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死在過去和未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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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天干地燥，加之世界杯侵擾，更加無心戀書，但是波拉尼奧的書卻時時不離手。

我是一個偽球迷，但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波迷，從《荒野偵探》《2666》到《地球上最后的夜晚》《護身符》，再到最新出版的《美洲納粹文學》，波拉尼奧的書一本不落地讀。

有時候想，給自己一個愛波的理由吧，如果僅僅因為波父是個開卡車的，或拳擊手，理由顯然不足（我曾經迷戀過這兩種職業），也許因了波是個詩人又是一個大器晚成的小說家之緣故，也許由于這個短命而性情古怪的流浪漢，僅僅花費十年時間利用他的波式語言驚人地構造了一個超現實主義的紙上世界的緣故……

總之，與波拉尼奧的作品相比，我不喜歡結構蕪雜，太有邏輯感的作品，讀起來整個人像是不知所云地攪進了一臺機器，所以偏愛上散漫、率性的“波拉尼奧”也是情理所在，他的書可以翻開隨性讀，每一個字每一個句子都不會將熱愛他的讀者導向永恒的沉睡模式。

我們無法判斷波拉尼奧對待足球的熱情到底有多高，但是關于足球的種種言論，想必受到了“恩師”博爾赫斯的啟示。對于足球，博爾赫斯深惡痛絕，并將其定義為“二十個穿短褲的男人追一個球”的運動，是一種“贏者王侯敗者寇的游戲”。博爾赫斯從美學上對足球“丑陋性”的認知，不在于足球本身，而在于附著在足球上根深蒂固的文化，以及所體現出來的霸權與強勢的觀念。

博爾赫斯曾借其短篇小說《存在就是被感知》揭示了足球的表演性，小說中他借阿瓦斯托青年足球俱樂部主席圖略·薩瓦斯塔諾之口，略帶諷刺地描繪了他對足球的感受：“沒有比分，沒有球隊，沒有比賽。球場早就報廢了，倒塌了。如今的一切都是在電視和廣播上表演出來的?！?/p>

在寫作上，波拉尼奧同樣深受博爾赫斯的啟示，他曾經將博爾赫斯的一個故事（《惡棍列傳》）改寫，虛構了一份拉丁美洲納粹作家的名錄，這就是我要細讀的《美洲納粹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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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洲納粹文學》收錄了九十二名美洲文壇作家的創作故事，并用直白的語言，盡可能地嘲諷他們。一部假想的作家辭典，一部書寫美洲作家的百科全書，收納了一些死在過去和未來的人，這些人的身上集中了可怕的納粹精神，在行為上都或多或少暗示著納粹主義的一切基本理論：宣揚種族優秀論，強調一切的“領袖”原則，宣稱“領袖”是文學整體意志的代表，在人性上鼓吹彰顯達爾文主義的變異特性，力主以暴力為手段奪取生存空間。

這部怪異的小說，旨在警示人們球場上的“惡棍、怪人、騙子、瘋子，以及神秘主義者”同樣出現在文學界，這個“界”的本質就是如波拉尼奧所說的那樣，“看似偉岸其實卑劣”。

就拿貴夫人埃德米拉·湯普森·德·門迪魯塞來說，有一次，小說中的她與幾個孩子們受到了希特勒的接見，并給這位未來的領袖贈送了自己的作品，希特勒當場要請埃德米拉翻譯她的一首詩，聽完非常滿意，在納粹精神的召喚下，埃德米拉“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做個堅定的希特勒分子”。納粹精神同樣深深影響著埃德米拉的二兒子胡安·門迪魯塞，“他從年輕時就知道一生可以為所欲為”，與放蕩不羈的人打交道，當經歷了一連串的推理和歌頌式的敘述之后，在第一部長篇小說《自私的人們》中，他完全讓小說中的人物開口說話，“為自己發聲”，其中包括一名法國新?；手髁x者，一名德國納粹青年。露絲是埃德米拉的女兒，是一位早熟的詩人，小時候被希特勒熊抱過，還夸她“真是一個絕妙的女孩”，這意味著，她已經成為一個“堅定的希特勒分子”，直到走完一生，那張被希特勒熊抱的照片仍是她的珍愛，“領袖”的意志衍生而出的美、真理與偉大，使得她一生沉湎于納粹分子希特勒“有力的臂膀”之中。

