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伯高度

序

給梁山伯寫傳記，不光是我的想法，也是他的要求，而且他也信任我執(zhí)筆，至于寫成什么樣子，他說是作者的事。

有些事情真奇巧，在眾多親戚中，梁山伯跟我關系非同一般，可能超越了他女兒。他中年喪妻又終身未續(xù)，從血緣上講，他只有一個女兒叫梁超美。這讓她有了種種猜忌，甚至懷疑我另有所圖。

梁山伯前半生波瀾不大，他讓我寫他時對此可忽略不計，而他的后半生精彩紛呈，成為我們水洋縣的傳奇人物，引來眾人圍觀，造成馬路堵塞，不光上報紙、電視臺，連美女主播和攝像帥哥都跟隨搶鏡。他破世界紀錄時，中央級媒體都出動了……有關這些，我將放在后面細述。

梁山伯祖上是西部山區(qū)梁家?guī)X一戶佃農(nóng)。我們縣東部靠海，中部為遼闊的平原，水網(wǎng)交錯。據(jù)說，他一周歲時，越劇名角范瑞娟和袁雪芬來演戲，他父母帶上他從梁家?guī)X到上游的潮濟碼頭坐小汽船趕到縣城大戲院，花了一塊銀元買了兩張戲票。梁母為戲中人物揩濕了淚帕，看戲回來，把兒子土里土氣的小名冬生起了正名梁山伯。他父親也覺得蠻好。

梁山伯讀了三年書后，梁家?guī)X遭蝗災，他家三畝半薄田糧食歉收。梁山伯輟了學，他父親買了一頭母牛，讓他放牧，割草，擠奶。

一九五二年冬，十八歲的梁山伯入伍來到山東。新兵連集訓結(jié)束，參謀長挑兵，見花名冊中梁山伯名字，哈哈大笑說：“他奶奶的，這名字有意思！”軍務參謀心領神會，問了帶兵的連長，說是個好兵，還能寫會算的。官兵會餐，參謀叫梁山伯來敬酒，他唇紅齒白，連敬三碗，臉面透紅，參謀長連夸：“這小鬼不簡單！跟我吧！”

這部隊是團級編制的養(yǎng)馬場，養(yǎng)的馬用來輸送槍炮彈藥等軍用物資。

拂曉時分，馬隊隨前線部隊跨過鴨綠江。經(jīng)過狹長的山谷，敵機黑壓壓一片，一顆顆炸彈呼嘯而來。參謀長把重機槍架在梁山伯肩頭對敵機狂掃。一聲巨響，兩人都被熱氣浪炸了出去。等梁山伯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被泥沙瓦礫埋了。他扒開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在深坑里，身上斜立著一根斷樹杈，正是它才沒讓他窒息而死。他滿屁股是血，身子有些發(fā)冷，慢慢爬出深坑。硝煙未盡，山谷中空無一人，遠處有個白點在迷蒙的光線中晃動。邊上落下一把壓癟了的小號，他撿起來，使勁吹出低沉的音符，“嗒——嘀——嗒——”那個白點朝他放大起來，那是參謀長的馬。戰(zhàn)馬伏下身，用滿是熱氣的舌頭舔他的臉。梁山伯慢慢爬上戰(zhàn)馬，找到了部隊。在戰(zhàn)地救護所，參謀長忍著術后的疼痛驚呼：“他奶奶的，這小鬼命大，活過來了！我們都以為你失蹤了！”很快戰(zhàn)爭結(jié)束，三八線也劃定了。梁山伯粗通文墨，加上勤奮好學，給提干了，任排職保密員，又提到連級。

他升到副營級后，轉(zhuǎn)業(yè)到縣政府行政科當副科長，后來行政科升格為機關事務局。他隔三差五給部委辦局承辦各種會議餐，因有好酒量，為人豪爽，無里外，大小干部無不與他熟絡，常拉他入酒局。似乎沒了梁山伯，干部們喝不成酒。他連日喝酒有時想岔開一下，人們互問：“梁山伯人呢？”大有掘地三尺也會把他翻出來。他一出場，人們頓時興奮起來，舉起酒杯招呼：“山伯，快快快……”他回到地方，仍帶了口頭禪：“他奶奶的，沒了老子，難不成兔崽子們喝不成酒？”

后來，他總結(jié)自己有這么好的人緣，跟他叫梁山伯的名字有關。因為成天喝酒，他臨退休前喝出冠心病來了，做“搭橋”手術前，送了紅包，向主刀醫(yī)生打探。醫(yī)生說，老人家若能再活十年算是奇跡……

梁山伯是我大姑丈，雖于我有恩，但這并不影響我如何寫他，傳記作者的首要責任是還原人物的真實生活。

以上算作序也。

第一章

一九九三年夏，我大姑丈退休。

梁超美讓她父親把五十來平方米的小套房租出去，新買了八十多平方米的中套房。我大姑丈動手術期間，梁超美從老家請來小保姆梁英子。我們都叫她小英子，她是梁家?guī)X隔了多代的小輩，十九歲，由她來照顧老人家生活，她叫梁山伯為大伯。

老人退休后的活動通常以延年益壽為主，像小橋流水。我大姑丈的晚年生活開頭也不例外，但隨后出現(xiàn)了波浪式的變化，這要從這年夏天講起——

退休后的大姑丈閑在家過了一段慢生活。一天早起，他腿腳有點晃，說自己一宿未睡，經(jīng)過了激烈的思想斗爭，“他奶奶的，老子今天就想砸爛電視機，成天窩在家像個囚犯，一天到晚看電視，弄得眼睛都不好使，他奶奶的！”

小英子急忙搬來大救兵，梁超美終于把他父親的一把大榔頭奪下。“你不看電視可以，難道小英子成天盯著天花板發(fā)呆啊？”大表姐沒好氣。

說的也是，小英子考不上大學，想到廣東打工，好不容易給大表姐請來當保姆，人家小姑娘覺得當保姆多沒面子，是梁超美好說歹說，咱是自家親眷，晚輩照顧長輩，這才點頭。可年輕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梁超美讓她爸跟她一塊兒過，從橋上街小區(qū)搬出來，他非但不肯，接著還領頭鬧出另一樁事來。

這小區(qū)新建一年光景，廣場中心對面有塊七八畝大的荒地，要不要規(guī)劃給一座幼兒園，街道辦事處對此一籌莫展。這塊沒有圍墻的荒地閑在那兒，慢慢長出了雜草，又長到齊腰高。春天，傳出蛙鳴，是一只只癩蛤蟆在蠕動，見了人慢跳。有居民牽了寵狗往草叢中拉屎，有小朋友玩捉迷藏。

一天黃昏，一個小女孩嚇得臉如土色，朝她媽媽奔叫：“蛇，媽媽，蛇……”

小區(qū)廣場配了一組健身路徑，我大姑丈在一架健身器上扭扭腰。他曾有過非議，這種健身好比囚犯到了放風時間。

大姑丈見到此情，連忙奔了過來，像變回壯小伙子，從正在花壇里剪枝的花工身邊操起一把鋤頭，躍入雜草中，追打一條游動逃生的長蛇。他身手敏捷，幾下落空后很快將蛇追到死角，將它砸了個稀巴爛，是條油菜花蛇。大姑丈拎著這條肥蛇，向路過的居民炫耀，有婦女聽了連忙訓示孩子：“聽到?jīng)]有？草里有蛇，以后別進去玩了！”

進入秋天，荒地里的雜草泛黃，像要成片燃燒。家長們的訓示卻未能擋住孩子們到草地里的玩心。

“嘭！嘭！嘭！”幾聲鞭炮響。突然，冒出一股股青煙，荒草很快竄出一團火苗，眼看火燒連片，一位手拿打火機的小男孩哭著從草地里奔了出來，呼喊：“起火啦！起火了！”

大姑丈從健身自行車上下來，與越聚越多的居民紛紛拿了臉盆水桶，投入小區(qū)有史以來第一場滅火運動中。等一輛消防車風馳電掣地趕來，準備鋪放水管帶時，只剩下一點青煙了，空氣中散發(fā)著濃濃的焦煳味。我大姑丈站在一堆濕乎乎的廢墟上，他的大鼻頭上還凝結(jié)著一層灰垢，被人們團團圍住，聽他一遍遍講述剛剛親歷的事件。他唾沫飛濺，興致高漲，連別人遞來的礦泉水他都沒工夫打開蓋子。當中有正在采訪記錄的我。

