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住在一條很長的路的盡頭,或者說,是一條在我看來好像很長的路。我上小學和中學時都放學走路回家,在我身后就是那座真正的小鎮,人群熙攘,條條小徑,夜幕降臨后華燈初上。小鎮盡頭的標志是橫跨在梅特蘭河上的兩座橋:一座窄窄的鐵橋,汽車有時候到橋上會遇到麻煩,得有人把車拉到一邊去,等另一輛汽車通過;另一座橋是一條木頭的人行通道,偶爾會有一塊木板不見了,你低頭一看,就能看到下面那清亮亮的,淙淙流淌的河水。這一點我很喜歡,可是終究總會有人來把那塊木板換上去。
后來,每年春天發洪水,都會沖出一個小洞洞,有幾座搖搖欲墜的房子被沖垮,可是不管怎么樣,那些人———不同的人———總會過來,在里面居住。然后,在磨房引水槽上又架了一座橋,引水槽窄倒是很窄,可是水深得足以淹死人。此后,那條道路就分岔了,這條路一部分向南,通向一座山,再跨過這條河,變成了名副其實的公路;而另一條呢,彎彎曲曲繞過那座老露天市場,轉個彎兒向西延伸過去。
向西的那條路是我的。
還有一條朝北的路,有一條人行道,很短,但卻是真正的人行道;還有幾座房子,挨得很近,就像是在鎮子里一樣。其中一座房子的窗戶上掛著一個招牌,上面寫著“薩拉達茶葉”,說明那地方曾經賣過雜貨。然后呢,還有一座學校,我在那所學校上過兩年學,再也不想見到它了。那幾年過后,我母親要我父親在鎮子上買下一座棚庫,這樣他就可以在鎮子上繳稅,我就可以上鎮子里的學校了。后來的結果是,她根本不需要這么做,因為就在我開始去鎮子里上學的那一年,那一個月,向德國宣戰了。在那所學校,小流氓們搶走過我的午餐,并威脅要狠狠地揍我一頓,在那亂糟糟的年月里,好像誰也沒有學到什么東西;然而,就像是施了魔法似的,這所舊學校被一分為二,只剩下一間教室,一個老師,那個老師可能在休息的時候也不鎖門。還是那些個男孩子們,原來總是拐彎抹角或是明目張膽地問我想不想干那事兒,如今跟他們的哥哥渴望參軍一樣,好像是非??释业焦ぷ?。我不知道到了那個時候學校的廁所有沒有改善,不過那些個廁所一直都是最差勁的東西。好像并不是說我們在家里不用去屋外面的茅廁,而是我們的廁所干干凈凈,甚至還有一塊油氈布地板。在那所學校里,不管是出于蔑視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好像誰都懶得對著茅坑解手。我在鎮子里很多方面也都很不易,因為別的人自打一年級就一直在一起上學,而且有很多東西我都還沒有學呢,不過,看到我在這所新學校的座位沒有弄臟,聽到城里頭抽水馬桶那高尚的嘩啦啦的流水聲,對我是一種安慰。
我上第一所學校期間,還真的交上了一個朋友。我上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個女孩兒中途插班過來了,我就叫她戴安娜吧。她跟我年紀差不多,住在那片帶人行道的一座房子里。有一天她問我會不會跳蘇格蘭高地舞,我說不會,她就主動提出教我。心里惦記著這件事,我們放學后就去了她家。她媽媽當時已經去世了,她就過來和奶奶一起過。她對我講,要跳蘇格蘭高地舞,你需要有一雙咔咔響的鞋子,她有一雙,我呢,當然就沒有了;不過我們倆的腳大小差不多,所以,她設法教我的時候,我們就換過來。最后我們渴了,她奶奶就給我們水喝,可是那時從一口挖出來的井里打上來的水,臭臭的,跟學校的水一個樣。我解釋說,我們家有一口鉆出來的井,打上來的水好喝多了,她奶奶并不為意,她說她們要是也有那樣的井就好了。
