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 宅

初次見面，你覺得它恍若舊識———在各種圖片上，你已經提前見過它無數(shù)次。但是風實在太大了，它看起來與圖片上略有不同。風把所有的景物傾斜出些微的角度。你想，沒錯，世界就是光制造的錯覺；而在風中，光開始傾斜。

從市區(qū)出發(fā)的時候，你完全沒有留意到風的存在。這是一群不知從什么地方鉆出來的小孩，一路跟在你們的車子后面。風跟著你們穿過城市、大片大片的養(yǎng)殖塘、荒野、農田、不大不小的河流、緊臨公路的鎮(zhèn)政府。車載GPS顯示出你們進入的位置：遼寧省蓋州市二臺子鄉(xiāng)。車子在村路上反復拐彎，最終駛進一座果園。

你們下車。風把你們跌跌撞撞地推到它的近前。風拉扯著你們的頭發(fā)、領角和衣擺，希望你們加入它們的舞蹈和狂歡。

它在果園的中央，一堆凝固的火焰。一?；野咨溺?。一枚方方正正的果實?；蛘?，一棵樹，整個果園中最老最老的那一棵。

巨石建筑的杰作。整個亞洲最大的石棚。蓋石和三面壁石全部由致密光滑的整塊花崗巖鑿成，僅上面的那塊蓋石就長達8.6米，寬5.7米，重約60噸———這就是說，假如太陽抵達這座星球北緯40度上空，正午時分，這個房間在地面上投下它長方形的陰影，幾近五十平方米。現(xiàn)代都市一套小戶型的公寓面積。而它，僅僅是一間臥室。

誰的居所會有一間這樣大的臥室？

攝影師圍著它順時針轉了一圈，又逆時針轉了一圈，表情像漿果被冷風吹干。它就在這兒。但是它在這兒并非為了給你們提供拍攝。按照物老成精的中國傳統(tǒng)，四千年，它理所當然成為當?shù)卮迕駛児餐淖嫦?。他們在這間臥室里安放進他們信賴的神靈：觀音、彌勒、太上老君、唐僧、財神……紅布蒙覆的神龕擁擠而寒酸。在神龕背后，紅紙黑字的上聯(lián)耷拉了下來，只露出最下面的一個“地”字。下聯(lián)倒還完整，是：“石棚山頂月為燈”。橫批“巨石文化”。字跡微斜，但力圖工整。你幾乎可以看見那個書寫它的鄉(xiāng)村老儒：身形瘦削，下頦留一縷稀疏的山羊胡。石棚四周到處都是香灰和小土堆，上面胡亂插著廉價的假花和枯萎的鮮花；石棚的正前方多了一塊足有一人高的嶄新漢白玉石碑，上刻“千古流芳”等字樣。水泥澆鑄的花式欄桿倒是沒有什么變化，那套石磨盤也還在原來的地方。

在風和時光共同制造的渦流深處，它看上去仍然牢固而輕盈。像哪個古代民族夸張的大帽子，或者一只即將鼓開雙翼的立體風箏。由于某種你無從知曉的原因，它留在這兒，它始終沒有飛走。

沒有人知道它確切的所有者。四千年的光陰實在太漫長了。風早已卷走了他的姓氏，他的臉，他的骨頭。有些東西比它的所有者活得更久。

你只知道，他是一個東夷人。

“東”是方位，“夷”則意指“以大弓強弩平叛”。那時候是歷史上璀璨的青銅時代，作為相對于“西戎”而生的政治臺詞，它當然是周王室發(fā)明出來的詞匯。就如同后來的越南曾被稱為“安南”，而中朝邊境的丹東一度名為“安東”一樣。

他們如何稱呼自己的部族和土地？沒有人知道。

你只知道，身為伏羲的嫡系后裔，這些以血統(tǒng)高貴自居的東夷人，因為不滿于黃帝及其后人的所為，始終堅決地獨立于夏、商、周王朝之外，成為三朝皇權臥榻近旁的心腹之患。

在遼東半島生活的東夷部族，稱為“貊”。貊又分為多個部落，在最南端今大連地區(qū)一帶的，名曰“周頭”；再往北，居住在營口地區(qū)的熊岳和蓋州一帶的，為“青丘”。繼續(xù)向北，一直到沈陽和本溪一帶，都屬于貊的范圍。到了吉林，則進入穢民族的地盤。