“咦，梁山伯！他早先不是在縣政府的？住到咱們小區(qū)來了？老將不減雄風嘛……”有人認出了我大姑丈，跟著扯起他“三碗不過崗”的往事。

小區(qū)居民還沉浸在這場滅火事件的回憶中。一天，天光漸明，梁山伯雄赳赳氣昂昂帶了一群老頭老太太，肩扛農(nóng)具在小區(qū)廣場集結(jié)。據(jù)小英子說，前晚他把這些老人請到家來，支小英子上超市。她在門縫偷聽了一會兒，以為老人團商量什么健身或是公益活動，常聽大伯念叨，退了休要對社會發(fā)揮余熱，要不然的話悶在家里等死……

這天早上，居民們魚貫而出，發(fā)現(xiàn)這塊荒地有越來越多的老年人進入，用鋤頭、鐵锨把雜草鏟除，一兩小時后，就壟出了一塊塊平地。他們就像帝國列強在瓜分殖民地。等到保安叫來居委會人員時，早已劃出了縱橫交錯的地壟。

領地已劃出，大姑丈頭戴斗笠，在東面最大的一塊地上提灑水壺灑水，邊上有位老太太在濕潤的自家地上撤菜籽，額頭上映出幸福的笑紋……延安時期開墾南泥灣的景象再現(xiàn)。我大姑丈一邊躬身勞作著一邊引吭高歌，“如呀今的南泥灣，與呀往年不一般，不呀一般……”引來合唱聲。

男業(yè)委會主任和女居委會主任像一對主副裁判，向“菜農(nóng)”們叫停，但沒人停下來。小區(qū)物業(yè)引來了110警察，但他們的勸阻是如此的蒼白無力，這些居民種菜熱情空前高漲。

小英子跟我回憶說，前晚大伯的農(nóng)具根本沒放在家里，而是跟這些同盟軍一起，半夜悄悄放在荒地雜草一角。在我看來，我大姑丈及同盟者早已著手“秋收起義”，連“武器”的放置都綱入行動綱領中。我不得不佩服這些老人有著豐富的斗爭經(jīng)驗。

大多數(shù)居民不站在小區(qū)管理人員一邊，最后還是梁山伯作為菜農(nóng)代表出面講話：“這事你們也不必為難，反正這塊地荒在那兒還出了好多起讓居民心驚肉跳的事兒，我們種種菜，當作老年人健身休閑運動，響應綠色環(huán)保號召。哪天，等上面規(guī)劃下來了，他奶奶的，咱們二話沒說，退菜還地！”

話音剛落，一片附和聲。這事算是平息了。

當晚七點半，縣電視臺的“水洋播報”，有條新聞的主要人物是梁山伯。第二天我采寫的新聞《小區(qū)荒地要不要讓居民先種種菜》登在報紙“深度”欄目上。有不少讀者打進報社熱線，反映他們小區(qū)遇到荒地不讓種菜問題。

為此，梁超美怪我多事，還說這事鬧得滿城風雨，丟了她臉，同事們無人不曉。

反被他嗆了一口：“這事跟倉滿沒關系，他奶奶的，他當記者當然要及時報道嘍！我的事我做主！”

倉滿是我小名。我似乎是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

“可你也得替后代想想啊，我們的面子往哪擱？你這是咋搞的，退了休反倒從正面人物當起負面人物了？”大表姐仍氣咻咻的。

“不就是比芝麻還小的官嘛，沒有老子哪有你！”

大表姐頓時無語。

梁山伯種出了第一季菜，自家吃不了，就挨家派送給城里的親友老同事，說自己種的菜沒施一丁點兒化肥農(nóng)藥。給梁超美運來了兩竹籮紅皮番薯，讓女兒女婿哭笑不得。留他吃飯時，倒是平常胃口很差的外孫女甜甜這晚很愛熟番薯，嚷著讓外公帶她到地里挖番薯。第二天放學時，他早在校門口候著，連忙帶甜甜到菜地里，教她認：“這是茄子，那邊長竹葉子的不是竹子，泥下埋的是生姜，你媽媽炒菜少不了的……他奶奶的，你們學生娃真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

一年后，這塊菜地終于規(guī)劃下來了，造幼兒園。

批文一到，小區(qū)里到處貼了布告，通知種菜的居民十日內(nèi)收菜。直到最后一天，我大姑丈這才慢悠悠地晃到菜地，見一伙老頭老太干愣在那兒朝我大姑丈覷。“他奶奶的，這通知來得真不是時候，這小菜苗才種下沒三天哇！拔吧，咱說話算數(shù)！”這些人像老臣終于等到了一紙圣諭，呼啦啦收菜。

我采訪中，見小英子替他打下手，我招呼道：“大姑丈，收了菜，你老還得夕陽紅吧？聽說寧江公園那邊跳老年迪斯科可來勁啦！還有老干部活動中心他們談國家大事國際風云，談著談著，分成兩派，爭得臉紅脖子粗，拍桌打凳，差點……”

“吃飽了撐的，咱大活人還會給尿憋死？他奶奶的！”大姑丈一把將一兩寸長的豆苗擄了。

我爺爺九十一歲去世。

那年，我見到了一位長得牛高馬大的長輩，這是我從記事起第一次見到我大姑丈。

辦喪事時，家里來了許多親友。我大姑丈接到電報，跟大姑從山東坐火車趕來奔喪，又從省城中轉(zhuǎn)坐長途汽車到縣城。三百多公里，一早坐車，到天黑前，我們才見大姑丈提了大包小包一陣風似的走來。小姑劈頭問：“梁山伯來了，祝英臺呢？”大姑丈從水缸里打出一瓢水，咕嚕嚕喝了個精光，吐了口長氣說：“被我撂下了，他奶奶的，像個小腳女人。”

老遠就看見兩口池塘相交的石板路上，走來一位短發(fā)女子，臂彎上勾了一只藍布包。人近了，嬌喘吁吁聲，捶著胸：“這催命鬼，英臺哪追不上山伯也——”我大姑暈車，吐得沒了力氣，又跟不上大姑丈的軍人步伐。我大姑叫陳秀瑩，只因大姑丈叫梁山伯，被我二姑小姑老拿她“英臺英臺”地開涮。

我爺爺高壽而終，算是一樁喜喪，下葬后的當晚借曬谷場辦了七八桌“落山酒”。之后，大姑也在娘家小住。那時物資緊缺，很快，娘家沒什么好吃的了，我奶奶連豬油都舍不得放。開飯時，我見大姑丈似乎難以下咽的樣子，又不好表露出來。他飯食大，每回三下五除二扒完飯菜，就抽身到田間溜達去了。他是閑不住的人，不關心雞毛蒜皮的事，也不講究什么禮節(jié)。而見到年少好動的我，特別是愛玩小花樣的我，他頓時來了興致，雙眼放光，跟我耳語一番，我頓時心花怒放。

我牽了鄰家一頭黃狗，提了一柄糞勺，他跟來了。我倆到田埂上，朝一只只鼠洞灌水，又在田間機耕路上掀一塊塊石板，讓狗叼了鼠，逮了滿簍子碩大的活鼠。

我正為如何活殺如何“烹飪”鼠肉犯愁，不想大姑丈己操起一把裁衣剪刀在捋袖子了。

這種活他操弄起來熟門熟路，教我要從鼠眼部位開剪，把鼠頭上半部扔了，有毒，最好吃的是鼠腿，又說他在部隊跟參謀長偶爾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

大姑丈讓我到地里摘了一把大蒜，等鍋熱得冒煙，他一把將鼠肉炒了。一會兒，陳家院里院外滿是鼠肉飄香，連左鄰右舍也趕來了，拿了筷子擠入人堆搶吃鼠肉。只有我的三位姑媽不動筷，說吃鼠肉就是吃人肉，酸溜溜的。等到大姑丈拍了拍鼓脹起來的肚皮，打著飽嗝出來，正撞見了大姑，被她拉到門外，兩人從悄聲到大聲，吵了。我偷聽到，大姑在責備大姑丈，說是你老丈人剛走了，不該讓鄰居看見有這高興樣。

大姑丈卻說：“老爺子走了，誰都沒法子，何況他活到這份上，有福之人啊，可咱們活人該干啥就干啥！”說完，他一人提了一只小木桶“噔噔噔”到田間轉(zhuǎn)悠去了。

傍晚，等他赤著腳回來時，連腳丫子都是泥，胸前掛了一雙大號軍皮鞋，一手提了一水桶的黃鱔，是他到田里捕的，不用釣鉤，光憑兩只腳輪著朝鱔洞口踩水，那黃鱔受不了污濁的水從另一洞口鉆出奔逃，被他用手一一活捉了。后來，我用這種捕鱔法，屢試不爽。

