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的集成曲

不與鳥類交朋友的人，很難說他們錯過了什么。尤其對于一個居住在鄉間的人，更是如此。一種對鄉土的強烈依戀和留意觀察事物的性情，緣自與鳥的相識結成的密切而珍貴的紐帶。此時，我眼前浮現出托馬斯·卡萊爾的形象，我記起他講過的一段經歷，剛好是關于這個話題的。早年，他被派往遠方的一個城市公干，因為一些公事上的煩惱和不快，在回家的路上，他感到非常失望和沮喪，突然，他聽到一群云雀在周圍鳴叫———它們邊飛邊唱，而且剛好就在他父親的田地邊，鳥用歌聲撫慰了他，使他令人驚訝地頓時振作起來。

大多數鳥類愛好者在他們的人生中都有過類似的經歷。沒有什么東西比鳥更能使我適應新環境。比如，當我剛到鄉間時，著手蓋我的房屋，獨自耕種一片陌生的土地，那個地方的人我誰也不認識，他們也沒有人認識我。小路、田地、山丘、溪流、樹林，一概都是陌生的。我充滿渴望地打量它們，但是它們不懂我的心思。對于我向往的眼神，它們無以回報。但是在那兒，到處有我相識已久的鳥兒———還是那些我剛剛告別過的老朋友，還是我在年輕時就結識的小伙伴———知更鳥，麻雀，燕子，食米鳥，烏鴉，鷹，草地鷚，他們全都圍繞在我的面前，準備重續舊緣，并永遠保持這種老交情。我的房子還沒動工，他們的房子已經蓋完了；我還根本沒來得及扎根，他們的根據地已經建立起來了。我還不知道我的蘋果樹結什么樣的蘋果，但是在那兒，在一個朽爛的大樹干形成的樹洞里，藍色知更鳥正在筑巢，而更遠一點的地方，喜歡在樹枝上群居的麻雀正忙于收集羽毛和麥秸。知更鳥已品嘗過我的櫻桃的品質，雪松太平鳥這些年一直待在這里，它們早就熟悉了每一棵紅雪松。當我的房子還被腳手架圍繞著，在屋檐下一塊突出的石頭上，月光鳥已建好了她那精致的青苔狀的巢，一只知更鳥在一道墻縫里填進了泥和干草，煙囪燕在煙囪里進進出出，一對家鷦鷯很愜意地住在房門上溫暖的小洞里，在四月的暴風雪期間，許多隱居畫眉把我未完成的房子當成了庇護所。的確，在我對他們還不完全熟悉之前，我就已經處在這些朋友們當中了。這地方已經不像我想的那樣陌生，它已經成了一個老地方，而這些鳥讓我回想起若干年前的諸多往事。

事實上，鳥兒們永遠保持它們從前的樣子，這幾乎是一件令人傷感的事。當你老了，朋友已故去，或者去了遠方，往事漸漸淡忘，一切都已改變。然而，在你的菜園或果園里，有你少年時代的鳥兒，它們有著和從前一樣的嗓音，一樣的歌聲，而且，實際上，正是這些完全相似的鳥賦予我們永恒的春天。燕子曾經在你父親的谷倉檐下筑巢，如今同樣的燕子也啁啾不休地在你的谷倉檐下筑巢呢。你曾經快樂地追逐過的金鶯，害羞的林鶯，它們還跟以前的夏天一樣多，你曾把它們的名字教給一些可愛的少年，這些鳥兒恐怕現在還住在本地的山林里，它們身上從未留下時間改變的痕跡。當你到陌生的森林中去，它們便在那兒用永遠快樂的青春嘲笑你。草地鷚非常刺耳的鳴叫，松雞甕聲甕氣的呼喚———這些聲音怎樣地無視光陰流逝，用動聽的節奏敲擊耳鼓。在春天，世界是年輕的，生活里到處充滿節日的歡樂和浪漫。

當心緒或情感出現任何反常時，一只小鳥的吟唱如何地使人沉浸在回憶里，成為憂傷或歡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又能夠聽到從前的金鶯歌唱了，我會不被那歌聲深深打動嗎？對我來說，那歌聲會不同于為死者的挽歌嗎？日復一日，周復一周，這只小鳥站在門邊的桑樹上不停地鳴囀，在我傷心的時候，那綿密的歌吟像一塊幕布，使白晝變得暗淡下來。這歌手就這樣，用他的歌聲大聲地沒完沒了地嘲笑我，折磨我的耳朵。

