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什么沒有發(fā)展啊?鄉(xiāng)下的婆娘都戒指耳環(huán)黃頭發(fā)了,和城里的女人沒什么兩樣了。男人呢,也個個像個大干部了,成天抱著個茶瓶子,這兒站站,那兒坐坐,吃吃喝喝打打牌,滋潤的日子就一天一天滑過去了。水泥路早鋪到了家門口,一條平平坦坦干干凈凈的道兒,幾彎幾拐就上了車去車來的柏油馬路,就進了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的四通八達的大車道。可他田大發(fā),回字溝村的老光棍兒,仍然生活在他的那條羊腸小道上。
一切都在發(fā)展,都在改觀,都在奔小康,連那羊腸小道上奔跑的不是雅馬哈,就是本田鈴木,一輛賽過一輛的摩托車,手把兒輕輕一按,就能沖出好幾丈遠,沖得不見了人影。只有他田大發(fā),還兩手扳著動物的角似的,騎著那輛破山羊,頭一沖一沖的,費力地哐啷哐啷,真像一只落伍的老山羊,可憐地蹦跶著。
他這是要出山,進城。
別人進城,是為了販賣些山貨,香菇,木耳,土雞土蛋,辣椒,黃瓜,西紅柿,高山蔬菜,綠色食品,總之是要去賺錢,做些小生意,可是田大發(fā),純粹是為了消遣。
鄉(xiāng)下的女人再變,再戒指,再耳環(huán),再黃頭發(fā),也永遠變不了身上的汗餿味兒,糞土味兒,那些讓人嗅膩了的青菜白菜的氣息。何況全村就那么幾個黃臉婆,看了幾十年的幾張老臉,不知省了多少頓剩菜剩飯,就是再餓,田大發(fā)也是連眼皮都懶得抬了。
好看的都在城里,都在那些蜂窩似的高樓大廈里。那些好看的女人,一走一大片,一來一大窩,就像一田連一田,一洼連一洼的還掛著花兒打著朵兒的黃瓜、西紅柿,一個比一個水嫩,一個賽一個光鮮。雖然都是人家的,都是有主兒的,但是,看看總不犯法吧?瞄一瞄總是可以的吧?再好的莊稼,只要長在田里,長在路邊,就沒有不讓人看的道理。于是隔三差五,這個騎著自行車,忙得像要去趕集的光棍漢,一到城門洞口,一到那個人多車多女人也多的地方,就高興得得了什么彩頭似的,顧不上汗流浹背,車還沒停穩(wěn),站架還沒打起來,喜悅的目光早就撒了出去,欣賞莊稼一樣,美滋滋地尋望著一個個花枝招展的娘兒們。
那時,就是他最幸福的節(jié)日。
十天,或者半月,田大發(fā)總要趕一趟縣城———為此,握著龍頭的手掌又不知磨了多少的繭;他除了站在城門洞口,站在大街旁饒有趣味地四處觀望,有時也逛逛超市,逛逛公園,但是他的逛超市,逛公園,都不是為了購物,為了去游個什么覽,觀個什么光,他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看女人,看年輕漂亮的女人,看不年輕漂亮卻一身洋氣的女人。有一回,在一家超市,他發(fā)現(xiàn)一個女導購和他貼在門上的年畫一模一樣,真像那個大明星,于是就多去了幾趟,多看了幾眼,多跟了幾步,沒有注意觀測的距離,也沒有注意觀看的分寸,更沒有注意自己的身份,結果,被人家發(fā)現(xiàn)了。
流氓!大明星猛地一回頭。
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自己奉若天仙的女人,那眉頭一皺投來的厭惡、鄙夷,比刀子還鋒利的目光,他就像一條忠心耿耿的狗,搖著尾巴跟著,冷不丁被主人狠狠一棒,重重一腳,哀號著提著一條受傷的腿逃離遠去。他是提著受傷的心,狼狽不堪地逃離了那家超市,那家近半年來,他一進縣城就要去報個到的地方,那個即便是為買一包快餐面,一瓶礦泉水,一袋洗衣粉,也要興沖沖騎上自行車,繞上好幾條街,去望上一兩眼的美麗的天堂。
此后,有一個月,不,有一個月零三天,田大發(fā)沒有進城了。他每次進城回來,都要撿起一根門口垃圾堆里燒過的黑柴棍,在那張美人頭像,帶日歷的年畫上畫上一筆,做上一個記號,這就跟他欄里出了幾擔糞,田里挑回了幾擔谷,要在墻上做個記號樣,這都是他生活中值得大書特書的一筆。那張貼在木板門上的年畫,已經(jīng)發(fā)黃了,褪色了,不知是風吹還是哪個調(diào)皮的孩子給撕去了一角,風一吹,呼啦啦地響。
沒有了進城的樂趣,田大發(fā)的日子就過得味同嚼蠟。他端了一碗飯,愁眉苦臉地有一口無一口地扒著,掃一眼那扇門上呼啦作響的半截年畫,那空了好長一截的沒有標記的日歷,想起城里人的冷眼和鄙夷,更有一種吐不出氣來的憋悶。突然,他一丟筷子,放下碗,站起身來。成天關在家里,狗也會發(fā)瘋。
在村里,能走走的,能散散心的,莫過于村口的河壩了。
在一條干涸的河道的入口處,不但集中了幾戶人家,還有保健室,代銷店,理發(fā)店。看病的,理發(fā)的,買點兒小東小西的,過路的,也有什么也不為,只為來湊湊熱鬧,找人打打牌,聊聊天,說說閑話的,總之一天到晚總會有幾個人,不像自己住的這個山彎,除了自己,就只有自己的影子,再沒有第二個會說話的人。這天,在家憋得慌的田大發(fā)來到了河壩,來到那些同樣是閑得無聊的人群中。可是他一來,就感到氣氛有些異樣,幾顆頭湊在一起,正在熱鬧地議論著什么,一見他,湊在一起的腦袋就散開了,散開的人們帶著憐憫的目光看著他。他感到納悶又心虛,擔心是不是在城里看女人的事情被傳到了村里,可又覺得不像,人們分明是在對他隱匿著什么,議論著什么,神態(tài)里的同情多于好奇。最后他總算鬧明白了,人們正在傳說一件新聞,鄰村剛死了一個老頭兒,七十八歲,裝進棺材時,一條腿彎著,怎么掰也掰不直,最后叭嗒一聲,生生給掰斷了,才合的棺。
這掰不直的原因,就因為死去的老頭兒是個老光棍,一輩子沒有沾過女人。
而他田大發(fā),將是第二人。
田大發(fā)像被劈頭打了一棒,這一棒的后果遠遠超過超市的女人剜他的一眼。這一棒不僅讓他想到了此生,還想到了來生,想到了陰間,想到了民間流傳的種種可怕的傳聞,一個人生不完整的人即將在陰曹地府忍受的種種煎熬、磨難。當這個沒有讀過什么書,對民間迷信的傳言深信不疑的漢子,無精打采回到家來,站在那張帶日歷的年畫前,面對年畫上那個女明星燦爛的笑臉時,他的一張臉卻像夜晚到來一樣,陰沉沉的。他望著畫像下螞蟻樣趴著的日歷,那排著隊的一個個即將到來的日子———過完那兩行,翻過這個年,他就五十歲了,在鄉(xiāng)村,到了五十歲,他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老頭兒,就只有等死了。他會像人們傳言的那個鄰村的老光棍一樣,躺進棺材時,腿都伸不直,棺也合不上。突然感到一陣心悸,一條腿一陣刺痛般地抽搐,他驚恐地低下頭,忙去撫看那條痙攣的腿,此前還青筋直暴的一條鋼筋鐵骨,此時已綿軟無力。山谷的夜色彌漫而來,一切明亮的景色都變得灰蒙。衰老,死亡,陰間的磨難,這一切讓人揪心的事兒,正一步步向他走來。
從沒有想到,竟然這么快就要老了!更有那從沒想到的可怕的結局,正張大了棺材樣黑暗的大嘴,蹲在山頭的某個凹處,等著他!
世上的很多事情并不公平,他自忖并非一個懶惰人,一個無能的人,一年四季的春耕秋收,他從來沒有落過一步,誰不說他是一個種田的好把式,是個勤快人!可就是說不上一個女人,結不了一個婚。他想,人家的命就是比自己好,人家干個什么都順,一干一個成,可他,不是虧本就是中途出了什么岔子。很多人種香菇,種藥材,販買販賣,都發(fā)了,蓋起新房了,騎上摩托了,可他,還是五六十年代的兩間土坯房,七八十年代的一輛自行車。自然,這還與他病了多年的老母親有關。可人家也有老娘,人家的老娘怎么就不病,怎么就不癱在床?這不是命是什么?按說,村里的光棍兒也不只他一個,可他這個光棍兒當?shù)米罡C囊,除了那幾個好吃懶做,瘸子癱子缺個零件少根弦兒的,哪個光棍兒不是表面上是光棍兒,暗地里不是跟那個女人有一腿,就是跟這個婆娘有瓜葛,唯有他,光得比人家晾衣服的竹竿兒還要光,一個節(jié)疤都沒有。難怪河壩的人們說起這事兒的時候,兩眼是分外的同情。
這同情讓他受不了,可是他也學不來那個油嘴滑舌的徐二狗,徐光棍兒,只要是個女人都想伸伸手,得手的自然是有,可是挨打的,被罵祖宗的也不少,他田大發(fā)發(fā)不起那個賤,埋在坡上的祖宗也受不了那個罪。也不是沒有女人看上他田大發(fā),看上他的忠厚老實,看上他的可以敲得呯呯響的身子骨,可是他除了給人家下力,背糞,抬石頭,就沒敢動過別的念頭。再好也是人家的,總不能像路過的畜牲見了莊稼樣,偷偷摸摸,趁人不注意伸嘴就是一口吧。
河壩那個開保健室的張瘸子張醫(yī)生的女人,倒是對他有過意。男人開著保健室,她開理發(fā)店,開代銷店,也是戒指耳環(huán)黃頭發(fā)。跟他理發(fā)的時候,蛇一樣的身子在他的身邊擦去扭來,給他刮胡子的時候,染成黃鼠狼毛樣的頭發(fā)都拂到了他的嘴邊。有一回,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他去為發(fā)病的老娘拿藥,敲開河壩那個保健室的門,才發(fā)現(xiàn)一幢房子里只有那個女人在家。女人蓬松著黃頭發(fā),乜斜著眼望著他說,他出診了,不回來了……女人說的時候,領口的一顆扣子不知什么時候脫了,露著胸口白花花的一大片,薄薄的衣衫罩著的兩座山峰,脹鼓鼓地顫動著,墜墜地就要向他壓來……
可最終,田大發(fā)把靠到懷里來的一場艷遇推開了。那個張瘸子,張醫(yī)生,這條讓人難舍難分的軟綿綿的肉身子的主人,人家挎著個藥箱,瘸著個腿,幾次上門去給自己的老娘打過針治過病,幾次都把老娘從閻王嘴里拉了回來。臉面可以不要,但良心不能喂了狗。田大發(fā)像丟開一包炸藥似的,把女人猛地一推,轉身跑出了門,跑進了一片風雨中。
在這個光棍漢的生活里,每天陪伴他的,是貼在門上的年畫,那一年一度的畫美人;是每隔十天半月,騎上幾十里的自行車,偷偷瞧看的那些城里的女人。他閉著眼睛,過煙癮一樣,回味著那些城里女人的模樣,氣味,不同于白菜蘿卜的全新的感覺。他調(diào)動所有的想象,把一個個單調(diào)無聊的日子過得豐富多彩。這種自得其樂的生活,直到那件聳人聽聞的傳言如晴空霹靂,把他從美夢中驚醒:就算他在夢中睡了一百個女人,那也只是夢,算不得數(shù),沒有沾過女人的邊兒,閻王爺照例不會收他,死時伸不直腿,到了陰間照樣也是個孤魂野鬼。
走路都是大步流星,下坡都是噔噔地跑著的強壯的漢子,中了彈一樣,一下萎了,蔫了,邁出的腳步也發(fā)軟了,帶瘸了。每當夜晚到來,望著門外那黑暗無邊的世界,那張著的黑黢黢的大口,他就越想越不安,越想越恐懼。在樓板的檁木吊著的一盞黯淡的燈泡下,這個漢子一臉悲凄地躺倒在床,嘴中嚼著一根稻草,雙手交叉枕在后腦勺,想著心思。突然,他試試探探地對空抬起一只腿來。會是左腿?會是右腿?這跟了他快五十年的一雙腿,抬起哪一條,哪一邊的身子都會一陣發(fā)麻,心頭都會發(fā)怵。一想到這其中的一條健全的腿,會給人生生掰成兩截,他心頭一慌,突地就了坐起來,胸口還怦怦直跳,額頭也冒出了冷汗。不行!必須要找個女人!