可是還沒過多久,我母親就來到了門外邊,她去了學校,發現了我去的地方。她按汽車喇叭叫我,奶奶友好地招手她也不理會。我母親不經常開車,她一開車,那一刻就會有一股子緊張兮兮的嚴肅勁兒。在回家的路上,她告訴我,我永遠也不許再走進那座房子(這一點證明并不困難,因為幾天以后戴安娜就沒有再來學校了———她被送到了別的什么地方了)。我對我母親說,戴安娜的媽媽已經死了,她說是的,她知道。我跟她講蘇格蘭高地舞的事兒,她說,將來某個時候我可以體體面面地學,但不是在那座房子里學。
我那時候沒有發現,她媽媽原來是個妓女,就是得了好像是妓女才得的那種病死的。她想埋在家里,我們自己教堂里的牧師給做了布道。對于他所講的話還引起爭議。有人認為這件事他就不該管,可是我母親認為他這件事做得對。
罪惡的報應就是死亡。
這件事她是過了很長時間以后才告訴我的,或者是在我看來是很長時間以后,那個時候我已經到了討厭她所說的許多事情的階段,尤其是她說話聲音顫栗、甚至帶著嚇人的自信,那種顫栗的聲音似乎是越來越常用,不管是不是有意為之。
我時不時地會碰見那位奶奶。她總是堆起滿臉皺紋對我微微一笑。她說,我一直能上學真是太棒了,她跟我講戴安娜的情況,而戴安娜不管到了哪兒,也都繼續了解我的情況,很顯然了解了很長時間———盡管沒有我了解的時間那么長。按照她奶奶的說法,她后來在多倫多一家餐館找到一份工作,她在餐館里穿的衣裳上面綴著亮閃閃的圓片片。那時候我已經長到了這個年齡,也卑劣到了這個程度:我暗忖,那也是一個你也要把綴著圓片片的衣裳脫掉的地方。
認為我上學時間很長的,不只是戴安娜的奶奶,沿著我上學的路,有幾座房子彼此之間的距離比城里房子之間的距離要遠,但還算不上是真正的產業。其中一座房子,在一座小山包上,是韋蒂·斯特里茨家的,韋蒂是個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獨臂老兵。他養了一些綿羊,有一個老婆,他老婆我只見過一回,當時她在壓水井旁邊往飲水桶里灌水。韋蒂喜歡拿我上學上了這么多年這件事兒開玩笑,說真是可惜了呀,我考試從來都是不及格,徹底完蛋了呀。我也開玩笑,裝作他說的話一點兒都不假。我弄不準他真正相信的是什么。你在路上認識的人就是這個樣子,他們認識你。你打招呼,他們也打招呼,談談天氣什么的,他們要是有汽車,而你在走路呢,他們就會讓你上車,捎上你一程。那并不像是真正的農村,人們通常對別人家內部的事情摸得一清二楚,大家或多或少賴以為生的方式差不多都一樣。
跟那些完完整整讀完五個年級的同學相比,我讀完中學所花的時間并不比他們任何人長。不過讀完中學的學生少而又少。那時候沒有人指望,上了九年級的那幾個學生等到上完十三年級,畢業的時候都成了飽學之士。有同學做兼職工作,漸漸地就變成了做全職工作。女同學就結婚,生子,或者順序反過來,生子,再結婚。到了十三年級,最早在班上的同學只剩下了大約四分之一,于是班上就彌漫著一種當學問家的感覺,一種嚴肅的成就感,或者只是一種彌漫在班上無以言說的百無一用是書生的感覺,不管是你后來怎么樣了。
我感覺我一生都和我上九年級所認識的大多數人都非常疏遠,更不要提上第一所學校的人了。
我們家餐廳的一個墻角放著一件東西,當我拿伊萊克斯牌吸塵器清掃地板的時候,那件東西總是使我有點兒吃驚。我知道那是什么東西———一個看著很新的高爾夫球袋子,里面裝著高爾夫球棒和高爾夫球。我只是納悶,這玩意兒在我們家有什么用呢?這種游戲我幾乎一無所知,不過我對打高爾夫球的這類人倒是有自己的想法。他們不是那種像我父親那樣穿工裝褲的人,盡管是他上城里去就會穿上更好一點的工裝褲。從某種程度上說,我能想象得到我母親穿上那種運動裝,圍著她那飄揚的秀發上系一條圍巾的模樣。不過實際上并不試著往洞里打進一個球。做這種活動的那份興高采烈肯定是她力所不及的。
