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 圓

這是爺爺去世后的第一個春節，所以這個春節對奶奶來說很特別，自從嫁給爺爺后，這還是頭一次自己過春節。

爺爺在時，為了春節，從臘月二十三開始，爺爺奶奶就要準備各色各樣的年貨了，準備迎接孩子們回家過年，每次過年他們的兒孫都會來。老兩口有三個孩子，兩兒一女，加上他們的孫子和重孫，這一大家子哩哩啦啦的也有十幾口人，要是聚得全了，四世同堂，那是很熱鬧的，但平時這些孩子們都忙，有的還在外地工作，就是在本地上班的也是拖家帶口的，回來一次也并不容易。只有過年這幾天一家人才能聚齊。老兩口等了一年，盼了一輪春夏秋冬，就是為了過年這幾天。老兩口把年貨置辦得很認真，就是為了讓孩子們回來能過上一個有魚有肉喜氣洋洋的中國年。

以往臘月二十三的清晨，老兩口起得很早，北方的臘月很冷，窗外黑蒙蒙的，窗戶上凍了雪花樣式的窗花，奶奶哈氣融化窗花，弄了一個小洞，通過這個洞，觀察了一番外面的世界，看是不是下了雪，出門應該穿什么鞋子。觀察完畢，奶奶給爺爺戴上了圍巾和帽子，自己帶上了厚厚的棉手套，于是老兩口就相扶相攙，顫顫巍巍地出門了。

他們去早市買最新鮮的蔬菜水果，然后去超市排著長隊買魚買肉，兩個老人記性都不太好了，經常是買了咸鹽忘買味精，買了餃子皮忘買餃餡，就這樣反反復復折騰了好幾回，年前那幾天總能在超市長長的隊伍里看見他們的身影，在嘈雜的超市里，他們總是互相指責，互相埋怨，又互相翻看著彼此手中的年貨，憧憬著孩子們回到家里時熱鬧的景象。

年貨準備得差不多了，除夕這一天也到了，老兩口幾乎沒睡，早上，奶奶還是照例哈氣融化了正生動的窗花，通過那個有嘴巴大小的小洞往外面看了看，沒有雪沒有霧，黑乎乎的一片，奶奶滿意地點點頭，她預測今天天氣會很好，孩子們都能順利回來，接下來就放心地開展最后的籌備工作了。

魚呀肉呀的都從冰箱里拿出來解凍，蔬菜水果反復地清洗，房間里打掃一遍又一遍，把平時寂寞的拖鞋都從柜子里翻出來熱鬧地擺放在門口，奶奶手里拿著一張大大的福字準備往門上貼，爺爺則站在身后指揮著，高了低了地比劃了幾個回合，最后還是因奶奶身高不夠，又把福字交給了爺爺，老兩口折騰了幾個來回終于把福貼上了，兩人看著紅彤彤的福字，干皺的臉似乎也濕潤了起來。這是迎接孩子們的福字，這是象征著團圓的福字，老兩口看了又看，笑了又笑，滿臉幸福進了屋，思索著還有什么沒準備完的工作。這是爺爺在世時的景象。

今年的除夕夜，沒了爺爺，只有奶奶一個人站在門前貼福字，沒有爺爺的指揮，奶奶把福字貼得歪歪扭扭，原本飽滿生動的福字被奶奶貼得無精打采地趴在門上，似乎不怎么高興的樣子。但是奶奶已經盡力了，自從爺爺病逝，奶奶的身體一直都不好，貼個福字也是氣喘吁吁的，但奶奶還是期待著春節，比往年更加期待，她想念孩子們，懷念春節帶給她的幸福與期盼，更懷念陪她走過幾十個春節的爺爺。爺爺的離世在奶奶看來就是不辭而別，這讓奶奶耿耿于懷，老兩口早就說過無數次這樣的話題，誰先走誰后留的問題。他們覺得誰先走誰就是幸福的人，因為少了思念的孤獨。這一輩子都是奶奶在不辭辛苦地照顧著兒女照顧著爺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在誰先離開享受幸福這件事上，奶奶認為自己有優先選擇的權利，自己拿一生的辛勞換一次最后的幸福這是理所當然的，爺爺每次和奶奶探討這個話題時都是笑笑，點點頭，不應許也不否決，奶奶認為爺爺答應了她，直到爺爺最后離開的那一刻，奶奶才明白，這個老頭子根本就沒有真正答應過她，自己先幸福去了，拋下奶奶一個人繼續為日子操勞著，為兒女擔憂著，為思念爺爺日日夜夜地哭著。奶奶站在門前這樣怔怔地想著，仿佛此時的爺爺又如往常一樣，依然站在她的身后，臉上帶著寬容的微笑。奶奶心里一熱，鼻子一酸，流下了兩行眼淚。奶奶不得不意識到，從此，她的春節不會再有爺爺了。