可是,去哪里找呢?張瘸子的老婆已不可能了。從那以后,有好幾回,去她的小賣店買煙稱鹽,或是找她剪頭,那女人話都不跟他說一句,也不拿眼瞧他,只瞧門口的狗。老媽去世后,他再去她的小賣店,當女人從柜臺上找他零錢時,他左右看了看,趁機一把抓住那女人的手。女人愣了一下,抽出了自己的手,對他嘆了一口氣,低著眉眼說,莫壞了你的名聲———好好成個家吧。
如此一來,真要找女人,就只有進城了。
多次的趕街進城,田大發(fā)知道要找女人就要去一個什么地方。在挨著城門洞口的一條小巷里,有一排半開半掩著玻璃門的店子,在鄉(xiāng)下叫理發(fā)店,在城里叫發(fā)廊。發(fā)廊里都是清一色的濃妝艷抹的小姑娘,和同樣濃妝艷抹的不再是小姑娘,卻分不清年齡的洋女郎。個個膽兒都大得很,嘴都涂得血紅,胸口都開得很低,都光著胳膊,白著大腿,只要朝那貼著花花綠綠的玻璃紙的門里望一眼,她們就會朝你招手,就晃著一身的白,招呼老鄰居老熟人似的,來拉你進門。
他知道那個地方是干什么的。在人們的傳言里,那種地方既骯臟又神秘,既不齒又令人向往。只要往那條小巷一走,他就會嗅見滿巷子的發(fā)水味,香水味,陰暗潮濕的霉味,肉體的味兒,還有不明不白的說不出來的味道。這滿巷彌漫的特殊氣息,既讓這個光棍兒感到刺激,又感到惶恐,騎著自行車哐啷經(jīng)過那條巷子的時候,他捏著自行車龍頭的手心,就會無故出汗,常常打濕了夾在指間的香煙頭。
在無數(shù)個孤衾難熬的夜晚,已不止一次對那地方做著種種幻想了,只是一覺醒來,一種蘇醒過來的是非標準,一種廉恥,一個鄉(xiāng)下漢子沒有什么見識的膽怯,還有傳說中的昂貴的費用———憑他娘!要一擔大米錢!曾經(jīng),徐二狗說起這事時,不無遺憾地啐了一口———都讓這個騎著自行車闖進小巷的漢子,不敢貿(mào)然踏進任何一扇花花綠綠的玻璃門。
算了!就當天旱了,發(fā)蟲了,天災人禍了,少收了幾擔糧食!
當夜深人靜,被欲望的烈焰炙烤得失去了理智的老光棍,一邊輾轉反側,一邊一次又一次地給自己尋找著理由,下著決心。可是頭一天晚上信誓旦旦做著決心的漢子,第二天來到縣城,照例只會把自行車匆忙的哐啷聲灑遍小巷,并不敢停留半步,頂多騎到了巷尾,半身夾在自行車上,停在那里摳著手掌里厚厚的繭,無限留戀又矛盾萬分地望一望那一扇扇無限神秘,半掩半開又花里胡哨的玻璃門。
就跟徐二狗說的,他是過干癮。
就跟徐二狗說的,他舍不得那一擔白花花的大米錢。
可是今天,田大發(fā)決定不再猶疑,他撫摸著那一條無緣無故突然痙攣的腿,那突然像麻痹似的半邊腰身,想到了自己的生死大事,死后必須要有一個囫圇全尸,來生也不再做孤魂野鬼!
他從床上跳了下來,在頭頂那盞燈泡搖曳的燈光下,他趴在床底下,從一個隱秘的角落掏出一方木盒子,吹了吹上面的灰,然后拿出一個布包,布包里就是他的全部存款,全部家當。當他跪在地上,一層層打開布包,看著這些辛辛苦苦,省吃儉用攢下的一張張潮濕發(fā)霉的鈔票,那一張張整整齊齊的百元大鈔,那些大家稱的紅腦殼時,他又猶疑了。存下這些錢,是為了防老的,是為不備之需的。可現(xiàn)在,就是不備之需。不說是一擔大米,就是兩擔大米,他也得花!這已不是為了難熬的欲望,而是在為自己通往陰間,通往來生鋪路。不能到了來生,人人都走的水泥路,行的柏油道,自己還走著石碴路,泥巴路;別人都騎摩托,他還夾著自行車;別人老婆孩子熱熱鬧鬧,他還孤家寡人冷冷清清。他田大發(fā)生前發(fā)不了,死后還要低人一等?今生已是這樣不如人了,來生還不能與人站著比高矮?
一種壓抑已久的悲憤,在他心頭燃燒,他想起自己孤凄彷徨的單身漢生活,想起淪為一個另類飽受的歧視和冷眼,他帶著祭奠般的悲壯,懷中抱著那個木盒,一身灰地從地上爬起來。
第二天,人們看見多日不露面的田大發(fā),又騎上自行車進城了。這回進城與以往不同,以往見人就打招呼,逢人就是一陣清脆的鈴鐺,滿臉過年過節(jié)的容光和喜悅,可是今天,那龍頭上的一張臉,鐵青得可怕,也嚴肅得可怕。腮幫兒咬得緊緊的,滿臉剛毅沉思的神情,仿佛在做著什么重大的思考和決定。這個一臉心思的人,只顧哐哐啷啷地騎車,有人喊他,也像全然沒有聽見。
在村人疑惑的目光里,田大發(fā)又來到了縣城。但他仍然不敢大搖大擺跨進那些半掩的玻璃門,他剛朝一間發(fā)廊里望了一眼,一個光著大腿的女子就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他趕緊騎上自行車逃走了。這一天,他走到哪兒,都感到特別的不自在,感到滿城的目光都在盯望著他,所有的人都在指點著他的脊背,都在譏笑他這個無用又不要臉的老光棍。
是的,他不再年輕了,如果只有二十歲,三十歲,甚至四十歲,他都會不在乎,頂多弄頂帽子往頭上一扣,再往下一拉,像電影電視中搞地下工作的,遮住半個臉,想往哪個店子里鉆,也就一閃身一抬腿的事兒。可是,他快五十歲了,胡子都白了。他摸著自己的臉,扯下一根白了半截的胡子,拿在手中盯望著。已是白胡子的老頭了,怕是那些發(fā)廊的小姑娘要叫自己爺爺了,自己這樣做,是不是有損陰德?