這就是說，你此刻站立的地方，正是《山海經》中神秘的青丘國———

“有青丘之國，有狐，九尾?！保ā洞蠡臇|經》）

“又東三百里曰青丘之山，其陽多玉，其陰多青鑊。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有鳥焉，其狀如鳩，其音若呵，名曰灌灌，佩之不惑。英水出焉，南流注于即翼之澤；其中多赤需，其狀如魚而人面，其音如鴛鴦，食之不疥?！保ā段宀厣浇洝罚?/p>

原來，九尾狐是會吃人的；原來，你腳下的這片土地，曾經遍布美玉和青鑊。奔騰的英水在哪兒？哪里才是當年水草豐茂的即翼之澤？

來時的路上，你已經見過了那條浮渡河。你只看了它一眼，就把視線移開了。一條難看的河。河床縱橫，裸露出廣闊的、灰黃的沙土，它們正從四面八方，圍攻一脈細瘦的水流。在將枯未枯之間，一條河茍延而活。

這樣的存在讓人不知所措。

他們留下來的文字，同樣讓你不知所措。

刻在石頭中。鑄在陶器上。看上去是一個個修長的、舞蹈的人形：最上方，一個圓圓的點；接下來的三道筆畫很像漢字中的“干”，只不過，上面的那一橫兩端微微翹起，宛如一個人向天空舉起他祈禱的手臂；然后，怎么形容這最后的一筆呢？一柄橫置的如意？漢字中沒有這樣的筆畫：起筆，向右并且微微上提，連接起“干”字一豎的下端，隨即劃出柔媚的弧度，拐而向左，在起筆以左約二倍距離的地方，端凝下挫，收筆結束。另一個字，最上部仍是圓圓的點，緊貼著兩只向天空祈禱的手臂，然后一豎一橫，下方可以視為手寫的阿拉伯數(shù)字“7”，橫與折之間呈45度夾角。

或許，它們是祈禱文。第一個字呈現(xiàn)一種飛升而去的姿態(tài)；而另一個字立足不穩(wěn)，看上去也不像身在人間。差不多所有的東夷文字都是這個樣子，簡潔，纖細，充滿動感。

時至如今，這世上再也沒有哪一個人能讀懂它們。那些鏗鏘或柔美的音節(jié)，那些傾訴、歌唱、愛戀，那些戲謔、詛咒和笑談，無一例外，全部在風中飄散。

無從破譯的文明密碼。建筑史上的斯芬克斯之謎。

他們說，這是整個中國大地上佇立最久的房屋，一個人的墳墓。

他們說，在他死后，他的尸身會被安放進這個巨大的石棺，然后縱火焚燒。因為有的石棚四壁上呈現(xiàn)明顯的煙熏痕跡，而有的石棚發(fā)掘出來的陶罐中，盛殮著火燒過的人類碎骨。

你無法信任這樣的書齋成果。在烈火和高溫中，再堅硬的石頭也會悄然更改它的質地。有誰會如此摧殘他苦心孤詣建起的堅固堡壘？何況，有些小型的石棚空間狹小，完全不足以安放進一個成年人的尸身。你猜測，這些煙火的印痕更可能來自后世的供奉，以及，躲避風寒者引燃的柴薪。當然，在漫長的世代之后，這只不過是一場紙上談兵的爭論。

你驚訝的是，差不多在同一個時期，古埃及人正極力保全他們死后的肉身，為此誕生了舉世驚嘆的木乃伊；而中國人，或者說，是古老的東夷人，卻開始施行后現(xiàn)代的火化程序———一個是盡可能地完整，一個是盡可能地破碎。是完整者更能完整地擁有來世的富貴，還是破碎者更容易輕盈地升往天國？究竟是出于對生和死怎樣的理解，文明分化成如此鮮明的兩極？

