻及夢想當作家的渴望和嘗試等等。1997年又出版了第二部自傳《走在陰影下》。萊辛講述了從1949年到1962年間的生活。兩部自傳文筆流暢清麗，內容真實感人。1996年萊辛又推出了長篇小說《又來了，愛情》，講述了一個驚世駭俗的老年女性的愛情故事。此后，萊辛還創作發表了劇本、詩歌、散文、文論等作品，使上世紀90年代直到新世紀都成為其文學創作生涯中的又一個高峰期。

“他們不能頒給一個死了的作家，所以我想他們可能認為最好在我被埋掉前把獎先給我”

萊辛是位有著社會擔當意識的作家，早年參加過反對殖民主義的左翼政治運動。她說過，個人不可能脫離她所處的那個時代。早年投身反殖運動的她，其創作觀念和政治信仰密不可分。由于其反對種族隔離立場堅定，1956年，被南非當局禁止入境，直到1995年，白人政權垮臺，76歲高齡的她，才重新踏上南非土地。

隨著創作上功成名就，萊辛的人生觀發生了質的變化，從早期熱衷于反殖運動，逐漸轉移到對社會平等事業的關注。1952年，她正式加入英國共產黨。由于她在政治上的左傾，當時的蘇聯和中國，對她的作品青睞有加。萊辛著作的第一部中譯本，早在1956年就在我國出版發行，譯者介紹說：“萊辛的誠懇樂觀，以及那種想要用藝術促進社會進步、國際友誼和世界和平的愿望，使她獲得了廣大讀者的喜愛?！比R辛一直向往中國這個東方神秘國度，直到1995年，她才實現多年夙愿，來到中國訪問交流。

從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萊辛對當代心理學產生濃厚興趣，并在其作品中時有體現，但她仍然關注重大社會問題。期間，她撰寫了有關個人精神崩潰的《簡述下的地獄》及討論人類文明前途的《幸存者回憶錄》。

1999年，在萊辛八十華誕之際，與萊辛有三十年交誼的傳媒學者拉斯金對她進行了一次頗有紀念意義的采訪。在采訪中，年屆八十的萊辛依然像過去一樣敢于挑戰權威、關注社會現實。她直言不諱地批評美國、英國等西方國家插手他國事務，引起不必要的戰爭。她對于英美文化在全世界的擴張也提出了批評。

萊辛早年曾是諾貝爾桂冠的熱門人選，此后卻因為從事科幻小說寫作而被視為不夠莊重，遂從名單淡出。晚年的萊辛居住在倫敦北部漢普斯特德地區一棟偏僻的小樓里，每天早晨六點起床到野外喂鳥，然后擺弄自己種植的花草?！皼]有什么是永恒不變的。”這是萊辛的口頭禪。一生豐富的經歷使她看淡了一切。面對多次擦肩而過后來又不期而至的諾貝爾文學獎，多麗絲·萊辛說：“這是一項迷人的獎，自然它會帶來其他文學獎無法媲美的巨大聲望，它就像糕餅外面裹著的那層酥皮?！?/p>

2007年10月11日，瑞典文學院宣布將當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授予萊辛，理由是：“她用懷疑、熱情、構想的力量來審視一個分裂的文明，其作品如同一部女性經驗的史詩?！边@一天，距離萊辛88歲生日還有11天。她是年齡最大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直到在自家門口被記者團團圍住時，她才曉得自己得了獎：“我已經88歲了，而他們不能頒給一個死了的作家，所以我想他們可能認為最好在我被埋掉前把獎先給我。”

關心社會不公和弱勢群體命運，為其他人的不幸而焦慮，這是萊辛60多年創作生涯的重要特征之一。她的寫作全部源于自己的經歷或內心世界，不會故作高深。她曾說過，講故事的能力，就藏于我們每個人的身體；若有人心靈孤寂，受到傷害，她的故事將會助其愈合，甚至再造自我。

（摘編自《財經》2013年第34期、《OV海外文摘》2013年第22期、《現代閱讀》2012年第12期、《做人與處世》2008年第1期、《譯林》2008年第1期、《世界文化》2007年第12期、《三月風》2007年第11期）

多麗絲·萊辛

（1919—2013），英國女作家，

被譽為繼伍爾芙之后

最偉大的女性作家，

并獲得包括2007年諾貝爾文學獎

在內的多個世界級文學獎項，

代表作有《野草在歌唱》《金色筆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