“如果納粹統治世界，書中所述將成為當今文壇主流”。

在波拉尼奧的筆下，整個美洲文壇被一種滑稽、荒誕、無以自辨和不可名狀的力量所控制，時時充斥著異質的因素。一些作家，更是沾染上了頹廢的騎士精神和英雄主義情結，在他們身上，看不到傳統西歐民族的紳士，替而代之的卻是偽謙恭，偽正直，偽憐憫，偽英勇，偽公正，偽犧牲，偽榮譽，偽靈魂……

伊格納西奧·蘇維塔是一流的騎手、演員、書迷，但是生不逢時的他時時被命運捉弄，他研究冒險家埃米略·恩里克，卻很難完成關于他的著作，他寫詩，但不發表，他一生的旅行充滿了混亂，從西班牙到蘇聯，再到巴黎，從柏林到巴塞羅那，再到馬德里，一路吐槽芬蘭王國，恥笑瑞典婦女，八卦挪威的詩人，一會兒對昆蟲或某個物種有了興趣（這為他后來描寫撒哈拉大沙漠里的各種昆蟲和哥倫比亞的純種馬作了鋪墊），一會又成為佛朗哥的一名軍人。退役后，作為優秀騎手的他，“騎白馬參加了1938年和1939年韋爾瓦者的朝圣活動”。接下來數年，他又參加了多起軍事行動。之后又寫過許多作品，都以“自我”為中心，采用“神秘的語言”進行包裝，可是他一生活在“堂·吉訶德”式的精神感染之下，出版的作品也通常被“界定為斯文·哈塞爾與何塞·馬里亞·佩曼的混和物。”

與伊格納西奧·蘇維塔相比，赫蘇斯·費爾南德斯—戈麥斯其作品的命運更顯悲催，一生默默無聞，即便他希望能寫出偉大的作品，可是活著的時候并沒有看到自己的作品出版。他的長詩《新秩序宇宙起源學》彰顯了日耳曼武士精神，卻又以自傳體小說《一個美洲長槍黨人在歐洲斗爭的歲月》來遮掩其寡淡無聊的一生。

如果說伊格納西奧·蘇維塔筆下呈現的是堂·吉訶德式的幽默，赫蘇斯·費爾南德斯—戈麥斯其的筆下則充斥著日耳曼武士式的頹廢，那么對于安德烈斯·塞佩達·塞佩達來說，“貴族騎士”的筆名并非附庸風雅，如果“貴族騎士”之名的誕生與秘魯出產駿馬的阿雷基帕有著某種暗示的話，那么它的反諷意義對于波拉尼奧來說是卓越的，縱觀被塞佩達署名為“貴族騎士”作品，都沒有逃過討伐、抨擊的惡運，他的《皮薩羅大街的命運》被一堆“傀儡之作、蹩腳之作、白癡詩人的抄襲之作、狗腿子之作、暴發戶之作、神志不清的鄉巴佬這作”等一系惡語相加的形容詞吞沒。

那么，圖有虛名的“貴族騎士”到底追求什么？主張什么？贊成什么？誰也不知道，恐怕連塞佩達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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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波拉尼奧早年的名片，內容和版式都極其簡單，職業是“詩人、流浪者”。然而一直以來，他的詩人身份很少被人提及，正如他所預言的那樣，“我的名聲在死后”，事實上的確如此，他的小說為他死后贏得了不少名譽，甚至令他躋身于塞萬提斯、斯特恩、麥爾維爾、普魯斯特、穆齊爾、品欽等大師的行列，但書商永遠是一廂情愿，讀者也盲目跟風，可是，波拉尼奧自己并沒有認可“小說的我”，他的內心深處始終認可“詩人的自我”，他曾說“我讀自己寫的詩時比較不會臉紅”。

當一個詩人在四十歲之前漂泊不定、浪跡天涯最終連起碼的生活都保障不了時，選擇寫小說維系生存不失為一種辦法。波拉尼奧四十歲之后開始寫小說不為別的，只為活下去。但作為詩人的他，即便是講故事，也不忘給以詩人的身份講，或講給詩人們聽。長篇小說《荒野偵探》中很多情節應該來源于他的流浪生涯，而他的短篇小說集《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也是如此，幾乎所有的素材不失對詩歌的熱愛，早期作品中還寫過秘魯詩人西薩爾·巴列霍在巴黎死亡之謎。

