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公,土地公,為何不去守遼東!
———東莞諺語
東莞是文化之鄉、忠義之鄉,這里孕育了諸多人瑞,他們用自己的丹劍琴心,筑起中華新的長城。為了了解東莞的發展歷史,我借在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習的機會,到國家圖書館翻閱有關資料,意想不到的是竟然看到了一本心儀的《明史·袁崇煥傳》,傳里這樣記載:袁崇煥,字元素,東莞人。萬歷四十七年進士。授邵武知縣。為人慷慨負膽略,好談兵。
“老校退卒,輒與論塞上事,曉其厄塞情形,以邊才自許。”區區數十字,說出了袁崇煥的出身、個人志向、修身品格。
這是1584年(萬歷十二年)4月28日清晨,當袁崇煥第一聲啼哭成為刺破東莞水南那座農家小月樓里的天籟時,當袁氏奔走相告傳遞著生了這個個頭并不大的男丁時,在袁氏人口少之又少的水南鄒羅二姓的村子,他們的興奮不亞于后來袁崇煥壯士而歸。我多次到水南,這里東臨東江,山清水秀,林木蔥蘢,風光旖麗。那時沒有陸運,東莞與外界主要靠水運。憑借東江的水運方便,舟楫便利,袁崇煥祖父袁世祥便順溯兩江———東江與西江,到廣西藤縣、平南,從事木材、藥材生意,后來開設店鋪,蓋房定居。袁崇煥也經常隨父在東莞與藤縣之間泛舟往返,曾作詩道:
少小辭鄉國,飄零二十年。
敢云名在榜,深愧祭無田。
邱隴棠梨在,衣冠手澤傳。
夕陽回首處,林樹郁蒼煙。
———《登賢書后回東莞縣謁墓》
對于一個最早從東莞走出營商的農民家庭出生的人來說,袁崇煥從小就感受到勤勞與樸實的農民性格與睿智與機變商人的文化熏陶,尤其是在藤縣求學中,出于科考需要,袁家將其戶籍改為藤縣籍,用現在東莞外來人口的流行語為“新莞人”,我們曾搞過一次調研,在這種信息發展,交通方便,海納百川的環境下,很多新莞人對東莞的歸屬感還不是那么強烈。我查不到袁崇煥時代的考試移民的政策,但可以從資料上顯示,為防止有“冒籍”之嫌,十四歲的袁崇煥不得不落籍廣西藤縣應試補弟子員。用今天時髦的話說那就是“高考移民”。改籍,讓袁崇煥一家顯得更加無奈和抵觸。耳聞目睹著家人曾在外鄉營生的艱辛,他暗暗地下了決心,立志讀書成才,報效社稷,“馳騁古今人,志乃氣之帥”。
在家鄉與異鄉之間輾轉,他多么渴望有一個安定的家呀,但滿洲后裔女真族建立金朝,與朝廷對峙,占半壁山河,他們曾騎兵攻占中都縱火焚燒宮殿:“可憐一片繁華地,空見春風長綠蒿。”一直成為明朝東北邊患。此時遼東失地,就連這條破船也難以保障他們家的生機,他更多的是感到家園不保,當他與同伴來到水南的一座土地廟,看到廟里香火鼎盛,廟前信男善女跪拜求福,卻仍舊民不聊生,家園失守,他對著土地神念念有詞:
土地公,土地公,為何不去守遼東!
