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計算,水月庵的女尼———師姐水如和師妹水痕就知道:今天又是星期四了。
水月庵是這島上唯一的小小庵堂,前后兩進的庵院里,除了住持師父心無,就只有水痕和水如兩個小沙彌尼了。
心無師太好多年前就“過午不食”了。水如和水痕師姐妹,都還沒到受“具足戒”的年齡,太陽將要墜到舍身崖后的時候,她倆就對坐在窄窄的竹床上,扒拉了幾口“房餐”。隨后,師妹水痕照例要去通往后院的夾道,從曬衣竿上取下半干的小衣裳。
竹竿的另一頭,還晾著師姐水如的灰布直裰。直裰旁,是水如雪一樣白的內衣。山風貼著庵院后壁的褐巖吹來,巖縫間的綠蘿沙沙響起,歪向一邊,露出不知什么年代什么人留下的摩崖石刻。那四個老大老大的字,水痕老早老早就聽心無師太講過,是“禪心不動”。
可現在呢,“禪心不動”的前面,師姐水如的雪白內衣卻在風中飄蕩,像是小小的幾個精靈在跳舞。水痕怔怔地看過去,不知為何,自己的眼皮和臉腮都跳了幾下。
那內衣呢,是福建漳州來的一位顧姓女施主布施的———和女香客們貼胸穿的一樣,只有兩只小兜兜和兩根細帶子。師姐水如穿起它,累累贅贅的胸剎那挺挺的,整個人就都不一樣起來。而水痕呢,羞得根本不敢穿———何況,她還瘦得像一管青竹。
四月初八的佛誕剛過,天兒已漸漸潮熱起來。海霧沿著滿山坡的茶樹梢漫了上來,涌進水月庵的前庭后院,呼一口氣,滿是咸腥和粘稠。那位姓顧的女施主,是個珠光寶氣的健碩女人,頭顱有大悲殿的木魚那么大。她來的時候,還帶來了一整箱福建產的次等佛香,燃起來濃濃地泛著膻味兒。水痕水如覺得全身衣裳都熏得像抹布一樣,粘粘的,很怪很怪的味道掩住了她倆原本甜香的汗氣。
水痕水如自然不敢在心無師太面前抱怨。心無師太不知道多少年紀了,她整個夏天不出一滴汗,水痕在伺候師父換衣服的時候,總嗅到一股純正的檀香味,端端正正,令人如沐春風。
“……今天,他們怎么還不送水來呢?”
水痕在心里念叨著,照例收好自己的衣物。拐過大悲殿的山墻角,見師姐水如正立在被潮霧打落的滿地梔子花中,兀自出神。
“……他們今天怎么還不來打掃呢?”水痕接著想。
師姐水如是這個時候看見師妹的。她圓圓的臉上陡然泛起了一片怒云:“戒尺上的蒼蠅屎又該擦了吧!”水如低斥了師妹水痕一句,轉身快步走了。
望著師姐的背影,水痕差點兒笑出聲來。
師姐水如說的什么“戒尺上的蒼蠅屎”,可是很有些故事呦。
那是去年盂蘭盆節之后,從山腳下的碼頭來了兩個兵,男的。一個穿著藍白相間的格子衣服,強壯得像頭牯牛。另一個穿著整齊的軍裝,帽子沒有檐,腦袋后面還垂著兩條黑飄帶,樣子很滑稽。他們說:水月庵的老水井枯了,是“上級”派他們給庵里送水來的。裝水的汽車爬不上山,只能遠遠地停在山腳,兩個兵就挑起很大很大的水桶,一擔一擔,沿著石階而上,把后院的水缸灌滿。此后,每個星期四他們都來送水,晚課開始前準到。
穿藍白格子衣服的兵,年紀比水如水痕姐妹都大很多,笑模笑樣兒———就是這種厚實的笑,讓人覺得他的年歲比較大。“無檐帽”則是個毛頭小孩兒,愣頭愣腦,笨手笨腳,不大敢說話,也不大敢抬眼看水如和水痕。
“藍白格子”管“無檐帽”叫“小楊”;“小楊”管“藍白格子”叫“班長”。
每次送水,“班長”都操著濃濃的怪異口音對水如水痕說:“用吧。用吧。山下的水,美得很。俺們的力氣,多得很。”而那個小楊呢?照例緊跟在班長后面,怕迷路似的,寸步不離。
水痕和水如私底下,從不議論這兩個兵。但她們的日子,還是有了些不同。每次洗南瓜番薯的時候,她們用水總是很節省。但每天晚課后,她們都要各自舀上半木盆水洗浴。通常,水痕和師姐水如會把腳泡在水盆里,相對而坐很久。