她肯定一度有不同的想法。她一定想到過,她和我父親要把自己變成一種不同的人,能享受一定程度的休閑。打打高爾夫球啦。參加晚宴啦。或許她曾說服自己,某些個界限并不存在。她曾設法使自己脫離了寸草不生的加拿大地盾區①的一個農場———那座農場比我父親的那座農場更加毫無希望———當上了一名小學教師,她說話那腔調,她的親戚在她身邊都感到不自在。她或許有一種想法,那就是經過這樣一番奮斗,她到哪兒都會深受歡迎。
我父親有別的想法。他并不覺得城里人或任何人實際上都比他強??墒撬嘈潘麄兂抢锶司褪沁@么認為的。他倒寧肯永遠也不給他們表現這種優越感的機會。
在高爾夫球這件事上,看樣子是我父親贏了。
事情好像并不是他滿足于他父母期望他過的那種生活方式,接手經營他們那座還算可以的農場。當他和我母親把他們的生活圈子甩在身后,在一個他們并不熟悉的小鎮附近一條道路的盡頭買下這塊地皮的時候,他們的想法幾乎肯定是通過飼養銀狐,后來養水貂發達起來。我父親年輕的時候就發現,沿一條線路設置的一系列陷阱走,要比在農場上幫工,比上中學更加快樂———也比他原來那樣子更能掙錢———正如他所想的,這個想法落到了他身上,他就把它撿起來,干了一輩子。他把他所能搜羅到的錢都投入進去,我母親也把她當教師積攢的錢貢獻了出來。他建起了所有的圍欄、牲口棚,動物們就在里面生活;架起鐵絲網墻,把他們抓到的獵物放進去。這塊地皮有五英畝,不大不小正合適,有一片秣草地,牧草地足夠我們自己養的母牛吃,我們養的老馬等著不管喂它們什么草料都行,還喂那些狐貍。那片草地沿坡而下,一直延伸到河邊,有十二棵榆樹給河水撐起了陰涼。
我回想一下,那時候殺了很多牲口。馬得變成肉,長毛的動物每個秋天都要殺掉一批,只剩下些種畜。不過對此我已經習以為常,很容易視而不見的,倒會給自己創建一個純粹化的場景,酷似我喜愛的書籍里的場景,比如像《綠山墻的安妮》,或者是《銀色森林的帕特》②里的場景。我有那些榆樹幫忙,榆樹遮住了草地和亮晶晶的河水,草地上頭的岸邊驀然間冒出一個泉眼,給那些注定要殺死的馬匹和母牛提供了水源,也給我提供了水源,用我發現的一個錫茶缸痛飲一番。周圍總是有剛拉下來的牛糞,但我當作沒看見。安妮在《綠山墻》里一定也是這么做的。
在那些日子里,我有時候要給父親幫工,因為我弟弟年齡還太小。我泵出新鮮的水,沿山坡上上下下地跑到圍欄里,把牲口的飲水槽清理干凈,再給裝滿水。我喜歡干這種活。這種活的重要性,那經常性的一個人獨處,正是我所喜歡的。后來,我就不得不待在家里幫助我母親干活了,我一肚子的不情愿,就牢騷滿腹,這樣子說話他們叫做“頂嘴”。我傷害了她的感情,她說,結果是她就跑到谷倉里去,找父親告我的狀。然后,他就只好停下手里的活,用皮帶揍我一頓。這時候,我就躺在床上哭,制定離家出走的計劃。不過呢,這個階段也過去了,我變得可以管教了,甚至變得非常快樂,因為我重述我在鎮上聽說的事情,或者在學校發生的事情,往往講得眉飛色舞,都出了名了。
我們家的房子很大。我們無法確切地知道是什么時間建成的,但有將近一個世紀的樣子,因為1858年那一年,第一個定居者在一個叫做“博德敏”的地方停了下來———這個地方現在已經不復存在了———給他自己做了一張筏,順河流而下,把那片土地上的樹木伐掉,后來就變成了整個村子。那座早期的村莊不久就有了一家鋸木廠、一家旅館、三座教堂和一所學校,就是我上的第一所學校,也是我怕得要死的學校。接著,河上架起了一座橋,人們就開始想到,要是住在河對岸,住在更高的地面兒,那該有多方便呢。于是,最早的定居點就漸漸萎縮,變成了我所談到的那座不怎么光彩、然后只是古怪的半拉子村莊。
