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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槍聲

2014-04-29 00:00:00郭海鴻
文學界·原創版 2014年7期

1

老黃給老“五四”壓上子彈,插進腰間的槍套,收腹將皮帶勒緊了一個扣眼,對著鏡子搓了搓手,呵出一嘴巴熱氣,仿佛在對鏡子里那個理著平頭的老民警說:今天可別讓我開槍,在河唇鎮老子可沒用過一粒花生米。

在河唇鎮工作轉眼快三十年,從跟班的手下到所長,他沒動過一次扳機,這不是說他的功夫有多超群,而是小鎮上沒發生過需要動槍的大案。這回例外,是因為要配合深圳來的同行實施抓捕。“老黃,他們微沖都帶來了,我們可不得掉以輕心,”昨晚縣局領導在電話里再三叮囑,“酒可別喝了,好好準備明天的戰斗。”

“戰斗個屁,就喜歡虛張聲勢,”對于上峰的指示,老黃大部分時候僅聽一半,再浩大的聲勢,到了河唇鎮,最多算個屁大的小事。這就是地理條件給他的優越感,公安系統人人都往縣局擠,往繁華的大鎮調,他近三十年不挪窩,別人不愿意來河唇鎮,可他從部隊轉業一來就不想跑了,把根扎了下來。這回可不是這里發生了大案,而是外出人員犯案后潛逃回來,深圳警方一路追來了,他們這是對友軍的配合。

近天黑時接到縣局電話,老黃正在喝酒,被迫放下酒杯。他把所里幾個后生召集起來開了個會,以最高保密的規格把行動部署下去。他讓幾個手下換上運動衣,開上那輛半舊的警車,故意在鎮府門口停留了一下,對著河唇街放言,說應上級指示,到縣局參加籃球集訓。事實上,車子開出河唇鎮后,他們會按照所長的點子,棄車分頭從各個路口返回,蹲守自己的哨點。

這叫做虛晃一槍,麻痹敵人。老黃要求他們要盯住的不僅是從深圳潛伏回鄉的嫌疑人孔三,還有一路追來的深圳警察。他是這么認為的,孔三回來了,只要不打草驚蛇,根本不擔心跑掉,而深圳來的同行則極大可能背著當地警方,私下動手。盡管縣局領導說,深圳來人已經被安置在縣城,吃好喝好,就等明天統一行動,他還是多長了副心眼。他覺得,要在自己的地盤上抓孔三,就得要讓一切弄得順理成章,動靜不要過大。別說是深圳來的,就是北京警方來人,他一樣堅持這個原則。在后來跟鎮長匯報時,兩人竟然所見略同。

鎮長開始甚至不同意抓孔三,他不相信這個河唇青年在深圳會干那些事,準確而言,他沒說服自己,將孔三的成功形象跟販毒這個字眼聯系起來。

“事實如鐵,”老黃說,“我也不相信,只是,刑偵工作講的是證據,有足夠把握了,人家才會直殺過來。”

鎮長搖頭,道:“知道你一直懷疑孔三,六月那時你去深圳,名義上是看望他,跟他喝酒,實際是摸他的底,對不對?”

“我們有工作紀律,”老黃提醒鎮長,“懷疑歸懷疑,這回跟我們沒有關系,是深圳要抓他,這是兩碼事。”

“我知道是兩碼事,卻是同一個人,”鎮長陷入良久的沉思。“販毒,可是殺頭之罪。”

他們同時想到了一個人,他就是北堡村主任孔林。他們一致想到,相比于抓捕孔三,要讓孔林信服并且配合,顯得更難一些。在老家北堡村,除了孔林,孔三眼中誰都不算事。

談到這里,他們似乎遇上了共同的感情瓶頸,需要通過恰當的方式來突破它,于是,老黃再弄了一瓶酒,和鎮長喝了一半,他們一起回顧孔林在河唇鎮的影響力,分析孔三依賴孔林的原因。比起鎮長來,他老黃可算得上是河唇鎮的一本老詞典,他從孔三的不幸身世談到孔林對他的大義幫扶,再談到孔三這些年在深圳發跡后對家鄉公益事業的支持回饋,讓鎮長大為感慨。