陳家連吃黃鱔，大姑丈用水煮、爆炒等，讓我們大飽口福，二姑小姑直夸大姐夫有法子，想方設法改善我們的伙食，功勞大大的。說得大姑臉又緋紅了，故作嬌嗔狀，又隱忍不住，朝他吃吃地笑。

這是梁山伯留給我年少時最鮮活的一段記憶。

可憐我大姑無福消受。兩人回部隊沒幾年，她因患腦癌去世了。

第二章

沒了菜種的大姑丈有些日子貓在家不出，也沒好性子，身子又虛胖起來。小英子小心服侍他，大氣都不敢出，連走路都輕飄飄的，仿佛隨時會踩爆氣球。

梁超美難得來看她父親一次，我也只禮節(jié)性來探訪。才坐了一會兒，見我大姑丈只顧拿著放大鏡在掃描一本有插圖的書，寬大的寫字桌上堆了一摞摞有關野外生存方面的新書，邊上有筆記本，兩頭削得尖尖的紅藍鉛筆，像一位將軍在制訂作戰(zhàn)計劃中。

梁超美問了問，見她父親未作應答，她興味索然，讓她父親好生待著，別再丟人現(xiàn)眼的。

他瞪了一眼，她忙退身而出，跟了我，來到小區(qū)廣場，問：“我老爸這是要干嗎？是上井岡山打游擊？還是重回朝鮮戰(zhàn)場？”

我回道：“怕是來了懷舊情結(jié)？”

她轉(zhuǎn)了話題，聊起房購的事，眉飛色舞，還鼓動我也入伙，說那幫官太太個個“發(fā)燒”。見對牛彈琴似的，她有點失望，騎上摩托車一溜煙走了。

過了中秋，天漸轉(zhuǎn)涼，連日晴空萬里。

我以為種不成菜后的大姑丈開始收心，激不起多大的浪花，然而看似尋常最奇崛，沒想到這一切在靜悄悄地進行，直到他成為水洋城又一個熱點新聞。

那個周末，近午夜，我是接到小英子手機，才知我大姑丈失蹤了。由于職業(yè)性質(zhì)，我的手機全天候開通。

梁山伯半夜未歸，那只鈴聲加大了的老年手機卻一直無人接聽。小英子說他手機丟在家里，是聾子的耳朵——擺設。而且，他夜走的事，不讓她告訴任何人。

我心頭“咯噔”一下，轉(zhuǎn)而一想：事情會不會有這么嚴重？

大姑丈悄悄夜走已有多日，小英子回憶說，大伯此前到勞保店購了一副行頭，有軍便服、水壺、膠鞋，還從地攤買了一副俄羅斯產(chǎn)的望遠鏡、水電筒等。

大姑丈第一次夜走，小英子要跟上，他勸不了她。從橋上街小區(qū)穿過西門街，到了寧江公園。這條江的上游通向西部桐樹坑大水庫。沿江有三四十里的江堤，江堤分為上堤和下堤，上堤是一米多寬的水泥路，兩邊種有棕櫚樹，臨江邊每隔五米就有一盞仿古宮燈。而下堤是條彎石徑，兩尺余寬，條石未經(jīng)人工磨過，凹凸不平，條石與條石間相隔兩寸許寬縫隙，中間長滿了短草，石徑臨了江水，岸邊長了齊刷刷的蘆葦，每蓬稻草垛般大的蘆葦叢相隔一米多，有兩人多高。

走著走著，我額頭不時觸到蘆葦叢中黏乎乎的蜘蛛網(wǎng)絲。

我與小英子會合一支煙工夫，大表姐騎了摩托車趕到了，在上堤停住。到此已是斷頭路了，給筑了一道一人高的攔路石，一旁斜出一條弧形彎道。大表姐推車下堤，我們?nèi)苏驹跈M跨寧江公園的第二條大橋——望江門橋下，下堤與第_個橋墩相交。

小英子說，大伯一到寧江公園越走越快，兩岸傳來震天價響的舞曲，他邊走邊用雙手捂了耳朵，見到路燈就用手遮眼。她覺得大伯怪怪的，像中央臺《人與自然》里的夜游動物。

大表姐埋怨小英子：“這么個大活人都看不住！還不快追！”

她猛加油門，這摩托車在條石路上顛來顛去，沒十幾米就上了坡道，她“啊——”的一聲，連人帶車傾倒在右側(cè)的一蓬蘆葦叢中，被我追上一把攙扶起來，她身上有點臟有點濕，像似進了水。

梁超美焦急起來，又手足無措，說作最壞打算，老爸八成是溺水而亡了，要不要報警？

倒讓我差點笑出聲來，你不是警察嗎？雖說是交警。

見我不置可否，梁超美只好棄車，我們?nèi)搜刂碌滔虮泵婕毙校瑢ふ沂й櫟闹髯印?/p>

兩個女人行進中，像似咬緊牙關。

小英子喘著氣說，第一晚她實在跟不上大伯，走得像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一樣。等到了望江門橋下，大伯讓她別跟了，就在這等他。后來，她每到了望江門橋下就歇了，帶了MP3聽流行音樂，等他回來。之后越等越久。夜走快有半個月了，沒想到他今晚這么久了還沒回來。

大表姐責怪，這事不該瞞了她。小英子認真起來；“大伯是很嚴肅囑咐的，當作軍事機密，讓我當好首長的機要員，當機要員一旦被俘，寧可犧牲，寧可受嚴刑拷打，也不做叛徒，寧——”

我笑得岔了氣，大表姐住了住手：“都什么亂七八糟的，你被洗過腦了！還寧寧寧的，當務之急是從向?qū)帯獙幗鞅狈较颍瑏韨€地毯式大搜索！”

前方燈光隱約，江對岸現(xiàn)出一個村莊。小英子累壞了，說自己走慣了山路都走不動了。

出第三座橋，是三江口，江堤到了這兒向西北打了個灣，向西迤邐而去，通向中游至上游，我大姑丈該不是夜走到了桐柏水庫？

前方無路，只有月光輝映下的粼粼江水，像打了無數(shù)道褶皺。

萬籟俱靜，傳來秋蟲的鳴叫聲，還有我們的腳步聲和喘氣聲。大表姐突地坐在刻有“十里浦”字的石碑上說，“打死我也不走了，實在動不了，這老不死的，真讓一家人鬧得好不安生！唉，都這么晚了，可老爸總得活不見人死要見尸呵……”

我撂下她倆，一人繼續(xù)追趕。

還好，我得過縣中學生運動會萬米長跑第三名……

回想我大姑丈夜走的事件，寫到這時我忍俊不禁。

按我們行話來說，他退休后的生活是個不斷出彩的人。

確切地說，我是在過“廿五里浦”石碑才找到大姑丈，并與他做伴，坐著坐著一直坐到天亮的。

那晚，弦月西移，我快到一個地名叫沙埠的水閘邊，見閘口堆滿了水葫蘆，離閘口不遠處的岸邊亂石堆中現(xiàn)出一團火光。

我大姑丈赤著身，正在翻烤濕衣裳，散發(fā)出一股股熱氣。

“你來啦，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喏，見者有份，來嘗嘗我捕來的野生鯽魚，這條足有四兩重！”他用小梢棒從灰堆中叉出一條烤魚，香噴噴的。

“你可真會享受生活呵，可超美小英子急死——人了。”我看到岸邊泊了一條小舢板，上面堆著一口網(wǎng)眼密密的小魚網(wǎng)。

“倒把這事搞忘了，死不了的，咱們該干啥就干啥，”大姑丈自顧咬了一口烤魚，“嗯，還真不錯！他奶奶的，我命大著哩，翻了船還不是照樣沒喂王八！嘿嘿嘿……”

原來，此前的一個大白天，大姑丈前去“踩點”，行走到廿五里浦之后，來到沙埠水閘，發(fā)現(xiàn)邊上泊了一條捕魚小舢板，他跟船主講好租用價錢，開頭船主不肯，怕老人有閃失。但大姑丈出的價錢是船主一天捕魚收益的三倍，這位本來把捕魚當副業(yè)的大漢心動了。