在那個早期的定居點,我們家的房子可能并不是第一批建起來的,因為上面蓋著磚,其余的全部是用木頭建的,不過很有可能是在此之后沒有多長時間就建起來了。這座房子背對著村莊,門朝西,越過一片片緩坡狀的農田,延伸到那條暗藏著的一個轉彎處,那個轉彎我們把它叫做“大河灣”。河的對岸是一片郁郁蔥蔥的常青樹,可能是雪松吧,太遠了,就說不清楚了。更遠的地方,在另一個山坡上,還有一座房子,從遠處看很小很小,面對著我們家的房子,我們從來沒有去看過那座房子,也根本不知道,那座房子就像是一個故事里小矮人的房子。然而,我們卻知道在那里住過,或者說曾經一度在那里住過的那個男人的名字,他現在恐怕已經不在人世了。他的名字叫羅利·格雷恩,他在我現在正寫著的這個故事里再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了,盡管他的名字很像斯堪的納維亞神話中住在山洞里,專門偷小孩兒的丑陋的山怪,因為這并不是一篇小說,講的只是生活。
我母親在有我之前流產過兩次,所以,當我1931年出生的時候,一定是有一種心滿意足的感覺。雖說是那個時代令人感到越來越沒有希望。實際情況是,我父親開始干皮毛這一行太晚了些。他本希望干這一行會成功的,但要是放在二十年代中期,還更有可能成功。那時候皮毛還剛剛受到人們的青睞,人們手里也有錢??墒?,那時候他還沒有開始。不過,我們還是幸存了下來,一直持續到二戰,并經歷了二戰,甚至直到二戰結束,也一定有一陣子生意十分興隆,令人歡欣鼓舞。因為那一年夏天,我父親整修了房子,在傳統的紅磚外面涂上了一層棕色的油漆。紅磚壘得有問題,木板裝得也不對勁;壘了紅磚,裝上木板后,本應該很御寒的,但是御寒功能并不好。大家以為涂上一層油漆就會好些,可是我回想不起來御寒功能有什么改善。還有,我們弄了個浴室,那臺沒有派上用場的送菜升降機變成了廚房的櫥柜,那間帶戶外樓梯的大餐廳改裝成了一個固定的房間,樓梯也被圍起來,改成了室內的。這一變化無形中給了我很大的安慰,因為我父親原來揍我,就是在這個餐廳,我痛不欲生,羞愧難言,要死要活的。而今,仿佛整個挨打的環境都一去不復返了。甚至很難想象這樣的事情曾經發生過。其時我已經在上中學了,一年比一年學得好,像用抽絲法刺繡啦,用一桿直直的水筆寫字的活動早就拋在了腦后,社會學變成了歷史,你還能學拉丁文了。
然而,經過了那個裝修季節的樂觀之后,生意就又一蹶不振了,這一次再也沒有起死回生。我父親把所有的狐貍都剝了皮,后來又把水貂都剝了皮。而他從中得到的錢卻少得嚇死人,接著他趁著白天把那些牲口棚給拆掉了,就在這些牲口棚里,他的事業生于斯,又死于斯。之后他去了那家鑄造廠,從五點鐘開始看門,直到將近午夜的時候才回來。
到了那時,我已經是在當地上學的最后一年了。我一放學回到家,就開始給父親做午飯。我煎兩塊農家肉卷,上面抹很多番茄醬。我給他的保溫瓶里滿滿當當地裝上濃濃的紅茶。我放進去一塊涂著果醬的麩皮松餅,也或許是放進了一塊自家做的沉甸甸的餡餅。星期六有時候是我做餡餅,有時候是我母親做,盡管她的烘烤技術越來越靠不住了。
我們家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比起收入的減少甚至更加令人意想不到,后來也更具有毀滅性,盡管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那就是帕金森病早期的開端,我母親才四十多歲,就露出了這種病的苗頭。