聽，那遠處的松林里，

剌嘴鶯正站在樹梢上歌唱！

啊，過路人，請幫我聽仔細！

他在對我唱些什么？

上帝用和我一樣的悲傷

讓你耳朵靈敏，并非毫無用處，

憑借這微妙聽力，你能分辨

它低沉而神圣的述說。

一些博物學者認為，鳥從不死于正常死亡（指病死或老死，區別于意外傷害造成的死亡），它們的生命結束于獵殺或者某種意外傷害。然而，我卻發現了田野或森林里已經死去或垂死的麻雀和綠鵑，令人費解的是，它們身上沒有被施暴過的痕跡。我記得在我的孩童時代，一只紅雀精疲力竭地掉在院子里，被一個小姑娘撿到了。它鮮紅的樣子不可磨滅地烙刻在我的記憶里。鳥可能會得一種類似家禽的不知名的瘟疫。一天，我看見一只喜歡群居的麻雀，某種古怪的疾病令它顯得相當孱弱，其癥狀暗示出那像是一種時常襲擊家禽的疾病。鳥的一只眼睛幾乎要脫落出來，樣子像得了淋巴結核癥，而且一只翅膀的根部有個大腫塊或者真菌狀生長物，正是這個腫塊導致了麻雀的傷殘。在另一個地方我又撿到一只，情況要好些，但是當它飛翔的時候，已經不能保持重心的穩定，因而最終還是跌落在地上。

死去的鳥或者動物難以被發現的一個原因是，當它們接近死亡的時候，本能會促使它們偷偷地離開，躲進某個小洞，或者鉆到某個覆蓋物的下面，在那兒，至少可以躲避捕食它們的天敵。任何獵鳥，比如鴿子和松雞，或者半獵鳥，比如食米鳥或“百歲”烏鴉，如果說它們曾經死于衰老的話，那么是什么樣的方式導致蜂鳥，或者甚至是雨燕和谷倉燕的死亡呢？的確，鳥是屬于天空的，這些鳥在遷徙途中有時候也許會魂喪大海，而據我所知，沒有任何其他動物捕食它們。

我發現，哈得孫山谷為鳥類形成了一條廣闊的自然通道，有這種通道的無疑包括康涅迪格、薩克漢納、特拉華，以及所有其他貫通南北的寬闊河道。鳥兒們喜歡那種令它們感到悠然自得的路，在河谷它們發現，那里的路已經為它們設計好了坡度。在全部的季節里，它們更多地聚集在這樣的地方，遠勝過更遙遠的內陸。在早春，一大群知更鳥非常開心地來到我們身邊。在一首關于知更鳥的詩里，愛默生提道：

四月的鳥，

身著藍外套，從眼前的一棵樹飛向另一棵樹；

但是四月里與我在一起的是知更鳥，到處都能聽到它們輕快、響亮、悅耳的歌聲，每一塊土地上都有它們點下的小圓點，每一片小樹林都有它們嬉戲的身影。在此季節，它們輕而易舉地占著上風，正如一兩個月后到來的食米鳥一樣。四月的色彩主要是淡紅與褐色———新犁的田垅與還沒長出葉子的樹木的顏色，這些色彩是這個季節的鳥的流行色。

從我餐廳的窗戶望過去，可以看見伸向遠方的平坦牧場，正如我希望見到的美好景象一樣，我看到大地上到處點綴著可愛的知更鳥，它們紅色的胸脯朝向早晨的陽光，或者敏捷地蹦蹦跳跳，殘雪映襯出它們身體的輪廓。每天早晨，我吃早餐的時候都能看見那些知更鳥，但是它們吃什么，我可從來沒看見。

樹葉長出來后，各種鮮亮的色彩開始流行起來，知更鳥在此時黯然引退。他去到老蘋果樹上，或者他更喜歡的櫻桃樹上打理家務。夫妻兩個一道建他們的家庭餐桌（用泥或者干草），我多次見過他們在櫻桃樹上忙碌的身影。當到了櫻桃收獲期，公雞毅然地擔當起守護櫻桃樹的義務，以便擺脫所有知更鳥的騷擾，于是，櫻桃樹的樹枝就成了熱鬧的打斗現場，打斗的場面在一天中隨時都會上演。在警惕的公雞落在櫻桃樹上之前，天真無邪的訪客幾乎不落。而他剛一落下，公雞就努力把這個入侵者擠出去，不一會兒，就把他擠到另一邊了。不管用什么方式，公雞最終總能控制住地盤，保護好他的櫻桃樹，但是他自己要享用一會兒美味的水果，我也充分地收獲了我的一份兒。