我大姑丈日里多睡，夜里來了精神。他一路走到了沙埠，還悠然過起了漁人生活。

當晚，合當有事。我大姑丈劃小舢板到江中，起網(wǎng)時見有幾條銀光閃閃的大魚，樂得沒站穩(wěn)腳，栽進了江里。他少年時在老家溪里是個水鴨子，這回嗆了幾口水，很快爬上舢板，劃著槳上岸，渾身水淋淋的。天己轉(zhuǎn)涼，起了秋露。我大姑丈身上起了雞皮疙瘩，但他已有預備，隨身帶了一只軍綠色挎包，包里裝有火柴、手電筒。如今人們都用_二次性打火機了，至于火柴，他說自己找遍了小店都斷貨，才想到跟縣政府招待所所長要的。大姑丈用一把瑞士軍刀砍了干蘆葦當柴火，像回到茹毛飲血的原始年代，將身上濕透的衣衫烘干，末了還沒忘品嘗勝利果實——從活鯽魚到烤魚。

我津津有味地分享了他的豐收成果，就像現(xiàn)代游客被部落頭領請到寨中，參加篝火烤魚節(jié)。

此時天光微明，雞血石似的晨曦初現(xiàn)東方。

好在我找到梁山伯時，己給梁超美打手機，讓她倆回家好好睡個安穩(wěn)覺。

第三章

小英子再次感到壓力，她覺得看護大伯——或許叫他怪老頭才是——的責任越來越重，決定打道回府。

大表姐曾給小英子介紹過幾個對象，男方都婉轉(zhuǎn)地提出不合適，其實嫌她是山里人。她回老家不久，外出種西瓜發(fā)了點小財?shù)男『笊⒏？瓷狭怂土瞬识Y。

這事后，大表姐接她父親上她家住，沒過一星期，他回橋上街小區(qū)了，連個招呼也不打。女兒給父親下了死令，不準他夜走。她不時來探望他，還差了甜甜來盯梢。

寬帶上網(wǎng)開始普及，梁山伯也購了一臺電腦，他花學費上老年大學學打五筆字型，又在外孫女的輔導下，學上網(wǎng)，倒也不亦樂乎。梁超美漸漸放松了警戒，再說甜甜正當初三畢業(yè)班準備考重點高中，不能把功課撂下。梁山伯成了孤家寡人，樂得逍遙。我見他用紅藍鉛筆在本縣地圖上涂有各種標記，問他，回道“保密”。

春去夏來，我大姑丈開始日里行走。按今天時尚的說法是驢走。

天蒙蒙亮，他開始出發(fā)。

連日驢走，每天回家越來越晚，早餐就在回城的街頭吃，有次已是十點多了，挨家找了幾家早餐店見都關門了，他索性到快餐店把早餐連中餐一塊兒解決了。為此，他第二天早上出發(fā)前帶上旺旺雪餅之類的干糧。

我大姑丈沿著省道從水洋城走到二十多里外的桃洲城，在海邊稍作休息，又從原路返回。行人看到，馬路邊上有位個子高高的古銅膚色的老頭左挎綠色軍包右背軍用水壺，白背心被汗水濕透了。這位老人短發(fā)花白，不時用毛巾擦汗，兩臂甩動有力，雙腳每一步邁出兩尺許，像儀仗隊員。人們很快知道這位老人叫梁山伯。

他餓時，邊走邊啃雪餅，咕嚕嚕地拿了水壺喝幾口，行人駐步觀望，似乎是見一位老將軍重走長征路。

有個星期天，我騎了摩托車跟了他。第二次，我還未到桃渚城就棄下他，自己找那邊的朋友玩去了，我是覺得頭一回跟他還有點新鮮感。可到了第二回，這一路上看來看去那景都似曾相識。但對我大姑丈來說，似乎每一日的太陽都是新的。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他連大年初一也不放過。開頭，大表姐還為她父親有些擔憂，生怕被車撞了，或是舊病復發(fā)半途昏迷了，但連著幾日見他平安無事，飯量大增，且精神抖擻的，連電腦也不上了。梁超美也就少了幾分掛念，只是囑他注意安全。

后來，我給大姑丈寫了通訊《日走五十公里的“老阿甘”——風雨無阻兩年如一日》。這篇報道出來，正好奧斯卡獲獎電影《阿甘正傳》在水洋影城熱映，有讀者包括年輕人紛紛給報社打來電話，要求加入梁山伯的行列。

緊隨他后面的驢走者越來越多，沿途不時有行人向我大伯大喊“老阿甘，梁山伯，加油！”

很快，這些追隨者跟著跟著陸續(xù)掉隊了，或者向后轉(zhuǎn)了，追隨者越來很少，最后還是他一人孤獨地行走。我加上“孤獨”兩字，可能帶有我的偏見。

他每日仍然走著，有個梅雨天發(fā)了高燒，連日臥床不起，他也堅持不掛針。他說，那次做大手術，一天到晚地掛，連拉出來的尿都有臊藥昧，他奶奶的。他在家窩著，堅持多睡多喝水多喝湯，一個星期后高燒倒自行消退了，按我大姑丈的說法：“他奶奶的，感冒算個熊，還不是被我打敗了！”

他把感冒當作身體的一個敵人，而一個勇士的抗擊力戰(zhàn)無不勝。

根據(jù)他在筆記本上的記述，從開始驢走，足足走了兩年三月零九天，共三千一百二十公里。我在后續(xù)報道中還寫道：他走的總里程，從中國江南水洋縣可到帕米爾高原——亞洲多處山脈的匯集地。

我們都以為，年已花甲的梁山伯己破這項世界吉尼斯紀錄。后來，我查了查資料，僅差十三米，就達到。很遺憾。

但是，接下來的一項，或者說是他的又一壯舉，真正破了吉尼斯紀錄——

進入二十一世紀，電子產(chǎn)品迅猛發(fā)展，汽車產(chǎn)業(yè)蒸蒸日上。中產(chǎn)階層開始購私家車，原先我們水洋城狹窄的四條環(huán)城路完成第一次拓寬工程。

二00一年，梁超美買了一輛奧迪轎車后，接著我也有了一輛尼桑吉普。

然而，梁山伯卻要“開歷史倒車”，他決定用倒走來打敗時間。梁超美多次勸阻他父親，“悠著點，別窮折騰了！”

關于這件事，我的不少同事也認為梁山伯是有點瘋了。我不敢茍同，我大姑丈也許有他的想法。一切無法阻擋。

最初，他在小區(qū)練習倒走，居民們從好奇漸覺正常。因為我大姑丈引用媒體上的相關報道向人們作口頭大力宣傳，他挺了腰身向后仰倒走，說這樣的話，那些平常因順走，沒動過的腰背也轉(zhuǎn)動起來了，“他奶奶的，氣血也暢通了”。像氣功師展示他的運氣、吐氣，可這些肉眼凡胎者還是無法看見真氣。他有點惱，他對我說，你成天坐在電腦前，都快變彎人了，快來倒走，“他奶奶的，把脊梁骨拉直”。

他讓外孫女也跟著他倒走，這樣他奶奶的，就不會變駝子了。說得甜甜立馬挺胸收腹，摘下近視眼鏡，夸外公真棒！被梁超美啐了一口：“你外公是老神經(jīng)！”

但是，過了沒多久，梁山伯要從小區(qū)倒走到街上，引起了小城一場不小的震動。

也不知他從哪里弄來的倒走配套裝備，我大姑丈可謂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他在雙肩上按了一副木架，像古代犯人被充軍時用作的木枷，最戲劇的是在木架兩頭撐起兩個小后視鏡。他后來告訴我，是從修摩托車鋪買的，有了這副二手行頭，他自己當木工，買了木料，加上刨鋸等五金工具作加工，完工后還掃了一地的木屑。他神情頗為得意，“他奶奶的，這活我忙了一天，一想到這副行頭，說不定是專利產(chǎn)品，他奶奶的，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

我簡直佩服大姑丈非同尋常的創(chuàng)造力，也為他的怪招迭出心生些憂慮，當這起馬路新聞在我們小城“爆炸”后，她的女兒梁超美也成為人們飯桌上的一個話題。自然，她惱怒起來，又不敢對她父親過于發(fā)泄。而我大姑丈決定了的事就像一頭犟牛，拉都拉不回來。

這次的新聞線索我還向電視臺同行通報，實際上我們還是慢了半拍，小城的人們早己奔走相告。

按新聞五個“w”中的關鍵“w”來表述：那天的時間已是上班高峰期，地點在城區(qū)中山街口，主要人物還是梁山伯。

這天早上，他架上這副行頭從自家門口倒退走出，先是引來送小孩子上學的家長關注，我大姑丈頭戴了一頂墨綠色帽檐及耳尖的鋼盔，坐在家長助動車后座的小朋友陣陣驚呼“哇塞哇塞，奧特曼，太空超人耶”。