起初病情并不嚴重。她只是兩眼游弋不定,很少能受大腦支配抬起眼,由于唾液分泌過多,嘴唇周圍長了一圈軟軟的茸毛,也是剛剛看得見。早上有人幫忙的話,她也能穿衣服,偶爾她還能做些家務。她身體內部一直保持著一些力氣,保持的時間之久,令人驚訝。
您也許會以為這一切都太過分了。生意沒了,母親的健康也快沒了。在小說里都不可能發生這么大的變故。然而,奇怪的事情是,我并不記得那一段時間有多么不快樂。我們家并沒有籠罩在特別絕望的情緒之中?;蛟S是我們大家都沒有弄明白,我母親的病好不起來了,只會越來越重。至于我父親呢,他有的是力氣,他的力氣還要保持很長一段時間呢。他喜歡在鑄造廠和他一起干活的男人們,他們大都是些像他那樣的男人,生活中要么是走背了,要么是增添了額外的負擔。除了前半夜當守夜人,他喜歡那份具有挑戰性的工作。那份工作要往模子里倒金屬溶液。那家鑄造廠生產舊式的爐子,在全世界范圍內銷售。那工作很危險,不過正如我父親所說的,那就要靠你小心了。這份工作工資不算低———對他來說是個大數目字了。
我相信他是很樂意離開家的,哪怕是去干這份很吃苦,很危險的活。離開家,去和其他男人一起干活,這些男人有困難,但是卻做出了最好的東西。
他一走,我就開始張羅晚飯了。我會做一些自以為很有些異國情調的東西,像什么意大利面條啦,或是煎蛋卷啦,只要便宜就行。洗完鍋碗———我妹妹負責擦干,我弟弟呢,要嘮叨他半天才不得不去把洗鍋水倒到外面漆黑一團的田地里———我則坐下來,兩只腳放到暖腳爐子上(爐門都沒有了),看那些從鎮圖書館借來的大部頭長篇小說:什么《自立的人們》③啦,講的是冰島的生活,到目前為止比我們的生活可苦多啦,但是作品有一種無望的宏大感;或者看《追憶似水年華》④,講的是什么,我自己一點兒都看不明白,但恰恰因為這一點,我才不愿意放棄;或者看《魔山》⑤,講的是肺結核和一場大討論,一方似乎是一種親切進取的生活觀,而另一方則是一種黑暗但不知怎么的,卻是激動人心的絕望。在這段寶貴的時間,我是從來不做作業的,而當考試來臨的時候,我就全力以赴,幾乎徹夜不眠開夜車,凡是我要知道的東西,我一股腦都塞進腦子里。我的短期記憶力驚人,對所要求的課業非常管用。
盡管是流年不利,但我相信自己是個幸運的人。
有時候我和母親交談,大多是談她年輕時候的事兒。我這會兒很少反對她看待事物的方式了。連她那顫抖的聲音我現在也能夠忍受或者置之不理了。當她談到性有多么的神圣,因為它能給我們帶來小孩子,尤其是在這個時候,她的聲音就顫抖起來。
有好幾次,她給我講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和那個一戰老兵的房子有關,那個老兵名字叫韋蒂·斯特里茨———就是那個對我要那么長時間上學感到驚訝不已的男人。這個故事說的不是他,而是早在他住進那座房子很久以前,在那座房子里住的人。是一個瘋老太太,叫內特菲爾德太太。內特菲爾德太太跟我們大家一樣,先通過電話把雜貨訂下來,再叫人給她送貨。一天,我母親說,雜貨商忘記把她要的黃油放進去了,或者是她忘記訂黃油了,送貨員打開卡車后門,她注意到了這一錯誤,就急了。不過,從某種程度上,她是早有準備的。她隨身帶著她的短柄小斧頭,她舉起斧頭,好像要懲罰那雜貨店的送貨員———盡管,當然了,這不是他的錯———他跑到駕駛員座位那兒,連卡車后門都沒有顧得上關,就一溜煙地開跑了。
關于這個故事,有些東西讓人摸不著頭腦,盡管那時候我沒有想到這一層,我母親也沒想到。那老婦人怎么就已經很有把握,黃油不見了蹤影?她甚至都還不知道會發現什么錯誤,怎么就已經備好了一把短柄斧頭?她隨身攜帶一把斧頭,是為了一般情況下萬一遭到挑釁就派上用場嗎?我母親跟我講過,人們說,內特菲爾德太太年輕的時候可是一個淑女來著。
