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韓非子,常常驚嘆于他對我國國民人性之惡的洞察。要了解我國人的生存狀態,梁啟超、魯迅、柏楊、孫隆基、吳思等人的論述未必超過韓非。
韓非沒有用“國民性”
“劣根性”“國民素質”“文化的深層結構”“潛規則”等一類觀念來描述國人的生存品質,他毫不客氣地取用了一個字——“奸”。他認為自己的目的是為了“止奸”,他對奸術的觀察在《奸劫弒臣》《備內》《八奸》《內外儲說》中有大量的描述。
以系統的《八奸》為例。韓非從現實生活中歸納出八種奸術:“同床”,這就是我們俗話說的“吹枕頭風”;“在旁”,利用對方的身邊人、對方的左右親信來說情;“父兄”,利用對方的宗親至戚來附和自己;“養殃”,利用古董收藏、酒色財氣等來拉攏腐蝕對方;“民萌”,利用小恩小惠來收買人心;“流行”,利用能言善辯之人來制造輿論;“威強”,利用暗殺來制造恐怖氣氛;“四方”,投靠外人來要挾對方……這些形形色色的奸術在韓非那里雖然是官吏迷惑君主的行為,但我們今天讀來尤其覺得刺目臉紅,因為“奸術”早已從官場逸出,上行下效,世世代代在全社會泛濫。對這些奸術,我們的社會已經習以為常,我們自己在日常生活中都自覺或不自覺地運用,我們視而不見這其中的是非、善惡、正義之缺失。
韓非的研究者陳深先生說:“今讀其書,上下數千年,古今事變,奸臣世主,隱微伏匿,下至委巷窮閭,婦女嬰兒,人情曲折,不啻隔垣而洞五臟。”另一位學者周孔教則說:“韓非子之書,世多以慘刻擯之,然三代以降,操其術而治者十九……”這些話堪稱韓非子的知己。譚嗣同曾直白地說,兩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這是在韓非觀察的“奸術”基礎上所得出的必然結論,如果把他們跟梁啟超以降的國民性研究者的發現相印證,我們對國民人性的黑暗程度和普遍化狀態未免絕望。用一句俗語,人們的行動非奸即盜。
在韓非時代,民眾還是樸素的,真正奸化奸猾的是官吏,故韓非有言,明君治吏不治民。后來則不同,官腐民敗成為社會常態,以至于外人搖頭,王小波一直記得他老師的話:“你們中國人太老謀深算了。”杜威也對年輕的中國政治學者蕭公權說:“你們中國的文明是過度了。”
我們今天理解,這個文化的生態確實已經爛熟得腐朽,人們生來即在這“醬缸”里討生活、爭做人上人、偷奸耍滑。知識人多只能痛心疾首地描述現象。韓非子走得遠一些,他主張“尊君”,比“權威主義”更極端;主張“法制”,比“法治”更慘苛。韓非的理論建立在“人皆挾自利心”的判斷之上,今人會說這里有“經濟人理性”,只是“理性”和“自利”導致了一種生態、世態、心態失序,韓非的出路就是歷代中國人陷入的生存怪圈,“亂世用重典”。他的話是赤裸裸的,“夫發五苑而亂,不如棄棗蔬而治。”“夫生而亂,不如死而治。”意思是說,與其讓亂民活著,不如讓他們餓死干凈。
站在今天世界知識的肩上,我們回頭看韓非的問題意識,他對現象的描述和強調都是精準的,只是他尋找的出路過于極端、殘忍。后來的思想家王充就批評他太片面,王陽明、李卓吾這樣的思想家面對韓非的問題,同樣沒有求助權威、嚴刑峻法,而是提撕人的良知良能,提撕人的童心。現代知識譜系則以心理學、精神分析學、社會學、經濟學、政治學為人性、人心、人格定位并指明方向。
就是說,不要像指明“奸”“醬缸”“潛規則”等現象一樣去揭露社會,不要去斥責大眾,而是從心理學、政治學等角度去安頓人,如此才是尊重人,才能把人請回存在的本體位置。如薩特們做到的,即使他人是地獄,但人有自由意志,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存在即是一種選擇。
面對人性黑暗怎么辦?韓非想到了“尊君”,后來人想到了“虛君”;韓非和后來人都想到了“治吏”。但民眾呢?曼德拉提供的答案是:如果天空是黑暗的,那就摸黑生存;如果發出聲音是危險的,那就保持沉默;如果自覺無力發光的,那就蜷伏于墻角。但不要習慣了黑暗就為黑暗辯護,不要為自己的茍且而得意,不要嘲諷那些比自己更勇敢熱情的人們。我們可以卑微如塵土,不可扭曲如蛆蟲。南非人則說,曼德拉是“黑暗中的一道光亮”。
(摘自《新金融觀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