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村莊
村口一棵繁茂的楓樹,遮住了村莊的表情。
小嶺腳村,空蕩蕩的。從村口一徑走,快到村尾了,家家關門閉戶,還是沒有碰到一個人。伏在巷子里的狗,伸起脖子汪汪地吠了幾聲,也就對我失去了興趣。看去,這狗應是屬于溫順的那種土狗吧,吠了幾聲就臥在原處了。有只公雞倒是調皮搗蛋,啼就啼唄,啼過之后還咯咯咯地啄著母雞滿地跑。巷子里的陽光拉起一條斜線,剛好落在青石板的路面上,那倚著墻腳的石磨,像是一個遺落在巷子里的陰陽魚。巷口的土坦呈U字形,不算規整,邊上堆有磚頭瓦礫陶片,以及舊屋料。坦中呢,擺滿了竹篩、竹盤,竹筍與蕨菜都是篩盤中的曬物,依稀能聞到筍與蕨曬出來的淡淡的清香。在陽光下走了一段長路,身上汗滋滋黏糊糊的,我覺得有些燥熱。
像是被人遺忘了,小嶺腳村二三十戶人家,落在山嶺底屁股大的地方,村莊隨著山溝水轉,新開的公路繞著山口走了,只與小嶺腳村擦身而過。即便在公路上,也看不到小嶺腳村,只能看到崇山峻嶺,還有山林的蔥郁。走進這樣一個陌生的村莊,并不是我無所事事,抑或內心的好奇,我只想去看看一個沒有快樂沒有眼淚的人———一個智障者的囚禁生活。說實話,從鄉政府到小嶺腳村的路上,我心里還沒有確定要去做什么,或者為什么要去做這樣一件毫無結果毫無意義的事。因為,我要去了解的是一個長年被繩子拴捆著的人,一個神志不清的沒有辦法療救的瘋子。與其說是想了解這樣一個家庭的生活狀態,更多的是我心里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觸動。二十多年,一個家庭在這樣的狀態中日子是怎樣維系的呢?好不容易看到一位村婦在曬衣服的身影,她一只手打著石膏板繃帶,一只手吃力地把衣服曬在竹笐上,沒有擰干的衣服有水珠在滴落。她疑惑地瞟了我一眼,好像聽不懂我的問話似的。她旁邊一個流著鼻涕的“小把戲”(小孩),似乎被我的問話嚇到了,轉身跑了。當我再次準備開口時,她慢吞吞地說,你往回走,轉角第二家就是。她提起紅塑料桶,想和我說些什么,卻欲言又止。
無論從什么角度出發,我覺得對一個智障者稱他××較為合適。××家的門虛掩著,他父親一頭白發,亂蓬蓬的,埋著頭坐在堂前的木椅上悶悶地抽煙。屋外屋內光線反差很大,一進屋,仿佛屋內的昏暗可以將人淹沒。片刻,我對屋內的光線慢慢適應了,看到了地上的狼藉和桌凳上的灰塵,梁鉤上掛著的臘肉皮長已經出了綠色的霉點,屋內漫溢著一股酸腐的臭味。我聽到了一種嗚嗚的聲音,像狗的哀叫,沙啞,低沉,時斷時續,仿佛是從隔壁的房間里冒出來的。××的父親看出了我的疑惑,他無可奈何地說,那癡子在隔壁呢,這是沒辦法的辦法呀,他從十幾歲開始就瘋了,橫峰、上饒,甚至外省的精神病院都帶他去看了,醫不好。現在算好的,他犯起病來,暴躁猖狂得很,掌控不了,弄得不得人心。有的時候,他身上布紗都撕得不剩一根,不這樣,又能怎么樣呢?在一個村里,他不曉得要臉面,我們丟不起人啊。萬一出個什么事,這樣的家庭賠都賠不起。二十多年了,一天天都是在擔驚受怕中熬過來的。××的父親唉的嘆了一口氣,像被什么話給堵住了,又低頭又悶悶地開始抽煙。