關于內特菲爾德太太,還有一個故事更有意思,因為這件事我是主要人物,就在我們家發生的。
那是秋天里一個美麗的日子,母親把我放進我的嬰兒車里睡覺,而嬰兒車就放在外面那一小片新草坪上。那天下午我父親不在家———或許是上他父親舊農場幫忙去了,他有時候去那里幫幫忙———而我母親就在盥洗池旁邊洗一些衣服。對一個頭生的嬰兒來說,有很多針織衣物、緞帶和別的物件,需要用手小心翼翼地在溫軟的水里頭洗滌。她在盥洗池邊洗衣,擰干,但她前面卻沒有窗戶。要向外面張望一眼,您得穿過房間,到北邊的窗戶那兒去。從那里可以看到汽車道,汽車道從郵箱那兒一直通到那座房子。
我母親為什么決定丟下洗衣服,擰衣服的活,要去看看汽車道呢?她并沒有在等著什么人來陪她呀。我父親并沒有遲回家。可能是她要他去雜貨店買些什么東西,她做晚飯所需要的什么東西吧,她在納悶兒,他會不會及時趕回家不耽誤她做飯呢?那時候她的廚藝還是相當不錯的———事實上,比她婆婆和婆婆家其他女人認為必須的要好。照她們的話說,你要看看那做飯的成本。
或許這件事兒和晚飯毫無關系,只是牽扯到她剛剛學會的一種花式,或者是她想給自己做一件新連衣裙,所需要的一塊布料。
她事后從來沒有說過她為什么要去看一眼汽車道。
我父親家里的人對我母親做飯有種種疑慮,但這并不是唯一的一個問題。大家對她的衣服肯定也是議論紛紛。我想到她那時候常常穿一襲下午的連衣裙,哪怕她只是在盥洗池旁邊洗東西。她吃過午飯后睡半個小時的午覺,起床后總是換上一件不同的衣服。我后來看照片的時候,就認為當時的款式并不適合她,也不適合任何人。那些衣服樣子并不好看,剪短的頭發并不適合我母親那柔和的圓臉。不過,這倒不是我父親家里的女眷們反對她的原因,她們住得離她足夠近,能密切注意到她。她的錯誤是,她的外表看上去和她的實際身份不符。看她那模樣,好像她并不是在農場上長大的,或者是她好像并不打算保持農家婦人的身份。
她沒有看見我父親的汽車沿小徑開過來。她看見了內特菲爾德太太,那個老婦人。內特菲爾德太太肯定是從她自家那座房子走過來的。就是在那座房子前面,我后來看見那個老是取笑我的獨臂老人,只有一次見到他那頭發剪得很短的妻子在壓水井旁。早在我對這個瘋老太太有所了解之前,她為了一些黃油,手里操著一把短柄斧頭,從這座房子出來,追著送貨員打。
我母親在注意到內特菲爾德太太沿著我們家的小徑走過來之前,肯定見過她幾次。她們或許從來沒有說過話。不過她們也有可能說過話。我母親或許特別強調過這一點,即使我父親告訴過她,沒必要搭理這個老太太。跟這種人說話甚至有可能招來麻煩,他有可能就是這么對我母親說的。我母親對舉止怪異的人有同情心,只要他們還算體面的話。
然而她這會兒腦子里想的卻不是友好或體面。她此刻正從那扇廚房的門里沖出去,一把把我從嬰兒車里抓出來。她把嬰兒車和鋪蓋卷丟在原地,跑回了屋子里,在身后鎖上廚房門。前門她倒是不用擔心———那扇門總是鎖著的。
可是,有一個問題,對不對,那扇出房門?就我所知,那扇廚房門一直沒有一把像樣的鎖。夜里只是有這么一個習慣,用廚房里的一把椅子抵著門,用椅背在門把手下面稍稍斜靠上去,這樣子,一旦有人想推門而入的話,就會發出可怕的“嘩啦嘩啦”的響聲。再者說了,我父親在家里有一把左輪手槍,就在抽屜里放著。所以這樣子保持安全,在我看來是毫無章法,也和我父親有槍這件事很不相稱。還有,一個人要經常用槍射殺馬匹,家里有幾桿步槍和幾把手槍也是自然而然的事。當然了,槍里都沒有裝子彈。
我母親一旦把門把手插好,她有沒有想到什么武器?。克簧杏袥]有拿起過一把槍,裝上過子彈呢?
