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李狗去瓦莊的那個如血的傍晚,我再次看到了那群魔亂舞似的降神表演。
說起李狗這個人,他的命真苦,比我苦。十來歲的時候,父母不和,雙雙喝藥亡故,從那以后就跟哭瞎一只眼的奶奶過活。家里剩了這一老一小,他見奶奶哭,他也隨著哭。日子就是這么一天一天哭過來的。這是他常跟我說的話。
李狗是個極迷信的人,逢事總得求占問卜,逢年過節便焚紙燒香。他說只有這樣,做事才能安心,這些若不做,他就掉了魂兒,病蔫蔫如同烈日下的樹葉。從這方面講,他像極了她的奶奶。他在我面前從不諱言鬼神,可能在他的世界里,真有鬼神的存在一樣。我倆的友誼之所以能保持到現在,用他的話說,我倆的命都苦得像杏仁,凡事都能相互理解、體會,有共同的語言。地球上哪個人的命不苦呢?他總是這樣反問,都苦,都苦。之后又自己答著。
別看我經常跟李狗在一塊,但我并不像他那樣迷信鬼神。當然,李狗的這些行為我也能理解,他畢竟是跟著奶奶長大的,那是個腦袋里裝滿封建迷信的老人。在那個小村子里,這樣的人并不少見。他幾乎每次求神問鬼的時候,總要勸我一番,好像這樣多勸我幾次,我就能有他那般虔誠樣,把身心全交托出去,跟個娃娃一樣跪在地上聽信那些神神鬼鬼的話。我才不會。
有時候,我也想,像李狗這樣信神信鬼的人,心里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別的不說,我根本忍受不了那些亂糟糟的規矩:兩膝跪地,雙手合十,閉眼祈禱,內心肅穆……活像個木樁子。我實在搞不清楚,急性子的李狗在這么多規矩面前,竟能耐住性子,根本就沒了性子,好像全是從他心里生發出來,他打心眼里愿意這么去做。這些我都看在眼里。
如同我不理解他能忍受這些規矩一樣,他對我這樣遠著鬼神也同樣不能理解。
人的信仰就如一塊巨石樣,怎么能說搬就能搬走呢?再者說,我起碼也是高中畢業,在知識的海洋里漂浮了整整十二年,我信的是科學,信的是唯物史觀,相信人一旦死了就什么也沒有了,就如那青煙一樣,隨風而散,最后連煙的影子也找不見了。任憑他李狗勸爛嘴,說破天,我也不可能隨著他跪在一個瘋癲的神婆娘面前聽她神叨。我就在李狗跟前這么說,就這么明說。每次不等我說完,他都緊張得像只受了驚嚇的兔子,驚恐的眼睛滴溜亂轉,那只抖個不止的大手會趕緊伸過來捂住我的嘴,然后輕聲細語地說,這樣容易觸犯神靈。
我只好笑笑,再不言語。
在鬼神這件事上,雖然我跟李狗的看法不同,就像他說的,這并不妨礙我們有共同的語言,也不妨礙我們能夠互相理解。李狗這個人,雖長了個五大三粗的兇狠模樣,性子急,但沒有壞心。
從瓦莊回來的路上,我倆在車上閑聊,他跟我講起那個神婆娘。
瓦莊這個神婆娘是我同學的母親,我同學的學歷比你可高哩,人家可是名牌大學的博士,而且師從名師,畢業以后直接留校教書。他也信這個。
我知道李狗說這些的用意,所以故意不說話,繼續讓他講。
我這個同學,說來也有跟我倆一樣苦的命,早先他父親不知得了啥稀罕的病,去了多少大醫院,找了多少名大夫,甭說治了,到頭來也沒弄清楚得的是啥病。那時我經常去瓦莊,眼看著人躺在床上,一天干瘦似一天,一夜憔悴似一夜。哎,這人啊,一旦吃不進飯,就壞了。他娘倆守在床前,就那么眼睜睜地看著,等著他死。他爹咽氣的時候,也就七八十斤重,這是我那同學告訴我的,他說抱在懷里就如同抱了一捆干柴。
說到這里,我看見李狗的眼角有什么東西閃了閃。
他媽接手做神婆娘之前,跟我一樣信著這些。她娘家在蓬萊,她還有個小她兩歲的妹妹,嫁給了當地一個做水產的老板。她妹妹也信著這些,因為心誠,便替神靈做著事。你在當地一打聽,都知道這個人。人都說她能通天降神,相面、算卦極準,能通曉未來。隨著她做的事越來越多,求占問卜的人也蜂擁而至。年深日久,便有從外地大老遠趕來,請她看相算卦的人。我那同學的母親也經常往蓬萊跑,一是因為娘家在那,二是她這個替神靈做事的妹妹。每次她去,都會求神靈說道自己的事情。說來也怪,自他父親去世后,家里風平浪靜,再沒出什么事。而我那同學卻一考再考,考上了名牌大學,念完學士念碩士,念完碩士年博士,念完博士就在大學里當了教書的先生。