××就拴捆在堂前隔壁的廂房,他蜷縮在門檻邊,露出半截裸露的身子,像個軟體動物,雖然臟兮兮的,但是,臉上身上還是有一種白———那種沒見陽光少了血色的白。他嘴里不停地嗚嗚和嘀咕著,有時含混,有時低沉,有時尖厲。我站在房門口,他的眼神木木的,呆滯得很,似乎看不到我的存在,整個人仿佛處于一種失聽或者失明的狀態,只是,他嘴里不停地嗚嗚地叫著。××的精神障礙是先天的還是后天的,他父親也說不清楚。就像一頭怪獸,潛伏在××的身體里有十幾年。后來,他的身體只是一個幌子,而他實際上就是一頭怪獸———一頭威脅性極強的怪獸。于是,他的精神病史等于給家庭判了一個無期徒刑。××生于1976年,按照年齡算起來,他應該是一個近四十歲的男人了,他的生長發育卻中止在某一個年齡段,上唇下巴看不到一根胡須。一只蒼蠅嗡嗡地從他頭上飛過,落在他眼皮上,他眼睛眨都沒有眨一下。他的手上腳上都有繩子捆著,有明顯的血痂,我看著都感到悲愴和驚懼。廂房窗戶緊閉,他背后的昏暗一如黑洞。
我懷疑××的母親走路是沒有腳步聲的,她走到我身邊了,我都沒有發覺。她剛從山上拔筍回來,肩上背著一個編織袋,手上還拎著一只竹籃,袋里籃里都是竹筍。看去,她比丈夫顯得更老相,矮而瘦,臉和手粗糙得叫人傷心。她對我這位不速之客不知所措,在我身邊站了一會兒,一句話也沒說,就去廚房了。我和××父親談話的時候,她又默默地站在了邊上。××的父親茫然地說,這日子是過一天算一天,小兒子在浙江杭州打工,一年難得回家兩趟,他要成家生兒育女不容易。他擔心的是,自己與老太婆上了年紀,都挨邊七十了,說得不中聽點是黃土埋到頸了,一把老骨頭爬得動摸得動還可以照顧癡兒子,萬一有那么一天該怎么辦?這時,××的母親已經揉著眼睛在哭泣了。她泣不成聲,說每天晚上都是在夢中哭醒,夢見自己透不過氣來,眼睜睜地看著癡兒子赤身裸體在雪地里沒人管……
在××家堂前,我的相機安靜地躺在攝影包里,甚至,我連手機都沒有摸出來。兩位老人的悲情,足以撼動我的靈魂,若是我用影像呈現出來,我內心會感到不安。我覺得用文字記錄和表達,更為妥帖些。在生活的沙漏里,會漏掉什么呢?我所看到的只是一個片刻,而他家二十多年的生活困頓,又是集結著怎樣的面目呢?我真的是無法形容,甚至能夠幫助老人緩沖一下的能力都沒有。因為,兩位老人心頭結的繭,沒人能夠消融。××的父親說,他的淚腺已干,再也無淚可流了。
小嶺腳村盡管出產茶葉、竹筍、檉籽油(山茶油)等特產,但產量不大,大部分年輕人在村里待不住,都去浙江打工了,留在村子里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村里沒有教學點,小孩到了上小學的年齡了,還要老人送去外村上學。這,就是小嶺腳村明擺著的實情。隔壁的樟樹底村比小嶺腳村更小,手機信號都沒有,七八戶人家,老人小孩坐下來只有兩桌人……像××家,在村里是屬于畸形的,而類似這樣的家庭是否就這一家呢?村里的屋常年空著,算得是在村莊的一種缺席吧。這僅僅是村莊的在場和村人的缺席嗎?個中的糾結與缺失,村里的老人說不清楚,我也說不清楚。村口的楓葉飄綠,山坡上的檵木枝頭開出了細碎的白花,杜鵑紅得正艷。村口的田地呢,大部分都空閑著,有幾只麻乎乎的鳥在路邊的田里覓食。我與一位抱著嬰兒的老嫗邊走邊聊了起來,她說,現在的年輕人心高氣盛,都不愿意呆在村里,她的兒子媳婦都在浙江打工,這幾天媳婦在家斷奶,奶斷了,就走啰。唉……
一個人在吼
他算不算一位闖入婺源蚺城街頭的盲流呢?他在婺源蚺城無居無業,甚至姓名籍貫都沒有人知道。
他引起我的注意,是在夏天一個悶熱的午后,地點在蚺城天佑路的IP電話亭。天佑路,是婺源蚺城格式化的主干道,也是我上下班的必經之路。在手機微信年代,IP電話亭仿佛是城市的棄兒,而他在電話亭聲嘶力竭哦噢哦噢地嘶吼,沒有理由不引發過路人的好奇。他右手拿著話筒,左手用大拇指拼命地摁著IP電話機上的數字鍵,嘴巴里不停地嘶吼著,仿佛他喊得越重,對方就能聽到他的聲音。除了喋喋不休地嘶吼,他沒有任何其他語言的表達。難道,他是一位智障者或是失語者?走過路過,我對他的好奇也僅此而已。