我時常看見知更鳥求愛，讓我感到驚異和好玩的，是雌性知更鳥全然的冷淡和不理不睬。然而，我相信，每一種雌性的鳥都有這樣的共性———她們絕不向異性賣弄風情，也不用任何花言巧語誘惑他們。在大多數情況下，大自然已經把美妙的歌喉和漂亮的羽毛賜予了另一種性別，一切形象上的修飾和表演都由雄鳥來做。

觀看候鴿時，我總是待在家里。沒有什么奇觀會比看見這些鳥兒像云一樣掃過天空更令我開心；也沒有什么聲音比他們在春天的樹林里快活的笛聲和鳴叫讓我的耳朵更受用。候鴿成群地到來，整個天空住滿了他們的居民；他們覆蓋了鎮區，給這個孤寂的小地方帶來節日的歡樂。光禿禿的樹林突然涂抹上藍色，那是他們的綬帶和圍巾的顏色；與此同時，樹林里傳出好聽的聲音，類似孩子們的歡鬧聲。他們的到來總是出人意料。我們知道四月會帶來知更鳥，五月帶來食米鳥，但是我們不知道，不是在知更鳥的月份就是在食米鳥的月份里，還會帶來這些候鴿。有時候，舊的一年悄然過去，草地上還幾乎看不見羊群的影子。突然間，在某個三月或者四月里，他們從南方或者西南方向飛來，鋪天蓋地地遍布在視野里，一連數日，這一帶都活躍著他們的影子。

似乎整個種群分成幾個龐大的群體或集合體。的確，有時我會想到這樣壯觀的場面即使在美洲也是獨一無二的，它就像浩浩蕩蕩的軍隊，分成班、團、旅、師，在行進。偵察班和草料班倒是常見，在不多的年份里我們也會看見他們的大部隊，但是目睹如此龐大的行進中的群落，這樣的奇觀實屬罕見。有時我們聽說他們在弗吉尼亞，或者在肯塔基州和田納西州；然后在俄亥俄州或賓夕法尼亞州；然后在紐約；然后在加拿大或密歇根州、密蘇里州。就這樣，他們從一個地方緊接著去了另一個地方，從一個州到另一個州，經過人類的鯊魚群，被捕捉和射獵，拿到市場上出售。

一年前的四月末，候鴿在哈得孫河上來來往往飛了兩三日。一會組成長長的弧形線，一會結成密集的群體，從天空中飛過。那不是整個的大軍，但是我想至少是它的一個軍團。自從我的少年時代起，我還沒見過鴿子這種飛翔的陣勢。我爬到屋頂上，以便更好地觀賞這個飛行的行列。這種景象的出現，使這一天似乎很有詩意，也很值得紀念。

（據證實，這是候鴿在哈得孫河谷中的最后一次飛行。它的整個種群現在（1895年）已幾乎被任意狩獵者滅絕了。勉強幸存下來的，似乎被分散到了北部各州，以小群體的方式散居。）

我正觀看候鴿的時候，一大群野鵝從旁邊經過，他們悲傷地向北飛去。野鵝比鴿子彈撥的和弦更低沉。他們離去的路線又平又直，像是朝著命運行進。我無法說出這些遷徙中的候鳥喚起了我怎樣的情感———特別是這些野鵝。一個人很少在一個季節里看見比一兩群更多的鳥了，那么春天象征了什么？這龐大的隊伍在行進，就像打此經過的得勝的軍隊。春天的腳步不再緩慢，野鵝的進行曲劃過天空。我的愿望如何地隨著他們遠去；怎樣的情緒包圍著我，一顆野性的浪游的心，生出翅膀，飛快地追趕他們！