他們說，當他燒煉后的骨殖盛殮完畢，事先準備好的那塊前面的擋板，會在他的子孫和仆從們的注視下緩慢閉合。六塊沉重的石板就此圍攏成他死后的臥室。

他是誰？他是否在活著時就修建起自己恢宏的墓穴？

唯一可以肯定的：他是方圓幾十里甚至幾百里內那個最有權勢和財富的人。

萬物生而平等？不。至少在他看來并非如此。他生來就享有萬人仰望的尊榮。在他出生以前，他的祖父，他的父親，就已是這些財富和奴隸的主人。到了他手上，他又把它們擴充了多倍。在這個充滿了神話和傳奇的青丘國，他注定也將成為傳奇的一部分。

他看中了眼前這座舒緩的小山。很有可能，這里正是他家族的墓地。他的祖父，他的父親，他們都葬在這兒。但是他們沒有他這樣泛濫的遐想和野心。他想要永遠倚在這兒，日夜俯視這片屬于他的土地。它多么遼闊，沃野千里，一直綿延到天際……這些都是他的。還有不遠處的那條河，也是他的。他邁開雙腿，任坡地在腳掌下溫柔地起伏，像女人綿軟的呼吸。這山上蓊蓊郁郁的森林，將為他遮擋身后的蔭涼。在每一個清晨和黃昏，林中的百鳥為他而歌唱。

問題只有一個：這座山，它沒有他想要的石頭。

他需要堅硬的、質地細膩光潔的石頭。它們將緊挨著他在另一個世界的皮膚。假如它先于他在風雨中剝蝕……他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

他派人出去尋找石頭。

他并不知道，差不多就在同一個時間，在地球的另一面，一群埃及人也正忙于同一件事情。他們在尋找用于雕刻石像的石頭。在埃爾舍爾提荷太普令人驚嘆的巨大墓地建成之后，他們在墓中的墻壁上記錄下有關這只石像的運送經歷：石像約重60噸（細節(jié)上的一個微妙巧合），他們把它置于木橇之上，木橇前面有一人手執(zhí)容器，負責向地面澆灑可供潤滑的油脂。整個牽引隊伍分成四列，共計166人。

他也不會知道，當他死去近四千年后，中國的編年史已經鋪展至大清王朝。在北京房山的大石寓，一塊重達250噸的明代石雕正被運往紫禁城。整個搬運路程長達90公里。正值冬季，大地上滴水成冰，工匠們每隔一里地挖出一口井，汲水潑成冰道。石雕置于旱船之上，以萬余人力進行拖運。運抵宮城后，石匠們遵從乾隆皇帝的旨意，鑿去它原本屬于大明朝代的花紋，在四周雕刻出細密的纏枝蓮花，環(huán)繞著中央部位的九條蟠龍。

因為柔軟而易于腐爛的肉身，人類熱愛石頭。

而石頭和石頭，原來如此不同。

他終于選定了他的石頭。據(jù)帶它回來的石匠說，他在正午之前鑿下這石頭出發(fā)，直到此刻才回到這里。

他掃一眼天色，日已偏西。他捏緊這塊作為樣品的石頭，它是涼的。

他帶著他日漸老去的身體，前往觀看這場浩大的勞作。滾木沿途發(fā)出隆隆巨響，煙塵漫天而起。大小頭目們見他來了，更加跑前跑后地賣力指揮。他喜歡他們這個樣子。或者也談不上喜歡，只是從小養(yǎng)成的習慣而已。滾木上巨大的灰色石板泛著溫潤的光，它們將代替他，承擔風沙和雨雪。

他將死去。而死亡，是無人可以替代的東西。

他看著他們夯實地基，把底石平整地鋪到地面，讓壁石圍繞著它一點點豎起。這個過程太緩慢了，緩慢得，他在午后的樹蔭下打起了瞌睡。

隔了些日子，他再去看，那兒聳立起一座巨大的土堆。它是這樣大，讓他始料未及。沿著土堆舒緩的斜坡，那塊沉重的蓋石正在被拉到上面去。塵土飛揚。他一陣窒息。就好像，他的喉嚨已經陷進了泥土里。