遼東,離東莞有多遠,袁崇煥不知道,但他知道那是福田母親身上的一塊肉,我們華夏兒女有責任和義務去守護它。從此,遼東這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地名,深深地烙印在袁崇煥的心中。
杖策只因圖雪恥
———袁崇煥詩
有耕耘就一定會有收獲,萬歷三十四年(1606年),二十三歲的袁崇煥在廣西桂林丙午科鄉試中,考中舉人,后來雖然歷經挫折還是如愿地考取了進士,從此走上仕途。用他的話說:“遇主人多易,逢時我獨難。八千憐客路,三十尚儒冠。”
確切地說,袁崇煥不僅是一個征戰沙場的勇士,更是“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父母官。獲取進士后,袁崇煥走馬上任來到福建邵武縣當上七品芝麻官,按現在的行政級別應該是正科,如果是高配,最多也是一個正處。但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是為前任處理首尾,他將前任知縣留下積案、冤案一一排查,微服私訪,仔細查證,秉公辦事,折獄公斷。第二把火卻真是一把天火,上任伊始,邵武發生一場大火,乾隆《邵武府志》曾有這樣一個記載,當年這場大火,作為第一責任人的袁崇煥并沒有擺出所謂的書生氣息,而是“素捷有力,嘗出救火,著靴上墻屋,如履平地”與老百姓共同撲火,及時救出老百姓的財產。福建長樂人梁章鉅主編的《三管英靈集》中,錄有袁崇煥《初至邵武》一詩:“為政原非易,親民慎厥初。山川今若此,風俗更何如。訟少容調鶴,身閑即讀書。催科與撫字,二者我安居。”可以看出袁崇煥初任地方官,心系百姓,安居樂業的專心。
自治精神是袁崇煥的一個最大的特點。即便他堅守遼東之時,他堅持“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遼人”的戰略思想,在遼修筑城堡駐扎軍隊,召回遼人墾荒屯田,加強商貿易物流,撫綏蒙古,打和平戰術,將寧遠這塊原先“城中郭外,一望丘墟”極度荒涼凋敝之地,建設成為為“商旅輻輳,流移駢集,遠近望為樂土”,成為明朝抵御后金南犯的關外重鎮,基本上穩定了遼西走廊的局勢。袁崇煥在孫承宗支持下,為建立關寧防線發揮了重大的作用,建立了不朽的功勛。
袁崇煥還是一個好兒子好丈夫。忠孝兩難全,雖然選擇征戰沙場、報效國家這一道路,但他時時想到家中的高堂,家中的妻兒子女,英雄落淚是在傷心處,他曾在寧遠戰役中,夢到已入天國的母親,情難以禁,揮筆寫下《憶母》:“夢繞高堂最可哀,牽衣曾囑早歸來。母年已老家何有,國法難容子不才。負米當時原可樂,讀書今日反為災。思親想及黃泉見,淚血紛紛灑不開。”兒女情長,古亦有之,他在給妻子的信中曾寫下這樣幾句話:離多會少為功名,患難思量悔恨生。室有萊妻呼負負,家無擔石累卿卿。當時自矢風云志,今日方深兒女情。作婦更加供子職,死難塞責莫輕生。
天啟一年(1621年)的明朝社稷就像《國際歌》所唱“到了最危險的時候”,熱衷于木工活的朱由校鬼使神差地坐上明朝最高寶座。邊患禍首外寇努爾哈赤便借著明朝皇權更替、軍備廢弛之機,攻破開原、奪占鐵嶺,進軍沈陽、遼陽,并將都城從赫圖阿拉遷到遼陽,風鶴一驚,舉朝魂震。“木匠皇帝”驚慌失措,抓住首輔葉向高“衣袂而泣”。京師的官宦們有的借差出京,逃之夭夭,“茍出春明一步,即為放生之場”,竟然說只要邁出京城一步,即是逃生活命之地。更有會試的舉子們“好將金榜放下”調轉馬頭南回鄉里,放下十年寒窗苦讀求取功名,回鄉耕田罷。