我大姑丈出了小區(qū)的困難首先要過西門大道，還好人車不多。他雙眼環(huán)視后視鏡，從斑馬線順利走過，倒走在人行道上，邊上是種有一排銀杏樹的綠化帶。

他開始倒走約三公里長的環(huán)城西路，當中穿越兩個裝有紅綠燈的道口。但是，接下來要過環(huán)城東路時就遇到了麻煩，必須要過中山街口，才可繼續(xù)向前倒走。這條街與老縣府街十字相交，又近一所重點中學和一所重點小學。

我大姑丈就在這中心位置造成全城交通大癱瘓的，車子給堵成了一條條長龍，車主們不時鳴著喇叭，還有交警車的鳴笛聲，警燈瘋轉(zhuǎn)著。當中梁超美也趕來現(xiàn)場指揮。交警們不敢責罵，這是沖著他女兒來的，梁超美當時臉色有多難看呵！她對父親大聲呵斥，但她很快進入帶領交警緊急疏通的角色，因為連縣政府12345熱線都快給打爆了，工作人員把情況反饋給了在現(xiàn)場指揮的梁超美。

當時，梁山伯為要不要橫穿中山街口還是猶豫了一下，停下腳步，但是開弓已沒有回頭箭。

他進入這條斑馬線時，正好黃燈亮了，還沒等綠燈亮，一輛滿載了沙子的工程車突然闖入，“嘎吱”一聲緊剎車，沒圍竹籬的工程車灑出一地黃石子，后面的三五輛車連著追尾，頓時交通給堵了起來，工程車司機趕緊摁喇叭，可這位怪老頭像個聾子似的。很快，有人指著手發(fā)現(xiàn)，他從兩耳各掏出了一團小棉絮，扮了扮鬼臉，又塞上。我大姑丈有了防備，更不用說應對那些車主的謾罵了。但他因眼前的狀況還是有點忙亂，沒想到事情會到這步田地。他傻站著，又不肯掉頭順走，兩位男交警抬了我大姑丈的身子走到崗亭邊，替他卸下裝有后視鏡的木架。

這起交通大擁堵，大約一個多小時后才得以緩解。我大姑丈被梁超美派來的警車送回了家，好在他這次倒走有驚無險，但造成追尾事故的車輛損失，最終由保險公司來買單。

事情收場前，我跟電視臺的同行，也就是美女主持蝴蝶兒，讓她播發(fā)新聞時盡量淡化，我在自家報上只發(fā)條簡訊，不見報對讀者又不好交代。

全球資訊泛濫，當我這條簡訊登出，又被當?shù)匦侣劸W(wǎng)站轉(zhuǎn)載后，當?shù)厝藲夂芡淖畲竺耖g網(wǎng)站“管閑事”也轉(zhuǎn)了，一時跟帖者眾多，有網(wǎng)民將現(xiàn)場拍的照片附上。更沒想到，我寫的這條豆腐塊消息給全國多家大網(wǎng)站轉(zhuǎn)載后，被上海吉尼斯總部發(fā)現(xiàn)了。

我的大姑丈梁山伯即將成為全球關注人物，更不用說小小水洋縣——

二00一年十月一日。

上海吉尼斯總部的王女士來了，帶了兩名工作人員，新華社各派出了一名文字和攝影記者，央視體育頻道出動了實況轉(zhuǎn)播車。

水洋城萬人空巷，人們等待著這位懸念式的人物能否再創(chuàng)奇跡。

他，就是梁山伯。

這天，對于梁超美來說陽光燦爛，一早起床梳洗，朝臉頰撲了撲粉，施了淡淡的胭脂，描了描口紅，她換了新制服，要帶領警隊為她父親保駕護航。

上次事件后，我大姑丈被她女兒“封殺”，停止這樣的愚蠢行為，沒想到幾天后突然喜從天降，吉尼斯上海總部的王女士通過電話聯(lián)系到縣新聞辦后，要在這一天見證梁山伯倒走的歷史奇跡，關鍵是他去掉后視鏡后能否倒走十公里。

縣政府特地為這項活動多次開預備會議，出臺了各種應急預案，除了所經(jīng)路線實行交通管制外，還安排了各路人員，沿途十步一崗，配有宣傳車，打上橫幅標語。

這一切都是為梁山伯準備的。

吉尼斯工作人員在每隔一公里路段設“ID卡”設備，便于確認我大姑丈最終倒走的里程。

對于順走慣了又有倒走經(jīng)驗的他來說，加上沿途有警車開道，我大姑丈從起點兜了一大圈接近終點時，很輕松。最后沖刺時，他揮舞起雙手，與觀眾同樂，像巴西足球隊員臨門一腳，球越人墻應聲進網(wǎng)，主攻手與隊友與球迷跳起桑巴舞。

“總里程是十二點三公里，”王女士拿了無線麥克風：“我代表吉尼斯總部正式宣布，梁山伯先生倒走成績完全有效！”

梁山伯被人們包圍了，鮮花，掌聲，歡呼聲，匯成歡樂的海洋。穿警服的梁超美，還有胸掛采訪證的我，把梁山伯的身子抬起來，拋，接……

不時又有人擠進來抬，一直把他抬到了縣府廣場上。一群男女交警手拉手，又有無數(shù)觀眾加入進來，人圈越拉越大，整個廣場都是森林般的手，狂歡著。

大姑丈說他當時的感覺：“他奶奶的，暈死我了，天空像只被他小時候不停抽打中的陀螺！”

第四章

破了吉尼斯紀錄的我大姑丈，反倒停止倒走運動了。城里有一陣子刮起了倒走熱，還出了一起一位老太太因后腦撞電線柱受傷事件。縣政府出動多輛宣傳車，沿途用喇叭提示倒走愛好者，應到運動場、公園等安全場所進行。

梁山伯像個能掐會算的神算子：“這些傻瓜，他奶奶的，盡啃別人扔了的饅頭。”

他幾乎閉門不出。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公眾面前，被人指指點點。我大姑丈功成名就后當起息影明星。

斗轉(zhuǎn)星移，因為網(wǎng)絡，全球每日產(chǎn)生海量信息，又隔日更新。人們很快把梁山伯淡忘了。

接下來幾年，梁山伯到處走走，有隨老人團出游，又走遍全縣大小廟宇。

梁超美一直擔心她父親過不了七十歲這道坎，按水洋風俗，在他六十九周歲時為他辦了熱熱鬧鬧的七十大壽。

慶壽后，大姑丈提出要回梁家?guī)X一趟，大表姐以為他是小住幾日。梁家?guī)X只有百來戶家庭，部分鄉(xiāng)親進城買房，半數(shù)以上村民住在山腳下的移民新村小別墅，半嶺上的老村落差不多成了空巢，只留有十來戶人家。

但是，上了梁家?guī)X老村落的梁山伯不肯下山了，他看中了村小墻面傾頹的院子，村小早被校網(wǎng)并入鄉(xiāng)校了。我大姑丈跟村主任說好了，先租用十年。

聽到這個消息，大表姐跟我說：“老頭子不知又給扯上了哪根筋？”

大表姐拉我上山，苦勸他，他抱著村口一顆三人都抱不過來的老樟樹，死也不肯下山。而且他已叫好幾位留守村民整修院子，當中有原是瓦工出身的阿福。這一陣子海南種西瓜是個淡季，他在家歇著。小英子嫁了他后有了兒子。

梁山伯要在老村落扎根，大力發(fā)展高山無公害產(chǎn)業(yè)，其中一項主業(yè)是養(yǎng)高山土雞。

大表姐“天哪天哪”地直嘆氣，“我說這城里的房地產(chǎn)為啥這么火？其中一個原因是鄉(xiāng)下人扎堆進城，我做房子賺……他倒好，回老家吃老本，切！”

我猜想她有很多套房子。表姐夫又是市里干部。

梁山伯說干就干。

可要把這么多的建筑材料運上半山腰，光憑這幾人來干頗費工耗時，在部隊當過養(yǎng)馬場副營長的我大姑丈去了一趟山東李莊，這個部隊早年被精兵簡政撤了番號，養(yǎng)馬場歸入地方，畜牧業(yè)非常發(fā)達。我大姑丈買下了正處青壯期的一匹公馬和一頭母驢，與一輛運豬車混搭，千里迢迢把家還。經(jīng)過一天一夜兩位司機輪著開，于清晨運豬車把臭烘烘的豬送到水洋縣屠宰場，又送我大姑丈到梁家?guī)X下，江南一帶的人很少在本地見到這種牲畜，山里人更是稀奇。