秋天已過完了,街兩旁的樹葉都在打卷了,風也帶尖帶剌了,一陣風吹來,打卷的樹葉蟲子一樣掉下來。這秋天一完,一年就又要結束了,不能等了。田大發(fā)把自行車停放在小巷口,猶猶疑疑地靠在自行車上,在風口遲疑了好一會兒,凍僵的左手搓著右手,一邊心思重重地望一望那巷子深處,又望望城門洞口依舊熱鬧的人們。城門洞口一年四季都是熱鬧的,比村口的河壩熱鬧多了,有擺地攤的,有補鞋的,有修配鑰匙的,還有一年四季都在那里下棋打牌的。這時候,幾個下棋打牌的見這家伙老在那里磨磨蹭蹭,又不過來看熱鬧,時不時地朝那巷子里面伸長脖子望,就好奇地看看他,又低下頭去說著什么。人家該不會說他是個———田大發(fā)的臉就掛不住了,一條腿忙一翹,就又匆忙上了自行車。
可最終,田大發(fā)又轉回到了小巷口。當他推著自行車繞著縣城漫無目的轉悠時,看見了一起車禍。在一個十字路口,一輛摩托車鉆進一輛大卡車的底下,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倒在血泊中。當他望著從救護車上下來的醫(yī)生護士,伸出手指在倒在地上的漢子鼻下試了試,就收了擔架,停止了搶救,囑咐家屬辦理后事的時候,田大發(fā)就想,就是上刀山下火海,這次無論如何也要進一回發(fā)廊,今天活著,說不定明天就跟那漢子一樣,兩腿一蹬一生就完了。況且,那些進出發(fā)廊的,不光是年輕人,還有一些提著茶瓶的老干部,離退休的公家人,明里打著幌子來城門洞口兒下棋打牌,暗地里也會偷偷往發(fā)廊里鉆,他就看見過好幾回,還瞄見一個老頭抱著發(fā)廊里的小姑娘在親嘴。那個老家伙,可比他老多了,走路腿都在打趔了。不斷為自己找理由打氣的田大發(fā),在傍晚到來,在城門洞口下棋打牌的四散而去,在匆匆回家的人們無暇他顧的時候,他又悄悄潛回小巷,左右看了看,把自行車停在一個不為人注意的角落,朝那早已瞄好的,在巷口的拐彎處,最不起眼的一家發(fā)廊,小偷一樣,踅進了那扇半掩的玻璃門。
老板娘一屁股塌在沙發(fā)上,張開的雙腿前是一個燒得紅彤彤的電爐子,正在烤火,看電視。依她的經(jīng)驗,這下班吃飯的時候是沒有什么客人了,突然門口一暗,從門外跳進個人影來,嚇了她一跳,仔細一看,有些驚訝的臉慢慢就笑了。這不是那個怪怪的,常騎著自行車在巷子里轉悠的鄉(xiāng)巴佬嗎?就帶著職業(yè)的微笑站起來,招呼道:大哥請坐———
進門來的田大發(fā)有深入虎穴的感覺,他仍然感到緊張,緊張得搓著汗津津的手,摳著手掌里厚厚的繭子,見了這個穿著時髦,涂著猩紅的大嘴的半老徐娘,一時竟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來了,一雙眼也無處可放,一扭頭,又望見了墻壁上臥著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天!身上是一塊布片兒也沒有,和這面前的女人一樣,一雙眼毫無顧忌地盯望著他。田大發(fā)的頭嗡的一聲,像是炸開了,炸得他渾身燥熱,不僅手心里流汗,額頭也是一片水珠了。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是來———剪個頭———
店主人不慌不忙遞來一杯熱茶,見他手足無措的恍惚樣兒,猩紅的嘴兒一咧就笑了。
理發(fā)都不會說,還剪頭!真是個鄉(xiāng)巴佬!她接待過的鄉(xiāng)巴佬很多,都是些進城打工的,莫看是鄉(xiāng)下人,出來打幾年工,變得比城里人還油滑,還精于計算,真是雞蛋里頭算得出骨頭,又想討便宜,又不想掏錢,耍的那些小聰明真讓人哭笑不得。如果這是一位進城來打過工的,在城里待了幾天的,稍微有一點見識的,都會知道遍布發(fā)廊的這條巷子,其實并沒有哪一家會剪頭理發(fā)的,會這個行當?shù)恼婀Ψ虻模瑫闹皇悄切┐蠹也谎远鞯睦戆l(fā)之外的事情。可她江水仙例外,之前是正兒八經(jīng)開過理發(fā)店的,是從師學了藝的,現(xiàn)在像她這樣的有真本事的,不多了喲。
江水仙笑著,把這個什么也不知道的土包子讓到椅子上,彎下身子,從柜子里掏出久已不用的一條白布圍裙,抖了抖,給他罩了上去。看他一無所知的緊張樣,顯然是從來沒有下過水,可不要把上門來的生意嚇跑了。根據(jù)她的經(jīng)驗,只要是進到這些店子里來的,都是心里裝著不安分的小九九的,越是沒有見過什么世面的,到頭來心性兒就是越足,越舍得大把花錢。這就跟做什么上癮一樣,新上癮的人勁頭兒是最足的。不過什么事都講個自愿,你不進來,你不愿意,她也不勉強,也勉強不得,天下的很多事情都只有男人勉強女人,哪有女人勉強男人的不是?
江水仙很久沒有施展她的理發(fā)手藝了,感覺有些生疏了,再說,天天坐在那里也坐得腰酸腿軟,正好可以活動活動手腳,就愉快地給這個闖進門來的鄉(xiāng)巴佬理起發(fā)來,一邊和他聊著。頭沒有理完,就把這家伙的情況打聽得一清二楚:住在離縣城二十多里的回子溝村,那是個前幾年落后近幾年富裕了的小山村;快五十歲了還是個單身漢,也沒有什么親戚;近幾年種香菇木耳,雖沒有賺到什么錢,但是保他一人的生活還是綽綽有余。憑心而論,江水仙根本就沒有把他當作一條大魚,連蝦也沒有算,見他滿腹心事又老實巴交的樣兒,出于好奇,出于無聊,才跟他多聊了幾句,多費了些口舌。給他理個發(fā),剪個頭,只當活動了一下手腳,做了一回義工,扶了一回貧,此后也沒有要把他叼住的心思,當給他洗、剪、吹,一套程序全部做完,送他出門時,也只是禮節(jié)性地說了一句,田大哥,再騎車從門口過,進來坐坐呀!
的確,從此以后,這個騎著自行車進縣城的鄉(xiāng)下漢子,這個老光棍,再也不去城門洞口看女人了,隔三差五進趟城,那輛破自行車也哐啷哐啷地直穿城門,直朝這條小巷的“好再來”發(fā)廊里來。女主人甜蜜蜜的一張嘴兒,笑盈盈的一雙眼,早已讓他不能自拔。
這個可憐人,從來沒有一個人關心過他,仿佛他從來就不是一個人;從來沒有一個女人,一個漂亮的女人跟他像有說不完的話,那些體己的話,他在超市望了那個女人一眼,那個像電影明星的女導購員一眼,人家就恨不得踹他兩腳,還罵他流氓。只有這個叫江水仙的女人不嫌棄他,體諒他,夸他一個人過活還真不容易,還照顧癱瘓的老娘上十年,是個真孝子。這個城里的女人一邊跟他拉家常,一邊給他剪頭,讓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熨帖,尊貴,愉悅———這與在河壩上張瘸子老婆的理發(fā)店,完全是兩碼事。
女人給他剪好了發(fā),送他出門時說的一句話,更讓他又驚又喜:原來常常騎著自行車,煞有其事地從這巷子里跑過,竟讓這個女老板注意到了;原來自己也是一個還能引起別人注意的人,不是一條可有可無的狗!而這個慣于甜言蜜語的女人說出的一句奉承話,更讓他心里樂滋滋的:田大哥哪像快五十的嘛,頂多看上去四十歲,身材又好———我早就注意到你了喲!
當天回家,田大發(fā)就在那個空白已久的門畫掛歷上,重重地畫了一筆,一邊畫圈,一邊吹著口哨,那個圈在所有的標記中畫得最醒目,又圓又大又黑。連他的那條狗,也不知道主人遇到了什么喜事,也望著往門上畫的主人,歡快地直搖尾巴。
原來男人也是要靠女人鼓勵的,女人的一句話比扒進肚里的三碗飯還要管用。沒見過世面,拘謹膽怯的鄉(xiāng)下漢子,哪分得清哪是真話哪是恭維,哪是招攬生意的職業(yè)語言,女人的幾句迷魂湯,就把他灌得不知東南西北了。可是,正是這些迷魂湯,讓他再跨進這個發(fā)廊時,見人就像矮一截的佝僂的腰桿兒挺直了,也不再無措地搓著他的手,摳著掌里的繭了,他大膽地回答女人的話,也敢直面那猩紅的嘴,雪白的頸,那水一樣晃動的胸脯,也敢大膽地掃一眼這個發(fā)廊,發(fā)廊墻上的裸體畫了。自信的感覺,節(jié)日般的感覺又回來了。從那發(fā)廊里出來,騎上他的自行車出城回家的時候,“今兒老百姓啊真呀真高興”的口哨,吹了一路,那難聽的刺耳的自行車的哐啷聲,頭一回成了歡快的伴奏。
到晚上上了床,才記起把要辦的最重要的事兒又忘了。不過他不后悔,有飯吃不嫌晚嘛!他捏了捏腿,也不覺得那腿的痙攣了。他愉快地對空伸屈了幾下腿,又成鋼筋鐵骨了。什么人死了伸不直腿,哄人的!這不,沒有跟女人怎么樣嘛,好了!玩雜技似的,愉快的田大發(fā)把伸出被子的腿,絞了幾個花樣兒,臉上是一臉的幸福。
他幸福地想到自己認識了這個叫江水仙的女人———在他的眼中,真像個仙女似的,人長得好看,脾氣也好,雖然也是城里人,可人家對他這個鄉(xiāng)下漢就是不一樣,一說一臉兒笑,一口一個田大哥,給他理個發(fā),刮個胡子,都是輕言慢語的,手頭又輕又柔,也不像張瘸子的女人繃著個臉不愛說話,一雙手像刨田的釘耙,刨得人頭皮生痛。一時又慶幸自己終于勇敢地跨進了人們傳說的地方,有一種打開了另一扇生活之門的興奮與喜悅:在那個世界,并不像人們傳言的骯臟,也不像自己想象的可怖,更沒有看到什么深不可測的陷阱。那是一個收拾得很干凈的地方,比張瘸子老婆的理發(fā)店干凈多了,沒有—點兒鄉(xiāng)下常見的尿片屎片,酸餿的衣物或是腐爛物的氣味,有的只是各種洗發(fā)液的香氣,不知名的香味,城里人生活的氣息,看看人家那墻上貼的畫,說是什么世界名畫,人家城里人就是有文化!一想到自己年年只會往門上貼個大美女頭像,就感到自慚形穢。
在窗外呼呼的寒風中,躺在床上的漢子頭一次沒有感到長夜的難耐和寒冷,他蓋著一床破舊的棉被,沉浸在幸福的回味中。這個閉著眼睛的家伙,想著想著就在暗夜里露出了微笑。他回憶著那個城里女人種種的溫暖,回憶著種種全新的體驗:回想剪好頭后,是如何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讓那女人把自己的后腦勺抵在她軟綿綿的胸前,給他按摩著頭的模樣。他有一種喝醉了的感覺,感到身子都飄了起來,而頭頂著那個柔軟的部位,就像觸電一樣酥麻,讓人陶醉。
那天,當他從衣兜里掏出早已準備好的那一疊錢,心想這最低也要二三十元的時候,人家卻只收了他六塊錢。而河壩的張瘸子的女人只剪個頭,就要收五塊的。
為什么只收六塊錢呢?
顯然,是跟那張瘸子的女人一樣,對自己有了情意。
這種感覺讓田光棍喜出望外,又精神煥發(fā)。他知道那個叫江水仙的女人死了男人,是個寡婦,他可以大膽去愛,也正好可以配雙成對。每隔三五天,他就會哐啷著自行車,從鄉(xiāng)間的羊腸小道,騎上那條通往縣城的柏油大道,自行車的后架上,不是一包新鮮的香菇,一包才采摘的木耳,就是拴著一只土雞,或者用糠殼兒稻草裹著的一盒土雞蛋。村人們見這個并不講究的家伙突然收拾得如此整潔,變得如此容光煥發(fā),雞窩似的頭發(fā)剪理一新,還上著發(fā)膠,一根根兒梳得跟剛生的一塊麥苗樣整齊,就隔著院場,對忙著騎車路過的漢子開著玩笑:田大發(fā),是不是在哪兒說了個婆娘啊?什么時候請我們喝喜酒啊?