伴著沙啞的啼叫，向北飛，

穿過廣袤的大地與無邊的天空，

每個夜晚都棲落在嶄新的

浪漫迷人的風景中，

一群群在黑暗中覓食，喧鬧，

在死寂的不為人知的湖邊。

凝視著這些景象，讓我想起這個春天里的所見，不只是野鵝這樣的大鳥和體型嬌小的鴿子，以及別的鳥類，還有更多微妙的間接的征候和事物，它們也成為我住在鄉間的一部分補償。我享受的許多樂趣，可能被當成了春天的消極一面———那些陰暗、潮濕、令人沮喪的日子，到處是黃泥和雨水———然而，誰愿意長時間地待在戶內呢？潮濕的空氣是溫和的，鼻息、面部、手，都感覺到舒服，而且在一月里，你能嗅到來自泥土的第一縷清新的氣味。天空中充滿了最初到來的鳥的吟唱。此外，你可以看到冰雪消融，隨春水流向遠方。家禽們拒絕覓食慣常的食物，紛紛告別了谷倉。它們是去刨食冬天留下的或者春天滴落的美味嗎？那么，是什么讓我長時間待在院子里或者逗留在田野間？

不久，麻雀和紫燕會準時來宣布春天的到來，一個人難免疑惑，他們沒翻看日歷是如何知道某個季節的，況且門外也確實看不出有什么特別的跡象。然而，它們開始在融化的雪地上快樂地彈奏妙曲，好像它們已被告知，明天就是三月一日。差不多與此同時，我注意到貯藏在地窖里的馬鈴薯開始發芽。它們同樣迅速地發現了春天的臨近。春天從兩條路上走來———天空和地下，而且常常首先是從后一條路線來到我們面前。表面上，春天的先頭部隊總是近乎魯莽地把冬天破壞掉。從樹枝的外面上看，正如我所期望的，我發現樹在很早以前就進入了發芽期。在雪從地表消失以前，霜就已經告別了大地。

但是，冬天也有屬于自己的鳥類；它們的群體很小，以至于人們奇怪它們如何抵擋得住刺骨的寒風———但是，它們的確抵擋住了。鳥完全以高濃縮食物為生———品質優良的草籽，昆蟲的卵和幼蟲。這樣的食物一定含有非常高的熱量，并具有亢奮作用。比如，胃里裝滿螞蟻，怎樣精心提煉和調制的食物方能與之相比？于是想到山雀在森林里一定收集了一盎司的小昆蟲或者蚊子，或者別的鮮美神秘的食物。如果當這些燃料足以保持它們體內小小的火爐燃燒下去，而它們還會受凍的話，那就奇怪了。而且，它們完全可以從樹枝和樹干上獲得食物，比如啄木鳥，它們的供給品很少因為下雪而受到影響。最糟糕的情況很可能是，在冬天里，我們那些森林會因為寒冷而外表形成一層堅硬的“冰釉”。

的確，食物問題似乎是鳥類惟一的重大問題。無疑，大多數鳥兒都要面對我們的嚴冬，所以，大自然需要給它們提供豐富的食物。我認為，所有的啄木鳥都是冬天的鳥，而只有金鶯啄木鳥從大地上獲得維持生計的大部分食物，而且在覓食的習性上根本就不屬于啄木鳥。如果不能依靠植物的嫩芽為生，有環狀羽毛的松雞就不得不遷徙。鵪鶉，無疑也面臨著同樣的困境，它們的食物受著雪的支配———當它們大膽地迎向嚴冬的時候，冰雪會頻繁阻斷它們的食物供應，好在這種時候不會持續很長時間。在紐約，因為有充足的鉛筆柏漿果可供食用，雪松太平鳥將平安地度過冬季。老資格的鳥類學者說，藍鶇遷往百慕大群島。但是在1874年至1875年冬天，它們實際上是在距離我們八十英里的紐約城過冬。它們似乎已經決定，選擇具有吸引力的我們的鄉村門廊和眼前的密西西比樸（一種蓮屬樹木）的果實。它們寄居在門廊里，而在樹上獲得食物。的確，它們大都變成了貪圖安逸的鳥。黃昏時分，它們準時棲息在門廊頂部粗大的月桂樹根上，可是，因為擔心弄臟了門廊下面的地面，它們待的地方總是免不了受到一把憤怒大掃帚的掃蕩。但是，那一對藍鶇不打算接受這個善意的暗示，它們不會放棄門廊上的住處，或者密西西比樸的漿果，直到來年春天。

在冬季的許多日子里，密西西比樸樹也會迎來雪松太平鳥的造訪，它們也在相鄰的地方越冬。在這樣的時候，它們高興看到藍鶇可愛的憤怒。藍鶇怎樣斥責、恐嚇它們這些入侵者，并且嫉妒它們吃下的每一顆漿果。藍鶇不會發出刺耳或者討厭的聲音。的確，他似乎只有一種語言，這種語音，既用于愛情，也用于戰爭，他表達憤怒近乎像唱歌一樣好聽。雄性藍鶇裝出一副對雪松太平鳥不友好的樣子，卻不公開攻擊它們，當入侵者飛走后，他和他的愛侶會表現出極大的安慰。

