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英國作家奧威爾與新婚妻子一道志愿赴西班牙參加反法西斯戰斗,曾被子彈射穿了喉嚨。在《西班牙戰爭回顧》中,奧威爾講述了一件事——
一天清晨,他到前沿陣地打狙擊,好不容易準星里才闖進一個目標:一個光膀子、提著褲子的敵兵,正在不遠處小解……真乃天賜良機,且十拿九穩。但奧威爾猶豫了,他的手指始終凝固在扳機上,直到那個冒失鬼走遠……他的理由是:“一個提著褲子的人已不能算法西斯分子,他顯然是個和你一樣的人,你不想開槍打死他。”
一個人,當他提著褲子時,其殺人的職業色彩已完全褪去了。他從軍事符號——一枚供射擊的靶子,還原成了普普通通的血肉之軀,一具生理的人,一個正在生活中的人。
殺手和殺手是有別的。換了另一個狙擊手,敵兵的褲子肯定永遠提不上了。然而,這正是“人”與士兵的區別,希望也就在此。
與其稱之為“奧威爾式”的做法,毋寧說這是真正的“人”之行為。所有的戰爭,最直接的方式與后果皆為殺人。每個踏上戰場的士兵都配備清醒的殺人意識,他是這樣被授予的:既是射擊者,又是供射擊的靶子……而“英雄”與否,亦即殺人成績的大小。在軍事觀察員眼里,奧威爾式的“猶豫”,無疑是一次不軌或一起嚴重的瀆職,按照戰爭邏輯,它是違規的、非法的,要遭受懲處。但于人性和心靈而言,那“猶豫”卻如此偉大和珍貴!作為一樁精神事件,它應該被記入史冊。
這樣說一點不過分。
假如有一天,人類真的不再遭遇戰爭和殺戮,你會發現,那值得感激的——最早制止它的力量,即源于這樣一組細節和情景:比如,決不向一個提著褲子的人開槍!
它在捍衛武器純潔性的同時,更維護了人道的尊嚴和力量。
你隱約想起了一些很少被懷疑的話:“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同志的兇狠”“對敵人要像秋風掃落葉般嚴酷無情”“軍人以絕對服從命令為天職”……你感到一股冷氣。一股政治特有的冷氣。匕首的冷,工具的冷,地獄的冷。
而不合時宜的奧威爾,卻提供了一種溫暖,像冬天里的童話。
(摘自《精神明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