喝喜酒的事兒,田大發(fā)還沒有什么把握,可要說有了一個相好的女人,田大發(fā)還有幾分自信。自從那一回在“好再來”理過發(fā)后,他每次進城都要到那相好的發(fā)廊里去坐坐,每一次去都不會空著手———這是他對那女人的感激,心意的表白,委婉的追求,求婚的手段。見了這些香菇木耳土雞蛋,那個叫江水仙的女人先前還忙著拉開那個抽屜,捏出幾張錢來,田大發(fā)攔住了,攔得生氣又生硬:這都是我自家產(chǎn)的———瞧不起人怎么的?那女人聽了,猩紅的嘴唇就一笑,就笑納了。女人的一張笑臉,比什么都重要,都讓人幸福。女人的一笑,都足夠他回味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只要是家里有的,田大發(fā)就會朝那里搬,就連新收的大米也要送一袋到那“好再來”去。后來,見田大發(fā)搬了東西進來,正跟人洗頭或吹發(fā)的江水仙也不推辭了,下巴朝某個角落一翹:放到那里去!不知道的,還以為來的是個專門搬送東西的伙計。
什么都好,都讓人喜歡,田大發(fā)就是不喜歡這發(fā)廊里有客人。莫看這些客人穿得比鄉(xiāng)下人光鮮,一個個人模狗樣,可比鄉(xiāng)下人還不知恥,還下賤。在村里,在河壩里,在張瘸子女人的理發(fā)店,大家開個玩笑也講究個分寸,還看有人無人,可這里,不管有人無人,也不管摸的是不是地方,想伸手就伸手,想動腳就動腳,就跟狗撒尿一樣不看地方。
田大發(fā)剛發(fā)表了不滿,那女人就變了臉:你是我什么人!你給錢養(yǎng)活我?
只要這樣一說,臉紅脖子粗的田大發(fā)就會干咽兩口涎水,低下了頭。
不知什么時候,在心底,田大發(fā)已經(jīng)把這個女人當成了親密的人,自家的人。雖然除了來剪剪頭,來刮刮胡子,那女人心情好時把他的頭抱抵在自己的胸前,給他按摩幾下,兩人還沒有真正的肌膚之親,可是那個女人親口對他說,如果她想再嫁人,就要嫁一個像他這樣忠厚可靠的。
說話間已是大冬天了,山坡上已在落雪了。這天,田大發(fā)迎著寒風騎了二十幾里路程,又去看他的相好。穿過了城門洞,來到了小巷,把自行車停在了“好再來”發(fā)廊的門外,從車架上提下一捆包心的白菜,菜葉上還沾著雪粒。上次來時,江水仙就說,現(xiàn)在山區(qū)的高山蔬菜才是綠色食品,沒打過藥的,吃起來放心。江水仙正彎著腰給自己洗頭,見田大發(fā)提著白菜進來,就一手擰著那把長長的蛇樣的頭發(fā),歪著頭說,你給我提到廚房去吧。
從廚房里出來,田大發(fā)坐到沙發(fā)旁邊的電爐子旁,張開兩只手掌烤著。騎著自行車,腳、身上倒還曖和,掌龍頭的手指卻凍成了一排冰棍。他有十多天沒來了,在家里挑糞,排洋芋。見女人在洗頭,感到自己的頭皮也一陣發(fā)癢。頭發(fā)也要剪一剪,洗一洗了,感覺里面全是風吹的塵沙。
他想叫女人也給他洗一個頭,可是今天,這個女人想要的,已不只洗洗頭這么簡單。洗個頭能弄幾個錢啊,偶爾洗一回兩回,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要她天天給人洗頭,給人剪頭,那這個店子還不開塌了?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小姐,生意一直是不咸不淡的,客人有要求,她只有自己上陣,可不管怎么打扮,怎么涂抹,怎么做假,松垮的皮肉總趕不上小姑娘的瓷嫩,老牛也愛吃個嫩草呢。她知道,這個巷子里就數(shù)她的生意最差了。這天,除了兩個進來說說淡話的,一個老熟人進來請她刮了個胡子的,生意基本沒有開張,水電費、房租費、生活費,一天的費用都還沒有賺回來。正在為這事兒苦惱的時候,田大發(fā)提著一捆白菜進來了。
洗好了頭,梳理著蛇一樣長發(fā)的女人,從鏡中看見田大發(fā)坐在對面墻角的沙發(fā)上,手伸在電爐子上烤著,一手摳著另一只手掌里的繭子,兩眼一眨不眨地望著貼在墻上的裸體畫,就知道這個光棍在想女人了。也好,該他給老娘做做貢獻了。
于是給田大發(fā)洗頭的時候,這個女人的身子比平時靠得更緊,洗得噴香的一頭長發(fā),時而拂到了他的臉,有意無意,讓他觸到一些突出又柔軟的部位,說話的時候,嘴也湊到了他的耳朵上,再給他刮胡子的時候,還在那額頭上親了一口。果然,只這么幾下,這個家伙就有些把持不住了,臉紅了,氣粗了,小心翼翼的手,也老鼠似的,一下從圍裙布底下跑了出來。
田大哥,今天你可要照顧一下我的生意呀!洗完了頭,江水仙從身上拿開那一雙已得寸進尺的手,從田大發(fā)頸上取下那面剪發(fā)的圍裙布,抖了抖上面的頭發(fā)說。
田大發(fā)的一雙手討到了好處,又高興又激動,心想有一個相好真好啊。發(fā)也剪了,頭也洗了,好處也得到了,就收回那雙老鼠樣越試膽越大的手,準備插進褲兜,要掏錢付賬了,見女人這么一說,插進褲兜兒的手就愣住了。
照顧生意?照顧什么生意?
女人就打了田大發(fā)一下,畫得濃濃的眉眼斜瞅著他:你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走,給我開個張,去捶背。
田大發(fā)又驚又喜,幻想了多少回的事兒終于來了,可又不敢想象會是這樣,這樣簡單,這樣隨便。在女人的催促下,他不安地望著發(fā)廊,望著那扇半掩的玻璃門。女人幾步走過去,吱呀一聲拉上了。沒有人會來的,走!
女人便拉著他的手,進了里面的一間光線暗淡的小屋。
這個從沒有接觸過女人的老光棍,一切章法都不得要領,很快便草草收了場。外面的寒風正吹打著玻璃門窗咯咯做響,他總覺得有人在敲門,有人會闖進來,說不定就是公安局的!他三兩下套好了衣服,提起褲子正要跨出那間陰暗的小屋,女人卻伸出了手:咹?
他望著女人伸著的手掌,一只胖墩墩的沒有血色的手,一時意識到有什么不對勁。兩人相好了,睡個覺還要給錢?一時又覺得這親兄弟也要明算賬的,人家開的是店鋪,做的是生意嘛。便忙哦了一聲,去掏錢,可結果更讓他尷尬萬分,他出門是從不多帶錢的,就像今天,只打算來稱幾斤鹽買兩瓶醋的,也就只在兜里裝了不到二十塊的零錢。
什么?沒有錢?老娘———女人一聽,火了。
突然躥高的嗓音,把田大發(fā)嚇了一跳,這個女人怎么說變臉就變臉?他朝門外望了望,生怕別人聽見,一面忙低三下四,可憐巴巴地說,過一天,不,明天,明天就送來行嗎?
江水仙皺著眉頭哼了一聲,起身收拾自己。剛才她被弄痛了。這個王八蛋,以為是在山上撬石頭,挖田呢。
哪,到底要多少———錢———田大發(fā)一只腳跨在門坎外,忐忑地問。
女人收拾著床鋪,發(fā)現(xiàn)上面還有田大發(fā)身上帶來的泥碴,弄臟了才洗過的床單,便有些惡意地說了一個數(shù)字。
這個數(shù)子把田大發(fā)嚇了一跳。這哪兒只一擔大米,是大半邊豬屁股了,夠自己肉酒肉飯過個冬了。想到只這么一小會,還沒有一支香煙的工夫,這么些大米、豬肉全拋灑了,田大發(fā)一時十分后悔,就苦起了相,皺起了眉。就像在吃湯圓,自己還沒有來得及嚼一下,就滾滾燙燙地全下喉嚨管了———不,還不如吃湯圓,吃湯圓是裝進了自己肚皮的,可這———看著女人翹著屁股在那里整理床鋪,一陣邪火又躥了起來,就把邁出門檻的一只腳收進來,轉身走過去,伸出了手———那是掏錢也要掏個夠本兒的意思。
原想這個家伙多少會有些錢的,沒想到真是個窮光蛋,開一個張還是個賒賬的,真他娘的晦氣!收拾床鋪的女人正懊惱的時候,田大發(fā)的手從背后伸了過來。剛才正是這雙手,弄得自己生痛,這是他娘的一雙什么狗爪子!女人一下抓住伸到胸口的手,轉身站起來,拿到眼前看。這一看更讓她氣不打一處來:不僅布滿了硬繭,奓裂了刺人的裂口,還骯臟不堪,那從不修剪的指甲里裝滿了污垢,可能還殘留有他昨天掏糞排洋芋的欄糞吧。想到剛才這只手在自己的手上肆意橫行,突然感到一陣惡心:把你的臟爪子給老娘洗洗去!
田大發(fā)自己伸手看了看,也感到手指甲里的污垢不堪。他嘿嘿地干笑了幾聲,目光就在發(fā)廊里尋找,他是想找一個臉盆,找一瓶熱水。正當他四處觀望的時候,啪的一聲,江水仙把半塊肥皂丟到了他腳下。
天井里有水管!