讓我難以置信的是,我下班從蚺城星江路走到天佑路時,他還在IP電話亭哦噢哦噢地嘶吼著,聲音明顯沙啞了,而拿話筒摁數字鍵的姿勢始終沒有變。我不由自主地開始打量他:大約五十上下的樣子,身體黝黑偏胖,上穿一件××油漆的廣告衫,下穿一條銀灰色的長褲,腰間的皮帶上吊扣一個露著毛邊的手機套,全身上下沾滿了污垢,而腳上呢,拖著的塑料涼鞋已經分不清顏色。因為面對著他,還站住了,他也注意到了我,他看我的表情是憤怨的,眼光里帶著挑釁。在我轉移視線的時候,他哦噢哦噢的嘶吼聲也停了下來。盡管如此,“小把戲”(小孩)和黃毛丫頭(小姑娘)看著他,還是遠遠地躲開了。
盡管我生活的婺源蚺城胃口很大,在不停地擴展地盤,蚺城周邊大部分的菜園、茶地、山崗都淪為了街道和住宅區,但常住人口還不到八萬。而涌進的流動人口,卻是一個不小的數字,撇開先后建設景(景德鎮)婺(婺源)黃(黃山)、景婺常(常山)高速公路和合(合肥)福(福州)高速鐵路的工程人員,每天天南地北到婺源來的游人已成為常態。人氣旺了,商業氛圍濃了,蚺城本質中的部分就越來越淡了。婺源蚺城新老城區上點規模的街道也就是天佑路、文公路、書鄉路、文博路、才仕路、星江路、濱江路,而街道的名字與歷史人文結合得很緊。天佑路的兩邊,房屋只有四五層高,除了銀行、保險公司、學校、書店、醫療點,還有煙酒商行、酒店、創意飲品店、茶葉店、面包房、服裝店、五金店、電腦代理店、影樓、花圃、足浴城,傳遞的氣息都與居民的生活密切相關。天佑路唯一留存最初原貌的,只有保險公司旁邊的一片櫟樹林。在許多年里,我在蚺城的生活,如果剔除自身性情的部分,我有過窘迫,更多的還是悠然。有的事,就像看到電話亭前嘶吼的他,看過了,印象也就隨腳下的腳步溜走了。
然而,第二天早晨,我走在天佑路竟莫名其妙地對IP電話亭多看了兩眼。所謂失落,也不過如此吧。IP電話亭前空空的,當然也看不到他歇斯底里的身影。而這樣的失落,多少有點漠然和看熱鬧的成分。奇怪的是,雖然只隔了一天,我卻對他的長相有些模糊了,能夠有印象的是他哦噢哦噢的吼聲。說實話,我當時走在路上,對他又有了是否受到電話方面刺激或是泄憤的猜想。在他的心里,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又有怎樣虛幻的景象呢?想不到的是,在轉彎的香樟樹下,我看到了他側臥在地上的身影。衣裳還是那身衣裳,神情卻判若二人,他安靜地瞇著眼,像是睡著了。或許,是我手機的振鈴聲打攪了他,他非常警覺,瞟了我一眼,眼睛沒有直視,眼皮就垂了下去。他側臥的地上,散著一疊地方晚報,還有吃剩下的汽糕。他油乎乎的手背上,有著幾道明顯的血痂。按照蚺城的語言習慣,稱皮膚白皙的為“白面書生”,而皮膚黑的則稱“燒炭的”,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心里只好用“燒炭的”代替了。
我在蚺城上班,要走過新老城區,一天累計有二個小時左右的時間花在步行的路上(騎車、坐車都是上下班出行的方式,我認為最為奢侈的還是步行)。蜿蜒的星江河,既成了新老城區的分界線,亦成就了蚺城“一江兩岸”的格局。在老城區,有隱約可見的城墻和殘存的城門洞,還有大廟街上五顯菩薩的祖庭———靈順廟。那是蚺城在遙遠的歷史年月家園和民間信仰的見證。東門大橋、西門大橋、天佑大橋、景觀橋,共同連接著新老城區的通暢,以及居民井然有序的生活。讓我感到慶幸的是,婺源蚺城山巒還算蔥郁,星江河里的河水還算清澈,而天空還是那么的蔚藍。