我并不認為神靈和李狗同學的命運之間有必然聯系,讓我感興趣的仍舊是那位神婆娘。
她妹妹好吃懶做,整天手里攥著一把瓜子,串門聊天,家里的活一點都不做。后來甚至連工作也丟了,單靠這算卦掙起錢來。終于觸怒了神靈,神靈不愿再讓她做事,也不愿再降到她的身上來。她死時很慘,后背殷紅一片,如同鞭抽,腚上潰爛流膿,蛆蟲滿爬。那時正是三伏天,屋子幾乎不能進人,一股爛肉的味道絞纏著痛苦的呻吟在里面橫沖直撞。人也就是蒙了層好皮囊,光鮮亮麗下全是血糊淋漓,森森白骨。
李狗的話讓我感到一陣惡心,路上坑洼,車子顛簸。我趕緊把玻璃搖下來,一股清爽的風潑了進來。
神婆娘降神的時候,說話聲變了,變作雄渾粗糲的男人聲,那不是她本人在說話了,而是師傅在說。都管那個神靈叫“師傅”,神婆娘這么叫,也讓我這么叫。師傅念著這個人的好,說她心善,無邪念,少貪欲,一點都不像她那妹妹。據說師傅離開蓬萊去瓦莊的時候,正是她妹妹咽氣的那天,報喪的人來到瓦莊,讓她姐姐前去奔喪。她卻端坐在炕上,一動不動,聽了師傅的召喚,赤身露體便往外跑。她在院子里又是唱又是跳,惹得圈里的牛羊馬狗掙來拽去,騰起一院塵土。她雙目炯炯,宛如夜晚的火炬,手腳柔軟,如同吸了水的海綿。我那同學正買菜回來,剛進胡同口便看到一條碗口粗細的蛇,它身上油光瓦亮,如抹了香油一般,棗紅如箭的信子一吞一吐,兩汪井水似的大眼靈動閃爍,三拐兩扭就鉆進了家里。我那同學哪見過這個呀,一下子昏了過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那只黑色的塑料袋里跑出來兩個西紅柿,咕嚕嚕滾出去老遠。
一談起鬼神來,李狗就像變了個人。那嘴唇開始顫抖,團團泡沫從嘴角滋出,稀拉拉的眉毛上下亂顫,豐富的表情在那張小臉盤上移來挪去。話像泉水一樣汩汩而出,語言那么勾人,就如同鄉里的說書先生。
我不知道李狗的同學是否真看到了這樣一條蛇,更不知道瓦莊這個神婆娘是否真的裸著身子往外跑。我只知道她降神的時候,說話聲音變了,不是她本人了,這是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聽。那的確不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了,你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這樣一個女人的嘴里能發出中年男人的聲音。那聲音如夏天的悶雷,在屋子里隆隆作響。
李狗的話讓我想起在瓦莊的點點滴滴。
那是間破敗不堪的老房,周圍的墻拿土坯壘成,能看到土坯里伸出的金黃麥秸,墻根處堆著長年積下來的塵土。李狗就跪在這間屋子中央,雙膝壓在一個蒲團上。前面是一張黑漆高腳方桌,兩邊各有一把半新不舊的太師椅,兩個把手油光瓦亮。桌子上擺了些瓜果,中間放著一盞香爐,里面盛滿麥粒,有三炷香在里面燃著。不一會,屋子里便煙霧繚繞,如至仙境。李狗從口袋里摸出盒“八喜”,頓出一根,點著了橫在桌沿上。
神婆娘就坐在右邊的太師椅上,她臉上那么難看,眼袋低垂,皺紋堆壘,像是經了多大的難。一開始還靜著,后來就撩起那雙手在臉上不住地揉搓,她太累了,就像干了一天重活的民工。揉著揉著,那張臉上就變得紅潤起來,有了血色。
李狗的眼一直閉著,虔誠地跪在那里,動也不動。神婆娘站起身來,眼睛睜開,那眼睛仿佛不屬于她了,如兩顆掛著露珠的葡萄,晶瑩剔透。她開始在屋里來回走動,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仿佛是小跑了。在那間窄小的屋子里,就這樣繞著李狗轉來轉去。