田大發(fā)一望,屋后面果然有一個小天井,天井里伸著一個落著雪粒的自來水龍頭。
寒冷刺骨的冰水淋上手掌的時候,田大發(fā)打了一個寒噤。他仰望天井上空,風已停了,一陣帶著雪籽的雨雪從天井上空灑了下來,也叮叮地打在那條冰冷的水管上。
田大發(fā)是在夜色降臨,在漫天的夜幕絞灑著冰冷的雨點中,騎車回家的。出了城門沒有多遠,下一個并不大的坡時,極少摔跤的田大發(fā),竟然從自行車上摔了下來,摔了一個倒栽蔥,摔在路中央,人倒在一邊,自行車的兩個輪子朝天轉著。一輛輛的汽車、摩托車按著喇叭,繞路而過,坐在摩托車上的還回頭望著這個倒霉蛋,幸災樂禍地笑。狼狽的田大發(fā)從地上爬了起來。
還好,就只手掌上擦破了一點皮。這點皮算得了什么,在田里坡里做事,沒有不這里擂去一塊,那里劃破一塊的。可田大發(fā)望著一雙受傷的手,卻疑惑又恐慌。就是這雙手,剛才沒有抓住龍頭抓住這只破山羊的角,才讓他摔了下來。這個車龍頭對于這雙手來說,算得了什么?一兩百斤的木頭,一兩百斤的石頭,兩手輕輕一抬就離地多高了,可是今天,真是出鬼了,一個輕飄飄的龍頭,下坡的時候竟然撐不住了。
這雙手,已麻了,木了,僵了,像不是自己的了。剛才在發(fā)廊小天井里的水龍頭,田大發(fā)把這雙手洗了又洗。如果是平時,再臟再黑,伸進水里沖一沖,擺一擺就算完事了,可是為了討好那個女人,在女人惱怒、挑剔的目光里,田大發(fā)趕緊認真地搓著,洗著,像洗著從地里扒出來的泥苕,從灶口取下來的熏膀。肥皂打了一遍又一遍,搓了又搓,洗了又洗,還用女人丟在水龍頭邊刷洗鞋子的刷子,在手上的那些溝溝壑壑里刷,又撿起地上的一根牙簽,在那一個個指甲縫里剔。他害怕這個女人不高興,不理他,害怕兩個多月前,超市那觸目驚心的一幕再次重演。那些女人可以不再去看,那個超市也可以不去,可是這個地方,這個女人,他不能因此一刀兩斷。當他一個個指甲剔洗干凈,站起僵硬的雙腿,頭頂著一層雪粒,把一雙同樣已凍洗得僵硬麻木的雙手,討好地伸給那女人檢查時,屁股塌在沙發(fā)上,胯中夾著一個電爐子,一邊烤著火,一邊打著毛衣的女人,不耐煩地說,去去去,洗得再干凈也還不是一雙狗蹄子———我看狗蹄子都比你干凈!
田大發(fā)討了個無趣,悻悻地站在一旁,搓著一雙凍僵的手。可這手,就像兩塊木板,兩塊石頭,搓上去毫無感覺。他就伸到女人胯中間的電爐子去烤。
還沒伸過去,女人就揮來打毛衣的鋼針打了他一下:還把這雙狗蹄子伸來干什么?還不回去?
田大發(fā)只好朝手心里哈了兩口氣,出門去推自行車。可人一上去就覺得這自行車騎著有些不對勁,有些不聽使喚。地上已積了水,積了鹽似的一層雪籽,車輪有些打滑,更有那一雙手,不靈活了,抓不住了,簡直就不像是自己的了,手臂搭在車龍頭上,感覺就像支著兩根木棍。
車摔壞了,踏板也脫了,田大發(fā)掏出隨身帶的一把鐵起子,好一陣鼓搗。那一把修自行車的鐵起子,他攜帶在身邊好多年了,跟他的自行車一樣,都上銹了。別人兜里鼓脹脹的,裝的是手機。他的兜里也鼓脹脹的,裝的卻是修自行車的工具。摔了一跤后,再跨上自行車的田大發(fā),再也不敢狂蹬快跑了。時時一陣喇叭聲,往來的汽車、小轎車、摩托車,一馳而過,掃來一陣寒風,濺起一潭積水,閃亮的車燈照亮了貼著路邊、哐啷哐啷的一個殘兵敗將的身影。平時騎得快,田大發(fā)感覺不到這天氣的寒冷,可今天由于手腳不靈,路又打滑,車也壞了,腳下便不敢用力快蹬,越騎越冷,加上穿得單薄,一件薄襖子內(nèi)是兩件單衣,風直朝身子里灌。啊,有一件毛衣就好了。有一件毛衣箍在身上,一定暖和。他又想起女人打毛衣的樣子,那是一種安詳?shù)募业母杏X。田大發(fā)嘆了一口氣,騰出一只手,時時掩一掩灌著風的領口,想著哪天也去買件毛衣來穿穿。
平時不到兩個小時就到了家的,這天卻騎了三個多小時,待跨進家門時,人都快凍成了冰棍。當天夜晚,田大發(fā)就感到全身發(fā)冷,腿腳無力,頭昏腦漲,總之是全身的不適、不自在;更為自己那不到半支香煙的工夫就花去了兩擔大米、半邊豬屁股的錢痛心萬分,也全然忘記了要在那門上的日歷上記上一筆。田大發(fā)躺在床上,身上蓋了兩床被子,由于寒冷,由于痛心,身子還像打擺子似的不停地顫抖。
這個習慣了節(jié)儉,從沒這么揮霍過的莊稼漢,一想起蒙受的巨大損失,就比剜去了心頭的肉還要難受。盤算去盤算來,只有再排種兩廂洋芋,把那塊已荒了幾年的田再種起來,才能做些彌補,才能讓自己好受一點。于是已經(jīng)結束了排種洋芋的田大發(fā),又到那塊荒了幾年的一塊坡地里去耕種。當他背著糞筐,去豬欄里背糞下底肥的時候,剛伸出手要去掏糞,一見一雙個個指甲洗得發(fā)白的手,一時又猶疑了。這雙手讓他想起了那發(fā)廊,那氣味,那女人。可也是這雙手,讓他感到了身子的極大不適,還有身心的巨大傷害。他是真心想跟那個女人好啊,想討她的喜歡啊。他懷著惋惜又痛苦的心情,不得不把洗得干干凈凈的手,再次插入糞土中。
可是,當他背起一筐糞的時候,突然感到了身體的不對勁。平時,背起這樣一筐糞上那個坡的時候,連大氣也不會喘一下,然而今天一上肩就像千斤重,腿也軟得像一根竹片,撐得直打顫,好不容易強忍著把一筐糞背上田堤,內(nèi)衣全濕透了,人也張著嘴,進氣趕不上出氣,胸口也風箱一樣,一起一伏,呼啦得快要炸了。
田大發(fā)明白,自己是病了。
第二天,自從老娘去世后,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踏進張瘸子的保健室的田大發(fā),頭一次坐到了那個病號椅子上,隔著一張放著一疊處方簽的陳舊的桌子,面對那個赤腳醫(yī)生。
這幾年,鄉(xiāng)村保健室、村級衛(wèi)生所的生意是一年比一年差,如果不是老婆還開著個代銷店,開著個理發(fā)店,這個簡陋的村保健室恐怕早要關門大吉了。交通方便了,人們的身上也有錢了,真有什么病,摩托車一騎,就往鄉(xiāng)里縣里的醫(yī)院了,而且這幾年農(nóng)村實現(xiàn)醫(yī)保,搞新農(nóng)合,非要到鄉(xiāng)醫(yī)院縣醫(yī)院,那指定的醫(yī)院看了才能報銷,這村一級的衛(wèi)生室保健室,就只能撮撮蝦子,無非是個頭痛腦熱的來弄幾粒丸子,打個針也還要猶疑再三,指望來病人弄幾個錢,還不如去打打牌,斗斗地主!
正為保健室的生意犯愁的張瘸子,回子溝村保健室的資深赤腳醫(yī)生,一見前段時間總像裝著什么好事,見人嘿嘿笑著的田大發(fā),今天卻滿懷心事,愁眉苦臉地跨進門來,嘴里一哦,心里就樂開了。早聽說這家伙在發(fā)廊里弄了一個相好的,三天兩頭朝城里跑,人家?guī)е截涍M城是去賺點錢,他倒好,自己沒有蛋,沒有雞,還自己掏錢,四處買了去討好那個婆娘。嘿,他的錢能往那個洞里塞,就不興給我這保健室做做貢獻,獻獻力量嗎?
張瘸子一邊聽田大發(fā)訴說自己的病情,一邊心中早打定了主意。田大發(fā)剛一說完病癥,張瘸子就站起身:你等等!忙著一瘸一跛地走過去,關掩了門,關住了門外的吵鬧和好奇。門外有打牌的、下棋的,還有理發(fā)的、站在代銷店柜臺前買東西的。他們探頭探腦的,早有無聊的好奇地望進來。
見張瘸子突然神秘兮兮的樣子,田大發(fā)有些不解,不解的目光隨著一走一跛的張瘸子,又回到桌子對面的坐位上。張瘸子一臉嚴肅,你是不是沾了女人?
田大發(fā)一愣,即刻黑臉變成紅臉了。
沾了女人后,還沾了生水?
田大發(fā)一臉的窘態(tài),可看見張瘸子盯望他的兩眼,嚴肅得絲毫沒有取笑他的意思,就只好老實地點了點頭。
我說,伙計,你這個病就重了,就不是你說的,簡簡單單吃兩顆丸子就能解決的了!
那我這是———田大發(fā)緊張起來,滿眼的惶惑。
癆病!肯定是癆病!張瘸子態(tài)度堅決地說,又站起身來,手背在那件沾滿了茶漬和一些不明污點的變色的白大褂上,在狹小的診斷室里踱著步。田大發(fā)兩眼跟著那一瘸一跛的晃動的身子,望著那白大褂的吊襟一走一扇,扇得他六神無主。他曾經(jīng)從老人們,一些過來人的三言兩語中,聽說過這種奇怪的病,可他難以相信會發(fā)生自己身上!
把手伸過來!張瘸子又坐回到桌對面的位子上,推過來一個臟得變了色的布墊子,那是專給病人墊胳膊用的,號脈的。田大發(fā)遲遲疑疑地伸出手。
你口中無味,腳下如綿?
田大發(fā)點了點頭。
你眼中似醋,黑夜作燒,白晝常倦?
這些半白半文的話,田大發(fā)望著張瘸子,似懂非懂,但他捕捉到話里有發(fā)燒的意思,就趕緊點了點頭。
張瘸子就又緊跟一句:你下溺連精,嗽痰帶血?
這句話田大發(fā)不太懂了,瞪大眼,張大嘴,望著張瘸子。
溺下帶精,就是———嗬!張瘸子做出連這也聽不懂的不屑的樣子,然后就說:經(jīng)常跑馬,畫地圖!
田大發(fā)的臉就燒到耳根了。做光棍的幾十年,沒有哪一回不白天看見了標致的娘兒們,晚上會做那種事的,至于說嗽痰帶血,就是因為咳了好多天,昨天到田里背糞腿軟無力,今天早晨起來又吐了一口痰,發(fā)現(xiàn)痰中有紅紅的血絲,這才慌了,下到河壩來,想到保健室弄幾顆丸子吃的。
見幾句話就讓田大發(fā)老實得頭如搗蒜,額如啄食,張瘸子就摔開了給田大發(fā)把脈的膀子,伸出一根指頭朝田大發(fā)點了幾點,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呀你———
田大發(fā)已嚇得縮著身子:我這———病,好不好治?