“正如你所說,在我們的眼里,孔三就是不放心的對象,可沒人想過他會玩這么大,”從接到電話到現在,老黃心里一直都沒平靜下來,“過去我們以為他只是搞搞詐騙、傳銷、賭博啥的。”

“懷疑他詐騙賭博,值得你盯那么多年?”鎮長狐疑地白了他一眼,推開杯子,不想喝了,“都布置下去了?你們一定給孔林一個臺階,也算給河唇街一個臺階吧,別讓鄉親們以為外出的人一個個都壞事干盡。”

“鎮長,你這話讓我有思想負擔。”老黃想拖住鎮長再深入剖析一下他的懷疑觀,可人家不干了。鎮長這是話里有話,原因是早前北堡村另一個外出青年回來河唇街上開了家時尚飯店,老黃表示過對經營方式的不認同,也私下里盯梢過。其實,只要是正正當當的,派出所不想阻礙他發財,盯防他是為了保護他別走邪路,老黃不止一次向鎮長解釋,可鎮長不愛聽。

鎮長睡覺去了,老黃一時半刻睡不下去,把明天的行動想了一遍又一遍,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他最少想出了五套方案,在構思第六套方案的時候,睡意還是降服了他。不論在何種警情面前,年歲照樣不饒人。

現在是早上五點,老黃比平時早起了兩個鐘頭。武裝好自己,他套上那件牛皮夾克,關燈出門。剛把門帶上,忽然想起什么,又開了門,從桌子上抓起一把報紙,卷成筒狀,插在了拉手上。

看門的老郭呼嚕正酣,老黃沒驚動他,打開小門,輕手輕腳出去。即使老郭沒睡,他也照樣可以迷糊他,從他眼皮下溜過。老郭曾經懷疑他有遁身妖術,老黃告訴他,做一個抓賊的公安,首先要具備比賊高明的身手,這話讓看了半輩子門的老郭想破了頭皮。一夜霜凍,河唇街上冷冷清清的,老黃打了個寒戰,聳了聳肩膀,三步并作兩步走向河唇旅社。昨晚他已經向老板娘要了臨街騎樓上那間房的鑰匙,輕車熟路就爬上樓道,摸開了門,一股濃重的霉味差不多要把他放倒。

他五套方案中的其中一套用得上這間房子,用于監視斜對面的全記飯店。鎮長已經承諾配合,會把今天參加鎮里工作會議的村干部們拉到這里吃飯喝酒,包括孔林在內,一個也跑不掉。北堡村是河唇鎮的大村,孔林是村主任,一屆一屆的書記鎮長都要高看九分。穩住了孔林,孔三八成也算穩住了,甚至很大可能,主戰役會發生在這里,重點的警力也隨之要壓過來。

“兄弟,可得委屈你了,”老黃將當街的窗戶推開又關上,變換著站立的姿勢往樓下張望,如此幾番開合,固定了一個最適合觀察的角度,他心底里對孔林嘀咕道,“這回不是我要抓他,我可是從來沒有故意描黑一個好人。”他跟孔林的交往還算不錯,到村里,他喝孔林家的酒,孔林到鎮里,也沒少敲他的酒喝。自從孔三出門風光起來后,老黃就不時在孔林面前提一提,“別老盯住他賺的錢,得多留神一點他的行蹤”。這讓孔林不高興,他期望孔三成人成才,就像一個恨不得從早到晚給瓜苗吹氣的瓜農,哪里允許一個公安無緣無故懷疑他。

生氣歸生氣,懷疑歸懷疑,這不影響一個村主任跟一個派出所長的友好往來。

河唇街上的三條狗開始零零星星地叫起來了,霜凍讓它們變得慵懶、麻痹。屠宰場傳來了凄厲的慘叫,那幾個殺豬不眨眼的劊子手又開始了一天的工作。老黃坐到床沿上,掏出一根煙點燃,這時,他聽到了隔壁傳來一陣悠長的小便聲,他聽出來了,這是老板娘弄的。小鎮的旅社大多數時候沒有客人,只有老板娘自己。聽著勻稱有致的聲響,透過自己噴出的煙霧,老黃仿佛看到了老板娘那擱在木制尿桶上白晃晃的屁股,如此冰冷的落霜天,他甚至有些心疼。