那時候,我早就從屋里退了出來,正立在院子里看那兩扇爬滿青苔的磨盤。我聽到屋里傳來的說話聲,不是李狗的,更不是那神婆娘的,而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我膽小如鼠,根本不敢進屋去看,只這么聽著,聽著屋子的響動。那時候太陽已經不起作用了,剩了一點殘余的紅,懶懶地掛在西邊的天上,把那一片染得通紅。我看到屋子四圍的墻縫里鼓出青煙來,整間屋子像蒸在煙霧里一樣,屋子里傳來李狗的一陣咳嗽聲。
不管你信不信,我說的可都是事實。蟒蛇、裸身什么的你可能沒見著,神婆娘降神時候的說話聲你總算聽到了吧,那可是真真切切的。
李狗又開始勸我了,我知道他是為我好,讓我信這鬼神,為的是能更好地活著,能安安穩穩地活著,平平安安地活著。見我半信半疑的模樣,他長嘆了口氣。
好,這樣吧……你相信人死了會去另外一個世界嗎?
我把剛才的興趣一掃而空,突然覺得一陣無聊,對他笑了笑,說: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點了根煙,兩股濃郁的煙柱從鼻孔里竄出來。
算了,為了能讓你信,我全都告訴你吧。
李狗的話又把我的興趣提起來,誰知道他又在搞什么鬼。
是有另外一個世界的,人死了就去那里。你不要急,聽我慢慢說,你肯定著急問我,怎么能證明有另外一個世界,怎么能證明人死了就是去了那里?我知道你念了十二年的書,你只信科學,你只信唯物主義,你根本不信我的話,你肯定還會用實證主義的觀點來反駁我。好吧,你先耐心聽我講完。能證明這個觀點的最有力的證據就是讓死去的人自己跟你說,他們自己跟你說他們還在,只不過他們去了另外一個世界,你看不見摸不著的地方。是不是這樣才能讓你信服?是不是只有這樣,你才能相信有另外一個世界的存在?
李狗啊,李狗!你別裝神弄鬼了。雖然我不信鬼神,你也不能跟拿這話跟我開玩笑呀。你怎么讓死去的人告訴我?人已經沒有了呀!在地球上找不到了呀!沒有了,你讓誰告訴我?讓誰告訴我他們去了另外一個世界呢?
哎,你怎么就不信呢?
你拿什么讓我信呢?
李狗說,天也不早了。他讓出租車停在“王美麗火鍋魚”門前,掏出一把零錢給了司機。他提了提褲子,揮手示意讓我進去,意思是邊吃邊聊。
這家飯館的老板是一個豐腴的女人,李狗常來這里吃飯,跟她極熟。她一見李狗和我邁步進來,熱情得就像狗見了主人,直往身上撲。
李狗要了三個菜,炒花生米、熗土豆絲、炒豬肝,提來兩瓶紅星二鍋頭。
那天晚上,李狗喝個大醉,黑瘦的臉上再也掛不住那么多豐富的表情,舌頭也開始在口腔里跌拌,最后竟說不成囫圇話了。他借著酒勁壯著膽子把所有秘密都告訴了我。
先前我也不信,人死了就沒了嘛,哪還有什么東西。我是從瓦莊知道了另一個世界的存在,就在瓦莊那個神婆娘家里。
小店的生意還不錯,有陸續進來吃飯的人,原本冷清的小店變得嘈雜起來。有喊著老板娘上菜的,有吃完打著飽嗝付賬的,也有吆喝著耍酒瘋的。
你得聽我說呀,別這么心不在焉的。我可是擔著冒犯神靈的風險給你講這些事,換了別人,就是求爺爺告奶奶,我也不會跟他念叨的。你得仔細聽著。他一仰脖子,把半杯酒灌了下去。
好,我聽著。
我奶奶沒了快五年了,這些你都知道。我真是想她呀,一想起來就止不住淚。如果沒有她,我可怎么熬過來呢!她這一走,我就再也沒有親人了。她就靜靜地躺在那里,臉上的笑容還在,可是身上已經涼了,不能說話了。她不能說了,我只好一個人說,說我的委屈,道我的難處,我怕以后再也沒人聽我說了。除了她,誰能聽我這些牢騷呢?我希望她能聽見我說話,希望她也能張開嘴說話,哪怕應一聲也行。我知道我的話說完以后,等待我的會是一片嚇人的死寂,我不敢停下來,不敢不說話,就那么一直說著,說著。時間過去那么久了,自己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我還是拿著她的照片說話。我都快忘了她的說話聲了。
或許是他悶了兩杯酒的緣故,說著說著,李狗眼里的淚掉了下來。
你不是要給我證明另外一個世界的存在嗎?