這,或許是我選擇工作生活在婺源蚺城的最大理由吧。如果失去了這些,我不知道我工作生活的婺源蚺城與現代中國其他的縣城還有什么區別?途中,碰到看到的事也不少。正常的有:游客問路,化妝品、保健品推銷,廣告傳單散發,游醫問診,乞丐乞討,生意人蠅頭小利的爭吵。非正常的呢,有打工失竊者的哭訴,上當受騙者的咒罵,上訪者的憤怒,以及婚外情者的家庭暴力,甚至還有交通事故血淋淋的場景。不知怎么的,我總感覺到這些正常非正常的事,像電視屏幕插播的廣告,在日趨增加。惶惑、委屈、急躁、焦慮、貪婪,還有怨恨、恐懼,仿佛這樣的詞匯無時無刻都在街上蠕動,甚至擠壓沖撞。或許,這也稱得上是一個縣城間歇式的臉部表情吧。在眾多的婚外情故事版本中,曾經有一個版本的故事讓大多數蚺城人匪夷所思:經銷品牌酒業的某老板雇了一位外地女員工,雇著雇著就雇上了床。最后,老板的家散了,他和女員工互換了位置,幾百萬的資產也換了戶主。如果縣城有人說到這個故事,旁人都忍不住添上一句:那是慫人一個,敗家子呀!
起先,我走在街上遇到聽到這樣的事,有些不屑,有些困惑,后來,心里有些添堵,有些隱隱作痛。久而久之,司空見慣,有預謀的也好,突發的也罷,遇到或者聽到,也就近乎疲憊與麻木了。然而,我也弄不懂自己到底有怎樣的想頭,幾天來在天佑路一直把目光定格在IP電話亭前“燒炭的”身上,往返天佑路連香樟樹底也不錯過。他在IP電話亭歇斯底里的嘶吼,讓我想起了一句話———一個人的孤獨。我覺得自己有這樣的念想,也是有些幼稚和輕薄的:因為,你根本不知道“燒炭的”底細,他來自哪里?他的情感又有過怎樣的沉淪糾結?他異樣的舉止又是在隱藏或是袒露什么?他的吼聲又想表達什么呢?這個時候,我感覺得到悶熱的天氣,帶給自己的是汗津津黏乎乎的難受。
這個悶熱午后,是前些日子悶熱午后的重復。一輛昌河面包改裝的宣傳車,在城區大街來回巡游,車上的高音喇叭周而復始地播放蚺城迎接上級創建衛生城市檢查的通告。喇叭仿佛也被悶熱悶著了,傳出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并不流暢。大街上,賣水果的,賣燒烤的,賣麻辣燙的,甚至補鞋擦鞋的攤點,還有載客的摩的,騎自行車賣米酒的,騎電動車收舊家電的,統統都不見了蹤影,街上顯得冷清了許多。不過,蚺城的居民若要找他們,都知道去處。臨時的管制看起來效果不錯,但消除了管制之后又會如何呢?而這時,街上只有戴著涼笠口罩分不清性別的清潔工,拖著板車和塑料桶在忙忙碌碌地做保潔。環衛所的灑水車呢,也沒空歇著,叮叮咚咚不停地來回穿梭灑水。
在天佑路,IP電話亭并不起眼,而他歇斯底里的異常,還是引起了穿著制服的城管隊員的注意。一位年輕的城管隊員向他走了過來,勸說他離開。他充耳不聞,依然肆無忌憚,吐沫橫飛,哦噢哦噢地嘶吼著。在城管隊員拉他的時候,他和城管隊員較上了勁,臉漲得通紅,哦噢哦噢地吼得更響了。年輕的城管隊員看著有些不耐煩了,就開始拽他,沒想到自己被花壇絆倒了。弄得年輕的城管十分狼狽。二位站在邊上的城管見狀,就向他撲了上去,又扯又按,結果還是被他掙脫了。當城管隊員再次追上按住他,他完全被架空了。年輕城管押他進執勤巡邏車的一瞬間,我看到了他惶恐的神情。而他的眼神里,又藏著怎樣的秘密呢?
IP電話亭空了,話筒沒有掛在話筒座上,而是像吊死鬼一樣吊著,闖入者哦噢哦噢的嘶吼,我卻一直揮之不去。那天是2012年7月15日,抑或是7月15日的下午,在婺源蚺城天佑路的公共電話亭前,一個闖入者的嘶吼就這樣無疾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