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蕭軍《延安日記》香港版后,引起大陸讀書界一陣騷動。蕭軍于1940年6月,挈婦將雛第二次來到延安,生活工作五年多時間,留下這份比較翔實的日記。
在延安,朝夕相處的文藝界人士中,蕭軍自覺是鶴立雞群,睥睨眾小。艾青在蕭軍日記里的形象“是一個巧妙的正直者,有刺無毒的小黃蜂”?!八雌饋硎菫閯e人,實際是為自己”,愛夸張自己的優點,愛裝潢自己,“他是自我的,夸大的,自傲也是自卑的。他缺乏一種真摯的人性或獸性的力”。文人相輕,加朝夕相處,生活上難免有些的芥蒂齷齪,甚至有蕭軍調戲艾青夫人的緋聞。不過, 發誓“我此后決定不理他們一家”的蕭軍卻無法兌現誓言,只能在日記中痛加貶斥艾青。
蕭軍和丁玲曾過從親密。蕭軍說,“她(丁玲)睡在床上是很年青和美麗的!還像一個少婦,立起來,就蒼老得像一個老婆婆了?!彼麄冊鴷诚?,有朝一日結伴去歐洲游行。他陪她到延河邊洗衣服,感覺“她像一個漁婆”?!拔覀冸m然是在一個方向前進著,但我們總是有著一條界線存在著,她愛她的黨,以至于最不屑的黨人;我愛我應該有的自由,我不愿意把這僅有的一點小自由也捐給了黨!”隨著他們情感上漸行漸遠,性格剛硬的丁玲罵蕭軍是“土匪頭子”,蕭軍當面蔑視之,在日記中寫道:“從這夜起,我感到她丑惡了!”
他對周揚沒有好感可言,經歷延安整風運動,更是惡評多多?!爸軗P他是一貫以殘害同志為作風的,他指過胡風為內奸,馮雪峰為假共產黨員,文藝青年柏山為內奸,結果入獄……”蕭軍指斥周揚歪曲“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整風運動方針,發明所謂“野火政策”,亂燒一陣,“冤枉三千,不漏一人”。蕭軍在日記中稱周揚為“狡猾而政客思想濃厚的人”。蕭軍從鄉居回到延安,被組織安排到魯藝。兼任魯藝院長的周揚主動示好,蕭軍態度稍有緩和,頗有同情地分析周揚,“這是個沒經過社會各層生活洗煉的人,對‘人情’和‘事理’全不能透知到底,因此對于工作及理解人全不行。看情形,我應盡可能幫助他一些,使其進步?!比绱舜笱圆粦M,反而顯得幾分天真可愛了。
蕭軍對人物品評多情緒化、概念化、臉譜化。他稱時任魯藝黨支部書記宋侃夫為“無能力的教條主義者”;他稱陳學昭是“尖嘴烏鴉似的女人”;他稱蕭三是“俄國販子”,仗著酒勁恫嚇說,“不看在同志面上,我早就殺他?!眳寝扇缭谥潞L信中非議蕭軍,蕭軍知曉后,不依不饒,多次表示哪天見到吳奚如,“我那天就揍他耳光”。他讀罷茅盾的書《劫后拾遺》,在日記中寫道,“我本來不喜歡他的任何作品,陳腐,毫無藝術的氣氛……茅盾是個暴露性、自然主義傾向、市民的作家。他的書除開告訴人一些故事和事件而外,我是沒有欲望讀第二遍的。”他翻閱郭沫若的劇本《屈原》,看過后記,“覺得這人賣才情,酸溜溜的已經到了可憎的程度!這也許是我的成見,這位‘自傷薄命’的新士大夫,我是越來越為他肉麻?!彼喿x了高長虹的書《政治的新生》,認為“這是一個僵化了的、毫無才能的書蟲,盡說了一些陳腐的老生常談”。并且,在一次“文抗”作家選舉伙食委員會時,蕭軍竟然“罵了高長虹這老兒,他是裝腔作勢不知趣的家伙”。
蕭軍平時生活交往比較頻繁的,是同為文化人、又是東北老鄉的舒群、羅烽等人?!八_烽)和群(舒群)一直是靠著我的光輝走路,利用我,從來是不曾想到過我的處境……”“從今天起,我宣布從我的感情領域里,開除這兩個自私和無良的友人!”其實,這都是日記里說說的狠話而已,他們在生活中依然故我,交往不輟。
1942年4月,延安文藝座談會前夕,毛澤東問蕭軍對周圍作家們的看法。蕭軍言之鑿鑿地說:“他(艾青)只是個優秀的詩人,決不是個偉大的詩人,他缺乏深厚的一個偉大的心胸。塞克是保守既有者,舒群是只能鼓勵不能打擊,常憑感覺用事。羅烽能做事,精明干練,但缺乏一種容人容事的力量,偏狹,帶有過去秘密工作的作風?!?/p>
對文化人觀感如此,對延安黨政軍界人士觀感如何呢?