每天一早，一匹馬和一頭驢從山腳下把石料及日常用品從山間小道運到半山腰，途中響起“叮叮當當”的鈴鐺聲。小英子跟過我大姑丈一回后，會獨自駕馬趕驢，山里不時回蕩著她銀鈴似的“得兒駕”的吆喝聲。

這項翻修工程幾乎用了一個冬季。一座小四合院修落而成，不通電，自然省去了安裝電視機、電腦等現(xiàn)代電器，我大姑丈甚至不用電話、手機，還在院中搭了間伙房，壘了個土灶，配了只風箱，這風箱和土灶全憑他年少時的記性來復原的。唯一稍稍近代點的是照明用馬燈，為此他騎了馬到鄉(xiāng)加油站買了兩塑料壺柴油……

種種跡象表明，我大姑丈想過舊時生活，至于他是不是懷舊，我就難說了。他后來的生活可以證明：視力越來越好，連聽力都恢復了，半夜會被老鼠偷吃糧食聲而驚醒，甚至到雞場轉(zhuǎn)轉(zhuǎn)，提了馬燈來照，看看小雞仔有否被黃鼠狼叼走了。

過完年，阿福要回海南種西瓜了，小英子留下來了，繼續(xù)幫我大姑丈打下手，說好給工錢，年終還有紅包。

春暖花開，大姑丈帶上小英子去鄰省江西選購土雞種，回到水洋又買了三頭嗷嗷叫粉嘟嘟的小豬崽，以及生活用品。事前，我大姑丈開列了一份單子，可見他對接下來的生活安排頗有計劃，可能跟他當過軍需官有關系。

這雞場建在村岙，有草有樹有溪。岙是山中平地的意思。

小雞沒長羽毛前，大部分時間呆在雞棚里。我大姑丈和小英子到潮濕的泥地里挖蚯蚓，來喂小雞。不用一星半點催長飼料，這是梁山伯養(yǎng)高山雞的底線——純放養(yǎng)。

小雞成長階段，梁山伯已將這個山溝溝外邊圍上了竹籬魚網(wǎng)。等到了小雞長出了嫩毛，開始滿山放養(yǎng)了。

我多次去梁家?guī)X養(yǎng)雞場，與其說是采訪，倒不如說帶有游山玩水成分，另外還受我大表姐所托。她總擔心她父親像患打擺子似的，時熱時冷。也許她最怕的是她父親在做血本無歸的買賣。雞場備有客房，我睡的是木板床，吃的是山里菜，也就是說，這時節(jié)山地里長什么菜就吃什么，肉是山里人用大塊石壓在缸里的咸豬肉，米是山民在梯田上種成的谷碾的，這些都是梁山伯向鄉(xiāng)親收購的。酒是自釀的米酒。總之，大部分的食物都是他自產(chǎn)的。

為了使小雞聽從他這個雞司令指揮，我大姑丈用上了一把小號，還讓小英子給系上一條紅綢布。他早年在軍旅生涯中跟小號兵學過。清晨，我大姑丈吹起了起床號“嗒嘀嘀——”小雞們聽到了，撲騰著出雞棚了。小雞滿山亂跑，啄草翻土叼蚯蚓吃昆蟲。暮色起，大姑丈站在最高的一塊巖石上吹起集結(jié)號，小雞們從各處奔來，他又吹“嗒嘀嗒嘀——”，那些開小差的小雞也趕來了，它們的脖子有點鼓，說明食物還豐富。大姑丈像軍官點名似的，對全體雞民點數(shù)。為防雞群相互踩踏，小英子拿了長竹竿將先到的一批雞護送回營。一隊隊雞陣有序地回到雞場。日落時分，大姑丈用自編的號音吹出“開飯?zhí)枴保∮⒆尤龉茸樱‰u們搶食，咯咯地叫。

雞也有感冒時，我大姑丈自作聰明，用人治感冒的辦法，給病雞喂姜湯，沒想到這辦法還管用。

梁山伯高山養(yǎng)雞分三季來養(yǎng)，最早的一季雞己大，他也不講養(yǎng)雞規(guī)模，雞共有四百來只，產(chǎn)出的雞蛋多半是綠殼蛋。不光是我為這事作過多次報道，還帶了電視臺的同行。分管農(nóng)業(yè)的副縣長帶了省農(nóng)業(yè)廳一行人員前來調(diào)研，省臺省報發(fā)了新聞，這事傳開了。

第一批雞面市前，大姑丈讓我給雞取名。我說，梁大伯這名就夠響亮的了，又加上高山雞，就叫梁山伯牌放養(yǎng)高山雞，簡稱梁山伯牌高山雞。他哈哈大笑：“他奶奶的，你這秀才墨水可沒白喝！”

我?guī)硪晃粚．嫾仪莸漠嫾遗笥眩o雞設計包裝，用竹編雞籠裝雞。

這么說吧，第一批雞，雞販子上山來搶訂了，甚至后兩批還在長的雞也給雞販下了定金。雪亮的馬燈下，映出大姑丈的臉是銀子似的光，“他奶奶的，咱們雞比外邊的雞價錢要翻三個跟頭吶！”

我大表姐自我檢討：“倉滿啊，倒是我低估了我老爸的能量。”

但是，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事，讓我大姑丈放棄了養(yǎng)高山雞——

二00八年四月，在海南文昌一帶種西瓜的阿福損失慘重。他包的五十多畝瓜地，西瓜還沒長大葉子，就被臺風“浣熊”吹得不是七歪八倒，就是連秧拔走，更不用說爛在田里半大不熟的西瓜。

回到梁家?guī)X，阿福像去了賭場給輸?shù)镁獾母F光蛋，雙眼惺忪，氣色頹唐。小英子又氣又哭，我大姑丈吼道：“哭他奶奶的，跟了我，養(yǎng)雞，管你一家子吃香喝辣的！”

這年冬季，又一批高山雞養(yǎng)大，準備近日交貨。幾位跟我大姑丈熟了的雞販上了嶺，主人留飯，小英子擺上了酒菜，大伙兒喝著米酒，阿福不時給客人倒酒。大富是第一個來雞場販雞的，算是功臣，他喜形于色：“不得了，給城里東南西北新布了直銷點，顧客老是來問，雞到了沒有？”

自從梁山伯成功開發(fā)高山雞后，西部山區(qū)形成了養(yǎng)土雞熱，許多顧客還是認“梁山伯牌”。“要想富，先修路”，政府撥款“村村通公路”，公路從梁家?guī)X半嶺經(jīng)過，要與三縣邊境貫通。

大富比我大姑丈年少十來歲，兩人頗談得攏，他呷了口酒，吐出一口氣，“呵”地一聲：“不就是山伯養(yǎng)的雞不摻料嘛！那可是原汁原味的噢，別人的雞……”

山那邊鉆出半個月亮，我大姑丈披著軍大衣，才喝了兩碗酒就瞇起眼來，似乎犯了困，“你們別客氣，接著喝，我怕是架不住了。阿福，好生陪客人。”

阿福“嗯”了一聲，大富嘀咕道：“山伯平常不是這樣的，連喝三碗都沒事……”

“唉呀，怕是年紀不饒人喔，他奶奶的……”我大姑丈耳倒不背，顫巍巍地走向東屋。

一會兒，客人們頭趴在桌上，身歪了，被阿福一一抬回客房歇了。

第二天一早，我大姑丈來到雞棚轉(zhuǎn)悠，發(fā)現(xiàn)即將出棚的成年雞都不見了，他到第二季雞棚，也是空空的，散落一些雞毛。聽到我大姑丈在叫罵，那些雞販也過來了，大眼瞪小眼。

大姑丈這才讓小英子打手機，他一把奪了手機大喊大叫。

我搭了她車，沒到鄉(xiāng)政府，見前頭停了一輛警車，是鄉(xiāng)派出所的。兩路警察會合后，到山腳下拋車，同上半嶺養(yǎng)雞場。所長現(xiàn)場勘查了一番，又東問西問，小警察做筆錄。

所長虎了臉：“梁阿福梁英子在哪兒？”

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阿福人不見了，只是小英子在抹眼淚。

梁超美揮揮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王所，叫弟兄們抓！”

王所用拿對講機呼叫。

小英子一聲大哭，跟著壓了聲嗚鳴地哭，向我大姑丈霍地跪了。

漸漸明白了，阿福借了倒款，種西瓜折了本，債主再次上門討款，阿福回道，想法子先付利息。放倒款的主兒是道上人，雙眼一瞪：“下回要是還收不回，收你家房子，押了你家龜兒子。”