說好治也好治,說不好治也不好治!你沒有聽說原先有個叫什么皇帝的,不到三十歲,就是這種病要了他的命的?
田大發(fā)聽了臉色煞白,毫無血色的兩片厚厚的嘴唇顫動著,一雙眼死魚樣乞求地望著張瘸子。張瘸子說,要想活命,就按我說的辦,趕緊吃藥!先抓兩副藥回去熬了喝喝看———不過話說在先,這種藥貴是貴點兒,可命要緊是不是?
張瘸子一面說,一面抓起那桿久已不用的藥秤,走向墻角的那排貼著發(fā)黃的標簽,滿是灰塵蛛網(wǎng)的藥材抽屜。
隨著一陣沉寂久已的,清脆歡快的沖筒聲響之后,田大發(fā)提著兩包中草藥離開了保健室。張瘸子背著兩手,歪著頭,一只腳板在地上悠閑地拍打著,從門里望出去,望著這個身體棒得敲得響的家伙,終于也像一個老病號樣,提著兩包中藥,一步一步地趔趄著,下了他的階沿坎。
從來沒有得過什么病的田大發(fā),感到自己徹底垮了,就像大水泡到田坎一樣,張瘸子的幾句話,就讓堅固的堤壩嘩啦啦全塌了。色癆,傳說中可怕又丟人的疾病,竟然烏鴉一樣兩爪釘落到自己頭上了,趕都趕不走啦。下了張瘸子保健室的階沿坎,頭頂上那明晃晃的太陽也像布滿了不祥,大災已至的憂愁,壓得他腰也伸不直,腿也打顫了。按張瘸子說的,自己以后是什么重活也不能干了,背糞,扛石頭,抬木頭———可這些事兒不做,喝西北風去?擔憂和陰影,如同千斤重的石頭一樣,沉重地壓在他的胸口,讓他發(fā)漲,發(fā)悶,仿佛一口氣就要喘不過來,自己就要死了。
死亡的恐懼牢牢地扼住了他———什么死了伸不直腿,他寧愿用一雙腿的代價,來換取他還年輕的生命!他還不到五十歲,他至少還有三十年的活頭,還可以收三十年的高粱,排三十年的洋芋,還可以守著一個熱騰騰的火鍋,喝上三十年的小酒,吃上三十年的大米飯,抽上三十年的煙。他點上一支香煙,貪婪地叭了一口,突然感到,曾經(jīng)難耐無聊的生活竟是這么的可貴,未來的日子也是那樣的讓人難以割舍。猛地,他幾把摁滅抽了一半的香煙頭,裝進上衣兜里,騎上自行車,飛奔回家去熬藥。
以后的日子里,他多半會出現(xiàn)這樣突然的匆忙,在山坡上勞動,或是走村串戶,跟人說著說著話,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大事,火急火燎地飛跑回家,推開門就抱起桌上的那個大藥罐,對著喉嚨一陣猛灌,仿佛那個會來取他壽命的惡魔就伏在他身子里,會從他的喉嚨里伸出爪來,他要用這黃連似的苦藥將它驅趕回去。田大發(fā)的藥比張瘸子交待的還要喝得勤,張瘸子叫他一副藥熬三遍,他至少要熬五遍,張瘸子叫他一天要喝三頓,他至少要喝六頓,張瘸子要他一頓要喝一碗,他恨不得一頓喝三碗。他喝得胃液直翻,眼珠直瞪,突然一陣咳嗽,嗆得眼淚鼻涕一塌糊涂。那一天,當他抱著藥罐喝完了藥,癱坐在椅子上,挺著脹大的肚子,脖子一伸一伸地打著嗝,一臉無奈凄苦地望著大門,望著那張貼在大門上的撕了一角的年畫。風一吹,那年畫簌簌作響,就像畫上的女人幸災樂禍的嘲笑。田大發(fā)惱怒地從椅子上一跳而起,沖了過去,可撕到下面那滿標記號的日歷時,他又停住了。
那日歷記滿了每次到“好再來”時,留下的喜悅與溫馨。他恨女人,他落到這步田地,全是可惡的女人給害的。可是,要具體到恨哪一個女人,要恨那個發(fā)廊里的江水仙,他又猶疑了。
過了年,開了春,田坡上的油菜花開得一片片,黃燦燦,年前排下的洋芋也破土發(fā)芽,不幾天就長滿了梯田,一塊塊綠得發(fā)亮。一切都朝氣蓬勃,都精神煥發(fā),唯有田大發(fā)還是一身病態(tài)的蔫萎樣。咳是早已不咳了,就是胸口還壓著塊石頭,還是腿子發(fā)軟,四肢無力。癆病的恐懼仍壓在他的胸口。
你這不是癆病是什么?藥還是要吃!張瘸子不由分說,又給他開了兩包藥,又花了一百多塊錢,用去了一張紅腦殼。冬去春來,田大發(fā)不知從那木盒里掏出了多少張紅腦殼了。
張瘸子的女人,仍是守著個代銷店,守著一張寬大的理發(fā)椅,有人買東西就做點兒小買賣,有人來理發(fā)就抖開白圍布。見這田大發(fā)面色蒼白,又從男人藥鋪里提了兩包中藥出來,就趁他買幾包快餐面的當兒,嘆了一口氣,小聲說道,你也不到別處去看看———
田大發(fā)正要離開,聽了這話就愣了,正想問個為什么,突然這女人扭頭大聲說,來了來了!原來又來了個剪發(fā)的。
田大發(fā)把兩包中藥吊在自行車的龍頭上,急著要回家去熬,那給人剪頭發(fā)的女人這時提醒似地咳嗽了一聲。田大發(fā)就想,是啊,憑什么他張瘸子說是什么病就是什么病?這一副藥就是大幾十塊,就算是這個病,說不定別處看也便宜些。田大發(fā)突然覺得靈光一動,一拍自己的額頭,怎么早沒想到,貨也要比三家的嘛!他感激地望了望那個正跟人剪頭的女人一眼,騎上車,準備到縣醫(yī)院去檢查檢查。
一路騎著自行車,田大發(fā)一時感激起張瘸子的女人來。人長得是差點,可人家心眼好,可惜了,自己本可以和她相好一場的,卻錯過了機會。自從得了這個病,別人的眼里全是譏笑,嘴里全是看熱鬧的嘲諷,只有這個女人是真真切切的關切,是憐憫,是同情,可這同情也讓人受不了。一時他又惱恨那個發(fā)廊的江水仙,是她害自己得了這種難于啟齒的病,她竟然還不知道,一時又恨天下所有的女人,一時又覺得自己恨得毫無道理,是自己害了自己。正當他胡思亂想,騎著自行車快要走完那段出村的羊腸小道,就要上岔道,上進城的柏油馬路時,田大發(fā)手閘一捏,吱的一聲停了下來。
他不想去那些大醫(yī)院。一是路太遠,這來回幾十里的路,上坡下崗的,一雙腿想起來就發(fā)軟———這個時候,已不是當初去看女人的勁頭了。自從張瘸子說他得了癆病要注意休息,他就很少騎車進城了。二是上個醫(yī)院很麻煩,這里掛號,那里拿藥,那里看病,把人都轉得暈,那些醫(yī)生護士,對鄉(xiāng)下來的更是一臉的不耐煩。老娘在世時,他帶老娘到縣里看了一回病,慪了一肚子的氣。何必要睜著眼把錢往那里送!田大發(fā)翹著一條腿,騎在自行車架上,往柏油馬路兩頭望了望,當一輛滿載貨物的大卡車,嗚的一聲,一陣風地朝縣城的方向駛去時,田大發(fā)決定,到與這個貨車相反的方向去,到鄰村的一家保健室去找人看看再說。聽說那里有一個年輕的醫(yī)生,才從市里進修回來的,西醫(yī)看得很不錯。
這所有的村衛(wèi)生所保健室大概都是一個樣子,建在人口相對集中的地方,可也沒什么病人,人倒是有幾個,但都不是來看病的,都是來聊天玩樂的幾個閑人,圍坐在那里打牌,下棋,或者爭論著什么。那個保健室的醫(yī)生,田大發(fā)去時,是人家把他從牌桌上叫下來的。
什么病?那個蓄著個八字胡的年輕醫(yī)生,一見面就問。
田大發(fā)這次學乖了,沒說是什么病,只說自己是不是感冒了,怎么就不見好。一邊還狡黠地引導說,我這是不是流感啊?
可人家根本不順著他的路子來,只是問,在哪里看的?
田大發(fā)回答了。
吃了些什么藥?
幾味中藥,田大發(fā)背都可以背出來了:肉桂,附子,麥冬,玉竹,鱉甲———
還沒說完,八字胡笑了。當這鄉(xiāng)村醫(yī)生別的本事都可以沒有,但拿得出臺面的幾個藥方卻千萬要記著。他一聽這藥方,兩只小眼睛眨了兩眨,就知道那個同行的伙計把這位倒霉的仁兄,在當作什么病挖錢了。他噗地撕下一張畫得龍飛鳳舞的藥簽,遞給田大發(fā):治你這病,我這兒倒有特效藥———也不貴———
田大發(fā)打斷他問:你說我這是什么病?
那八字胡笑著說,老哥子,不知道你這是什么病,我還能開衛(wèi)生所嗎?
田大發(fā)離開那個鄰村衛(wèi)生所時,先前蒼白的臉就慢慢變黑了,黑得沒有一點希望了。他心事重重地騎著車又回到回子溝,回到那個冷清的家。路過河壩理發(fā)店的時候,張瘸子的女人提著把剪刀,關切地站在門口給他打招呼,他也沒有聽見,只是垂著頭,騎著車,想自己的心事。去的時候,還希望是張瘸子診斷錯了,這半年里的一疊紅腦殼是白出了,或者根本就不是他說的那種病,只不過是大家都會得的什么感冒,頭痛腦熱的小毛病。可現(xiàn)在看來,倒是自己錯了。老醫(yī)生小醫(yī)生,看中醫(yī)的看西醫(yī)的,人家得出的都是一個結論;這病是板上釘釘,想推都推不掉了。
全村的人,除了張瘸子的女人半信半疑地瞅著他,不相信這么好的身體,根本不可能亂來的人怎么突然就得了這種病,其他的人,滿村的人,都確信這個光棍得了可笑的病,治不好啦。
人們當著他的面取笑他,背后也指指點點議論他,全然把他當作了一個飯后茶余的開心果。他的苦惱,他的痛苦,說出來只能給人增加笑柄,他曾經(jīng)嘗試過想給人講一講,訴訴自己心底里的苦悶,可人們只對他得病的過程,對那些得病的具體細節(jié)感興趣,他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只會被人們篡改成新的笑話,新的版本。唯一能說上話的是張瘸子的女人,可那里人多嘴雜,好不容易逮住了一個說話的機會,一句話還沒有說完,那女人就砍刀似的一刀砍下來:活該!田大發(fā)就打了個嗝,不認識似地望著那女人,剩下的半句話也咽了回去。他不知道,這女人正惱他呢,一番好心好意他不領情,卻去城里找女人,找野雞。未必她連野雞都不如?