你別急,慢慢聽我說。我就是把這些告訴了神婆娘,把我想跟奶奶說說話的愿望告訴了她。沒想到她竟然應下了。你沒見過我當時的模樣,我聽了這話簡直驚呆了,就木在那里,肯定是一臉慘白。你能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嗎?你不就是想跟你奶奶說說話么?是呀。那好,三天以后你一個人來,誰也不要告訴。我趕緊連聲應下,把她的話記在心里,開始盤算著日子。三天的焦灼等待終于熬過去了。我心里突然有點害怕,我不知道時隔五年我怎么面對和接受奶奶的聲音,我是不習慣了嗎?還是因為其他什么東西?總之,我心里就像懷揣了一只小狗,掙拽了整整三天。那天我向領導請了假,連老婆也沒告訴,就一個人騎著電動車去了。
你先等等,我有點喘不上氣來。
李狗停下來,昏黃的燈光下是一張酡紅的臉。
沒事了,你繼續講。
起初,我也不信。在那間小破房里,我看見神婆娘著了魔一樣一陣亂跳。她跳的時候,剛開始還是慢吞吞的,那優雅的步子就像扭秧歌一樣,不緊不慢,一步一挪,我卻從那輕緩的步子里看出了千鈞的力氣。果然她的步子開始加快了,上半身也開始搖晃,繼之而來的是眉飛色舞,胡言亂語。她緊閉著眼睛,稀疏的眉毛就在上面抖著,隨著她的步子抖著。臉上是爛肉一樣的醬紫色,醉了酒一般,著了魔一樣跳著,癡醉癲狂地跳著,忘了時間,忘了空間,甚至把自己都給忘了。我擔心她只顧自己跳舞,把我給忘了,凝滯的空氣里就響了兩聲輕輕的咳嗽。她根本就沒聽見,仍舊忘情地跳著,渾身顫抖。
外面起了風,一陣緊似一陣,把薄如蟬翼的窗戶紙吹得吱啦亂叫,我的心跳也一秒緊似一秒。隔了那么多年,我日夜盼著能跟她說說話,突然有人告訴我能聽到奶奶的聲音了,我心里卻害怕了,是害怕她嗎?還是別的?我心里憋著一股從未有過的激動和恐懼。我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她在房子里越走越快,幾乎是在奔跑。我實在搞不清楚,她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婆,竟能在這樣一間窄小的屋子里飛奔,我周圍都是些瓶瓶罐罐,竟一個都沒碰倒。我忘記時間究竟過去了多久,干脆閉上眼睛,不再去看她,靜靜地等待著闊別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的心仿佛被一只鐵打的鉤子勾起來,懸在半空,毫無著落。外面呼嘯的風聲就像一頭憤怒的獅子,我甚至擔心它隨時會把門窗弄破,一下子撲進來把我吃掉。
我被李狗動情的講述所感染,也隨著他的喜而喜,伴著他的憂而憂,時而緊張,時而舒緩。仿佛我也跟李狗一起跪在那間小屋里,神婆娘圍著我一通亂跳,我也聽到了耳邊呼呼的風聲,我的心也激動不已。我已經忘了李狗的存在,只有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回響,直到那個聲音戛然而止,我才從夢中醒來。
怎么,怎么停了?你接著說呀!