在我孤獨的生活中并不缺少鳥類朋友的陪伴。其余的鳥類當中，從遙遠的北方到達的尊貴客人是松雀，這種鳥在這些地方比較罕見，除了偶爾能看見孤孤單單的一只。但是在1875年冬天，在氣象預報極度寒冷的氣候里，無疑正是由于這個緣故，它們大批地進入這個州和新英格蘭。它們到處吸引人們的目光。我最初看見它們是在十二月的特拉華州的前端。我拿著獵槍正沿著空曠的山脊行走，就在太陽落山的時候，我看見有兩只陌生的鳥落在一棵小楓樹上。我設法從樹上捉到一只，我發現，我以前從未見過這種鳥，它的顏色和體型像紫雀，且幾乎差不多大小。從它笨重的喙，我立刻認定它屬于蠟嘴鳥家族。幾天后，我在森林看見一大群這樣的鳥，它們落在地上以及樹枝上。再往后，直到二月里，它們成群地飛翔在哈得孫河畔，全部聚攏在我的房子四周———甚至比小小的雪鳥還親近，它們整天在我窗前忙碌，就像我看著它們那樣好奇地打量我。它們以糖楓樹芽和果園里的凍蘋果為食。它們大都是雌性幼鳥，羽毛的顏色酷似普通的麻雀，偶爾可見一只成年的雄性，頭上和脖頸上的羽毛為暗紅色。

在這個冬天里，我等來的另外的北方來客是樹麻雀或加拿大麻雀，以及朱頂雀，前者比群居的麻雀大，但其他方面都相類似，區別在于它的胸脯中間有一塊黑斑；后者的大小和體型與普通的金翅雀相同，連飛行的姿態和鳴叫聲也幾乎相似，但是翅膀的顏色比冬天的金翅雀的翅膀顏色要深，有紅色的冠和淡紅的胸脯。這兩種鳥的鳥群整個冬天都不為人知地待在谷倉的院子四周，啄干草籽吃。當暴露在外面的干草籽不夠吃時，麻雀們就會大膽地鉆進干草垛。我為它們的這種執著而感動。每次當我不得不去谷倉那兒干活，它們都用鳥類的小調歡迎我。

盡管許多鳥需要面對寒冷的冬季，并且要經受各種各樣的考驗，直到春天來臨。它們當中，有一些是固定居民，有一些屬于遙遠的北方客，然而只有一種屬于真正的雪地鳥類，是真正的雪的孩子———它便是雪地白頰鳥，這種鳥似乎很適宜冬季，它們的翅膀大膽而迅疾地掠過大地，并像五月的歌唱家那樣唧唧喳喳地鳴叫，以此歡呼暴風雪的來臨。它們用翅膀展現出一幅冬天的景象———寬闊的白色穹頂或者一條灰褐色流線；下面是皚皚白雪，雪中的森林帶，或成片淡黃色的麥茬。它們適合這樣的舞臺，一點不因生活艱難而郁郁寡歡，就像我們大多數生活在冬天里的人們一樣。我看見它們在水面上收獲冷凍的食物，在人群中飛來飛去，或者在冰塊上漂浮，或者啄食和扒拉馬糞。它們也喜歡某些堆積物，喜歡遠處農場里的干草垛，農場的主人會在那兒的大雪中喂他飼養的牛，他落在地上的血根草、豚草，或者灰菜，都填入了它們冬天的儲藏室。

盡管雪地白頰鳥以及其他一兩種鳥，比如山雀和五子雀，它們在整個冬天里或多或少顯得心滿意足和快樂，然而沒有一種鳥會用愉快的表情和動聽的鳴叫回報我們的冬天，就像英國的許多鳥表現的那樣。在英國，有幾種鳥類，據它們的傳記作者告訴我，除了重霜期間之外，它們自始至終在冬天里歌唱。但是在我們國家，直到弗吉尼亞南部，也許更遠的地方，鳥在這個季節里的歌聲也還不成調子。甚至貓頭鷹不發出它的大叫，鷹也不尖聲叫喊。