在我膚淺的歷史知識里,它好像小說寫作一樣,每到危難之時,總會出現一個英雄,而且這個英雄是歷盡十磨九難踏平坎坷方才閃亮登場。歷史的機緣,讓袁崇煥從容登上這個遼征的舞臺。那一年,袁崇煥到京師朝覲,也就是今天說的上京述職。御史侯恂看著袁崇煥,他的眼里便充盈著熱切的淚。袁崇煥到任韶武后,張飛繡花———粗中有細,無論是處理陳案上,還是市政建設都敢于改革,百姓稱快,他知道,袁崇煥這塊璞石經過時間的打磨和戰爭的修煉,一定會成為光彩奪目的玉石,只要給他一個支點,就一定能撬起全球。御史侯恂旁正側敲,將遼東戰事與國內建設,將家庭與國家存亡、將大丈夫舍家立業,報效國家,一句話,希望袁崇煥到邊關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機遇,是百尺竿頭的歡呼。或許是一覺醒來,袁崇煥已是手握兵權、轉征遼東的兵部干將,御史侯恂功不可沒。袁崇煥面對祖國山河破碎,痛心疾首,便放棄諸多發財或晉官的機會,在御史侯恂的舉薦下,奔赴兵部任職,走上遼東前線。有史載:“天啟二年正月,朝覲在都。御史侯恂請破格用之,遂擢兵部職方主事。無何,廣寧師潰,廷議扼山海關,崇煥即單騎出閱關內外。部中失袁主事,訝之,家人亦莫知所往。已,還朝,具言關上形勢。曰:‘予我軍馬錢谷,我一人足守此!’廷臣益稱其才,遂超擢僉事,監關外軍,發帑金二十萬,俾招募”(《明史·袁崇煥傳》)。英風偉略的東莞人袁崇煥從此登上遼東軍事舞臺。
文官靠智,武官靠勇。如果是文武雙全者,他們既有文官的內斂,又兼具武官的果敢,主攻與主防相結合,就會成就指揮若定的將軍。當年,劉備出戰前,都會與諸葛孔明長談一次,這不僅是問計,更是問心,主帥也是人,他多么希望能聽到來自四面八方的聲音。袁崇煥接棒遼征后,他在奏疏中《擢僉事監軍奏方略疏》中,一掃文臣武將中普遍存在的悲觀、恐懼情緒,力請練兵選將,整械造船,固守山海,遠圖恢復。他疏言:“不但鞏固山海,即已失之封疆,行將復之。”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他找到曾在廣寧戰場失守而逃現革職聽勘在京的熊廷弼。熊廷弼何許人也?那是一個曾征戰沙場,被天命汗努爾哈赤一聽到這個名字就全身發麻的“熊蠻子”,能戰知勇,“在遼數年,杜饋遺,核軍實,按劾將吏,不事姑息,風紀大振”(《明史·熊廷弼傳》)。袁崇煥曾有詩憶道:“記得相逢一笑迎,親承指授夜談兵。才兼文武無余子,功到雄奇即罪名。慷慨裂眥須欲動,模糊熱血面如生。背人痛極為私祭,灑淚深宵苦失聲。”此次卻因遭人暗算,戰場失守,導致關山被掠。袁崇煥盡管不是三顧草廬,也是十分誠懇地找到他,兩人把盞論戰,就如何恢復遼東進行誠懇交談:“廷弼問:‘操何策以往’曰:‘主守而后戰。’廷弼躍然喜。”
此次談話,堅定了袁崇煥收復遼地的決心和信心,“一片丹心在玉壺”,你看他,躍上馬,竟然激昂地唱道:
五載離家別路悠,送君寒浸寶刀頭。
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問去留。
杖策只因圖雪恥,橫戈原不為封侯。
故園親侶如相問,愧我邊塵尚未收。
文人與武夫的區別就是,文人有自己的思想,武夫雖然有思想,但大都會盲目地服從,而不是認真調研,科學分析。文韜武略的袁崇煥在赴任后,對王在晉提出在山海關外八里鋪地方,再建一座城,設官兵四萬,護衛山海關的意見進行有力的駁斥,通過實地考察,他認為應在山海關外兩百里的地方即寧遠衛,進行關外防守方略———修寧遠衛城,建山海關—寧遠—錦州防線,修筑堅城,捍山海,衛京師。這次與上司王在晉的軍事防御方略的意見分歧,根本沒有給上司半點面子,雖然大張了自己超人的膽略,但潛伏了他人生悲劇。這個王在晉何許人也?為天啟帝任命的兵部尚書、遼東經略,駐鎮山海關,天啟帝曾特賜蟒玉、衣帶和尚方劍,勉勵他建樹功勛,有這樣的背景,袁崇煥要雞蛋碰石頭,有幾個在太歲爺頭上動土的人有好下場?這次結下的梁子,為袁崇煥的悲劇埋下了伏筆。
遼東,在冥冥之中,注定要與東莞人袁崇煥一個天數?