李狗的額頭窘了窘,好像是為了拽拽粘黏到一塊的眼皮。
她的步子是那么詭異,由慢到快,又從快到慢,她好像跳累了,渾身松垮,才逐漸緩下來。那步子停了,就停在太師椅前面,我知道她的身子也停了,此刻她正閉著眼睛端坐在太師椅上。我不敢睜開眼,可我又抵御不了沖撞在心里的好奇,于是我把眼睛虛開一條縫。眼前是一雙五彩斑斕的繡花鞋,臃腫的小腳擠在里面,那雙鞋子仿佛要被撐開,那雙胖腳仿佛要從里面逃出來似的。她的褲腳吊得老高,一雙舊年月里的白布襪子裹著小腿,一直伸進褲子深處。
一陣刺骨的涼風撩開我的領口,順著脖子,一只溜到脊梁骨,讓我毛骨悚然。外面的風是不是已經歇了,我并不清楚,只感覺周圍的空氣死了一樣,讓人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時間仿佛也凝固了,一陣粗重的呼吸聲鼓蕩著耳膜,這個聲音是那么熟悉,我流淚了,我在臉上抹了一把,是流淚了。我實在不清楚為什么會流淚。是時間隔得太久了嗎?還是不適應?我一聽到奶奶的聲音,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就涌上來,堵住喉嚨,眼圈發熱,滾燙的眼淚就像瀑布一樣淌了下來。我哭啊哭。那聲音不讓我哭,可我就是止不住,那聲音也跟著悲戚起來。那天,我把積攢了五年的委屈和眼淚全都倒了出來,倒給那個聲音了。
我聽得入了迷,也跟著李狗流起了淚。
你相信這是真的嗎?李狗打了個飽嗝,出來一股惡臭。
我抹了把淚,眼睛瞪著李狗,沒說話。
快十年了,十年了啊!這十年里,多少個夜晚,你都做著同一個夢。你夢見自己的身子蜷縮成一只小巧的青蝦,就那么縮著,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別的什么,周圍一片冷寂,渾黃的粘液纏裹著你,在你身體周圍流淌,旋轉。你不知道你的耳朵究竟是不是已經失靈,感覺耳蝸里跟灌了水一樣,能聽見外面咕咕嚕嚕的說話聲,那聲音響在另一個世界里。一截乳白色繩子纏著你,繩子的一端就粘在你的肚臍眼上,你想把它拔掉,可是你怎么也抓不住它。它就在你身上纏來繞去,你根本睜不開眼睛,那昏黃的粘液是你感受到的嗎?你根本沒有看見,你不知道那顏色是不是跟落日一樣的黃。你覺得喘不上氣來,如同墜入深井一樣,那水被太陽曬得暖暖的,不是你平日里摸到的井水那種苦涼。你不時會聽到一陣女人的呻吟,依舊是隔著時空,那聲音響在別的地方。你感覺自己身子在不斷膨脹,周圍的粘液越來越緊,你的鼻孔,你的口腔,你的耳朵,你的眼睛,你的身體,已經完全被這粘液包圍。你突然覺得渾身污穢,一股腥咸的死魚一樣的氣味在粘液里游走,你幾乎忘了你還活著,你還有意識,你的心還在跳動,你還想把肚臍上的那截繩子拽掉。你欲哭無淚,你用盡全身的力氣掙拽著,可是你那點力氣幾乎無濟于事。你還是被那白色的繩子繞著,你還是能聞到那股惡心的味道,你還是被那坨污水浸泡著。你覺得終有一天,這坨惡水會把你泡個稀巴爛,那截該死的繩子會纏在你脖子上把你勒死。