這倒款連本帶息，若是借款人還不出，等于是驢滾驢。阿福兩口子幫我大姑丈打工，雖有工錢，總歸杯水車薪，他見我大姑丈高山雞事業(yè)如日中天，想另立門戶，向放倒款的主兒好說歹說又借了一筆款。這另開養(yǎng)雞場的活兒在暗中運作中，可還款付息的期限又到了。阿福想起半夜偷雞的營生，來個挖肉補瘡。他往米酒壇中下了點迷藥，自己先服解藥。等他們?nèi)沽耍央u壓了價運給約好的另一路串通好的銷贓的，那伙銷贓的用農(nóng)夫車裝走雞。天亮前，他回到養(yǎng)雞場裝睡。這會兒，見事情不妙，悄悄溜走了。

“他奶奶的，口干了喝鹽鹵，偷雞不成蝕把米，自個找的！”大姑丈罵罵咧咧中。

小英子苦苦求饒：“大伯，我阻止不了他，都是我的錯，惹的禍，給逼急的，可我兒子還小啊！他們要綁了我兒子的票……”

梁山伯踉踉蹌蹌的，梁超美一把攙了他。他搖搖手：“這事到此為止，下不為例。”

他讓女兒幫他辦一件事，她愣了下，答應了，就跟王所長說了，立馬打手機。那放倒款的主兒來了，像個孫子似的，答應阿福兩年內(nèi)還本錢，至于利息嘛，只只按·…一銀行活期……這道上人見王所掃他一眼，忙見風轉(zhuǎn)舵了。

梁超美跟警隊去抓一伙銷贓的。我留下過夜，剛請了年休假，趁此玩幾天。

天漸黑了。

院內(nèi)，村小升旗臺還留著，旗桿上掛起兩盞一高一低的馬燈，一片通亮，照出人影來。阿福和小英子雙雙跪在我大姑丈前。

梁山伯讓兩口子站起來，他掏出一沓鈔票，說是兩人的分紅，其實他早就給他倆入了暗股，本想到過年前說。

“毛主席也會犯錯誤，當年我也犯過錯，悔青了腸子……他奶奶的，改了就是好同志嘛！”我大姑丈語重心長起來。

梁山伯宣布，養(yǎng)雞場留給阿福小英子兩口子，他另想法子。反正村里快要通公路了，運輸方便了。這些年，他累了，想先歇上。不過，他每年會要幾只雞吃，不給錢。他奶奶的，老子這點要求總得給吧？

兩口子點頭，雞啄米似的。

不久，我大姑丈又有了新想法。

他要上天柱峰，全縣最高的山峰，海拔一oo三米。

我知道大姑丈喜歡住安靜的地方，可天柱峰也山太高太僻遠太冷清了，而且是他一人過。

行文到此，我回過頭來看，記事如此雞零狗碎，缺文采，我有些氣餒。當我把這些未完成的傳記呈給我大姑丈看時，他說“不錯，別花花腸腸就行，繼續(xù)操練！”

我曾讓他寫自傳，他說自寫跟重病人給抬到了手術臺上一樣，無影燈下，他奶奶的，病人哪能看得清自己的影子？

我有點樂了，后面的章節(jié)未完。他說，越往后怕是自己想看也看不到啰。

這老頭還挺幽默的。

回到主人公中來——

下面的章節(jié)里，我想從他的外孫女出嫁日說起。

二0一二年元旦，農(nóng)歷臘八節(jié)，是梁山伯外孫女甜甜結(jié)婚日。

當日下午臨近五點，水洋城西門外，一支別具一格的賀親隊伍走來。準確地說，是一支由人和馬、驢、騾組成的，人們初以為一支來自北方的游牧民族向南方遷徙。

行進中，這些牲畜“環(huán)佩”丁當，脖子下系了大紅花，清一色的刺繡坐氈垂掛下來，兩邊各馱了一只敞口的原木箱籠，全貼有“囍”字，隱隱可見箱內(nèi)裝有豬蹄、活雞、酒、臘肉、冬筍之類的山貨，沉沉的。

走在馬隊（為了敘述方便，我作簡稱）前頭第一位老人是戴了狐皮帽的梁山伯，騎了一匹高大的棗紅馬；第二位是戴了瓜皮帽蓄了胡子的壯年阿福，騎了一頭驢子；第三位是胸前系了塊紅帕子的美婦人小英子，和她同坐在白馬背上的是一位英俊少年，那是她的兒子，子在前母居后。人們夾道歡迎，這四人不時向觀眾拱手行禮。這支馬隊似乎是訓練過了的，這次來參加馬術表演，踩著無聲的鼓點。跟在這四人后面的是六頭正值青春期的騾子。

我大姑丈用這種古老的方式為外孫女賀親。

這天，各路媒體派出了采訪陣容，其中電視臺仍派出了美女主播蝴蝶兒。此前，我用手機聯(lián)絡過小英子，她通報馬隊預計到達縣城的時間。正是小長假，街上行人如織，人們爭相圍觀，又秩序井然，分列在街道兩側(cè)，沿途不時響起鼓掌聲，還有人自告奮勇購鞭炮來放。

賀親隊伍一路向南進發(fā)，目的地是開張不久的五星級羅馬國際大酒店。如同梁山伯倒走破吉尼斯記錄時的盛況一樣，因為觀眾過多，警車鳴笛引路。跟上次不同的是這次從環(huán)城西路向環(huán)城南路而行。這四條路年前已完成第二次大拓寬。這次沒有造成交通擁堵。

五點十八分，來自西部山區(qū)的這支賀親隊伍抵達羅馬大酒店正大門外，那里停放著各種現(xiàn)代轎車，當中有新娘坐的紅色蘭博基尼婚車。這支馬隊的到來，使現(xiàn)代風格的酒店另添古韻。

旋轉(zhuǎn)門打開，一對西式婚服的新人徐徐而出，新娘手捧鮮花，雍容華貴，一對童男童女手捧曳地婚紗緊隨其后，這對新人向馬隊的“頭人”行禮：“歡迎外公！”新娘嫣然一笑，眼含淚花：“我太幸福！外公你真酷！”

我大表姐偕大表姐夫站在他的馬下，兩人同行鞠躬禮，梁超美無限柔情地伸出一只手，像個貴婦人，做了個熱情邀請的動作，來扶老人家下馬：“爸爸，你終于來啦！太好啦！你總是讓我們意外驚喜！”

婚慶樂隊出列，奏起歡快的迎賓曲……

第五章

外孫女完婚后，梁山伯執(zhí)意帶馬隊回山。從此，他再也沒回城。他住在全縣海拔最高的山，那個叫天柱峰的地方，那是梁家?guī)X向上升高的頂部。

梁山伯在山脊鞍狀坳口搭起帳篷，像蒙古包似的，那里只有他一人，還有他的馬隊。上天柱峰前，他再去山東，添了兩馬兩驢。在天柱峰，馬和驢雜交產(chǎn)生了一代代騾，自由放牧，梁山伯用小號呼喚它們。

隔三五天，小英子阿福輪流來探望我大姑丈，給他帶來一些生活用品。

他老了，走不動了，人很精瘦，已活過八十歲。提起這事他來了勁，說那位醫(yī)生的話他奶奶的，鬼話連天，他明明活過七十歲，又活到了這份上。其實，當初醫(yī)生跟他女兒私聊，小英子沒守口如瓶，跟梁山伯說了，我大姑丈獎給她一只當年流行的MP3收錄機。

白駒過隙，時光荏苒。

梁超美也退休了。一位叫“特工花”的女網(wǎng)民在微博上發(fā)帖，說水洋縣原交警大隊大隊長梁超美擁有十幾套房子，這跟她丈夫是市規(guī)劃局正處級干部有關系。紀委查后，證實梁超美所購房子其中有四套是房產(chǎn)公司以低于市場價三成賣的。紀委讓梁超美補上市價的差額，其余確是她投資增長，屬合法收入。但紀委通報時，對梁超美炒房行為提出了批評。至于網(wǎng)民“特工花”自稱曾做過她丈夫的二奶，紀委說舉報人需提供證據(jù)，而自曝者忽地銷聲匿跡了。然而，網(wǎng)上仍是一片嘩然。好在，很快網(wǎng)上又爆出一起廣東一位裸官外逃出國事件，梁超美的事冷了下來。