有多少奴隸和樹木曾經參與這場與死亡有關的勞作？有多少樹木以這樣的方式，成為隱形的殉葬品？

在浩淼的南太平洋，那座著名的復活節(jié)島上，所有的森林都是這樣消失的。直到，這個島嶼徹底陷入死寂和荒涼。

許多年后，這座舒緩的小山已經遺失了它最初的名字，只因為這座石棚的存在，人們叫它：石棚山。

許多年后，這片土地上的居民已經無力修建如此輝煌的墓地，他們改用碎石塊。再后來，改用隨處可得的泥土。但是無一例外，在墳塋的正前方，他們會用四塊磚石搭建起一個小小的房間。連最深諳世故的老人也無法解釋，這到底是他們死后的門，還是窗子。他們只知道，自古以來，老祖宗的墳墓都是這樣。

即使時間進入現(xiàn)代，這場工程的細節(jié)仍令人嘆為觀止。以大石棚的蓋石之巨，在施工中需要精確而完美的均衡。蓋石上鑿出的溝槽與三面壁石之間的鑲嵌必須足夠緊密，肉眼難以辨識的傾斜角便于排水。而沉重的石棚立身于如此松軟的土地，讓你很想刨開泥土看一看，它下面的地基到底是什么樣子？

類似的建筑同時出現(xiàn)在日本和朝鮮。而在歐洲，它們化身為更為宏偉神秘的“多爾門”。幾十塊巨大的石柱排列成整齊的同心圓，有的兩根石柱上端，頂著一塊門楣狀的巨石———在吊車和起重機還沒有出現(xiàn)的年代，橫陳其上的巨石用何種方式提升到如此之高的位置？莫非真的有來自外星的力量？而眾多精確排列的同心圓究竟指向神秘的宇宙圖景，還是僅僅出于詩意的隱喻？它們是通往奇跡和未知之門？還是召喚巨人或天神穿行其間？

謎語總是以荒誕的面目呈現(xiàn)。為什么在許多個國家，同時流傳著“巨人國”的傳說？為什么有關大洪水的神話，會被不同的族裔相互抄襲般記述和敷演？如果科學出示的證詞可以信賴，那場大洪水真的曾經發(fā)生過；那么巨人呢？他們何以消失得如此徹底？

在遠古時期，環(huán)繞著地球的大氣層，曾經含有濃度極高的氧，二氧化碳含量也遠遠高于現(xiàn)代。高濃度的氧氣催生了身形龐大的生物，而二氧化碳促使當時的植物至少比如今茂盛二倍。科學試驗表明，在高氧氣含量下培育和繁殖的昆蟲，身形增大了至少一倍。在這個星球上，確實曾經飛舞過雙翅張開長達1米的蜻蜓，和身長40厘米以上的蜈蚣。想象一下吧：天空中盤旋著小型飛機般的巨鳥，水面上滑行著今天的水鳥般大小的蜉蝣……如果那時候人類業(yè)已出現(xiàn)，他們該擁有怎樣的身形？

而猛犸象的案例演示了生物從大到小的過程。地質變動后，海平面上升。為了覓食，生活在海島上的猛犸象不得不向高處攀爬。身形巨大，注定重心偏高，所以大猛犸只能爬上20度以下的緩坡；而身形較小的猛犸卻可以爬到更高的山上，依靠豐盈的食物得以存活。環(huán)境所迫，生物的適應能力如此迅速而驚人：現(xiàn)代侏儒猛犸象的身量只相當于它們祖先的十分之一。

那么，人類呢？

身形越大，也就越罕有天敵。但是同時需要更多的食物和熱量以支撐體力。采集和獲取食物的短促白晝從未因需求的增加而溫情地延長；恰恰相反，食物永遠都是有限的。在食物短缺的情境下，身材嬌小者是否更易于存活？

未知中的世界……止于猜測。

此后的兩天，你們奔波于石棚與石棚之間。這些時光之手偶然遺落在枝頭的幾只蘋果，它們或大或小，散落于遼南———這三面環(huán)水的半島，恰恰盛產海鮮和果園。

連云寨隱匿在群山的深處。古雅的名字背后，是這樣一個清雅安恬的村莊。連村前嶄新的高層建筑也透出其他地方難得一見的韻致。洋紅的墻，靛藍的鐵皮屋頂，格局中有一種巧笑倩兮的表情。還有一座年代久遠的橋，沒有起拱，在不遠處的山坡上畫出簡潔的線條。