那一天終于來了,你覺得你的頭仿佛被什么東西擠住了,越來越緊,越來越疼,把你疼得沒了知覺。世界破開一個洞口,那些惡心的粘液開始往外猛竄,你感覺到周圍的粘液在瘋狂地流逝,從你那粉嫩如水的皮膚上流逝,它磨蹭著你身體上每一個毛孔。你也開始害怕,你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恐懼在未知中襲來,在你完全沒有準備的時候襲來。你覺得眼前不再昏黃,一縷鮮紅的陽光射進來,直勾勾地打在你的眼睛上。你的額頭覺得暖暖的,跟陽光下晾曬的花被子一個味道。你的頭從一叢蕪雜的黑草中冒出來,目光越過一片平坦的地,看到了一個女人的臉,汗水如蚯蚓一樣爬在上面,烏黑的頭發粘黏著,緊貼在額頭上。你感覺好像被人抓住胳膊,正從深井里往外拔,身體仿佛又顛倒過來,往下不斷墜落。你的心堵住了嗓子眼,你感覺血液像一群蝌蚪一樣迅速集中在頭部,好像過不了多長時間你的腦袋就要轟隆一聲爆炸了。你要哭的時候,先聽到另一個人的哭聲,那聲音變成了一根根彈射出的利箭,朝你射過來,插進你的眼睛,捅破你的耳膜,刺穿你的心臟……你顫抖著,終于看見鮮紅的陽光了,陽光也粘稠著,像水一樣流淌著,嘩啦啦。熾熱的陽光又讓你把眼睛死死地閉上,好像再也睜不開。一下子就靜了,你的身體有了著落,乳白色的繩子沒有了,嗆人的粘液也沒有了,陽光也沒有了,沒有了,沒有了。
這個夢是我講給李狗的,但絕對沒有他剛才講得那么精彩,我只能說出些零碎得不成樣子的語言,把這些零碎片段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扔給李狗。李狗真喝醉了,這夢也就成了醉話。正如我不相信他那些鬼話一樣,他也不相信一個人會在十年里幾乎每天都做著同一個夢。但是,這個夢確實已經伴隨了我將近十年,每次都弄得我一陣惶恐,我的心簡直萎縮成了一個杏核??諝饫飶浡嗫謶值臍馕?,它無孔不入,仿佛隨時就要侵入我的身體一樣。李狗喝醉后能用那些活蹦亂跳的語言把我的夢講出來,把我做夢時的感覺牢牢釘住,讓我把那感覺絲毫不差地迅速找回來。
這些年,你一直想著她,心里愧疚與思念并存。前幾天你還說,你都快把她的模樣給忘干凈了,她的臉在你腦子里越來越模糊。你說她還不到四十歲呀,一天清福也沒享到,一聲不吭就走了。是我開的車呀!是我把自己的母親害死了呀!我成了殺人兇手??!我罪該萬死?。∧阈睦锏睦⒕尉乖椒旁酱螅阏f你這幾年沒日沒夜地自責,茶不思飯不想,人熬得精瘦,快變成了干尸。你說你站在鏡子前,你不認識鏡子里的那張臉了:顴骨高高隆起,腮幫子就像拿刀子削了一塊去,變作兩個平滑的凹槽。你說每次吃飯,你一端起碗,淚珠子就往下掉。你說淚啥時候能流完啊,我說人活著就流不完,你得從里面走出來。聽了我這話,你就不哭了,好像一點委屈也沒有了。你抬起頭,讓我看見了一張木訥貧血的白臉。你不愿讓我提那天的事,可是我不能不提呀,不能不講?。∥业冒咽虑榈慕涍^一點一滴告訴你,當時只有我醒著呀!出事的時候,我聽到一聲巨響,晴空霹靂一樣,一股巨大的沖擊波朝我襲來,我抹了一把脖子,手上全是血。車子憋死了,停在了路邊上。當時你趴在方向盤上,我喊你你已經不答應了。阿姨就坐在我身邊,我轉過臉來,暗紅的血像根繩子繞在她脖子里。我嚇得瞪大了眼,喊她,她仍那么坐著,晃她,也不動了……
我知道我的話像刀子戳你的心,但我不能不給你說清楚那天晚上事情的經過。你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醫院了,已經是第二天了。你睜開眼第一個問的就是你媽。我跟你撒了謊,我也不想這么做呀,我也不想絞盡腦汁編那么長的故事給你聽啊,我也是沒辦法呀!等醫生說你沒事了,你可以自己下床走動了。你讓我陪你去你媽的病房里看看,可是哪有你媽的病房呀!你不要哭,你看看,我一說到這里你就哭。哭有啥用???都十年了,你跟十年前還是一個模樣。
我聽著李狗的話,一點點模糊的回憶又漲潮一樣泛起來,我也醉了嗎?