月光此時會很亮,還會癢癢地跳到她們的腳背上。水痕的腳蒼白而瘦小,像兩片竹葉;而師姐水如的腳卻肉肉的,脂玉般的光,潤潤地泛著。
她們用腳小心地撩水。清冽的水滑過腳踝,怪怪的,涼得燙人。
自打兩個兵開始往庵里送水,水痕每到星期四,總記著去到通往后院夾道上,把自己晾曬在那里的大小衣裳收起,藏進房里。而她也發現:師姐水如原本是喜歡在房里晾曬衣裳的,現在卻明晃晃地掛到了夾道的竹竿上———水如的內衣在風中纏繞起舞。水痕每次見了,都有些暈眩。
夾道上的青石板上,滿是茸茸的青苔。那次,小楊就是在那里滑倒的。潑灑的水沖倒了曬衣竿,水如的衣裳有的落在了泥水中,而一件胸衣居然掛在了這男孩兒的耳朵上。小楊坐在水洼里,一時不知是該馬上把胸衣摘下來呢,還是趕緊跑掉。
那不知所措的樣子讓水痕看在了眼里。
水痕笑出了聲兒。
這笑聲本是很輕的,如同紫竹林里翠羽鸝兒的叫聲,一閃即逝,而已。
但心無師太還是聽到了水痕的笑聲。
晚課已誦完,心無師太仍盤膝端坐在蒲團上,垂著眼瞼沉吟。一縷殘香裊裊著藍煙,依依在她的身邊環繞不去。水如和水痕知道師父有話要訓示,垂手立在一側等候,大氣也不敢出上一口。
“水痕———”心無師太低低地喚著。
“師父。”
“戒尺上有些蒼蠅屎,你把它擦凈。”戒尺是竹片做的板子,用來懲戒犯了叢林清規的僧尼。水如和水痕都是十歲前入庵的孤兒,心無師太從來沒在她們身上用過戒尺。
“師父,”水痕說:“早課畢后我才擦過的。”
“擦得不凈,”心無師太抬起眼皮,望著水痕,“心凈慮凈,慮凈禪定,禪定方能無塵。這些,我是講給你們聽過的。”
水如畢竟是師姐,扯了水痕的衣袖,一起跪下。“師父,”水如說:“師父,師妹知錯了。”
這一夜,水月庵里的木魚聲響了個通宵。水如一直陪伴著受罰的師妹水痕誦經。夜涼如水,月也涼如水。水月庵的木魚聲傳得很遠,像一只孤獨的啄木鳥在啄樹,“篤———篤———篤———”,空明而不真切。
第二個星期四的傍晚,水痕照舊像犯罪似的,把半干的衣裳收回房中。
而水如呢?照舊把大大小小的衣裳曬在夾道的竹竿上。
“他們今天怎么還沒有來呢?”水痕一下一下,懶懶地掃著滿庵院的梔子花,怯怯地想。
……有風沙沙地透過紫竹林的時候,心無師太也偶爾到庵院中走動。記得那一次,她是在大悲殿的臺階上和兩個挑水的兵相遇的。兩個兵從來沒有在陽光下見過這個瘦小的老人,他們怔了一下,一先一后,給師太敬了規規矩矩的軍禮。
“阿彌陀佛———”心無師太雙手合十,應答著。
兩個兵彼此望望,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了。我佛,那笑容像晴朗的天,師太覺得大悲殿烏黑的檐瓦都跟著亮了一下。
心無師太第二次遇見這兩個兵時,他們正汗流浹背地壘砌倒塌的院墻。院墻是在臺風過境的那個夜晚倒塌的,當時的水月庵,像是驚濤駭浪里的一只小船。水如和水痕整夜縮在心無師太的蒲團邊,像兩只可憐的貓仔兒。
那天,師太的興致格外好。她問:“兩位施主是什么地方的人吶?”
藍白格子衣服的班長答:“俺是陜西藍田人,小楊老家在內蒙古,昭烏達盟,遠得很。”
“阿彌陀佛……”師太宣一聲佛號,抬起頭望著很遠很遠的遠方。
這天,心無師太吩咐水如水痕取供果分給兩個兵。兩個兵推辭著,弄得水如和水痕的臉都紅紅的了。后來,兩個兵就坐在大悲殿前的青石臺階上吃起了桃子。他們的咀嚼清脆有力,呱唧呱唧的有汁有水,像兩只饞嘴的小狼。在他們的咀嚼聲中,水痕覺得師父的臉上浮起一層暖,似有,又似無。
“他們吃東西的聲音可真嚇人呀!”這一夜,月光是透明的。水痕望著窗上搖曳的竹影,好久好久地回想著那兩個兵的吃像。
還有一次,師姐水如問那個班長:“這庵院的水井好端端的,怎么會突然沒了水?”