這個春節對奶奶的孩子們來說也很特殊，平時可以找各種借口不回來或者晚回來，可今年，誰也不忍心怠慢這個春節。因為家里只有奶奶一個人，從面子上來說，他們要想辦法把沒有爺爺的春節過得熱熱鬧鬧，比沒有爺爺的春節應該更像個春節。老大一家五口最先回來的，三世同堂。剛上幼兒園的重孫子小寶是奶奶的心頭肉，只要看見他，奶奶的心就會被融化了。孩子的天真無邪總能讓奶奶忘卻煩惱開懷大笑，因為平時見小寶的機會太少了，所以每一次奶奶看見小寶都會把他拉到身邊來，這次也不例外，一見到重孫子就把孩子拉過來，揉搓著小寶胖乎乎的小手，再掐一掐小寶的臉蛋，離近看，再退遠看，反復看個幾分鐘才開始盤問關于小寶的一切問題。可是小寶對他的太奶卻很陌生，他站在這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面前愣了愣，太奶觀察他，他也在觀察太奶，對小寶來說太奶太老了，老得滿臉褶子眼眶發青臉上密密麻麻全是老年斑，太奶掐他臉蛋的手粗糙得讓小寶很不受用。孩子難受地回望著自己的爸媽，又看了眼爺爺奶奶，好像沒有人愿意來幫他解圍，他正退縮著，猶豫著的時刻，他聽見爺爺說讓他親太奶一口，太奶高興地彎下身，把臉湊過來，等待著她的大重孫子幸福的一吻，盡管這個彎下身的姿勢很累，對老胳膊老腿的太奶來說這個姿勢讓她很難受，但她還是努力著，期待著，扎著馬步般把身體越彎越低，把臉越湊越近，都快把臉遞到小寶的嘴跟前了，就等著小寶主動一吻了。所有人都屏氣等待著，雙手停滯在胸前，準備親吻過后報以熱烈的掌聲，營造大團圓的氣氛。幾個大人齊刷刷的動作好像已經在家反復練習過似的，太奶有點站不住了，使勁把臉往前湊了一下，突然，小寶一聲尖叫，緊接著就哇哇大哭起來，太奶蒙了，抓著小寶的手望著變了一個人似的重孫子，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小寶一邊哭一邊掙脫那雙粗糙的手，終于回身一頭扎進了自己爺爺的懷抱里，他爺爺也蒙了，安慰著小寶，小寶就哭得更加傷心了，有驚無恐的樣子。爺爺一把將小寶抱緊在懷里，除了太奶以外的幾個大人都湊過來東一句西一句打聽著安慰著，在人墻安全地包圍下，小寶終于鼓足勇氣說了句：太奶像老巫婆。這一句冒出來后小寶算是解脫了，他太奶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太奶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她用兩只手使勁擼了擼臉上的褶皺，顯然沒有什么改變，太奶有點難過，默默走開了。大人們把小寶圍住，小寶的媽媽用手拽著小寶的耳朵訓斥著他：不是在家練習得好好的么？不是還要給太奶表演個幼兒園教的詩朗誦么？當然小寶把這一切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在母親連推帶拽真真假假的呵斥下，小寶見事情不妙決定搬出救兵，他用可憐巴巴的求助的眼神往爺爺那一看，爺爺便心領神會一個箭步就沖到了小寶面前，絲毫沒有猶豫地用身子把小寶和他媽分開，蹲在小寶面前又是揉耳朵又是擦眼淚，嘴上還咿咿呀呀哼著哄孩子的歌。其實爺爺心里也不是個滋味，一邊是自己的老母親，一邊是自己的大孫子，哄誰冷落誰都是個兩難的事情，其實大兒子自己也沒想到，就在那一剎那，他還是習慣性地站在了小寶這一邊，自從小寶來到這個世界上，他確實是快樂的，隔代的感情讓人說不清，為了讓小寶父母不耽誤工作，他就把小寶接到自己家，日日夜夜陪著小寶，把時間全都給了孫子，卻忽略了自己的父母。老父親犯病那一天，他正在幼兒園接小寶放學，手機落在了家。他錯過了父親生命求助的呼叫，也錯過了父親生命最后的時刻。他在父親的葬禮上哭丟了魂，他趴在父親的遺體上說著千萬句的對不起，那是他最后一次向父親傾訴，也是第一次說對不起，可是父親卻永遠無法回答他了。他回憶著過去，手里摸著大孫子的耳朵，心里卻酸楚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大家突然想起了太奶，想回身安慰太奶時，卻發現太奶已經不在客廳了。從臥室里面再走出來，太奶已換了一件顏色很不著調的外衣，頭發重新梳過了，工工整整的樣子，臉也洗過了，還涂了潤膚露之類的東西，顯得白慘慘的。奶奶走出來，她重拾了笑容回到客廳里，那笑容看起來有點訕訕的，有點不知如何是好。其他的大人們也訕訕地站著和笑著，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大家尷尬了一會，小寶的媽媽終于說話了：小寶啊，你不是要給太奶朗誦詩歌么？你不是在家練習過好多回了么？小寶的父母工作一直都很忙，很少有時間來看小寶的太奶，本想通過小寶的甜言蜜語彌補平日里的生疏，沒想到孩子這么不爭氣，小寶媽越合計越著急，順勢拽著小寶的胳膊，推推搡搡地給推到了屋子的正中間，小寶不安地站著，不時還回頭看看爺爺，哼哧了半天，大人們鼓勵了一番又一番，小寶終于勇敢地開口了。他那稚嫩的聲音回蕩在房間的每個角落，仿佛他又回到了幼兒園，小公雞樣地在同學們面前抖著翅膀逞著能。大人們變得激動起來，尤其是小寶太奶，幾乎忘記了自己巫婆的身份，又想上前親吻小寶了。這一刻的快樂讓小寶的太奶忘記了孤獨忘記了煩惱。這就是小寶的超能力，他把他的天真無邪無憂無慮傳遞給了太奶，也傳遞給了全家。大家的掌聲如雷聲般震耳，又如細雨般綿長。小寶站在屋子中間看著大家，他小眼睛眨了眨，手指塞到鼻孔里摳了摳，回身看了看他的爺爺，害羞似的一頭又扎進了爺爺的懷抱。就在大家都因為小寶的表演而興奮時，門鈴響了，奶奶的二姑娘回來了。