功到雄奇便是罪
———袁崇煥詩
那么,我們就隨著袁崇煥的馬蹄聲踏進明長城吧。
袁崇煥修建寧遠城完工不久,后金發動對寧遠的進攻。袁崇煥頂住遼東經略高第的巨大壓力,獨守孤城寧遠,血戰保衛。天啟六年(1626年)正月十四日,努爾哈赤統領二十萬大軍,往攻寧遠。努爾哈赤兵臨城下,大放厥詞,以“吾以二十萬兵攻此城,破之必矣!爾眾官若降,即封以高爵”為誘,企圖讓不足兩萬士卒的袁崇煥投降。袁崇煥在救援無助的情況,抱著戰死沙場的決心,破釜沉舟,“本道身在前沖,奮其智力,自料可以當奴”,他英姿颯颯地站在城頭,回望上安,氣定若山:“汗何故遽加兵耶?寧、錦二城,乃汗所棄之地,吾恢復之,義當死守,豈有降理!乃謂來兵二十萬,虛也,吾已知十三萬,豈其以爾為寡乎!”如此的將領,豈會有熊兵?全體戰士在遼東大地大喊:“死中求生,必生無死。”誓與城共存亡。
在東莞袁崇煥紀念館,我看到過關于寧遠大捷有關材料介紹。袁崇煥面對強兵壓城,臨危不懼,與諸將共議守城攻略。他們將擊殺密集騎兵的強力火炮全部上陣,萬炮齊鳴,“遂一炮殲虜數百”,大大挫傷了金兵士氣。連續數日,金兵蜂擁進攻,萬矢齊射,箭鏃如雨注,懸牌似猬皮。袁崇煥率明軍憑堅城護衛,東西相護,以城護炮,以炮衛城,“從城上擊,周而不停,每炮所中,糜爛可數里”。努爾哈赤畢竟是十萬精兵,將寧遠城圍得像鐵桶一般,在城墻上打開三四個高二丈余的口子,袁崇煥也在圍追堵截中身負重傷,“自裂戰袍,裹左傷處,戰益力;將卒愧,厲奮爭先,相翼蔽城”。在這嚴重危急關頭,他選派五十名健丁用蘆花、棉被裝裹火藥的“萬人敵”向城下拋甩,燒殺挖城墻的后金兵勇士,“火星所及,無不糜爛”,“竟以此殞。城下賊尸堆積。”張岱在《石匱書后集》中記載:“炮過處,打死北騎無算,并及黃龍幕,傷一裨王。北騎謂出兵不利,以皮革裹尸,號哭奔去。”
一向剛愎自用、屢戰屢勝的努爾哈赤,在這次戰役身受重傷,不久郁郁死去。《清太祖武皇帝實錄》記載努爾哈赤寧遠之敗時說:“帝自二十五歲征伐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惟寧遠一城不下,遂大懷忿恨而回。”
寧遠,這塊早就讓努爾哈赤垂涎三尺的山海藩籬,竟然這樣敗在袁崇煥手中。這是他起兵四十四年以來,在軍事上第一次重大的失敗,在這次戰役中,他被袁崇煥使用的“紅毛火炮”擊傷不治而死。這就是史學家所稱的寧遠大捷。
寧遠大捷,讓一向懦弱的大明終于吐了一口氣,打破了八旗軍隊不可戰勝的神話。面對袁崇煥的戰略戰術,兵部尚書王永光感慨萬千。他說:努爾哈赤率領八旗軍隊侵擾遼東,遼東各大城鎮的明軍望風而逃,寧遠一戰,才知道大明還有這樣能征戰的人才啊。
有史說家曾就寧遠大捷作了分析,他們認為袁崇煥之所以在這場敵我力量懸殊的情況下奪得全面勝利,有七個方面的因素。一是面對敵我力量懸殊,援兵我力,便制定兵略,憑城固守。汲取撫(順)、清(河)、開(原)、鐵(嶺)、沈(陽)、遼(陽)、西(平)、廣(寧)失守的慘痛教訓,不出城外野戰,決意憑城堅守,拼死固守。敵誘不出城,敵激不出戰。“守為正著,戰為奇著,款為旁著。以實不以虛,以漸不以驟。”袁崇煥守衛寧遠的要略是:孤守、死守、固守。二是責任到人,鼓舞士氣。他“刺血為書,激以忠義,為之下拜,將士咸請效死”,部署官兵,分城防守,畫定責任:總兵滿桂守東面,副將左輔守西面,參將祖大壽守南面,副總兵朱梅守北面;滿桂提督全城,分將畫守,相互援應。袁崇煥則坐鎮于城中鼓樓,統率全局,督軍固守。三是修建設施,特色布防。實施“以臺護銃,以銃護城,以城護民”的部署,將從澳門先后購進擊殺密集騎兵的強力火炮全部上陣,萬炮齊發,在這場戰役中大顯身手。憑城用炮退敵的最新式的強大武器。四是兵民聯防,送食運彈。袁崇煥令通判金啟倧按城四隅,編派民夫,供給守城將士飲食。