路旁始終蜿蜒著一條清澈的山溪。你們停車問路，一身黑衣的老人回首一指。

它們緊挨著一座水果倉庫。兩個間隔約二十米遠的小石棚，大小相若，相對而立。西邊的這一個，面朝東方；東側的那一個，正對著山坳外的半輪斜陽。當?shù)厝私兴鼈儭胺蚱奘?。雖然多少有些牽強附會，倒也十分形象。

就地取材的土黃色花崗巖被風蝕得太厲害了，剝落的表層如同粗糙的朽木，橫截面則明顯龜裂開縫。雖然它們已經佇立了四十個世紀，但也許用不上一百年，它們就會徹底坍塌成一堆亂石。

你在心里迅速羅列了一番。男左女右，左東右西———你們第一眼看見的這一個，它應該是“妻石”。在它的棚頂上，一簇纖長的茅草正隨風搖曳，搖曳出別樣的凄美和蒼涼。而“夫石”的蓋石一角已經破碎，為了防止漏雨，不知誰用混合卵石的水泥胡亂地修補上去。

它們敝舊又局促。兩個不足一人高的雜物間，胡亂塞進人類的各種廢棄品。舊木條。泡沫板。碎紙盒。塞不進去的，就散落在四周。在四下里飄浮的清甜果香里，它們是意外擱淺在現(xiàn)在進行時態(tài)中的兩只孤單的島嶼。

你再也沒法忘記它們了。這一對衰老的、苦苦捱過殘年的夫妻。

到達大石橋石棚峪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大風呼嘯著掠過曠野，掠奪你們的話語和體溫。因為這一帶地表山石中富含菱鎂礦，石棚的西、北、東三面幾乎挖成了斷崖。在斷崖的對岸，冶煉礦石的大煙囪正在噴吐濃煙。渾黃的煙霧混合進西天的云彩，一片詭譎的琉璜色。

石棚面朝東方，身形比石棚山大石棚略小，蓋石長4.1米，寬4米，接近正方形。四面的出檐也恰如其分，沒有大石棚的蓋石那么碩大和夸張。在荒涼的荊棘和蒿草叢中，它保持著遺世獨立的沉靜和端莊。但是它背面的石板裂開了，風雨沿著裂紋侵蝕出一道縱向的縫隙。背板和南北兩側壁石的接合處也分別蝕出一個對稱的孔洞。站在石棚的正面看，夕陽的光線從這三道縫隙中滲進來，幻化成一張目光熠熠的臉，像凌厲的鷹和隼，也像人。

到處都是野生的山棗樹，這種周身長刺的灌木，沿著石棚的西南兩側布下密集的荊棘屏障。一不小心，你心愛的時裝褲就刮壞了幾處。也許這里并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在攝影師偶然抓拍下的一張照片上，你正試圖避開眾多布滿鋸齒的樹枝貼近那條裂隙，夕陽把你的側影清晰地印在石壁上。這張夢魘般的照片散發(fā)出如此詭異的氣息———深灰色呢外套上尖頂?shù)拇箫L帽讓你看上去活像一個身披斗篷的女巫，你的臉則隱在風帽和墨鏡的背后。這是一張遺失了表情和年齡的臉，仿佛已經在此游蕩了幾千年。你就那樣躡手躡腳地站在一道裂開的孔隙前面，像一個向著時光深處窺望的幽靈。西斜的陽光剛好鍍亮了你大衣以下的部分，你的腿于是在光線中消失了。你整個人飄浮在那兒，一個在風中飄舞的鬼魂，隨時可能在風中消隱。

它曾經緊閉的石扉業(yè)已向世界敞開，連那扇沉重的門扉也了無蹤影。風在這空蕩蕩的房間里出入往返，風按照它自己喜歡的樣子裝飾它的住宅：落葉、草籽、色彩鮮艷的食品包裝袋、背面有字的紙片。

你很想蹲下去，把那張紙翻過來。

暮色愈深，你們必須離開了。你目睹斜陽草樹，亂云飛渡。你目睹它的背影，在一大朵紫色的云彩之下，在蒼黃的秋野之上，漸近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