二姑娘常年居住外地，過年過節才回家，往年都是初二回娘家，可今年為了讓奶奶感受到過年的熱鬧，忘記孤獨，所以哥兄弟三人商量好了今年的除夕夜都得回家。二姑娘性格很急躁，大嗓門，風風火火的像個男人。奶奶打小就為姑娘犯愁，怕她嫁不出去。二姑娘自打結婚生子之后性格才稍稍有些許變化，但是再怎么變，那說起話時的大嗓門還是變不了，不但大嗓門，語速還很快，只要她在家，只能聽到她一個人的聲音在每個房間里撞擊。二姑娘有一個女兒，女兒也結婚生子了，可女兒一家三口都在國外生活，別說過年過節不能回家，就連爺爺去世這么大的事情她也回不來，從國外飛回來就得十幾個小時，就算是回來了，黃花菜也都涼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那會她的孩子太小，她還得哺乳，根本脫不開身。

二姑娘風風火火地進門，第一句話就問大家為什么這么熱鬧，似乎自己還沒到，本不應出現這種場景。奶奶便絮絮叨叨說起了小寶表演的全過程，奶奶顛三倒四地說著，二姑娘不耐煩地聽著。二姑娘一直覺得她大哥不怎么會教育孩子，帶出來的孩子扭扭捏捏的，一身小家子氣。她覺得自己是個教育孩子的能手，自己的女兒能在國外學業有成家庭美滿，就是最好的印證，還有她的小外孫女聰慧可愛，別看比小寶小一歲，但是比小寶出息得多，說起話來像個小大人，雖然二姑娘沒出過國，更別說親自帶外孫女了，但是不要緊，這幾年來她學會了用iPad視頻，通過視頻來見證外孫女成長的點點滴滴，也把她的教育經千山萬水傳給外孫女，于是，二姑娘任務繁重。從早晨起來就捧著她的iPad和外孫女越洋連線，就連吃飯上廁所都要捧著看，有時候是看外孫女，有時候是等待外孫女，因為國內國外有時差，外孫女的早晨是她的晚上，她不知道外孫女幾點能起床，又怕錯過了外孫女起床的呼喚，所以二姑娘無時無刻都要捧著那個iPad，好像粘在了手上一樣，好像那就是她的外孫女一樣。

此時的二姑娘又從兜子里掏出了iPad，看了眼時鐘，估摸時間差不多了，她開始呼叫外孫女了，一次沒有應答，她耐著性子又呼叫了一次，還是沒有人應答，二姑娘的好脾氣都留給了她的外孫女，若是換了別人，恐怕她早就大嗓門地吼起來了。二姑娘這么迫切地呼叫外孫女是有原因的，她跟大家團聚的時間甚少，每次回來，大家都是通過她的描述來了解外孫女的，自從這個外孫女出生以來，全家就沒有誰見過真人，這一家三口好多年沒有回過國了，只是偶爾往家打打電話或者是寄些照片來慰藉一下家里人的思念與牽掛，時間久了，家里人甚至有點忘記和疏忽了住在國外的那一家子了。對于二姑娘而言疏忽了國外那一家就等于疏忽了她，她從小就有好勝心，人還非常敏感，稍微受點怠慢心里都會不舒服。二姑娘想讓大家重視她以及她的外孫女，也想顯擺一下她的外孫女，其實也是顯擺她自己的成果，所以她迫不及待地呼叫著外孫女，經過漫長地呼叫和等待，終于等到了對方的應答，那個iPad顯示正在鏈接的字樣，二姑娘大聲喊著大家，全家人就都湊了過來，若干人頭擠在小小的iPad面前。奶奶心里著急，腿腳卻跟不上趟，自從爺爺不在了她就很少運動了，膝蓋的關節也不好使了，她半蹲一樣地行走著，后背彎曲著，每一步都很迫切，每一步都很艱難，越是想走快，越是邁不開步，好不容易移到人群處，這時候iPad里面已經出現了外孫女的小臉蛋，肉嘟嘟的臉很是討人喜歡，畢竟是生在外國的孩子，一點也不認生，主動和大家打招呼，還對著鏡頭拋飛吻，奶奶看見了喜歡得不得了，她湊到屏幕前，投入地看著這孩子，她不知道iPad是什么，在她看來，這個四方四正的東西可以把這惹人愛的孩子傳送過來，很是新奇。奶奶對著屏幕手舞足蹈地逗著孩子，孩子便高興得咯咯咯直樂，奶奶高興地笑出了滿臉的褶皺，她用手摸屏幕上的孩子的臉，似乎摸得不過癮，無法感受到肉嘟嘟的小臉蛋，她又想掐一掐孩子的腮，蒼老的手在屏幕上比劃了半天沒找到地方下手，奶奶著急了，她干脆用嘴了，她一把搶過iPad，仿佛對著孩子的臉，她要傳送愛意，像雞啄米一樣碎碎叨叨地親了好幾下，每一下都親得啵啵作響。當她想更加情真意切地表達愛意的時候，一抬頭發現孩子已經不在那個四方的機器里了，連聲音也沒有了，奶奶焦急無助地看著她的二姑娘，她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二姑娘一把搶回了iPad，非常生氣地指責她的母親，她告訴她母親這東西只能看，不能摸，摸了就壞了，摸了孩子就沒有了，一邊指著一邊重新呼叫對方建立連線。奶奶有點蒙了，她搞不清楚怎么一碰就給碰沒了，她覺得自己惹禍了一樣往人群外撤了撤，站在了人群的外圍，她通過人群的縫隙還是能看見那個四方機器，她覺得在這個位置遠遠看一看就很好了，那么可愛的孩子要是再被自己弄沒了，她可不知道該上哪去找了。

接下來就是小寶和外孫女的PK時間了，兩個孩子頭一次見面，誰也不服誰，外孫女對著小寶說成串的英文，表情非常張揚，小寶聽不懂，干著急，情急之下只有嘶吼，小寶對著屏幕放聲大叫，外孫女也不示弱地叫著，高一聲，低一聲，長一聲，短一聲，屋子里頓時有了點屠宰場的氛圍，大人們嬉笑著，孩子們吼叫著，奶奶在這氛圍下覺得自己的頭疼得要爆炸了。她有些舍不得離開，卻扛不住這難忍的頭痛，于是她默默轉身離開了人群，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人們都把注意力放在兩個孩子身上了，沒有人發現她的離開，就如同沒有人發現她的到來。