她腦子里有沒有閃過這樣的念頭?那老婦人或許僅僅是到鄰居家串門兒來了呢?我覺得她沒有想到這一層。那老婦人沿著小徑走下坡,那越來越近的決心,那走路的架勢都非同一般。
我母親有可能祈禱了,不過她沒有提到這一點。
她知道,那老婦人把嬰兒車里的毛毯翻騰了一遍,因為就在她把廚房門上的百葉簾子拉下來之前,她看見其中的一條毛毯給扔了出去,落在地上。之后,她沒有再試圖把其他任何一個窗戶上的百葉窗簾放下來,只是懷里抱著我,在一個別人看不到她的地方呆著不動。
沒有禮貌的敲門聲。也沒有推開椅子“嘩啦嘩啦”的響聲。沒有敲門的梆梆響,也沒有推椅子的嘩啦聲。我母親藏在送菜升降機旁邊,抱著一線希望,這沒有一點響動,就意味著那女人改變了主意,回家去了。
不是這么回事。她在滿屋子里轉悠,優哉游哉的,在樓下的每一扇窗戶前都停下來。當然了,那些個風雨窗還沒有打開。她可能把臉貼在每一塊窗玻璃上。因為是個大晴天,百葉窗簾都盡可能高地拉了起來。那女人身量不很高,不過她沒有必要伸長脖子往里看。
我母親是怎么知道這一點的?好像她不會懷里抱著我,到處亂跑,在這件家具后躲躲,到那件家具后藏藏,偷偷地朝外滿看看,嚇得心慌意亂的,看見那雙盯視的眼睛,或許還看到那嘴巴一咧,癲狂的笑容了吧。
她就在送菜升降機旁邊呆著。她還能干什么別的呢?
當然了,還有那個地窖。窗戶太小了,誰都無法穿窗而過。地窖門的內側也沒有掛鉤。如果那女人最后真的走進了屋子,沿著臺階下到了地窖,要是給困在下面的黑暗之中,那就會更加恐怖了。
也有上樓的樓梯,可是要上到那里,我母親就得從那個大房間里穿過去———就是后來我挨打的那個大房間,不過在樓梯給封起來以后,情況就不那么糟糕了。
我不知道我母親什么時間第一次給我講的這個故事,不過在我看來,較早一點的說法就到此為止了———內特菲爾德太太把臉和手貼在窗玻璃上,而我母親躲藏著。但是在后來的幾種說法里,只是看了看就完了。臉上露出不耐煩和生氣的表情,接著就傳來“嘩啦嘩啦”的推椅子聲,和“梆梆梆”的敲門聲。沒有提到喊叫聲。或許是那老婦人沒有力氣喊叫了。也或許是她力氣用完了,就忘記到這兒干什么來了。
不管怎么說,她放棄了;她所做的就是這些。她把那些個窗戶和門都看了一遍之后,就走開了。我母親終于壯起膽子朝四周看了看,確定內特菲爾德太太已經到別的地方去了。
然而,她并沒有把椅子從門把手下挪開,直到我父親回到家里。
我并不是有意暗示我母親經常講這件事。這并不是我所了解的事情的全部,而且發現這些事情大多都非常有意思: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上了中學;她曾在艾伯特那所學校任教,孩子們都是騎馬來校上課;她上師范學校交了很多朋友;她們曾天真地惡作劇。
我總是能弄明白她在說什么。別人弄不明白的時候,我就是她的翻譯,有時候,我不得不重復那復雜的語句或者是她覺得是笑話,而人們卻巴不得趕緊離開,這時候我就充滿了痛苦。
照她的說法,內特菲爾德老太太那次探訪,并不是她要求我講的事情。可是我一定是知道這件事很長時間了。我記得有一次曾問過她,她知道不知道那老婦人后來情況怎么了。
“他們把她帶走了,”她說,“他們并沒有把她一個人留下來,獨自死去。”
我結婚成家后就搬到溫哥華去住了。我還收到我所長大的那座小鎮出版的周報。我想是有人(或許是我父親和他的第二個妻子吧)要保證我訂一份報紙。我常常是差不多連看都不看,可是有一次我的確看了,就看到內特菲爾德這個名字。那不是某個現在在那座小鎮居住的人的名字,而很顯然是一個居住在美國俄勒岡州波特蘭市的女人的娘家姓。她給那家報紙寫了一封信。這個女的和我一樣,還訂著家鄉的報紙,就寫了一首詩,懷念她在那里的童年時光。
我記得一片綠草茵茵的山坡
山坡下河水蕩起清波
一片安詳而快樂的土地
一段非常親切的記憶———
有好幾首詩,我在閱讀的時候,開始明白她所談到的河畔的房子,就是我原以為是我們家的那幾座房子。
“我所奉上的這些詩行是根據對那座往日的山坡的回憶寫出來的,”她說,“倘能借貴報一角刊載,我將深表謝意?!?/p>
落日的余暉照在河面
蕩起無盡的金光點點
遙望河流的對岸
野花盛開絢麗燦爛———