又派衛官裴國珍帶領城內商民,運矢石,送彈藥。在寧遠城的防衛過程中,袁崇煥能軍民一體,相互合作,同命運,共生死,整個寧遠軍民同心同力,共同守衛寧遠城、抗御后金進犯。五是整肅軍紀,以靜待動。袁崇煥嚴明軍紀,派官員巡視全城,命對官兵亂自行動和城上兵下城者即殺。官兵上下,一心守城,“以必一之法,則心無不一,此則崇煥勵將士死守之法。其所以完城者,亦在此”。他又從后金細作處,獲取諜報。一切準備就緒之后,偃旗息鼓,以靜待敵。六是重金賞勇,鼓勵士氣。他一向重視對官兵的獎賞,特別在戰況緊急之時,命取庫銀一萬一千一百余兩,放在城上。袁崇煥宣布:官兵有能中敵與不避艱險者,即時賞銀一錠,獎勵勇敢退敵者。七是防止逃兵,預先布置。他下令前屯守將趙率教、山海關守將楊麒,凡是寧遠有兵將逃向前屯、山海關,抓住斬首,以肅軍紀。當時,山海關由遼東經略高第鎮守,山海關總兵楊麒也是不歸他管。他的職權本來只能管到寧遠和前屯。軍情緊急,他就越權。還有一點就是及時關注內部動向,以防奸細擾亂。
明朝獲得寧遠大捷后,升袁崇煥為遼東巡撫,仍駐寧遠。重權在握的他并不是坐在安樂椅上享受生死搏斗得來的安樂,而是重建關寧錦防線,修筑新的長城。以精明之指揮,堅固之城池,勇勁之軍旅,有效之屯田,守為正著、戰為奇著、款為旁著之戰略,憑城用炮、以炮護城之戰術———關寧錦防線在寧錦激戰中,使之成為堅不可摧的長城。
努爾哈赤在寧遠大戰中受傷不治身亡后,接位他的后金天聰汗皇太極,皇太極率兵至廣寧的舊邊,進抵錦州四面扎營布兵,將錦州城嚴密包圍。“分兵兩路,抬拽車梯、挨牌,馬步輪番,交攻西、北二面。太府紀用同職及總兵左輔、副總兵朱梅,躬披甲胄,親冒矢石,力督各營將領,并力射打。炮火矢石,交下如雨。自辰至戌,打死夷尸,填塞滿道。至亥時,奴兵拖尸,赴班軍采辦窯,(以)木燒毀,退兵五里,西南下營”。《清太宗實錄》記載:“午刻,攻錦州城西隅。垂克,明三面守城兵來援,火炮、矢石齊下。我軍遂退五里而營。遣官調取沈陽兵。”正在固守寧遠的袁崇煥旋即前往錦州救援。派出奇兵,進逼擾敵。皇太極欲為其父報仇,“滅此朝食”,親率兩黃旗兩白旗精兵,圍攻寧遠、錦州,攻城不下,野戰不克,損兵折將,連夜潰逃。明鎮守太監紀用曾這樣奏報:初四日,奴賊數萬,蜂擁以戰。我兵用火炮、火罐與矢石,打死奴賊數千,中傷數千,敗回賊營,大放悲聲。“仰仗天威,退敵解圍,恭紓圣慮事:準總兵官趙率教飛報前事,切照五月十一日,錦州四面被圍,大戰三次三捷;小戰二十五日,無日不戰,且克。初四日,敵復益兵攻城,內用西洋巨石炮、火炮、火彈與矢石,損傷城外士卒無算。隨至是夜五鼓,撤兵東行。尚在小凌河扎營,留精兵收后。太府紀與職等,發精兵防哨外。是役也,若非仗皇上天威,司禮監廟謨,令內鎮紀與職,率同前鋒總兵左輔、副總兵朱梅等,扼守錦州要地,安可以出奇制勝!今果解圍挫鋒,實內鎮紀苦心鏖戰,閣部秘籌,督、撫、部、道數年鼓舞將士,安能保守六年棄遺之瑕城,一月烏合之兵眾,獲此奇捷也。為此理合飛報等因到臣。臣看得敵來此一番,乘東江方勝之威,已機上視我寧與錦。孰知皇上中興之偉烈,師出以律,廠臣帷幄嘉謨,諸臣人人敢死。大小數十戰,解圍而去。誠數十年未有之武功也!”(袁崇煥《錦州報捷疏》)
但這樣一個死里走過多少回的人,在這樣一個爭功搶食的年代,袁崇煥在報功的奏章中卻將功勞歸于與他并肩作戰的據外兄弟。他在奏章中力稱功勞最大的是在寧遠守備的滿桂。可見其大公無私,光明磊落。寧錦之戰,后金軍攻城,明遼軍堅守,凡二十五日,寧遠與錦州,以全城而結局。袁崇煥從此威震遼東,令清兵聞名喪膽。明人謂之“寧錦大捷”,載入中國戰爭史冊。袁崇煥可謂戰功累累,是風雨飄搖的明末一顆匡扶頹世的將星。