奶奶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自己的床上，目光望向爺爺的床。爺爺在世的時候他們兩個有自己的單人床，兩個床中間用一個床頭柜隔開，床頭柜上都是奶奶的藥，瓶瓶罐罐地擺了一片，還有一個爺爺的茶壺，壺嘴磨得發亮。奶奶的身體一直不如爺爺結實，心臟更是不好，光救心丸就若干瓶，放在隨手可以拿到的各個角落里。爺爺比奶奶身體好，爺爺卻先走了一步。爺爺離開后，奶奶把那些救心丸都收了起來，她不想救自己的命，她隨時做好了去找爺爺的準備。

奶奶躺在床上，頭還是疼，奶奶又想起了爺爺，兒孫們有他們的生活，她的世界里只有爺爺。她側了身把臉沖向爺爺的床，床上還留有爺爺的被褥，奶奶看著熟悉的一切，仿佛爺爺依舊陪伴著她，她把爺爺的遺像從床頭柜里面翻了出來，相片上的爺爺笑呵呵的，很慈祥，奶奶用袖子蹭了蹭照片上的浮灰，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照片立在了爺爺的床上。似乎爺爺就躺在她的對面。

奶奶說：老頭子啊，又過年了，兒女都回來了，老三一家還沒到呢，估摸著正在路上，小寶長大了，比你在時高出一大截，越長越像咱家人了，二姑娘的外孫女也像咱家人，你剛才沒看見啊，那孩子那個瘋勁真有點像咱們二姑娘小時候。老頭子啊，你在那邊怎么樣啊？你們那也過節么？有沒有新衣服穿啊？這幾天冷了，你可得多穿點，要是凍出毛病了在那可沒人管你……

爺爺在世的時候衣食住行都是奶奶一手操辦，操辦了六十年，突然一下子不操辦了，奶奶覺得很不適應，她看著爺爺的遺像，遺像上的爺爺穿的還是短袖呢，想起爺爺，奶奶心里就一陣風霜雨露的，五味雜陳淚眼迷離。

奶奶抹了一把眼淚，又接著說：老頭子，你那邊打麻將么？我不在你打麻將還能跟誰唧唧歪歪呀。爺爺最喜歡打麻將，豈止是喜歡，可以說麻將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老兩口在家時湊不成局，爺爺就會想盡辦法把孩子們騙回來陪他打麻將，孩子們起初沒有什么意見，可是后來意見就大了，爺爺一上桌就是七八個小時不動地方，右手把玩著麻將，左手拿著小茶壺，贏了就哼著小曲，輸了就跟奶奶唧唧歪歪，嫌棄奶奶不會玩，瞎給別人點炮，誤了自己的一手好牌。奶奶肯陪他這么消磨時間，可孩子們不行啊，上了一天班，累得半死，回來小板凳一坐還得八小時兢兢業業地陪玩，擱誰誰也受不了。大兒子已經退休了，時間比較充裕，平時在外也經常陪以前的老領導們打麻將。大兒子說陪領導打麻將是為了交流感情，其實說白了就是特意給領導送錢去了，每次去玩只輸不贏，還得大贊領導的牌藝精湛。他故意輸錢也是有目的的，因為麻將桌上這位領導正是他兒子現在的領導?？蓱z天下父母心啊，一個年過六旬的小老頭，在外面陪干爹一樣的領導打麻將，回家還得陪親爹打，大兒子把在外受的氣全都發泄在家里，他要發泄自己輸掉后的心情，他不是不會贏牌，他只是忍辱負重不能贏牌，要把自己的聰明展示給大家，他一展示，就把自己的親爹贏得片甲不留，和牌時還要響亮地大喊一聲“和了”！然后咣當一下把牌一推，氣壯山河的樣子。爺爺看他這一出就生氣，不僅僅生氣還覺得很受羞辱，經常在大兒子高喊和了的同時爺爺就拍桌而起，將桌上所有的牌都推倒，一副誰也別想玩的架勢，這大兒子腦袋愚鈍，看不出爺爺為何不開心，還以為只是輸了牌脾氣暴躁，于是就把爺爺連哄帶勸地拉回到麻將桌前，大兒子剛打了兩把又忘乎所以了，一副小人得志的架勢，爺爺這暴脾氣真是攔不住了，他心想你這是回來拿老頭發泄來了？一氣之下掀了桌子，揚長而去，從此以后這對父子基本結束了麻將桌上的較量。