那是我們的河岸。我的河岸。另一首詩寫的是一片楓樹林。我相信她是記錯了———那是一片榆樹林,而那片榆樹到了那時候得了荷蘭榆樹病,全死了。
信的其余部分把事情講得更清楚。那女的說,她父親———姓內特菲爾德———1883年在那座后來叫做婁厄鎮的地方從政府手里買下一塊地。那片地沿山坡而下,一直延伸到梅特蘭河畔。
鳶尾花裝點著河畔
對岸的楓樹遮天蔽日
河岸上水汪汪的水田
飼養著成群結隊的白鵝
她漏掉了春天里到處一片泥濘,馬蹄踩來踩去,哪里都弄得臟兮兮的。還有牲口糞。這要放我身上,我也會漏掉的。
其實我自己也胡謅過幾首詩,性質很有些類似,可是這些詩都已經弄丟了,或許從來都沒有寫下來過。是些贊美大自然的詩歌,不過寫到后來有點收不住尾了。這些詩歌我本應該在我受不了我母親,而我父親狠狠地揍我(或者照人們那時候樂呵呵的說法,是把我打得屁滾尿流)的時候寫出來才對。
這個女人說,她出生于1876年。她的青春歲月就是在她父親的房子里度過的,一直住到她結婚成家。房子的位置在小鎮的一頭,是農田開始的地方,日落的景色很美。
我們家的房子。
這件事兒我母親是不是有可能壓根兒就不知道?壓根兒就不知道我們家的房子就是原來內特菲爾德一家曾經住過的房子,那個老婦人當時是朝曾經是她自己的房子的窗戶里面張望呢?
很有可能。我到了老年,對這件事非常感興趣,不辭勞苦查閱檔案,干那種枯燥乏味的查閱資料的事情,我發現,在內特菲爾德一家賣掉這座房子和我父母搬進這座房子中間這段時間,這座房子已經幾易其主了。您也許會納悶,既然這老太太還要活那么多年,他們為什么要把房子處理掉呢?是不是只剩下她一個寡婦家,缺錢花了?誰知道呢?正如我母親的說的,又是誰過來把她帶走了呢?或許就是她的女兒,跟寫詩的那個是同一個女人,當時住在俄勒岡州。當年她在嬰兒車里尋找的就是她那個女兒,長大了,就走遠了。而這正好在我母親一把把我抓起來,用她的話說,保我的小命兒之后。
我長大成人后,她女兒住得離我并不遠。我本可以給她寫信,說不定可以去看她的。要不是我一直忙于我自己的新家,忙我自己那耗時費力的創作,要不是我和她一樣,在任何情況下對文學都矢志不移,一往情深。話說回來了,我要是對她說了這番話,她未必樂意聽。那時候我真正很想交談的對象是我母親,可是我再也夠不著她了。
我母親最后生病,舉行葬禮,我都沒有回家。我有兩個小孩子,在溫哥華找不到一個人可以托付。我們回一趟家差不多連路費錢都拿不出來,而且我丈夫對正經八百的行動有一種蔑視,不過,干嘛把罪責都推到他身上呢?我也有同感。我們說起我們無法原諒的事情,或者是我們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的事情??墒俏覀冊徸约毫恕覀円恢倍荚谠徸约?。
我母親快要死的時候,有一天夜里她不知怎么的,從醫院里出來了,在鎮子里漫無目的地轉悠,直到有一個根本不認識她的人發現了她,把她送回家。正如我說過的,如果這是小說的話,那也太過分了,可是卻是千真萬確的。
譯自2011年9月19日《紐約客》雜志
①北美洲板塊是最堅硬、最穩定的核心,又稱為前寒武紀地盾區,或者加拿大高地區。主要是由六億多年前的前寒武紀巖石構成。它的覆蓋面積達四百五十萬平方公里,約占加拿大領土面積的一半,也是加拿大的地理核心。
②這兩本書都是加拿大著名兒童女作家露西·默德·蒙哥瑪麗的代表作。
③195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冰島作家哈爾多爾·基爾揚·拉克斯內斯(Halldór Kiljan Laxness,1902—1998)的代表作。原著兩卷本冰島語版本分別于1934年和1935年出版,講的是二十世紀初期,貧窮的冰島農民們剛剛還清了上一代人的債務,在環境惡劣的小片農田里求生存,苦苦掙扎的故事。該書被認為是上世紀三十年代冰島小說社會現實主義的力作。④二十世紀法國意識流大師馬塞爾·普魯斯特(1871~1922)的代表作。
⑤192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德國作家托馬斯·曼的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