前文所道,不懂官場厚黑學的袁崇煥,初登政壇,卻“固執己見”,在山海關固守上得罪了寵信太監魏忠賢的心腹王在晉,這樣一個功臣,竟然被魏忠賢罷官,打回老家東莞休養。回到家鄉,路過庚嶺,美不勝收,便拿起筆來寫道:客路過庚嶺,鄉關漸已違。江山原不改,世事近來非。瑟豈齊門慣,人寧狗盜稀。驅車從此去,莫作舊時歸。
1628年,崇禎皇帝朱由檢接任其兄朱由校皇帝位。袁崇煥研究會負責人鐘靈覺說,這個崇禎皇帝整體上來看是一個勤政的皇帝,他召回曾被貶在東莞老家的袁崇煥,委任以督師,賜尚方劍,但他生性多疑,中了后金皇太極的反間計,暴怒之下,不由分說,將袁崇煥打入地牢。于是,這位抗敵的功臣竟以罪不容誅的“謀反”之罪遭受到最嚴厲的懲處。
努爾哈赤父子在寧遠、寧錦兩次戰役中慘敗告終,努爾哈赤含恨而死,讓金人顏面丟盡。皇太極軍事上很失敗,但在政治上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一個小兒科的“反間計”,疑心極重的崇禎皇帝就上了當。當時,皇太極在與袁崇煥交戰的過程中俘虜了明朝的兩個太監,于是優待這兩個太監,再讓三個將領故意悄悄談論袁崇煥正在與大金國相勾結,又故意使這些談話讓這兩個太監聽到,然后又故意放走這兩個太監,讓他們去向明朝廷報告。這是羅貫中所著的《三國演義》當中有一回群英會蔣干中計的翻版,剛愎自用、疑心太重的崇楨帝自然相信了這個反間計,凌遲處死袁崇煥,傳邊關示眾,自毀長城,直至清人在編寫《明史—袁崇煥傳》的時候,才把當時的真實情況披露出來。
史料是這樣記載的,崇禎二年(1629年),皇太極率領大軍,繞過袁崇煥駐防的遼東,直抵北京城下。袁崇煥接令急馳三百余里,以九千士兵與皇太極十萬大軍對陣于廣渠門外,親披甲胄,臨陣督戰,戰士無不以一當十,奮力殺敵,終于擊退清兵,保住京師。但昏君崇禎自毀長城,中了反間計,在決戰勝利第十日后,因聽信了兩個從清軍兵營里逃出來的太監的話,認定袁公是個內奸,一意孤行,十二月初一日把袁崇煥當場抓了起來。當時的北京由于皇太極還沒有走遠,崇禎仍在心驚膽戰之中。京師戒嚴,九門緊閉。此時,袁崇煥是在郊外作戰。他帶著幾個人走到城下,然后坐在提籃里面,再被吊到城樓上。結果可想而知,袁崇煥被打入大牢,等待他的是一場曠世奇冤,離世慘刑。
“一生事業總成空,半世功名在夢中。死后不愁無勇將,忠魂依舊守遼東。”這是袁崇煥在獄中所做的口占一絕,這是遼東大地的絕唱,這是古老長城的回聲。一個正等待酷刑的將軍,懷著悲憤的亡國之心,將經一個沙場英雄和民族英雄的形象,留存歷史之中。遼東,是袁崇煥的命運節點,也是他一生的痛。我敢肯定,這首氣貫長虹的絕句,在中國上下五千年的文人里,武士里,有幾人給唱出這金戈之聲?即便三百八十多年過去了,我仍然看到遼東大地上的拍馬催馬,看到古長城上那個英魂,那個彰顯著中華兒女的凜然正氣英雄之魂。
讓我們拉近三百八十年前那個慘不忍睹的鏡頭吧。
“磔”,字典上為肢解犧牲的意思,是古代在祭祀的時候,殺牲以祭神,就是把祭的牲肢解。《六部成語》曾就磔刑解釋為“碎磔之刑也,俗名剮罪也”,也就是民間所說的“千刀萬剮”,它是對人的最為慘烈的酷刑,就是分尸,也解釋作車裂,又解釋作“寸磔”。具體做法是:在法場立一根大木柱,綁縛犯人,劊子手用法刀,一片一片地剔受刑人的肉,先手足,次胸腹,后梟首。也有一寸一寸地將肉割盡,然后割生殖器,取出內臟,肢解尸體,剁碎骨頭。有的受刑人肉被割盡,還未斷氣,心仍在跳動,甚至于還有視覺和聽覺。凌遲用刀割,有八刀、十六刀、三十二刀、六十四刀、一百二十八刀,甚至于有三千六百刀的。