2

單車輪胎從水泥路面上輾過,發出細密的“沙沙”聲,像一大早誰把鹽巴或白糖漏在了上面。孔林腳上穿了兩雙襪子,手上戴著勞動手套,他把單車踩得很慢,擔心稍一用力,差不多快凍僵的腳趾和手指就會紛紛掉落。在嶺南山地的冬季里,這是不多的落霜天,抬頭望天,瓦藍瓦藍的,一會日頭出來,把露水、霜末照干,有了地氣,人身上慢慢就暖和了。

村道上還沒什么行人,也看不到牛羊牲口,這種天氣,誰家也舍不得過早把它們趕出欄。可做新娘的不怕冷,才拐上大公路,孔林就碰上兩隊迎親的摩托車風一樣掠過,不知是從哪個村子嫁到哪個村子。他這才想起今天是初八,好日子。即使不是初八,天氣晴朗,誰也不認為會出什么壞事。

從高橋頭拐進河唇街,一直騎行,就進入了鎮政府大院,孔林把單車推進車棚,直接上二樓找派出所的黃所長。他要在開會前逮住這個老東西,要不然轉眼又不見鬼影了,他得把頭幾天送來的幾份村民戶口資料帶回去。他以為來得正好,門把手上插著的報紙卻告訴他撲了空。“難道昨晚就沒回來?還是一早就溜了?”作為村主任,也出于私人交往,凡是要跟派出所打交道的事,孔林都直接找所長,有時候是辦事為次,順便敲他一頓酒喝為主,當然,所長喝他們的遠遠要多過他們敲他的。今天他不想敲他,而是要把所長弄到家里去吃晚飯,孔三從深圳回來了,他要讓孔三好好陪所長喝頓酒,向這個長期懷疑他的人證明自己的堂堂正正。

“小小河唇鎮,有那么多案件需要你黃某忙的嗎?”孔林從二樓的回廊直接到會議室去,今天他們要參加鎮長親自主持的生豬屠宰稅會議。

從回廊到會議室,單邊靠山一溜是宿舍,孔林不停地與吃過早餐,吹著口哨或剔著牙縫準備在過道上曬太陽的干部們迎面相逢,不停地回應著招呼。和那些悠閑的干部們一樣,他每張開一次嘴巴,就向朝陽初照的大院呵出一道白色的霧氣。

會議室的門虛掩著,孔林推門進去,找了個背風的位置坐下來。如果單純是開會,他來得實在太早了一點。他不像其他村的干部,一到鎮政府,有事沒事這里坐一下,那里挨一下,他是要找人或辦事,直奔主題,完事轉身走人。如今鎮政府的各色人員越來越龐雜,七八十號人,別以為個個都真的尊重你,“村干部要有村干部的尊嚴,”他常常提示自己的部下,“別沒事老往鎮政府跑。”

孔林看完兩張幾天前的《人民日報》,鎮長和財政所所長才端著水杯肩挨著肩進來,兩人顯然被早到的他嚇了一跳,幾乎異口同聲埋怨他為什么不先到房間喝喝茶。“沒事,給大家先暖暖場。”孔林道。三人寒暄了一會,接著其他村的主任也陸陸續續到了,他們從不同的方向來到河唇街,就像上了北京城一樣,嗓門一個比一個大。

這是一個常規的年終會議,鎮長的總結很快念完了,財政所所長接著做業務內容說明,還沒說明清楚,臨時有急事被人叫走了。其實,哪有什么太多需要總結和說明的,總之一句話,無論如何都得干。還沒到午餐時間,接下來就是閑扯。這樣的閑扯,可就是河唇街的特色了,有兩人牽著頭牛橫在街路中央閑扯的,有三五個人坐在騎樓下的店鋪門口閑扯的,飯店里那些吃喝著的不在話下,信用社柜臺前站著的不一定在存錢,郵局門廳里擠著的不是在寄信匯款,都是在閑扯,那么多人從下面的村子里趕到河唇街上來,樣子像趕集,其實沒辦什么事情,而是搭伙閑扯,或者說一到河唇街,為了閑扯把正事給撇掉了。至于村干部們來到鎮上,所謂開會,更是名正言順的閑扯,閑扯完了就是吃飯喝酒。而今天干部們在會上顯然超出了平時的閑扯,大伙有目的地吵了一陣子架,根據各村、各人的實際利益挑戰鎮長的底牌。