大兒子把爺爺得罪了，只能換小兒子陪玩了。小兒子其實也不愛陪父親消磨這無謂的時光，因為他什么都玩得登峰造極，沒有對手。他從小就有這種天賦，八歲下象棋在小區里就沒有對手了，整個小區的老少爺們都下不過他。十歲就學會打麻將，大人們偶爾會叫他來替一把牌，他拎個枕頭墊在屁股底下，小脖一伸，眼睛一轉，就知道對手要打什么牌了。十五歲就代表學校參加全市的圍棋大賽，對手汗如雨下，他卻覺無聊得很，不停地看表催促對方，因為他著急回家吃肉，爺爺承諾他得了冠軍就給做紅燒肉。他一邊下棋一邊想著肉，輕輕松松就得了冠軍，也吃到了肉。所以說小兒子在棋牌的天賦上絕對是獨孤求敗的，這一點得到了爺爺極大的認可和欣慰。在這個家里，只有小兒子能贏他，跟小兒子打牌爺爺輸多少都高興，因為他正在與天才對決，而這個天才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兒子。所以爺爺輸得樂呵呵。大兒子看見爺爺跟小兒子玩輸了也樂，心里就不平衡，小兒子看大哥那么難看的表情心里也不是個滋味，所以這兩個孩子就漸漸的，找著各種理由退出了家里的麻將桌。最后還能堅持在麻將崗位上的也就只有兩個兒媳婦了。兒媳婦們嘴上不敢說什么，心里別提有多不愿意了，兩個兒媳婦私下里聊天時就說寧可給全家人做飯也不愿意打麻將，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回家腰都直不起來。久而久之，大家對打麻將都有著不約而同的排斥感。為此大家回來的就少了，找了各種借口不回家，躲的不是爺爺奶奶，躲的是麻將。等到爺爺火化那天，幾個孩子撲在爺爺的遺體上痛哭時，大兒子哭得最厲害，他后悔沒有陪父親多打幾圈麻將。幾個孩子各懷悔恨也哭得很兇，非常孝順的樣子。他們把眼淚和鼻涕都甩在了爺爺的壽衣上，零零散散的水漬，那套中山裝瞬間就顯得很不嚴肅了。他們搖晃著爺爺的遺體，哭著喊著，甚至撕扯著，希望爺爺一覺醒來后繼續和他們玩麻將，那種其樂融融的景象該有多感人呢，可爺爺的嘴卻癟癟的，嘴唇上皺皺巴巴的，沒有一點血色，像是睡著了，也像是假裝聽不見似的。

火化完爺爺的遺體后，幾個孩子還特意買來了一副紙糊的麻將給爺爺燒去了。那副縮小版紙糊麻將被扔進了熊熊火焰之中，呼的一下就燒盡了，連點煙都沒來得及冒出來。光燒了麻將，可是沒人陪爺爺玩怎么能行呢？還是小兒子想得周到，他買了幾個紙扎人，這幾個紙扎人樣子傻乎乎的，目光呆滯，但面帶微笑，傻呵呵地站在那看著大家，小兒子是看他們的面相才決定買了，他覺得這幾個傻乎乎的紙扎人玩麻將肯定不是爺爺的對手，只要爺爺贏了牌，無論是在哪里都會很高興的。傻乎乎的紙扎人就這么光榮地隨爺爺去了天堂。

傍晚的時候，小兒子和媳婦回來了，小兒子和兒媳婦是丁克，沒有孩子，近來也沒有要孩子的打算，因為看著哥哥姐姐們被孩子無端地消耗著生命，很沒意義，于是下決心不生孩子。小兒子是個瀟灑的男人，從他兒時喜歡旅游就看得出來，他喜歡自由，喜歡無拘束，喜歡刺激。他做了點生意，算是家里經濟條件最好的了，家里的大事小情只要是需要花錢的，他都會包辦，他是爺爺奶奶的驕傲，爺爺在世時也最寵愛他，小時候犯了天大的錯誤也沒動手打過，長大后也是一樣。小兒子因為追求自由生活，便會以各種借口不回家，爺爺奶奶并沒有責怪他，而是不停叮囑他的生活起居，這種偏心眼讓哥哥姐姐很不舒服，但也沒辦法，小兒子大孫子自古以來都是最受寵愛的。

但小兒子每次回來都非常隆重，家里吃的用的他都要置辦齊整，小兒子這種闊綽，讓老大老二心里別樣起來。每次家里團聚的時候，小兒子一回來，老大老二就靠邊躲了起來，讓小兒子在爺爺奶奶面前表達著孝心，等展示得差不多了，老大老二才一臉滿不在乎地出來。這時的爺爺奶奶并沒有看出幾個孩子的微妙，還有口無心地叫老大老二評判一下小兒子的功勞。老大老二似乎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輕輕地在那些物品上掠過，然后就一起批評小兒子，說他不會過日子，太浪費了，弄一些華而不實的東西放在家里，給自己的父母添麻煩。每到這時，小兒子并不說什么，只是無所謂地笑一笑。在小兒子心里，哥哥姐姐和自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和這些人自然沒有多少共同語言，每次，都是一笑而過。

在老大老二的眼里，覺得家里最小的弟弟過上好生活，小有出息，是天經地義的事，是因為弟弟趕上了好時代，上過大學，在父母的關照下又做起了小生意，要是他們也能有弟弟的好時機，好條件，別說做這種小生意，說不定做中國最大的買賣他們也不在話下。于是，老大老二每次見到自己的弟弟也是不冷不熱的，小兒子和一家人團聚個幾日，就瀟灑地走了。爺爺奶奶隆重地把老大老二叫過來，指著一堆小兒子帶回來的東西讓兩人拿走一些回家用。老大老二嘴上說不用，手下得比誰都狠，專挑那些值錢又實用的東西，片刻工夫，小兒子拿回來孝敬父母的東西，就被老大老二瓜分了。他們的心情一下愉悅起來，似乎找到了某種平衡。

這次小兒子又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直奔奶奶的房間了，他并沒有注意到奶奶的淚眼，也沒注意到爺爺床上的遺像，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他買回來的東西上。他一樣一樣地拆包裝，一樣一樣地給奶奶介紹著，有頭療儀，血壓計，紅外線背心，治療腰脫的腰帶，足療儀，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保健品，他興奮地講解著，然后把每一樣都給奶奶武裝上，從頭到腳五花大綁，奶奶坐在那里，身上掛滿了高科技的產品，頭上那個頭療儀像個電飯鍋一樣，死死扣在奶奶的頭上，露出奶奶充滿皺紋的小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很是不自在。全都戴好了以后，小兒子就把這些按摩器都插上了電，讓他們一起工作起來，他退后兩步滿臉自信地等待著奶奶舒服的神情，而奶奶這邊卻極度不安，她覺得腦袋上面那個電飯鍋一擠一擠的，好像大號的緊箍咒，背心倒是沒有什么特殊感覺，但是腰上發熱的腰帶讓奶奶緊張異常，像隨時要爆炸的樣子。腳底下那個按摩器更讓奶奶難受了，腳底的按摩球一轉一轉的，奶奶覺得好像是一群人在撓她的腳心，癢得受不了，她想挪動腳的位置，又被儀器卡得死死的，掙脫不出來，奶奶不知是哭好還是笑好，表情十分怪異，這種感覺讓她想起了那些被上刑的人，她雖沒有親身體驗過上刑的滋味，但她想應該不過如此吧。