袁崇煥所受的就是這種慘無人道的酷刑。一刀,二刀,整整三千五百四十三刀,三千五百四十三塊血淋的肉,像一段段長城竟然在一把尖銳的小刀下掀開、打碎、翻飛著,三千五百四十三塊帶著邊關風雨含著長城風沙的肉,在劊子里手中跳躍著,在貪婪者的眼里閃著金光。三千五百四十三刀下的袁崇煥“皮肉已盡,而心肺之間,叫聲不絕,半日方止”(明《明季北略》)。當日的情境,張岱的《石匱書后集》曾有記載:“遂于鎮撫司綁發西市,寸寸臠割之。割肉一塊,京師百姓,從劊子手爭取生啖之。劊子亂撲,百姓以錢爭買其肉,頃刻立盡。開膛出其腸胃,百姓群起搶之。得其一節者,和燒酒生嚙,血流齒頰間,猶唾地罵不已。拾得其骨者,以刀斧碎磔之。骨肉俱盡,止剩一首,傳視九邊。”
可悲呀,千古英雄,不是戰死在沙場,不是死于敵人之手,卻給自己誓死保衛的漢族兒女凌剮得血淋淋。
那條延綿萬里的長城,到底是誰在中國的北疆壘上第一堆土,歷史上已無從記載,但在公元前214年左右,西起臨三北(今甘肅山尼縣)東至遼東郡(今遼寧省)的土地上,有六十萬人在這里奏起了大合唱,這個合唱唱了二十多年,合唱團指揮當仁不讓的就是橫掃六合揮劍決浮云一統六國的秦始皇。《史記》曾載:“秦已并天下,用使蒙恬將三十萬眾,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長城,因地形,用制險塞。起臨洮,至遼東,延袤萬余里。”然而,當明朝的旗幟從華夏大地高高升起時,長城賦予的是更為宏大的內涵。那條長城,匯集中華民族的聲聲吶喊,沿脈著秦始皇的血液,接嘉峪關連虎山,氣勢磅薄,有中華民族的集體力量筑成萬里長城,抵制外寇,捍衛尊嚴,保家衛國。
如果說把長城說成是十萬人大合唱的話,秦始皇組成的合唱團建長城,是最原始的民族音樂組成,終其大成,連成一片,赫然巍立,“延袤萬里”,唱響了萬里之長的交響樂。而明長城的建設,則由西洋音樂與民族樂團混合而成。那時,退回到漠北草原的蒙古貴族韃靼、瓦剌諸部仍然不斷南下騷擾搶掠,女真族又興起于東北地區,也不斷威脅邊境的安全。明朝這個合唱團五音雜陳,混成一體。這時的明代人更加聰明,他們將整個工程進行打包承包,在每一個音符上選出包工頭作為一個重音,從而奏出明長城的最強音。在延綏,巡撫都御吏余子俊大筑邊緘,“由黃甫川西至定邊營干二百余里,墩堡相望,橫截套口;內復塹山堙谷,曰夾道,東抵偏頭,西終寧固。”(《明史》卷九十一兵志·邊防),在寧夏,徐廷璋、范瑾督造寧夏河東長城,“自黃沙咀起、至花馬池止,長三百八十七里”。(《邊政考》卷三),一批又一批分指揮長,在這里“躬出巡邊,自山海關直抵開原,高墻垣,深溝塹,五里為堡,十里為屯,烽燧斥堠,珠連璧貫”(《全遼志》卷四,《皇明從信條》卷十八),從而為明朝修建長城的交響樂中,注下一個清脆的音符。“畢恭守遼東,始踐山因河,編木為垣,久之乃易以版墻,而墩臺城堡,稍稍添置。”“至畢恭立邊后,將遼河套置于境內。”正德初年(1506)李承勛巡撫遼東,“題請修筑邊墻,自遼陽三岔河北,直抵開原,延亙五百余里”。
而與之相提并論、相得益彰的長城,同樣聳立在每一個正義的中華兒女心中,她用每一個身軀并列著,與長城一樣,決定了中華民族的命運,那就是我們的民族英雄,比如袁崇煥和像袁崇煥一樣的民族英雄。
崇煥死后,副將祖大壽聞訊大驚,率領部下毀壞沖山海關而出,直奔錦州,投奔后金。外圍異軍突起,內患則農民起義也風起云涌,李自成自封為闖王,攻陷陜西西安,正式組織政府,建立大順政權,率軍直抵北京城下,北京城陷落,崇禎皇帝含恨吊死在一棵樹上,或許此時他想起袁崇煥的“磔”,他含著淚寫下了類似要求“磔”的遺書:逆賊直逼首都,固是由于我的品德不足,上天才降下懲罰,但也是群臣誤我。我死后無面目見列祖列宗于地下,請去掉我的帽子衣服,把頭發披到我的臉上。任憑逆賊割裂我的尸體,但不要殺傷我的臣民一人。
一條堅固的長城,就這樣轟然倒下。就這樣,統治中國兩百七十六年的明王朝土崩瓦解。
英雄的血淚
———作者日記一則標題