大家在卯足了勁閑扯爭吵的時候,會議室的門被輕輕地推開一半,孔林看見黃所長理得平展展的頭伸了進來,目光按順時針方向在會議室繞了一圈,他以為黃所長這是找自己來的,正要起身出去,鎮長先站了起來,將手中的筆記本反扣在桌面上,人走了出去,順便把門帶上了。

沒過一會,門又打開了,還是黃所長推開的,鎮長側身而入,看著他坐下后,黃所長的目光又在室內巡視了一遍,到孔林這邊時做了些許的停留,似乎在說“我們待會再聊”,孔林向他用力點了點頭,用這種方式回應他:是!我正找你呢!

黃所長把門帶上之際,揚起手做了個驅趕煙霧的動作,對一屋子的煙槍表示嚴重的不滿,幾個抽煙的家伙嘿嘿笑起來。孔林想過要不要追出去,跟他強調晚上喝酒的事,轉念一想算了,既然見著了人影,遲早都一樣。黃所長關門退出后,他們繼續扯鬧,孔林心底不禁生出一絲小小的得意,從表面上看,黃所長跟在座的都熟,都少不了喝來喝去,但自己和這老東西二十多年的交道,怎么來說也要深一層。

每年的這個會,既是一年到頭的工作總結會,又是下年的新任務下達會。總結的目的是表彰,先進發獎金,后進發會議補貼,反正一個意思,發錢的目的是為了把明年的任務額往上拔高一點,而大家吵架的目的,就是要往下拔低一點。只要吵一吵,鎮長就要平息大家的情緒,得考慮今年的獎勵補貼先豐富一下。大家跟鎮長無仇,吵的不是鎮長,鎮長也不怕吵,因為錢不是他個人腰包里掏的。

從那些人開始起哄到結束,孔林都沒參與,對他來說,不吵是他的任務額最高,吵了也不會比別人低———誰叫他們北堡村是河唇鎮的大村呢?此刻,他的肚子叫得厲害,一上午的茶把油水刮得干干凈凈,似乎連腸衣膽汁都一起刮了。外面不知何時吹起了北風,氣溫出現了波動,他的衣服少穿了一件,坐在藤沙發上,屁股冰涼,雙腿像上了自動開關,膝蓋部位不住地抖動,帶動腳掌高頻率在地板上點擊。讓這位北堡村主任難受的不光是肚子,還有鼻子,整整一個上午,會議室已經成了一個大煙箱,就他不抽煙,其他人都抽,好煙劣煙一起燒。如果光是幾個村干部抽,鎮長不抽,那孔林有資格站起來說說,可鎮長也抽,而且抽得比誰都厲害。他已經起身把兩眼窗戶推了幾次,恨不能把整個窗玻璃全卸下來,實際上即使卸下來也起不了對流作用,為了不使吵架的聲音傳出去,鎮長把會議室的門關緊了。

比起計劃生育、護林防火會議來,這個生豬屠宰會議大家都喜歡開,除了拿獎金拿補助,這還是個傳統的斗酒會。為了稅收而召開的會議,不僅菜色好,酒也好。六個行政村的主任坐下來,高矮胖瘦,都能喝,可要是少了孔林,那再好的酒也沒多大意思了。孔林治下的北堡村是鎮政府眼底下的村,經濟文化政治中心,人稱“北京市”。北堡村是鎮里的門面,人口最多,經濟底子最厚實,鎮里要些好處,也只有北堡村給得起。這樣的村不抓好,別的村抓得再好也不算成就。這幾年吧,鎮里號召搞了幾項公益事業,北堡村籌集的錢最快,也最多,一個村頂人家幾個,因為外出工作的干部鄉賢以及出去打工的人多,孔林隨便打個電話,過幾天郵局就開始送匯款來了。所以大家心里明白,每次開完會吃飯喝酒,鎮長書記來陪席,很大程度上給的是北堡村的面子,也是捧孔林的場子。