兒子的一片孝心奶奶很是領情，就算這一身裝備讓她感到非常不適，她也強顏歡笑著，頻頻點頭表示很滿意。而這時在家里的大兒子和二姑娘卻不尷不尬地躲得遠遠的，因為他們從來沒有這么闊氣地給爺爺奶奶買過什么，每每看見小兒子顯擺孝心時，哥哥姐姐都會覺得尷尬和氣憤，他們覺得小兒子這種孝心只是為了顯示自己的經濟實力，每次都買了那么多沒有用的東西，沒見奶奶用過，全當了擺設，沒有一點實際意義。可小兒子卻覺得自己比哥哥姐姐強上百倍，他看不慣哥哥姐姐一家老小生活得滿身世俗和油膩，大哥天天圍著小寶轉，已經很少有時間打理自己了，不知多久沒有洗頭，頭上布滿了頭皮屑，也不知多久沒有認真地洗澡，身上總是有一股蒜皮子味，每次來看奶奶都是借著小寶上幼兒園的空隙時間，跟奶奶還沒說上兩句知心話，就累得倒頭大睡，奶奶看著心疼，不忍心叫醒他，結果偶爾睡過了頭，誤了接小寶放學的時間，大兒子就會煩躁地數落奶奶，責怪奶奶沒有叫醒他。雖說奶奶也委屈，但那畢竟是自己的兒子，再多的委屈都抵不過對他的心疼。二姑娘就更不用說了，平時生活在外地，子女都在國外，一身輕松，說去哪里玩就去哪里，天南海北的沒少折騰，偶爾玩得累了，就回家看看爺爺奶奶，年輕時候脾氣倔強，一回家就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和父母吵架，吵完就揚長而去，出門時還一定要把門甩得咣咣響，顯得個性仍不減當年，兩位老人只能對著二姑娘的背影唉聲嘆氣。爺爺奶奶一直認為二姑娘的脾氣暴躁是因為從小就離開家長的管教和呵護導致的，也許是在外受苦受氣，也許是自由散漫習慣，總之爺爺奶奶從來沒有怪過她，只是希望她快些成熟，理解父母。后來二姑娘可算歲數大點了，脾氣柔和點了，又趕上了更年期，一更就是好幾年，好像到現在也沒有結束的征兆，二姑娘更年期的反應似乎與眾不同，在爺爺的葬禮上，她就表現得淋漓盡致。起初遺體告別時，別人都在哭，她在笑，她覺得爺爺很安詳，跟平時睡著了沒什么兩樣，在整齊痛哭的家屬陣容里，她的笑顯得格外醒目，大家都以為她是悲傷過度出現的兩極現象，沒想到工作人員要將爺爺推去火化時，她卻來勁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拳打腳踢火葬場的工作人員，不讓他們推走爺爺，工作人員拉她，她就咬人家，那天的遺體告別因為二姑娘的異常表現亂成了一鍋粥，想必如果爺爺的靈魂在現場看到這一切也只能唉聲嘆氣了。

雖說小兒子對哥哥姐姐有很多不滿，但是他知道自己做的也是半斤八兩。他工作繁忙，很少有時間回家，回來一次就大包小裹的買一堆東西給老人，其實老人用不用得上他不管，他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孝心，沖淡自己的不安。不過好在他并沒有下一代的負擔，對于他來說，父母依然是最重要的，他實在無法理解和體會，為什么哥哥姐姐會為了隔代的孩子忽略了自己的父母。

每次回家團聚，兒媳婦們在廚房忙里忙外，她們并不想參與到這種尷尬的情景中去，廚房是最好的避風港。一桌子的菜都是兒媳婦們操辦的，有魚有肉還得有豬肉燉粉條，這是爺爺最愛吃的，年年如此，兒媳婦們對這桌菜肴已經再熟悉不過了。

擺好了桌上的菜，兒媳婦們就張羅著開席，年年都有這樣的一次團圓飯，對于傳統的家庭來講，年夜飯就象征著團聚，天南海北地奔回家，就是為了這份團聚，孩子們興高采烈，老人們滿臉笑容，唯獨這些中年人看上去并不那么快樂，對他們來說過年已經成為一種負擔，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讓他們體會不到團聚的快樂了。每次團聚，看見許久未見的兄弟姐妹們被生活折磨得不成樣子，再看看自己，這一天天奔波著沒有盡頭的樣子，除了累就是煩。只有看著自己的孩子，天真無邪地笑鬧著，他們似乎才會從乏累的生活中掀起一絲快樂的漣漪。不論怎么奔，怎么累，日子還是要往下過的，當然，每年一次除夕夜的團圓也是必不可少的，這是生活的儀式。

年夜飯準備好了，大家都入座了，習慣性地留出了爺爺的位置，當他們看著空落落的椅子上沒有了爺爺的蹤影，心里又難受起來。小兒子建議把爺爺的位置留出來，碗里面裝滿魚和肉，倒上酒，再放上爺爺的小茶壺，似乎爺爺仍然坐在那里。