民族英雄指為民族事業拋頭顱灑熱血置生死而不顧者,他們面對異族入侵,面對外侮,挺身而出,為本民族的存亡作最后的掙扎。他們為人的尊嚴和英雄的氣概,卻在悲劇性的最后一搏中發出了驚世駭俗的光芒,千百年之后依然在歷史的長河中熠熠生輝,激勵著每一個血還沒有冷透的后來者。但在前不久,我看到過關于什么是民族英雄的討論,在所謂的討論話題中,竟然言辭鑿鑿地拒絕岳飛、袁崇煥等等血性漢子為民族英雄,讓千年英魂情何以堪。寫到這里,我想起曾在網上看到一位朋友對此的評價。他說,民主原則本來是處理民族內部事務的一種方式,現在竟然也被人套用在兩個民族的生死決戰之中,用以剝奪被侵略民族的抵抗權利,可算是一大發明。未來的侵略者又多了一樣堂皇的招牌,被侵略的懦弱者又多了一項自慰的借口。但是不管招牌如何堂皇,借口如何漂亮,總會有不愿當異族奴隸的熱血男兒挺身而出,為本民族的存亡作最后的掙扎。他認為,岳飛、袁崇煥等人所奮起抵抗的乃是落后、野蠻的異族(在當時還是異族)的掠奪性侵略,這種抵抗,在任何時候都有無可置疑的正義性。以明末為例,當時后金(清)的全部男丁不過二十萬人,全部從軍作戰,生產勞動靠的是俘虜來的漢人、朝鮮人奴隸。他們發動戰爭的目的,便是掠奪物產和俘虜人口,每過一地,必定燒殺劫掠,無惡不作。對這樣的入侵之敵,難道應該簞食壺漿夾道歡迎?就算本民族的統治者昏庸殘暴,而本民族的百姓何罪之有?在保家衛族的戰爭中,英雄豪杰只能舍生忘死,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除此別無選擇。
我想,這種英雄氣概,只有當時請求與袁崇煥同死的布衣程本直最有發言權。“舉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癡漢也。唯其癡,故舉世最愛者錢,袁公不知愛也;唯其癡,故舉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惜也。于是乎舉世所不敢任之勞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辭也;于是乎舉世所不得不避之嫌,袁公直不避之而獨行也。而且舉世所不能耐之饑寒,袁公直耐之以為士卒先也;而且舉世所不肯破之體貌,袁公力破之以與諸將吏推心而置腹也。”
當然,不管如何,那個情境中的長城永遠聳立在人們心中。三百八十年前,袁崇煥被“磔”致死,雖然很多士兵麻木地聽從皇帝的一紙宣告,市民也對“披著狼皮的羊”恨之發骨,但他們的心中永遠有一座山,一條比長城還長城的墻聳立著———袁崇煥不屈的精神。
當天晚上,順德馬崗佘義士感其忠義,冒險取回袁崇煥的首級并偷偷掩埋在自家后院———地處北京廣渠門內的佘家館街,人稱廣東義園。臨終他立下“不能為官、不能回廣東老家、輩輩守墓”的祖訓,其時1630年8月。自此佘家世代開始為袁崇煥墓守墓,秘不外傳。并立下此家訓,為英雄肝膽相照。
2013年9月22日,督師袁崇煥逝世三百八十三年紀念日,我來到北京廣渠門,拜謁袁崇煥祠墓。我曾在電視報紙里看過佘氏家族堅守英雄墓園的事跡,敬仰之心無以言表,不巧這一天我沒有見到佘太太,但在紛紛細雨下與一個張姓保安不期而遇,兩人在袁督師墓園里進行了一席長談,同樣讓我感慨萬千。這位來自山東的漢子,年過五旬,清瘦,精神相當好。當談到他一個月僅拿到一千多元工資仍樂此不疲,將墓園打理得十分整潔時,他笑了笑說:袁崇煥是一個民族英雄,我能給民族英雄看墓,是我上三代給我修來的福氣。
雨在下著,忽然,一滴雨飄進我的內衣,南方出身的我從沒有這樣感到雨水徹骨的寒,打了一個寒顫,站在督師的墳頭,深深地鞠了三躬。
之后,又向身邊這位山東大哥深深地鞠了一躬。
只為他上三代為他修來的福氣。
這種福氣,就是我們屹立不倒的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