在春天里，那些去往加拿大或者更遠的地方，而暫時在我們這里逗留的鳥類，我認為，在它們當中沒有一種鳥像白冠麻雀那么開心。在整個四月和五月里的第一周，我一眼就能將它認出來。它是最罕見也最漂亮的一種麻雀。它戴著花冠，像個英雄或者是競技場上的勝利者。它通常跟自己的同類在一起，那是一種黃鶯科的麻雀，但是在數量上不足后者的二十分之一。跟這種鳥相比，它看上去像似一位更幸運的兄弟，被賜予了更多的殊榮，從鳥蛋上就能看得出來，它們外觀好看而且品質優良。它的灰白色和褐色的羽毛，顏色既非常干凈又有光澤，體形也十分優美。然而，它的全部美感在花冠上達到了極致。不同顏色的鳥，它的顏色最終都聚焦于此，而且給予了強調，淺色羽毛者，冠變成了白色；深色羽毛者，冠接近黑色。從這種鳥喜歡輕輕振動翅膀的習慣上，也不難看出它好像在有意顯示他的花冠，好讓這個漂亮的標志更惹眼。它們是了不起的抓扒者，常常會持續地在一個地方抓扒上幾分鐘，就像母雞一樣。然而，在抓扒的方式上又不像母雞，卻像所有的單足跳者，它們同時使用兩只爪抓扒，而這決不是最好的抓扒方式。

那種黃鶯科麻雀，當它們在此逗留期間，不管春天還是秋天，通常都會吟唱；但是，只在一種情形下，我聽過白冠麻雀的歌聲。事情發生在十月里的一天早晨，當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我投入地扮演了一位年輕雄雀。它低聲吟唱，那是一首被忘記一半的歌，然而非常好聽。那是晚禱麻雀與黃鶯科麻雀的合聲。在它的繁殖地，它一定是位非常出眾的歌手，但是當它在遷徙途中，它非常謹慎地表現他的音樂天賦。

麻雀們全都是溫順而謙卑的鳥。它們通常棲身于草地、籬笆、矮樹叢和路邊的雜草叢中。大自然沒有給予它們耀眼的羽毛，但是她賜予了它們美妙動聽的歌喉。它們的歌聲有趣又單純，像唱給小孩子的催眠曲。黃鶯科麻雀膽子小，嗓音發顫，它的歌聲從矮樹叢或者籬笆后面流出來，那地方是它的歌聲的秘密發源地。它有著獨一無二的平和與親切的腔調。

麻雀們筑的巢也是那么可愛！在長滿青草或蒼苔的堤岸下，有什么會比一只麻雀的巢更精致呢？要想不弄亂一根麥秸或者草莖，或者苔蘚的絲絨，那只小鳥不知得多么小心翼翼！你若上前把手伸進去，不可能不或多或少地碰壞它，然而這小小的建筑就那么日復一日地建成了，不露痕跡地留了下來。洞穴已經挖好，但是，大地上的谷物看起來絲毫沒有被動過。就算鳥巢像草和苔蘚一樣緩慢地靜靜地生長，也不會變成比這更舒適的住所和環境。你的眼睛很難發現它建在哪里。通常會有幾根干草莖從上面的草皮上落下來，在它的前面形成一個小小的屏障。它的院子是多么地普通和粗糙，跟點綴它的敗葉混在一起，而當進入中心區，它又是經過怎樣地精心打造才構成那樣的形狀，造型多么完美，線條多么流暢！于是，當巢里填滿了鳥蛋，孵化一經開始，那寂靜的古老堤岸將擁有一個多么美好而令人愉快的小秘密！

北美歌雀，它的巢我已經描述過了，而它的歌聲，比我所知的任何鳥類都表現出了更顯著的個性。通常，同一種類的鳥，鳴叫聲都很相似，但是我發現，大多數北美歌雀都有它們自己獨特的歌聲。整個夏天過去，在接下來的季節里，我的田地四周會回響起一首這樣的歌：思維———忒（甜———的），思維———忒，思維———忒，畢忒兒（苦的）。日復一日，從五月到九月，我聽到的就是這種聲音，我想，這是一種對生活簡單卻又非常深刻的總結，奇怪，一只小鳥是如何這么快就弄懂了這個問題。眼下，我聽到的歌聲近似于最初聽到的，但是不太容易用詞語表達出來。在四月里，在一大群北美歌雀當中，我的注意力被一位優秀歌手所吸引，他有著雪萊或丁尼生的親切。曲調里有明顯的拖腔，不大弄得懂那歌的意思，只覺得十分富有活力，遠遠超過我以前聽過的北美歌雀們的調子。