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爺爺的席位上時，奶奶捧著爺爺的遺像緩緩走了過來，遺像上的爺爺還是滿臉微笑地看著大家，奶奶把遺像緊緊抱在懷里，奶奶開始自言自語地說：老頭子啊，你看看，全家人都到齊了，你看看咱重孫子小寶都長高了。順勢把遺像轉移到小寶的面前，小寶一臉陌生地看著遺像。奶奶掃了眼眾人說：三個孩子也回來了，你挨個看一看。然后又把遺像挪到每一個人的面前，掃視了一圈。接著奶奶坐下來，把遺像放在爺爺的餐位上說道：你們三個跟你爸說點啥吧，他一個人在那邊過年，肯定孤單，你們的爸肯定想你們啊……

大兒子這時候滿臉的酸楚，他低著頭揉搓著雙手，時而看看爺爺的遺像，時而看看奶奶，然后繼續低頭揉搓著手，臉上的肌肉越發的僵硬，眼眶是略帶濕潤的，鼻涕淚水是緩緩流出的，后牙槽緊緊咬合在一起，他不能發出任何聲音，他害怕自己若是喊了一聲爸，就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了。

奶奶看著大兒子的臉，自己的心也酸楚了，雖說大兒子現在只顧著忙活自己一家老小，但是他在奶奶心中是個孝順的孩子，看見大兒子一臉的酸楚，不忍的樣子，奶奶就把目光轉向了二姑娘，二姑娘看著爺爺的遺像許久，突然間失聲痛哭起來，哭聲像撕裂了喉嚨，又沙啞又尖銳，沒有眼淚，只是干嚎，沒人敢勸。奶奶看兩個孩子如此，便難過地低下了頭，她真的希望孩子們能跟爺爺說點什么，可她也理解，其實孩子們說與不說都是一樣的，姑娘的表現讓奶奶尷尬地坐在那，其他人也很尷尬，二姑娘哭得越發洶涌，小兒子和兒媳婦們左哄右勸的，亂成一團。這時候小寶大喊要吃豬蹄，大家又轉移目標去給小寶夾豬蹄，小寶的舉動成功地打破了一桌的尷尬。奶奶看著全家人忙亂著，她知道是她讓大家難受了，奶奶不再提爺爺了，只是默默看著爺爺的遺像，兩眼凄凄涼涼。奶奶沒有什么胃口，胸口一陣陣的絞痛，她簡單吃了兩口，便拿起爺爺的遺像離開了飯桌，奶奶留戀地不時回頭看向飯桌，大家還在熱熱鬧鬧地哄著孩子，奶奶站得遠遠的，再一次緊緊抱住爺爺的遺像。

奶奶疲憊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她把爺爺的遺像抱在懷里，外面的鞭炮聲此起彼伏，小寶刺耳的尖叫聲混雜著電視機里主持人亢奮的開場白，這喧鬧的夜讓奶奶感到更加的疲憊和不安。她捂著陣痛的胸口，想著爺爺在時，一家人此時的情景，她很想參與其中，卻無力起身。頭一暈，似乎睡了過去。

客廳里的大人們品頭論足著電視機里的明星們，小寶圍著大家跑來忙去，他異常興奮，歡跳著奔跑著，他爸媽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追著喂吃的，嘴里的食品已經溢了出來，掉得滿身都是。他們三個樂此不疲地跑著，可跑著跑著就亂了套，不知道是誰在追誰了，這讓小寶很興奮，時不時地還會尖叫兩聲。廚房里的妯娌們已經把年夜的餃子煮好了，蒜泥搗好，涼菜拌好，擺放整齊，就等待新年零點的鐘聲敲響了。

東北的的年夜飯要分成兩個部分，一個是晚飯，一個就是零點時刻的餃子宴，都是團圓的象征。當大兒子他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奶奶和爺爺經常會在部分餃子里面放上一毛錢的鋼镚作為誘惑和驚喜，不然孩子們很難堅持到零點還不睡覺。有時候爺爺還會偷偷把奶奶放過鋼镚的餃子皮做上記號，這樣就便于孩子們尋找和發現。這個游戲一直延續到大兒子上大學時就被大兒子叫停了。他覺得放鋼镚太不衛生，而且那時的他對一毛錢這種驚喜也毫無興趣了。

終于，零點的鐘聲敲響了，熱乎乎的餃子出鍋了，大家都圍坐在桌前，喜氣洋洋地看著白花花的餃子冒著熱氣。小兒子突然想起了在屋里休息的奶奶，他推開奶奶房門，走到奶奶身邊，他叫了奶奶，奶奶沒反應，又搖了搖，奶奶還是沒反應。小兒子就大叫了一聲……

急救車駛過大街小巷，穿梭在鞭炮隆隆的馬路上，零點后鞭炮越發地響，沒人能聽見急救車的鳴笛聲，就連救護車的警示燈也混雜在五彩斑斕的禮花之中了。

奶奶平靜地躺在病床上，不知道自己何時昏迷過去了，她只知道自己做了個夢，她夢見了爺爺，她夢見爺爺回家來看她，爺爺的模樣沒有變，還是慈祥地笑著。他坐在奶奶床邊仔細端詳著奶奶，爺爺伸出大手握住了奶奶的手摩挲著，就像活著時一樣。爺爺開始說話了：老婆子啊，我是來跟你道歉的，先走你一步實在是對不起，留下你一個人我也很不放心，今天回來看看你，看看孩子們，你要照顧好自己，要好好地活著，不要老想著來找我，要好好地活著陪好兒孫們……爺爺說著，和平時并無二致。