那天是舊歷小年,媽媽要我陪她回老家上墳。那天,李狗正好有事要回家,也在車上?;貋頃r,天已經黑透,我們還高興地聊著天。腦袋里只記得那一聲突然的巨響,我的耳膜被震壞了,后來發生的事只能靠李狗的話來補充。我醒過來的時候,頭腦昏沉,四肢乏力,頭一個見到的人就是你李狗。我說,李狗啊,你咋笑得這么好看?你說,你好歹醒過來了。我問你我媽沒事吧。你說沒事,等你好了,你就能去病房里看她。我使勁睜開眼,死死地盯住你的眼,仔細觀察著你臉上的表情,我想看看你是不是在說謊,是不是在瞞我。我害怕你說謊哩,我害怕你瞞著我呀,我怕我沒了媽啊。我見你臉上的笑那么真,兩片腮上沒有一點裝出來的表情,我放心了。一陣疼痛裹挾著困意襲來,我又睡著了。等我從危險中逃出來,能下床走動了。我說要去見我媽時,你卻把頭低下了,你不說話了,你再也不敢跟我對視了。我知道那天你撒了謊,撒了大謊呀!
那天晚上,我倆在“王美麗火鍋魚”一直待到夜里十一點。李狗酩酊大醉,兩條腿不聽使喚了,嘴角上掛著白沫,他開懷大笑,我問他為啥笑,他說終于說服了我,讓我也信了鬼神,信了有另一個世界的存在。
我扶著他瘦小的身子,擺手攔了輛出租車。他上車的時候,眼睛一直閉著,嘴里不住地嘟囔著:你去……去瓦莊……的時候通知我一聲,得通知我,通知我呀!我說好好好,我通知你。
我沒通知李狗就一個人去瓦莊了,那時已經入夏,猛蹬兩步車子就出一身臭汗。
路旁的楊柳都醒了,你看那些葉子,沉沉穩穩的綠,那里面有著使不完的力氣,要漲破一樣。河里的水也活泛了,泥鰍一樣的黃色翻滾著洶涌向前。那條土路上,幾個蹬自行車的人從我身邊呼啦啦飛過,風撩撥著衣服,他們你追我趕,興奮地嚎叫著。
下午三點十分,我推開那門,走進那院,邁進那屋,跟神婆娘說清楚來由。她會心一笑,拿手一指,讓我跪在屋子中央那個蒲團上,扭過頭去,點了三炷香。她捏著香,走到那尊塑像前,把香舉過頭頂,拇指抵住額頭,嘴里念叨著什么,根本聽不清。她把香插進香爐,幾縷青煙騰起,一陣寒氣朝我襲來。
我不知道桌子上供著的那尊塑像是何方神圣,只見那張臃腫的臉被煙霧熏得多了些愁容。我低下頭,看見了一雙小巧的繡花鞋,紅花綠葉紫葡萄繡在黑色的底布上,五彩斑斕,我聞到一股神秘古怪的氣味。她那雙小腳開始繞著我走動起來,在我眼前晃動得越來越快,我再也看不清鞋上繡著的花紋,眼前只有一圈扭曲的赤橙黃綠在飛旋。我趕緊閉上了眼,出了一身冷汗。眼睛一閉,耳朵里便起了風聲,如暴風雨前的風聲,一皺一緊,頃刻間昏天黑地。院子里被刮跑的鐵筲叮呤當啷,樹木的枝椏吱呀亂叫,黃狗也掙拽起繩子,朝著風團子狂咬,像是受了驚嚇。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耳朵里的風聲漸漸小了,小了,沒了。
我想起李狗囑咐我的話,等那風聲過去以后,千萬不要睜開眼睛。一想到李狗的話,我渾身的汗毛豎了起來,我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心里卻突然又開始懷疑,怎么可能會有另外一個世界!人死了還有什么呢!肯定又在耍我,他不止一次這樣了。我這才慢慢把眼睛睜開,入眼的是那雙小巧的繡花鞋,順著那兩條細瘦的腿往上看,那件黑底衣裳上面的花花綠綠竟讓我想到了壽衣的顏色,我打了個寒戰,看見那張原本松弛的老臉上漸漸有了血色。那張臉讓我大吃一驚,那么熟悉的一張臉,那么親切的一張臉,那么讓我愧疚的一張臉。我聽見自己的心臟打鼓一樣地響,耳膜被震得近乎失靈,兩臂里血液變作一群跳蚤,在血管里不住地蹦跶。
墻上那張褪了色的年畫上有個抱鯉魚的胖娃娃,粉臉紅嘴大肚子,那雙圓圓的大眼睛直勾勾盯著我。墻上的老式掛鐘當當當連響了十二下,神婆娘的嘴動了動,空氣里傳來一個女人顫抖的聲音:“孩子,俺的孩子啊……”
那熟悉的聲音如電流般流遍我的身體,讓我打了個激靈,渾身哆嗦著撲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