但是，違背標準曲調的情況，我曾經知道的最顯而易見的例子，發生在森林畫眉身上。有一種森林畫眉，其鳴叫聲像似麻雀發出的，在我的一塊河畔田地的下面，一年四季都能聽到。那歌聲適時開始，適時結束；但是在大約中間部分，會插入一種喧吵的、刺耳的、造做的，完全不符合音樂節拍的聲音。當我的耳朵第一次捕捉到這種奇怪的聲音時，我就毫不猶豫地立刻動身去弄個究竟，正如我期望的那樣，它是一位陌生的老朋友，我發現了它在什么地方鳴叫，它卻沒有因為我的打擾而飛走。就像黃銅放在金子當中，或者小圓石放在珍珠當中，那種不和諧的尖叫聲或者啼叫聲，在畫眉鳥優美的曲調里總能感覺出些許的不合適，令耳朵感到十分不舒服。好像那鳥操持的樂器失去了控制，或者其中的一個音符悲傷得跑調了，而當這個音符滑落時，不是珍珠般的圓潤，而是以不和諧的噪音震動耳鼓。然而，這位歌手對自己的缺點表現出一副全然不知的樣子，或者他已習慣于伴著這種聲音成長？或者他的朋友使他相信，他的歌聲是倍受喜歡的變奏曲？有時，當孵化完成后，鳥也會處于極度的驕傲之中，雄鳥會在附近舉行慶祝勝利的巡游，他從小山丘那兒朝著房子飛過來，對著任何一個能夠聽到的人炫耀他嘶啞的嗓子。而在下一個季節他也不離開；或者說，即使他死去，他那奇怪的歌聲也還是會繼續下去。

我注意到，食米鳥在不同地方唱的歌是不一樣的。在新澤西它唱一首歌，在哈得孫，同樣的一首歌稍微有所變化，而在這個州的中心地帶的草原上，曲調就相當的不一樣———音質更清澈、婉轉，節奏也更明快。令人想到山間清新的空氣和清澈見底的泉水。我一直弄不明白新澤西的食米鳥在說什么，但是在這個州的某些地方，他表達的意思相當清楚。有時他開始使用這個詞———吉格，吉格。接著又進一步說道———我是真的，漂亮，我是真的，漂亮，漂亮———此后，他的歌變得難以模仿，音符播撒在森林里———踢你的拖鞋，踢你的拖鞋———節欲，節欲（后面帶著一種很特別的鼻音的回聲），語意表達得一清二楚。當食米鳥處于最佳狀態時，它的演技會更加非凡獨特，無論是音調、風格還是音樂效果，你在其他任何鳴禽那里都不曾聽到。一句話，無與倫比。沒有什么鳥類跟他是近親。他不是云雀，不是麻雀，不是鶯，不是畫眉，不是八哥（盡管被后自然主義者劃到八哥的類別里）。對于許多眾所周知的標準，都是一個例外。他是我所知道的有漂亮羽毛的鳥類中惟一屬于大地的鳥。他是我們密西西比河以東僅有的黑白兩色的田鳥，而且，不僅如此，黑的部分位于下面，白的部分位于上面———而其他鳥類，情況正好相反。在整個孵化季節里，他們是一種出類拔萃的草地鳥，與三葉草、雛菊、毛茛為伴，而其他的鳥則不是這樣，然而他看上去卻像一個闖入者或新移民，他們中沒有誰是從小就習慣了在草地上生活的。

食米鳥有著完美的嗓音，這也許有助于解釋他的歌聲里那種非凡的力量。然而，還沒人發現有哪種鳥能夠模仿他的演唱，或者復述他的歌，甚至使人聯想到他那獨特的音調。好像他的歌誕生自一架新式風琴。顫動的音符從琴鍵上飛快流出，它的難度令別的歌手無法企及。不用說，只要食米鳥一出場，連嘲鳥也啞口無言。我的鄰居有一只云雀，是在籠子里孵化和養大的。他是一個永不疲倦的大嗓門兒的歌手，而且像嘲鳥一樣，是個十足的模仿能手。他能傾吐出幾乎所有你聽到過的鳥兒的有規則的裝飾音，而嚴格意義上屬于他自己的云雀家族的歌聲，完全由帶有裝飾音的音符構成。月亮鳥、紫雀、燕子、黃鸝、極樂鳥、知更鳥，以及其他鳥類的吟唱，他都給予了各不相同的精致的模仿，但是卻不能模仿一聲食米鳥，盡管他在連續四個夏天里每天都能聽到食米鳥的歌聲。那是田野里引人注意的一種聲音，然而那只云雀剽竊不來。他實在無法盜走食米鳥的金嗓子。