爺爺說完這些話站起身就要走，奶奶死死抓著爺爺的手不放，爺爺輕輕拍了拍奶奶的手，呵呵一笑，轉瞬就在奶奶面前消失了。奶奶著急地想喊，卻喊不出聲，想起來去追，四肢好像被什么壓住了無法動彈，就在奶奶心急如焚時，奶奶突然醒了。她睜開眼先是看見了醫院房頂的白熾燈，一行溫熱的眼淚流出來，她還恍惚在自己的夢里，一時不知道這是在什么地方，她環顧四周，看見自己的兒女們像遺體告別一樣圍站在她床旁，每個人都低著頭，很傷悲，連小寶也安靜地躲在大兒子的身后不再活躍了。奶奶覺得自己可能是死了，她覺得剛才爺爺是來接她的，她正在感受著這莫名的死亡感時，二姑娘尖著嗓門喊了一聲：媽醒了，醒了！她爭先宣告著這一消息。醫生從人群后走了進來，醫生手里拿著一張報告單宣布著。醫生說奶奶是過度操勞突發的高血壓伴有長期的心腦血管的老年病，短暫的昏迷就是老年病造成的。暫無危險，但是需要留院觀察幾天。宣布完醫生就匆匆忙忙又轉身從人群中鉆出去了。

奶奶聽完醫生說的話，知道自己還活著，她環視著孩子們，孩子們剛才還垂頭喪氣的，聽完醫生的話一下子就顯得如釋重負了，沒有人注意奶奶了，大家都在議論著到底誰留下來看護奶奶，大兒子說他得回家帶小寶，白天可以來，晚上就不行了。二姑娘尖厲的聲音說她下午可以來，因為早晨是她和她的外孫女的甜蜜時光，誰也不能剝奪，二姑娘說著自己的理由，毋庸置疑，沒有余地。最后還是小兒子決定留下來照顧奶奶。大兒子和二姑娘跟奶奶做簡單的安撫后就匆匆走了，只留下小兒子和奶奶還有白慘慘的白熾燈。奶奶想起身回家，卻感到四肢無力得很，她知道，她又一次連累了孩子們，她抬頭看了看小兒子那疲憊的倦容，奶奶的老眼又潮濕了，奶奶的世界瞬間變得模糊不清了。

在醫院的這幾天奶奶度日如年，三個孩子各懷心事，憂心忡忡又疲憊無奈地來照顧她，她心里萬分自責，她怪自己老了，不中用了，拖累了孩子們，連一個團圓年都沒過好。她本該照顧孩子們的，在奶奶的心里，孩子永遠是孩子，不管是已經禿頂的大兒子還是一直更年期的二姑娘，小兒子就更不用說了，他們就是奶奶的孩子，就應該得到奶奶的照顧。奶奶躺在病床上哼嘰著，是病痛，也是無奈，每一天奶奶的心都跟著孩子們到來和離開而糾結，孩子們的煎熬，讓奶奶難受，在這幾天時間里，奶奶是在自責中過來的。

初五，東北也叫破五，是奶奶出院的日子，奶奶很高興可以離開醫院回家，所以奶奶讓小兒子通知大家，今天晚上要重新補過一次除夕夜，這一次她一定不再提傷心事，一定堅持到最后，一定要讓孩子們高高興興過個年。她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傍晚時刻，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奶奶堅強地硬撐著病弱的身體，坐到桌前。桌上的飯菜如法炮制了除夕夜的菜肴。小寶依舊圍著圓桌跑來跑去，時不時還要往奶奶身上撲一撲，逗得奶奶咯咯樂，奶奶懷里抱著小寶，看著一家人熱熱鬧鬧地有說有笑，奶奶滿足地笑了，笑得滿臉的褶皺都靈動起來，笑得眼角都潮濕了，那潮濕的淚水是從內心中融化出來的，這樣的團圓場面，她不僅代表自己，還要代表爺爺，代表這個家庭的核心。有了她就有了一個團圓的家，希望和幸福也是從這里開始的。

初六的早晨大家都紛紛要離開了，上班的，上學的，陪領導打麻將的都得按部就班地回到從前了。奶奶早早起來，將自己打扮得干凈得體，反復洗了臉。她想留給孩子們一個好的印象，這代表著新年美好的開始。奶奶站在陽臺上，滿臉笑容地跟樓下離別的孩子們揮手告別，揮手微笑，再揮手再微笑。直到奶奶目送走了最后一個孩子，她的視線里突然變得空空蕩蕩，窗外的樹杈上堆滿了積雪，整棵樹都銀裝素裹的，顯得更加凄凄涼涼。奶奶的心一下就空了，她滿臉憂傷地努力把頭伸向窗外，想再看一看孩子們的背影，可孩子們走得太快，連點腳印都沒有留下來。奶奶有些不甘地把窗戶關上了，不知是風吹的還是難過的，奶奶的眼里又充滿了淚花。她默默轉身，回到自己的屋子，身子一沉坐在床上，眼睛依舊望向窗外，后背是駝的，眼睛是潮濕的，奶奶就那樣坐了很久，又是很久。她想起了什么，她走到桌旁，翻開了喜慶的老式萬年歷，找到了明年春節那一天，用筆重重地劃了一個記號，那是下一個除夕夜。奶奶在那頁折了個記號，這個記號是期盼的象征，她等待著下一個除夕夜，她等待著下一次的團聚。她想起了爺爺在夢里跟她說過的話，要好好活著，好好陪孩子們。兒女就是奶奶的希望。團圓就是奶奶的奔頭和日子。

奶奶又從柜子里找出了爺爺的遺像，奶奶側身躺在床上，將遺像放在床頭柜上，奶奶看著慈祥微笑的爺爺，她要對爺爺傾訴了：老頭子啊，孩子們都走了，又剩咱老兩口了，你倒是陪我說說話呀，我一個人怪孤單的，今年春節你回來看我了，說的話我都記下了，明年你想說啥，你想好了，到時候別忘了……

奶奶說著，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奶奶的嘴角還在一癟一癟地動著，奶奶似乎夢見了下一個團圓的場面。奶奶在夢中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