1942年2月,毛澤東在延安中央黨校開學典禮上發表《整頓黨的作風》報告,蕭軍夜讀后認為,“這是一篇流暢的有才華見解的文章,但我總感到他缺乏一種沉潛的、深刻的、藝術的力量!他是太中國式的,感覺式的,他應該更深沉,鍛煉成一種深刻的、悲劇似的力量。”蕭軍覺得,自己有責任在這方面點幫助他一把。
關于周恩來,蕭軍認為,“周是機敏,決斷,長于事務,但是只像個政治工作者,缺乏大政治家一種深沉更遠見的東西?!敝笤掍h一轉,“當你對一個偶像評論,這要一番勇敢的力量”,字里行間是一副洋洋自得的面孔。
關于林彪,蕭軍數次見面都認為,“林彪是一個近乎陰暗的、胸襟狹小、矜持的人,這不是一個大將材料,而且不像長壽的樣子?!?/p>
關于賀龍,蕭軍的觀感是,“這是個浮動的憑感覺的人,有些土氣和江湖氣,有時也故意裝作大動作的樣子。吃著大煙斗,鼻子不高,頭也不大,眼光不亮。喜歡雙腿叉開。我和他講話很少,我知道這些人雖然口頭上尊重文化人,心里是有著蔑視的,而且他是準備文化人描寫他的。所以在意識上一定存著一種演戲的成分。”
王震為《解放日報》發表王實味《野百合花》憤憤不平,蕭軍直言不諱地回擊道,應該“以槍還槍,以筆還筆”,武人不干文人事。當天日記寫道,“這是個有點小聰明而跋扈的人。”不久,王震在一次座談會上介紹自己的人生經歷,“曾受過五次槍傷,年紀也很輕,我對他的印象較第一次改好了”,蕭軍認為他“是個切實的、有為的、聰明的,由鐵路燒火工出身的軍官”。
關于胡喬木,初次交往,蕭軍認為他“是一個平庸的人”。爾后多次交往中,認為“這人是有點酸溜溜的,狹小,但是忠實的”。蕭軍鄉居期間,胡喬木再次來慰問溝通交流,蕭軍日記中記載,“這人還是這般狹小、瑣碎、感情容易激動?!碑斎唬捾姵姓J自己也是感情容易沖動的人。
張如心曾任抗日軍政大學(簡稱“抗大”)政治教育科科長,中央研究院中國政治研究室主任,整風運動期間擔任中央黨校三部副主任。蕭軍隨“文抗”作家編入黨校三部,參加整風運動?!斑@人是個空洞、無知、‘自是心’也很強,但還不是個狡猾的人。他把我的幾篇小說尋到,說要研究、學習。我知道這人的頭腦和感情已經僵化了,對于藝術是無緣的。但我還是抱了容忍和教導的態度去接近他,也常常說給他一些所需要的。”能如此忍耐著,在蕭軍已經是性格平和的表現了。
關于匡亞明,蕭軍日記中寫道,“認識一個高身、禿頭、凹鼻,有兩顆假牙齒和嘴唇閉不嚴的約四十多歲的男人,名叫匡亞民(匡亞明),人們似乎全熟識他,但對他卻不存著尊敬,甚至一種疏離和輕蔑,我不知道這原因。他也喜歡唱京戲。大約這也是個不通世故,無地位,不能克制自己感情有點呆氣的人——從他的外貌上這樣感到?!逼鋵?,被蕭軍以貌取人的匡亞明,是因為遭受槍擊,導致嘴唇不能完全閉合。
在蕭軍日記中,得到肯定稱贊的只有兩個半人。其一是擔任陜甘寧邊區政府主席的林伯渠,蕭軍稱贊“他是熱情謹慎的老人”。其二是擔任延安自然科學院院長的徐特立,蕭軍稱贊“這是一個純潔的老人,一個使徒式的革命者,可愛而又可敬”。另外半個人是艾思奇,時任中央宣傳部文化工作委員會秘書長,兼任“文協”主任、副主任。“我覺得艾思奇還是一個正派人,對于我還無什么惡意的樣子,誰知背后如何。”他們之間曾有工作上的書信來往,蕭軍進一步肯定“我覺得這人是忠誠正派的”。經過整風運動后,蕭軍日記中有對于艾思奇理論宣傳的責難,將艾思奇與陳伯達并稱為“共產黨兩位愚蠢、武斷、機械論者的‘理論家’”。
有牢騷,敢責難,是文化人有理想、有責任的一種表現方式。蕭軍日記里的牢騷和責難,同樣屬于延安那個時代的一部分,屬于那種需要我們時刻警醒、不斷改正的一部分。
(杜啟榮摘自《文匯讀書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