去年的生豬屠宰會喝醉了三個,報仇的心懷了一年,今天各自都有了準備。鎮長見閑扯爭吵都差不多了,終于就范,將每個村的任務額減了一點,算是一視同仁,獎金補助照去年規矩發,然后切入了正題:“接下來我們到全記飯店繼續討論。”也許他也受到了饑餓的威脅,推了推眼鏡,然后舒出長長的一口氣,與卷入室內的冷空氣互相交集,形成一團白霧。

此時,六個村干部的十二張手掌發出了河唇街上難得的掌聲,像炒黃豆一樣,稀稀落落。掌聲是獻給鎮長的,看著一雙雙動作不協調的手掌,聽著別有用心的掌聲,鎮長別扭地笑了笑,說:“免禮吧。”

河唇街不太需要掌聲,這是地理人口條件決定的。地方小,大家熟面熟目,點個頭或露齒笑一笑,比掌聲更能夠表達贊美與認同———如果說掌聲代表的就是贊美和認同的話。也因為人口少,使河唇街長期缺乏場面感,開個會就像街坊碰頭,沒有場面襯托的掌聲,那叫瞎起哄。文質彬彬的鎮長留給河唇街的印象始終是那么的順從,沒脾氣,當然,對任何一個外地來的干部而言,入鄉隨俗的好處總是多于壞處。作為鎮長,要管理好河唇街,首先要開得起河唇街的玩笑。

“全記?搞錯了吧?!”有人表現出受寵若驚卻又迫不及待的樣子。

“錯不了!鎮長帶你看旗袍去!”說這話的人似乎提前就知道了安排。

以往的會議聚餐都是政府食堂自己張羅,幾乎是鐵打的規矩,這次轉移到全記飯店,包括孔林都暗暗覺得突然。

“全記”開業沒多久,是北堡村一個在廣州打了幾年工的年輕人回來開的,與禮記理發店緊緊挨著。飯店把老鋪頭里外翻新了一遍,按河唇街老牌理發師禮記的說法,“全記”裝修得花里胡哨,完全是沖著他家的百年老字號來的,目的就是要把河唇街的老傳統推翻掉。禮記說得有點酸,卻也不無道理———全記開張那天,從外面請來半卡車的女子,一律身穿淡紅色的旗袍,旗袍開叉一直開到大腿部位,這些女子往店門兩邊一站,每人身邊一個人頭高的大花籃,風一吹,花籃上的彩帶在飄,姑娘的旗袍也在飄。那是鐵定記入河唇街史冊的一天,專門來看“開叉旗袍”的人把整條河唇街堵得水泄不通。

有人說,你沒去過廣州深圳這些開放城市不要緊,看了“全記飯店”的開張盛況,就知道那些花花世界是什么模樣。遠離縣城數十公里的河唇街,如果沒到過縣城以外的人,除了在電視電影里見過外,最近也得在解放前見過穿旗袍的女人,可是見過的人也都去世得差不多了。對解放前的旗袍女人有印象的大概就是這個老理發師和河唇信用社的老主任郭德鱗,為此兩人還產生了記憶的分歧。全記的開張引起了兩個老家伙持續好幾天的爭執,這是老板管不了的,也算是意外。

遺憾的是,全記的開張儀式上午搞完,下午卡車又開過來,把旗袍女子全都拉走了,在她們站立過的地方,留下一地的爆竹屑。河唇街的人們習慣就地取材編造點特色語言,用于日常的玩笑、閑扯,仿佛是河唇街的暗語,熟悉了它們,就等于進入了河唇街的風俗民情。比如,說去全記吃飯,說的是“看旗袍去”,有人干脆簡化為“旗袍”,有時候評價某些出入全記飯店的人,帶些懷疑的語氣說,“嘿,特色去了”。如果說旗袍是河唇街上一晃而過的幻影,而“特色服務”是什么,誰也說不清楚。