唉,不提了。那個鄰村保健室的醫(yī)生八字胡,說得比張瘸子嚴重得多,說他這種病是一時半會看不好的,吃中藥根本不頂用,只會耽誤時間,要想好得快,從根上治,只有吃他的西藥,打吊針,不然就會越拖越嚴重。幾顆丸子,一瓶吊針,又花去了一百多。可那八字胡說,這一治就是一個療程,沒有十天半月的沒有效。為城里那個發(fā)廊的女人,他是連一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了,張瘸子的女人也得罪了,不理他了,有限的積蓄也花光了,床底下的那個木盒子里,連幾個分分錢也全倒了出來。他已經(jīng)在向人借債了。
到了這一步,他覺得有必要該向那個女人,那個發(fā)廊的江水仙說說了。他不是想找人家的什么麻煩,也不該去找人家的麻煩,一切都是自討的,自己不發(fā)癢,不發(fā)賤,不跨進那個玻璃門坎,會有現(xiàn)在的這個麻煩事嗎?張瘸子說,他得這個癆病,全是當時一雙手洗拐了,如果完事了不沾生水,不蹲在那個天井里用冷水,用冷得扎骨的結了冰的自來水洗自己的這一雙手,就會沒事,至少也不會這么嚴重。全是一雙手洗壞了,一洗洗上了這種病。他攤開自己的一雙手掌,看見的是滿手的繭子,受傷的疤痕,還有過度的勞動已經(jīng)變了形的關節(jié)。這雙手接觸的是堅硬的石頭,粗糙的木頭,夾帶著荊棘的柴禾茅草,腐爛的肥料,一年四季離不了的泥土,各種形狀的粗糙的農(nóng)具。當然,還有那唯一的一次,全然不同于泥土農(nóng)具的記憶。看著這雙手,想起這雙手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另一種勞動,另一個世界的山坡,草地,溝壑,想起那個女人曾經(jīng)有過的體貼,本應該仇恨的光棍漢,心中又蕩滿了柔情。一想到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曾經(jīng)的熱情,笑臉,那清甜的一口一個田哥,干涸的水田一樣,田大發(fā)的心中又被涓涓的細流灌滿了。
自從張瘸子說他得了那種病后,他就強迫自己不再去想那個女人,也不再時時把這一雙手抬到眼前,抬到鼻子底下,去追尋記憶。可是,也許是春天到來讓人情思涌動,也許是他在這個村里根本就沒有一個可以訴說心思的對象,也許是那個鄰村的醫(yī)生再一次證實了他的病癥,讓他感到了一種孤獨的絕望,使他再一次想起了那個城門洞口的小巷,小巷里那個“好再來”發(fā)廊,發(fā)廊里的曾經(jīng)的溫情,自己也滿懷過的希望。病號一樣,披著一件舊棉衣的田大發(fā),在春天的陽光照到那半扇大門的時候,又站在了大門口,盯望著那個被自己撕去了一半的年畫,那年畫下標記了只有他懂得含義的日歷。他撫摸著那一個個做著圓圈的記號,就像撫摸著一粒粒春天里生長著的種子,他那蒼白的臉上,漸漸生長著紅潤。在對往事的回憶里,這個漢子又是一臉的陶醉,一臉幸福的幻想。
久已不進城的田大發(fā),決定再進進城,再去看看希望可以吐一吐心思,曾經(jīng)也寄予了無限柔情的女人。他把閑置已久的自行車搬到陽光照耀下的院場里,檢查了車閘、車龍頭,腳踏板上了機油,捏了捏輪胎,掏出那把生銹的鐵起子,敲了敲鋼圈的鋼絲,然后一轉車軸,清洗一凈的鋼輪,就呼呼地轉出一道熠熠的光環(huán)。收拾停當,又像扳住動物的角似的,掌著龍頭,正要一步跨上自行車時,突然田大發(fā)又想起了什么。他一手握著自行車龍頭,另一只手翻開手掌來看了看,厚厚的嘴唇咧開笑了,臉上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就又停好自行車,攤著兩只手忙著進屋,忙著倒水找香皂。他怕人家一見自己的這雙爪子,柳眉就又皺了起來,好不容易會一次面的情緒又破壞了。
一雙手洗得干干凈凈了,翻過去翻過來,沒有一點糞土的痕跡了,放在鼻下一嗅,濕潤潤的全是一股子香皂味了———那次從江水仙發(fā)廊里回來,專門到張瘸子女人的代銷店買了一塊香皂———田大發(fā)這才放放心心地騎車出門。
算起來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沒有進城了,沒有到江水仙的發(fā)廊了。那一次的第二天,田大發(fā)不顧頭天晚上的頭痛腦熱,果然就把“捶背”的錢送去了。那一天,田大發(fā)承認自己的態(tài)度不太好,也許是頭天回去,半路上摔了一跤,也許是頭天晚上作寒作冷的根本沒睡好,也許是自己對這個女人懷有某種幻想,自己在一心一意地對待她,她卻仍把自己當外人,非要在錢的問題上斤斤計較。第二天進了城,進了“好再來”,掏錢時,動作就帶上了怒氣。那天,田大發(fā)去得很早,小巷里很多門店還沒有開門,一兩只剛發(fā)燃的煤爐子,在巷口裊著嗆人的白煙。江水仙也剛開門,正對著墻上的鏡子梳頭,打口紅。見他進來,瞄了他一眼,照舊忙自己的,沒倒茶,也沒讓坐。田大發(fā)更生氣,不就是兩百塊錢?啪的一聲,圈成一筒的鈔票摔在鏡子下的柜臺上。
你他媽的摔哪個?沒想到,女人的氣比他還大,手中的梳子一下摔在地上,摔成了兩截,倒豎著柳眉就破口大罵。
田大發(fā)一愣。以往見的都是這女人的滿臉笑容,無限溫柔,從沒見過如此的河東獅吼,忙嚇得一個趔趄,倒退著身子奪門而逃。
又過了兩天,田大發(fā)騎著自行車去了,給那女人提了一簍土雞蛋,說要過年了,這雞蛋給她做雞蛋糕。女人坐在沙發(fā)上,打著毛衣烤著電爐子,似沒看見面前還站了一個大活人。田大發(fā)又惴惴地從身上掏出一個精致的木盒子來,里面裝著一把梳子———這是他找了好幾家店子才買到的,試試探探地伸到女人的面前,很體諒地說道,你那把梳子沒有用了吧———只顧低頭打毛衣的女人這才抬起頭來,可也只瞟了他一眼,目光在他那穿得單薄的身子上停了停,想說什么又忍住了,又低下頭打她的毛衣,只是淡淡地吐來一句,放柜臺上吧。
后來,他又去了兩次。那時,他已經(jīng)在喝張瘸子給他開的又苦又澀的中藥了,他想把自己的病給這女人說說,可是一望那一張不冷不熱的臉,就忍住了沒有開口。那最后去的一回,江水仙倒是認真地給他剪了發(fā),洗了頭,還用刷子認認真真清了一遍他身上的碎發(fā),完了說,以后沒有什么事,你就不要來了……
這已是年前的事了。幾個月來,他一直克制著自己不進城,不再到那個讓人魂繞夢牽的地方。他也想聽張瘸子的話,不能再想女人,可有時也由不得自己,說不想不想的,躺在被窩里還是要想,直想得心頭發(fā)軟,鼻子發(fā)酸。他想起有一回,洗了頭發(fā)后,他坐在理發(fā)椅子上,站在后面的女人在自己的胸口墊了一塊毛巾,然后把他的頭抱在她胸前按摩,聽他講從小失去父親的苦難,與癱瘓的母親相依為命的艱難,聽著聽著,把他的頭就抱得更緊了,還眼圈兒紅紅地說,唉,你跟我一樣,也是苦命人……想到這里,這個堅強的漢子,竟然蒙著被子,娘們似的哭了一場。
哭過之后,田大發(fā)就決定要去見見這個讓他心軟也心酸的女人,說不定哪一天,就因為那難于開口的病,一覺睡了再也不能睜開眼了。沒有想到,自己好不容易下了決心,再次來到縣城,跨進“好再來”,熱臉卻貼上了冷屁股。當他一步跨進江水仙的發(fā)廊,抑不住的喜悅去尋望那個女人時,江水仙還以為又來了客人,先是熱情地打招呼,可一扭頭是他,熱情招呼的神情就消失了,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哦,老田你來了。
望著那女人見是自己,就先變了臉色,田大發(fā)很不高興。在這以前,在那次以前,這女人一見面就田哥長田哥短的叫得清甜,只幾個月,自己就老了,就不是田哥,成老田了?難道那癆病還真是厲害?田大發(fā)望了望鏡中的自己,果然是一副胡子拉碴,心事重重的蒼老像。
田大發(fā)就覺得,自己更應該把滿腹的心事告訴她。可是看著這女人照舊是冷冷淡淡,帶理不理的樣子,田大發(fā)清了一下喉嚨,咽了一口,就又堵回了要說出來的話,不安地口干舌燥地舔了舔厚厚的嘴唇。
才出來的新鮮香菇,給你拿了一點來。他站在那里,朝鏡子里正梳頭的女人,提了提手里的一個塑料袋子。
田大發(fā)進城來賣了一簍子香菇,特意留下一些一般大小的、新鮮的來給這女人做見面禮。每次來見這個女人,總要帶些什么見面禮,這已經(jīng)成了他的習慣,仿佛他不是來進發(fā)廊,而是來走親戚。
女人背對著他,仍面對鏡子梳妝打扮,這時望了一眼鏡子里的田大發(fā),望了望他提在手里的一袋香菇,什么表示也沒有,既沒有叫他坐下,也沒有給他泡茶,更沒說一句客氣話,只顧拿著口紅盒涂著嘴,突然扭頭朝里屋喊:王哥,還沒有休息好啊?你要回去吃中飯了!
原來這屋里還有人?田大發(fā)好奇地扭頭一望,果然聽見里屋那個小廂房里咳嗽了兩聲,一會兒出來一個人,穿著一件灰白色的羽絨服,像個退休干部,一邊走,一邊用手梳著頭頂僅剩的幾根白發(fā),一邊戴上帽子。
洗個手。那人說。
哦,有熱水!