班長的回答大大咧咧:“沒有就沒有,管它哩!反正俺們送的水足夠你們用的。”
水痕在一旁聽著,心事重重、自言自語道:“可師父的意思,水井的事,是我倆的緣故。修行的心不虔誠,佛祖自然是要懲戒的。”
班長愣了一下,撇嘴道:“真是師父說的?”
水痕看看師姐水如,認真地點點頭。
“我看不科學,沒科學根據。”班長回過頭,問道:“小楊,你高中生,學問大,你說呢?”小楊“刷”地照例紅了臉,吭吭哧哧地嘟囔著:“這個地下水位吧……年平均降水量呢……還有海拔高度和氣象什么的……反正,從理論上講,井里應該是有水的,可是……”水如水痕師姐妹皺著眉聽,卻越聽越糊涂。
這兩位軍人,是從來不進佛堂的。有一天,那個小楊在佛堂的階下走來走去,探頭往里張望,突然愣沖沖地問:“這個佛像,是誰呢?”
水如水痕齊聲答:“那是水月觀音菩薩呀。”
“她長的,可真……特殊呀。”小楊發出一聲感嘆。
“啊———”水如水痕錯愕著,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
“你們看:你走到東邊,她在看著你;你走到西邊,好像她也在看著你。”小楊興致勃勃,大聲說出了他的發現。
“咳咳———”心無師太大聲地咳嗽起來。
一旁的班長瞪了小楊一眼,轉頭樂嘻嘻地對心無師太說:“什么時候,我也去殿里燒一炷香吧?”
“阿彌陀佛———”師太止住了咳嗽。
“我要是燒香,”班長說:“就求菩薩保佑我姥姥長壽,她的眼睛已經瞎了四年了。”
“阿彌陀佛,難得你這份孝心。”師太贊許道。
班長狡黠地笑了,他推了小楊一把:“我的香,還是等退役之后再燒吧!倒是小楊,該去拜拜老菩薩,他今年要考軍校哩!”
小楊還是和往常一樣,先自漲紅了臉,還暗中搗了班長一拳。
師太的臉上居然有了慈愛:“啊,老尼會為你們誦經的。水如水痕,別忘了禮佛時,替兩位施主上香。”
“噯———”水如和水痕清脆地應著。那聲音讓心無師太又皺起了眉。
那一夜,心無師太誦了一整夜的經。
“可今天,他們怎么還不來呢?”水痕已經把小小的庵院掃了三遍,純白的梔子花在她瘦窄的灰布僧鞋旁堆成了香香的一小堆。水痕偷眼往夾道上望,見師姐水如正沒好氣地打理著她晾在竹竿上的衣裳———扯下,又展開;又展開,再扯下。
這個長長的傍晚,就這樣過去了。
晚課也顯得格外長。油燈已經添了一回油,心無師太還沒發話讓她的兩個弟子散去。約莫快半夜了,師太突然問:“庵里的井,還是沒有水嗎?”
“還沒有,師父。”師姐水如幽幽地答。
“庵后的碧玉澗,也還枯著嗎?”
“早晨打柴時經過,還枯著。”還是水如答。
“阿彌陀佛,他們不會再來了。”心無師太沉吟著。
“誰?”水如和水痕一齊抬起了頭。
“不會再來了,他們走了。阿彌陀佛,菩薩保佑,他們去很遠的地方了。”
一股冰涼的潮水嘩啦啦地涌上了水痕心頭,漲得她透不過氣。身邊的師姐水如,已經“霍”的起身出了門。水痕相跟著,來到大悲殿的臺階上向山下望———山下不遠處的碼頭,原本是燈光閃爍亮亮的一片,隱隱勾勒出大軍艦的樣子。現在,那里卻只剩下一團漆黑。水痕這才記起:那每個傍晚都能傳到庵中的“嘀嘀噠噠”的軍號聲,今夜確實沒有響起過。
“把我的袈裟取來,續上香燭吧。”師父心無說。
這一夜,水月庵的木魚聲又響了通宵,心無師太帶著她的弟子誦經誦到了月落烏啼的時分。
……清晨,乳一樣的霧貼著地面爬上水月庵青青的石階,越過被香客們踏凹下去的烏黑門檻,流進大悲殿。
這時候,一陣古怪的聲音從庵院中傳來,汩汩的,像一個孩子咯咯的笑。
水痕悄悄從蒲團上站起身,邁著酸麻的腿出了殿門。突然,庵院里響起了她的驚呼:“師父、水如師姐!枯井冒水了!枯井冒水了!”
水如軟在了蒲團上,眼睛潮潮的,熱熱的。
“阿彌陀佛———”心無師太喃喃著,抬起蜜蠟一樣的手,揩著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