老板是北堡村的,從籌備到開張,當然少不了孔林這個村主任當顧問。孔林沒出過遠門,腦筋卻不死板,比如全記提出搞“特色服務”,他沒點頭,也不反對,只是要他去問派出所黃所長,“所長說可以就可以,說不可以就不可以”。最后,也不知道問過黃所長沒有,所長應允沒應允,全記在每個吃飯的包房里擺了一張麻將桌,還從福建請來幾個女服務員———除了端菜上酒,還站在客人身邊,專心服務。在孔林看來,全記這小子的“特色服務”也沒有特色到哪里,當然,他本人不打麻將,他來吃飯,也沒讓“專心服務”過。他只是像個有先見之明的人那樣叮囑全記:麻將就是麻將,桌上不要擺錢,服務員就是服務員,言語舉止不要出格了。全記像受到天大的冤枉,申辯:林哥,我的麻將就是娛樂,河唇街古代就有的,你看服務員矮的矮,胖的胖,能夠出格到哪里?“注意點為好,”孔林說話不喜歡過于直露,他個人認為,外界對他有太多的誤解,雖然身處北堡村主任這個位置,他從未以“老大”自居,也并非“村大過鎮”,不把上面放眼里。他自認為自己是有原則而且調門低的人,這一點他老婆一直是認同的,所以,夫唱婦隨,當過一屆之后,兩公婆決定,下一屆不再當了,只是拗不住村民的意思,又當了一屆。作為村里年輕人的創業典范,對全記飯店的開張,孔林由衷高興,但也多了份擔心。“要守法經營,眼睛要亮,見到黃所長,要懂得尊敬,”他不止一次叮囑全記,“他是帶槍的,在他的眼里,河唇街上沒一個好人。”

村干部們為席設全記激動不已,因為絕大部分人是頭一回光顧,對新鮮事物的好奇,是不以年齡的增長而消退的。對突然改轍到全記設宴,有人直接懷疑是孔林的主意,也或是鎮長為了給孔林面子,特意幫襯全記。實際上鎮長沒跟孔林說,全記也沒有跟他說,更談不上他跟鎮長說,孔林自己也覺得意外。

從鎮政府走向飯店的途中,一些家伙故意落后幾步,交頭接耳,暗中謀劃如何把孔林灌醉。而鎮長則保持與孔林并肩行走,生怕他中途變卦,突然撒腿跑掉似的。實際上,如果不顧全大局,孔林是真想跑掉的,因為他還有比這開會喝酒更重要的事情。他希望盡快把這頓酒喝完,然后趕回家和孔三見個面,當面鑼對面鼓把建村道牌坊的事敲定,孔三每次從深圳回來,他就要逮住他說一次,這回該把事情定下來了。

“林哥,有對不起的地方,你可多原諒,等會給我喝好,別老想往家跑,”鎮長邊說邊把手搭過來,砸在肩膀上,讓孔林怪不舒服的。

“鎮長大人,何事對不起我了?折我的壽啊?”孔林趕緊回道。他不是個糊涂的人,立馬感覺到了鎮長口氣里的異樣,“莫非他怪我在會上沒幫他撐住臺子?這是群眾意見,我能夠撐的嗎?我要是光撐了你,那些人還不把我生吞活剝!”

“不說這些,喝酒事大,”鎮長道。

雖然北風直吹,但陽光沒有被吹散,明晃晃地鋪在街路上,置身在陽光下,孔林感到暖和了許多,脖子也有了勁,不再往里縮,仰頭看看天空,不知何時已布上了片片浮云,魚鱗似的,看來連續數日的落霜天要結束了。

老禮記坐在理發店門口,面前擺著一個銅盆,一個臟得發黑的鋁盆,中間架著一塊刀石,老家伙才是懂得享受的人,一面曬太陽,一面磨他的剃頭刀。這個銅盆,全河唇街的人都熟悉,都被按在那里洗過頭,禮記說,銅盆傳于清光緒年間,是件足以反映河唇街歷史的重要文物,誰都不可輕薄。孔林走到他跟前了,才大聲跟他打招呼,禮記不慌不忙地抬起頭,直射下來的陽光刺得他連眨了幾下眼。老家伙自稱為河唇街的活化石,過去一直跟孔林挺有緣的,因為全記飯店的油煙沖著他家的后院,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這塊化石跟全記就結下了矛盾,繼而對進去吃飯的人也沒有好感,顯然把孔林也列入了全記的同謀,不再像以前那樣熱絡了。此刻,孔林主動打招呼,待遇也沒好到哪里,陽光下的化石只是看了他一眼,沒理他,眼睛又看看其他人,仿佛在心里判斷,進去的都是什么人,總共幾個,為了牢固這個印象,他忘了手中還拿著一把被磨得鋒利的剃刀。