在我看來，只要任何人以“詩人”的名份在波拉尼奧的筆下誕生，便會在紙上刮起一股超現實主義旋風，至今我對《2666》中一些情節記憶猶新，勞拉就是一個由波拉尼奧制造出來的典型的超現實主義說謊器，自始至終，波拉尼奧試圖借這個人物的講述來譏諷詩人，就像譏諷他本人那樣。

波拉尼奧在《美洲納粹文學》中創造的人物，有不少是詩人或有寫詩的經歷，女詩人伊爾瑪一生處于婚姻的暴力與冷漠之中，她親手導演了最后一幕具有超現實感的婚姻場景：對視、摔杯子、低沉的叫喊，一個離去，一個留在客廳，然后就是“死一般的寂靜”……只有作詩的聲音———一首被伊爾瑪稱為“去掉皮囊的詩，比塔布拉達的任何一首俳句都要短小，”詩人的婚姻最終以一部“實驗性作品”告終，我想這既是伊爾瑪的命運所在，也是波拉尼奧寫作的秘密所在；弗朗茨·茨威考，他的詩作中混雜著責難、詛咒、謾罵和絕對的胡編亂造，混雜著令人難忘的妄想情節，多種語言糾結中的“停尸間”，和自由詩體與殘酷童年交合下的文學怪胎，混雜著個人主義的歌唱、跳舞、手滛、舉重和壞脾氣，以及登山運動員式的、農婦式的、死亡坦克兵式的、美國記者式的批評口吻；詩人維利·舒爾霍爾茨出生在一個充滿超現實感的新生移民鎮，這個鎮上處處被納粹分子和異教徒制造的迷霧包圍，鎮上近親通婚泛濫，生下了許多畸形兒和弱智兒，更奇怪的是，據說夜間有白化病人開著拖拉機在種地，如此超現實的生存環境，孕育了舒爾霍爾散亂而混亂、“自成一格并且堅持到死”的詩風，他的作品就像籠罩在鎮上的迷霧，沒有標題，難以卒讀，具有典型的新生鎮地形圖的美學特色。

波拉尼奧重墨書寫卡洛斯·拉米雷斯·霍夫曼自然有他的用意，這個生于1950年，卒于1998年的無恥之徒，最最超現實的作品不是蹲監獄，而是駕駛著戰斗機做空中寫詩表演。詩人霍夫曼一次又一次地在空中寫道：死亡是朋友、死亡是智利、死亡要講責任、死亡是愛和死亡是成長、死亡是交流、死亡是掃除……人人擁有了一種既可怕又頑固的幻覺，想象著將迎來新鐵器時代的詩，不過這樣的詩沒有給人們帶來多少歡愉，更多的是關于納粹死亡般的指使，作為“野蠻寫作運動”的倡導者，野蠻之心的膨脹，必然使得“店員、肉鋪工人、保安、鎖匠、小公務員、助理護士、臨時演員”等人人都能握筆寫作———“任何一個想把世界燒掉的人都能寫詩”，無厘頭式的跨界使得寫作成為一項無人不能的探險，一場無所不能的革命。

結束語

波拉尼奧的好友羅德里格·弗雷桑曾這樣評價他的摯友：“所有的東西———詩歌、文學、生、死———都在他的書中。他的作品總是讓你很容易進入，迷失在里頭，也同樣可以讓你找到自己。接著回到家中，回到這個美麗又可怕的星球，往好的方向改變，往更好的方向改變，永不停止?！?/p>

即便夢想與實現有落差，但文字的善卻始終引導著這個原罪的世界，那個行走在語言秘境的波拉尼奧，他不再是創造生活的能手，而是為生活創造典型人物的神使。波拉尼奧，仿佛迄今行走在博爾赫斯式的鏡像花園中，那些被他創造卻又被他愛且恨的人物，那些虛擬中的大師們，在已經死去或即將死去的時間里，每個人都沖這個世界吐露著一張張百味俱全的網。

從這個意義上講，《美洲納粹文學》中的作家古斯塔沃·博爾達最后的一席話完全道出了波拉尼奧文學理想的核心：“有人對我干下了太多背信棄義的事情，有人總是唾棄我，有人多次欺騙我，讓我唯一生活和寫作下去的方式就是讓我的靈魂轉移到一個理想的地方……在某種程度上，我就是一個困在男人體內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