田大發(fā)看見江水仙一邊忙著扭開那個熱水器,一邊還找來一條干毛巾站在一旁伺候著。
那男人洗好手,要出門了,江水仙記起什么似的,拿起沙發(fā)角上的一個玻璃茶瓶,王哥你的茶杯。這是田大發(fā)經(jīng)常看見的,城門洞口那些打牌下棋的離退休人員常帶的,快要水瓶膽大的茶杯。似乎瓶兒越大,越是什么身份的標志。那灰白羽絨服的老男人接過了茶杯,隨手捏了一下江水仙的屁股蛋。江水仙嘻嘻地笑著,王哥,經(jīng)常來呀,那男人一腳已跨出了門,似乎是再說話已不方便,就只示意地揮了揮手。
還他媽的王哥!喊王大爹都嫌老!一旁的田大發(fā)嫉妒得快要瘋了。不要臉的老雜種,正是從他睡過的那間暗淡的小廂房里走出來的!
看那花白的頭發(fā),看那發(fā)皺的面皮,看那佝僂的背影,怎么也不像個“哥兒”,竟還當著人的面動手動腳!田大發(fā)臉上鐵青,從那老頭子走出廂房的神態(tài),從剛才兩個人的表情,從他以往的經(jīng)驗,田大發(fā)知道這對狗男女做了什么了。
自己也從那個陰影窄狹的廂房里出來過,可得到的待遇完全兩樣。憑什么我洗手就是冷水,就是那個自來水管,這個老不要臉的就是熱水?就是因為洗冷水,洗出了病的!怒火在他的心頭一躥而起,手里的一袋香菇就朝地上一摔:給我剪個頭!田大發(fā)一屁股坐到玻璃鏡前的椅子上。
店主人送走了客人,轉身坐到了沙發(fā)上,拿起沙發(fā)上常打的那件毛衣,望了望田大發(fā),自己又伸開虎口在上面拃了兩拃,像是在量長短,然后兩根針子上下錯動著,只顧打起毛衣來。
給我剪頭!
田大發(fā)坐在椅子上,從鏡中看見江水仙并沒有動,只顧打她的毛衣,更惱了,嗓門也提高了。
直到這時,那女人仿佛才聽見他的話,皺著畫得濃濃的柳眉說,叫你不要來了不要來了,怎么還來?
田大發(fā)沉著臉,無賴似的繼續(xù)嘟噥說,給我剪頭。
女人邊打毛衣邊說,你們河壩里不是有剪頭的嗎?你自己回村里去剪———我今天有些不舒服。
田大發(fā)猛的掏出一把錢,往那鏡臺上一摔:老子有的是錢!
女人見了那賣香菇的三塊五塊一疊臟兮兮的零鈔,停下錯動的鋼針,輕蔑地笑了:你有錢,你有好多錢?你這賣香菇的錢是準備還人家的債,還是準備買化肥種子的?
被女人戳穿了底,田大發(fā)一陣難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哼哧著一時說不出話來。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從椅子上走下來,走到沙發(fā)前,向打毛衣的女人伸出兩手:
你看,我的手———是不是比以前干凈了?他在女人的眼前翻著兩只手掌。出門前,我可是足足洗去了半塊香皂!
田大發(fā),你什么也別想了———趁早給我回去!
女人厲聲對他說了一句,又低下頭打她的毛衣。
看來,這女人是真不打算跟他交往了。田大發(fā)失望地退回到椅子上,望著鏡中打毛衣的女人發(fā)愣。她以前打的是件紅色的,這回卻是黃色的,這件黃色的毛衣跟她的個頭很不相稱———說不定是給哪個相好的野男人的吧?想到這里,田大發(fā)就更難受,那一上一下的鋼針,就像一下下地全戳在他的胸口。他喜歡這個女人,曾一度奢望兩人能湊成一個家庭,但很快知道自己是一廂情愿,是不可能,可不知為什么,自己還是一有空就想往這里來,像是管不住自己的兩條腿。他愛看她笑,愛她說,也樂意她搶白他的小脾氣。他不想好不容易見到一個喜歡的人,就這么算了,他總想討她的喜歡,討她的高興。他也知道,自己的辦法很笨,很蠢,也不會有什么結果,他送去的那些白菜香菇,說不定自己前腳走,人家后腳就扔了。他也知道,自己不該嫉妒,也沒有權力嫉妒任何人,可一見這個女人跟人家親熱,他的心頭就像著了火,怎么撲也撲不滅。他想,心頭的這場大火遲早會毀了他。
我,快要———死了。
坐在理發(fā)椅上想心事的田大發(fā),突然感到難受。他想起了自己的病,想到了沒有任何希望的生活,突然就說出了自己的感受。
打著毛衣的女人,抬頭望了他一眼。她不是不知道這個男人對自己的癡情。可她硬起心腸說:你死不死和我什么相干?這世上哪個人不死?
就這樣,田大發(fā)絕望地更加孤獨地走出了小巷。當他騎著自行車出城門的時候,心中是從未有過的空落。從前,他進一趟縣城,總有一種滿載而歸的喜悅,總是懷著一種激動人心的什么秘密,可現(xiàn)在,是什么也沒有了,任何可以留戀可以回憶的東西,就像冬天里樹上的葉子一樣,一片片吹走了。
路過河壩的時候,他停下自行車。自從認識了江水仙,自己的頭就沒有讓這河壩里的女人剪了,等也要等到進縣城的機會,好找個堂皇的理由去見見江水仙,跟她說說話。可現(xiàn)在,人家不愿意再見他了,連半句話也懶得跟他說了。一想到女人那張絕情的臉,田大發(fā)的心就一陣陣作痛。上了幾步臺階,快要跨進代銷店的門了,張瘸子的女人已起身來迎接了,突然,田大發(fā)又轉了身。不行,憑什么聽那女人的,憑什么她說了算?老子的錢又沒有屎,憑什么不給老子剪頭?
田大發(fā)怒火中燒。這個頭,還非要她給老子剪不可!不是這個婆娘要老子洗個什么手,洗冷水,怎么會得病?把老子害了,就不想惹我了?還說什么死不死與她無關!老子倒要看看與她到底有沒有關!田大發(fā)睜著血紅的眼睛,像牛要抵架似的,滿眼都是仇恨。
當田大發(fā)再次出現(xiàn)在縣城的那條小巷,出現(xiàn)在小巷的那家最偏僻的發(fā)廊“好再來”店里的時候,是第二天的黃昏。他要的就是這個時候。街上已沒有什么人,巷子里也很難見一個路過的人影,連巷口里成天守在那里的幾個騎麻木的,這時也騎著他們的摩托車回家了。城市里的小巷,春天與冬天本沒有什么太大的區(qū)別,都是一樣的荒蕪,一樣的雜亂,一樣的寒冷,可這個小巷,巷邊卻有一株不知誰植的瘦弱的桃花,在料峭的春風中開放著,標志著早春,又一年四季輪回的來臨。
發(fā)廊的女主人正坐在沙發(fā)上,望著門外那株瘦弱的桃花生悶氣。就在剛才,一隊工商稅務公安的聯(lián)合檢查組對她的發(fā)廊進行了檢查,給她下發(fā)了幾張?zhí)幜P單,這幾張?zhí)幜P單足以讓她傾家蕩產(chǎn)。檢查的人告訴她,有人舉報她的發(fā)廊進行不正當?shù)臓I業(yè)行為,通知她明天一上班就到派出所去,等候調(diào)查。她知道,自己的發(fā)廊算是開到頭了,自己賴以生存的門道已經(jīng)破產(chǎn)了。她正在想著明天該怎么去應付那派出所的人,還想著日后的生活出路,還有那更要她命的,兒子的讀書已到了花錢的關鍵時候,她又該怎么辦,沒有注意一個滿臉尋釁,眼露兇光,頭發(fā)胡子長得如同兇神惡煞的人,已經(jīng)坐到了那個鏡前的椅子上。
給我剪頭!
完全一副命令的口氣。
坐在沙發(fā)上發(fā)愣的女人慢慢抬起頭,見是田大發(fā),不由皺了皺眉頭,你是從哪里進來的?不是說叫你以后別到這里來了!
給我剪頭!來人不由分說。
———回你村里去剪!
坐在沙發(fā)上的田大發(fā)站了起來,冷笑了兩聲,然后舉起一雙泡洗得像死人樣的腫脹的手,翻過去翻過來地自己看了兩遍,仿佛是很欣賞那幾根長長的白生生的指甲,然后伸到江水仙的面前,這回洗干凈了吧?我用福爾馬林泡的!我知道,你是只賣×不剪頭的———
女人呼地站起來,隨手抓起一個沙發(fā)墊子劈頭摔過去:去死吧你!
田大發(fā)頭一偏,躲過了突然的襲擊,恢復到原位的臉更是一臉的猙獰:好,我倒要看哪個先死!說著從身上掏出了那把修自行車的鐵起子,一下扎了過去。
倒在沙發(fā)上的女人,驚愕地望著田大發(fā),又慢慢扭頭,同樣驚愕地望著扎進自己胸口的那把粗壯的鐵起子,然后凄然一笑,也好,死了好———她盯望著田大發(fā),皺緊的眉頭似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這些地方,你本不該來的———她的手在沙發(fā)上一陣摸索,抓住了那件她常打的黃色毛衣,要遞給田大發(fā),昨天才打起———不知合不合你的身……她凄然一笑,舉著毛衣的手突然像折斷一樣,連同毛衣一起掉了下去。
小巷兩旁的人家,已經(jīng)在吃晚飯了,安靜的巷道突然傳出一陣動物般的嚎叫,大家忙端著碗伸出頭來。一個胡子拉碴的鄉(xiāng)下漢子,正抱著一個頭發(fā)長得垂到地的女人,一路狂奔,沖出了巷口。
不久,在回子溝村的河壩那塊熱鬧的地方,當?shù)氐墓膊块T舉行了公捕大會,公捕的對象除了兩個偷雞摸狗的,還有就是這回子溝村出的頭一個殺人犯。來看熱鬧的人們個個興奮異常,無聊的生活總算起了一場大浪。他們議論著,感嘆著,惋惜著。圍觀的人群突然一陣騷動,潮水似的往兩邊倒去,故意殺人犯田大發(fā)戴著手銬,從人群中押上了警車。只有張瘸子的女人沒去湊熱鬧,她怔怔地站在代銷店門口,望見被押上大卡車的田大發(fā),穿著一件晃眼的衣服,一件從沒見他穿過的黃色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