我大姑丈做了曾祖父，曾外孫滿月時，他托小英子騎馬送了隆重的賀禮。

筍尖形的天柱峰，山頂有塊凹進去的峰谷，谷底是平地，梁山伯在此生活，日復一日。那里有個飛瀑直流三百尺的深水潭，邊上草木茂盛。天放晴時，他從蒙古包出來，曬曬太陽，靠在天柱峰下，吹吹小號“嗒嘀嗒——”

二0一三年農(nóng)歷蛇年，二月初二“龍?zhí)ь^”，是梁家?guī)X一年中最盛大的傳統(tǒng)節(jié)日，遠方的客人趕來賀“龍節(jié)”，迎完龍燈家家大擺筵席。

我來了，粱超美一家來了，我大姑丈第一次見了他的曾外孫，還有不離小主人左右的安徽籍小保姆。

又來了大富一家子。大富除了幫小英子夫婦銷雞外，還給我大姑丈銷騾子。近來水洋各地興建廟宇、名勝古跡，山道陡窄，騾子運石料，頗吃苦耐勞。包工頭不必跑北方，就從大富那兒轉(zhuǎn)賣騾子。我大姑丈養(yǎng)的騾子來自高山之巔，更勝一籌。大富夸山伯大哥有眼力，也就是具有前瞻性。我大姑丈謙虛道，這叫他奶奶的，歪——打正著。

過“龍節(jié)”，谷底升起一堆堆篝火，男人們狂飲米酒，女兒們載歌載舞。狂歡之后，倒頭便睡。

一早，山下雞啼聲聲，此起彼伏。小英子，后來改稱英子，起來做扁食，見昨夜將熄的篝火不知給誰架了一層層木柴，堆有半墻高，火旺旺的，劈啪作響。

英子敲了敲我大姑丈的帳篷門，未見里面有應答。往常我大姑丈早睡早起。

掀開布簾子，見他歪身躺著，胸口尚有余溫，床邊一盆火暗紅，不見續(xù)炭。

英子驚叫起來，大伙兒從各小帳篷出來，一臉慌張。

大表姐搖了搖她父親，他雙眼有點定，只見喉頭咕咕響，卻不見有話出，額頭上沁出細細的汗。

大富急了：“山伯大哥怕是熟了，按山里規(guī)矩，老人家的魂魄正出竅，在飛。快，把老人家抬出門外，這樣才會順利升天。”

英子擺好香案，其實香燭齊備，似乎主人早留一手。大伙兒神情肅穆。我大姑丈目光怔怔的，似乎不想合眼。

英子吹響小號“嗒嘀嗒——”

大公馬一聲長鳴，奔馳而來，馬近了，人閃開一條路，它伏下身，跪下，伸出長舌頭朝我大姑丈漸漸失色的臉面上熱舔。

突地，我大姑丈翻身撲在馬背上，大公馬一躍而起，馱著主人四蹄生風，泥石滾滾，大公馬閃電般沖向熊熊篝火，鬃毛帶了火磷，騰空而過，“噗”地一聲，大公馬越過篝火，馬背上的布氈像兩羽蝴蝶的翅膀隨風一起一合。我大姑丈已應聲落馬，坐在篝火上，一團大火球，嗶剝作響，青煙裊裊。

我大表姐被英子反抱了，她揮著雙手朝火人直喊：“不，爸爸——”

聲聲馬嘯，跟在大公馬后面的是一列馬隊，還有落地不久的小幼騾。馬隊圍著篝火繞圈奔跑，越繞越大，仿佛圖騰中。

梁山伯就在這堆篝火中，像行將圓寂的一個老和尚在坐化。他臨終前對英子有過交代，她當眾出示他一份書手的遺囑。

我們把亡者的骨灰安葬在天柱峰一棵最大的云錦杜鵑樹下，立了一塊小石碑，刻寫著：梁生伯，不斷創(chuàng)造奇跡，破吉尼斯紀錄，生活在全縣最高的山，歿于二。一三年春，享年八十三歲。

依稀仿佛間，夏季，小滿時節(jié)，云錦杜鵑花開，漫山遍野，一簇簇，大紅、粉白、紫色，最美是紫紅……

后記

梁山伯的辭世方式，不合章法。按照規(guī)定，家人要將亡者遺體送入殯儀館火化。分管民政的曹副鄉(xiāng)長跟上級打了招呼，愿出具相關手續(xù)，說梁山伯是位傳奇式人物，具體情況應具體對待。梁超美拿到了他父親的死亡證明和火化證明，之后拿她父親所留的存折，到銀行辦理提款轉(zhuǎn)賬手續(xù)，又到社保局辦殯葬補助等。亡者的存款有多少，只有他女兒知道。

梁山伯遺囑寫有：養(yǎng)雞場仍全歸梁英子所有，逢年過節(jié)時給我家人送十只高山雞，聊作回報。

看到這，我不禁幽然一笑。

我在退休前一年上過天柱峰，大姑丈對女兒有些擔憂，“這孩子，太奶奶的，心野著呢，從小跟男孩子打架，輸了又不服……”

我曾跟大姑丈聊起我退休后的打算。遺囑上還寫有這么一筆：賢侄陳倉滿若是愿意的話，我在天柱峰的馬驢騾等一應物品歸其所有。

我大表姐似乎不在乎。

自從他父親去世后，她繼續(xù)照料外孫生活，在外孫還不會走路時，就開車送他到嬰兒館游泳，她到香港旅游時不忘狂購進口奶粉等嬰兒用品，出手大方。

我想，大表姐有這么多的財富，怕是三輩子也花不完。

大姑丈還留有一本筆記，解開了大姑的死因。連梁超美也驚詫不已。

當年，大姑丈升到副營長時，大姑作為隨軍家屬，在部隊家屬養(yǎng)驢場工作。此前，她在水洋街道蚊香廠，屬于非全民性質(zhì)。

部隊養(yǎng)馬場與家屬養(yǎng)驢場雖一河之隔，春天同是最佳的放牧時節(jié)，馬和驢各吃各的草，但公馬“鐵牛”與發(fā)情中的一頭母驢“白雪”互生興趣，“鐵牛”從河中涉水而過。飼養(yǎng)“鐵牛”的戰(zhàn)士想套繩追馬，馬與驢卻奔到野外，失蹤了。等“白雪”回來時，大姑發(fā)現(xiàn)它有了身孕。“白雪”臨盆時，難產(chǎn)而死。小騾艱難落地，臨時當接生員的大姑亦憂亦喜地接過渾身血水的小騾，夜空驟然傳來一聲聲驚雷。文書小林打來電話，報告梁副營長在馬隊夜訓中出了翻馬事故，跌入山谷，正在搶救中。大姑傷心欲絕，連忙趕到搶救室。大姑丈漸漸脫離危險。這時，她驀地想起了剛落地的小騾。等她急趕回來，那小騾卻因天氣寒冷，又一時無人照料，跑到堆有草垛旁的電燈下，踩到了一根老化了的電線觸電身亡。大姑悲痛萬分，心頭老有一道揮之不去的陰影，她郁結(jié)成病，最后被查出腦癌晚期，撒手而去……

我混上報社副總退休。年輕時我有過磕磕絆絆，輾轉(zhuǎn)到數(shù)家單位寫材料，兼新聞報道，都是臨時工，按今天的說法，就像后娘養(yǎng)的。我大姑丈多次來信讓我弄個學歷，我苦苦復習，終于考上了電大讀漢語言文學專業(yè)。等拿到文憑后，我大姑丈轉(zhuǎn)業(yè)回地方。由于他有這么好的人緣，通過他的引薦，我順利進入剛組建的縣報工作，這才咸魚翻身。我表姐的前途就更不用說了。

我也退了休，一身輕，我要去天柱峰，我家人說我也瘋了。

我接過英子夫婦代管的馬隊。

從筍形的天柱頂仰望，似乎是這山峰擎住了蒼穹。飄過一團團白云，如棉花糖，就在我頭發(fā)上，伸手可及。

我拿起大姑丈留下的那把小號，發(fā)現(xiàn)握手處有了褪色的指印，我用衣袖擦了擦，小號锃亮起來，映出對面山岡上變形了的一輪紅日。我用力吹了吹，小號發(fā)出混亂的雜音“嗒——”之后清亮起來“嗒嘀嗒——”

一列馬隊在山谷中奔跑起來……

我寫這篇傳記，開頭取名為《梁山伯傳》，中途又改作《梁山伯之華彩樂章》，最終我還是放棄了。寫完最后一字，我仿佛聽到神的召喚。

這些也許也是廢話。

責任編輯：鄭小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