而云雀是比食米鳥還要非凡的歌手，因為他的歌聲在飛翔中經久不絕。他的曲調，就其悅耳的程度而言，只有當與食米鳥相比時，才顯得令人焦躁和刺耳。當云雀被關在籠子里，近在咫尺的時候，他的歌聲肯定讓人聽起來不舒服，它是那么大聲，又是那么尖利，且有明顯的送氣聲。但是，當一群云雀在天空中居高臨下，許久不間斷地共同傾吐同一首歌，那種美妙的和聲是非常令人愉快的。

草地鷚這種鳥，我們通常稱之為云雀，但是，我們后來的分類者們說，它根本就不是云雀，它幾乎跟英國云雀有著一樣的音質———洪亮，刺耳，婉轉；在交配季節，它常常邊飛行邊沉溺于輕快簡短的吟唱，與云雀十分相似。當冬天來臨，它也是最后一批撤離的鳥。

我們的許多鳥類也在慢慢地經歷一種變化。它們的遷徙跡象不很明顯。隨著鄉下人的定居地和土地耕作面積的擴大，幾乎每一種鳥類的生存手段都大大增加了。有大量的昆蟲和豐富的草籽。就像英國的鳥類一樣，越來越變得本土化。燕子們幾乎都離開了它們當初的棲息地———山谷中的樹林、懸崖、巖石———來到人類的居住地和居住環境之中。在來到鄉村之前，谷倉燕將巢安置在哪兒？煙囪燕在山谷中的樹林里筑巢，也許，它們偶爾也還要到那邊去。但是煙囪雖然冒煙，似乎更合它們的口味。在春天里，在它們結成配偶之前，我想，這些燕子有時會在森林里過夜，但是如果一只燕子老了，它就不會去森林，因為廢棄的煙囪更顯得唾手可得。

在五月初的一個晚上，我的注意力被一大群燕子吸引，大約有幾百或者上千只那么多，它們在鄉間一個隱蔽的地方，圍著一根高大的廢棄的煙囪盤旋。它們非常歡快，非常開心，歡叫著用一種十分特別的方式俯沖。它們組成了一個直徑達幾桿的大圓環。然后，那圓環在逐漸收縮，向煙囪聚攏。不久，一些燕子圍過來開始朝著煙囪俯沖，比先前激發出更大的快樂。接著，幾只燕子冒險沖向煙囪口，旋即，一股燕子的黑流鉆進煙囪。當通道開始變得擁擠起來后，圓環上升，其余的燕子繼續飛行，以便讓里面的燕子騰出空來安排它們自己。然后，向煙囪的流入又開始了，直到里面變得擁擠不堪，才又來一次清理。就這樣，燕子們一部分一部分地，或者一層一層地，都擠進了煙囪里，直到最后一只也被接納。后來，一連幾天，我經過這里，看見一塊木板從這座建筑物的屋頂伸到煙囪頂上，設想某些好奇的人或者是食肉的小男孩爬到煙囪上往里面偷窺，他們將怎樣驚奇地目睹那么多燕子在這樣狹小的空間里安居。而早晨看見它們從煙囪里出來，那將是多么有趣的奇觀。

———本文選自《鳥與詩人》

作者簡介：約翰·巴勒斯，（JohnBurroughs，1837—1921），美國作家，一生的著作有二十多部，多以描寫自然，尤其是鳥類為主。他筆下的風景多是人們所熟悉和可以接近的，那些農場和院落里的景色———樹林、原野、鳥兒和動物，因此令人感到格外親切，贏得了眾多的讀者。其書籍的銷售量當時達到一百五十萬冊。在他的那個時代，許多人，包括羅斯福總統。都是讀著他的書長大的。1837年，巴勒斯在哈得孫河畔購置了一個果園農場，并親手修建了一所石屋，后又在不遠的山間蓋了一所簡易的房子。他一生的后四十八年幾乎都是在這兩處貼近自然的鄉間度過的。在那里，他過著農夫與作家的雙重生活，用鋤頭和筆在土地和白紙上書寫著他的心愿，被譽為“美國鄉村的圣人”“走向大自然的向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