孔林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然后跟著鎮長的后腳跟,踏進了飯店的門。

3

孔三是昨天回來的,孔林還沒見上他的面。大半年里這家伙回來得有點頻繁,說是業務發展到了隔壁的福建,每次都說“不是回家,是路過”。今天早上,孔林準備趁去河唇街開會前到孔三家轉一轉,要出門了,突然接到他的電話,說人不在家,要下午方回來。“跟我捉迷藏啊?”孔林說了他兩句,約好下午見面。他鄭重交代老婆好好準備酒菜,要認真和孔三喝頓酒。似乎突然來了個靈感,他決定把黃所長也帶回來,一起喝個痛快,他不希望他老是拿懷疑的眼光看孔三,得讓年輕人活得有志氣一點。

按輩分,孔林叫孔三的父親為哥,盡管算上去支脈有點疏了。孔三父親死得早,孤兒寡母在村子里遭人看不起。孔三禮貌少,硬是不跟輩分喊孔林“叔”,叫的是“哥”。孔林可憐孔三,也惱火他。這小子從小到大性子橫橫的,隨時準備惹一場大禍的樣子。十七歲那年孔三要去當兵,村里其他干部不同意,說把這樣的人送去部隊,對不起黨和政府,對不起人民軍隊。孔林不這么認為,他覺得不要看死一個人,要給年輕人希望。他于是力排眾議,給孔三開了證明,親自帶他去見武裝部長,陪他去體檢。可惜,功虧一簣,因為膝蓋上的一道疤痕被刷了下來。盡管如此,孔三還是對孔林感激不盡,開口叫他“哥”,對孔林說“村里就你把我當人,你就是我親阿哥”。孔林不斷地糾正他,叫“叔”,孔三就是改不了口。后來孔三要跟人去深圳,孔林又親自給他辦好了各種證件,還幫他到河唇中學開了個假高中畢業證書。出門的頭天晚上,孔三要母親把正下蛋的母雞殺了,提到孔林家里,和孔林喝了半個晚上的酒。孔林對他說:“老三,你要出去,出去了就好,哥就是希望你出去。”孔三說了一句話,令孔林一直忘記不了:“哥,他們希望我死在北堡村,臭在北堡村,你是真心要我好,是你送我出門的,我死也記得!”

孔林把主任一當就快十個年頭了,加上當文書、副主任的時間可就更長了。一撥撥要出門的年輕人找他喝酒,一撥撥回家來的出門人也找他喝酒。老婆對他說,你看,你把村里的年輕人一個個往外送,看他們發財了,你什么時候也把自己送出去啊,一輩子困在河唇鎮,把河唇街當大城市,算什么本事啊?

說實話,老婆的怨言對孔林是有觸動的,說一次觸動一次。他不是沒想過出門,也有過機會出門。就在兩年前的春上吧,一個在廣州做了官的老同學給他打電話,要他辭了村官,馬上到廣州去,手下有個差事,想來想去正好合適他孔林。也不知道消息是如何走漏的,一下子從外面寫回來一堆信,打來無數的電話,要孔林留下來看好村子,這樣一來,孔林只得把同學的好意推了,老婆也沒再吱聲。

極力挽留孔林的,其中就有孔三。

“哥,只有你當這個主任,我才放心,其他人不行,”孔三打過電話,又專門跑回來一趟,跟孔林喝酒,問他當主任有什么難處,“要什么支持,你盡管說。”

孔林就說,河唇鎮就這么大,矮個子里比高低,北堡村底子再厚,也就是那樣,沒穩定的經濟來源,很多事情想辦,但是辦不到。

孔三又問,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孔林說,還不是小學的校舍?我們的爺爺在那讀的書,兒子還在那讀書,可至今還是那破墻爛瓦的。

孔三聽了,悶頭不吭聲,第二天送來五萬塊錢,指定給村小學翻新校舍。

也是這次,孔林確信這個往日人見人厭煩的孔三在深圳終于走上正道了,樹挪死,人挪活,一夜之間,孔三成了浪子回頭的典型,北堡村人對孔三的看法得到了巨大的改善,孔林的臉上也平添幾分光彩。

這次孔三回來,孔林志在必得,村道牌坊這筆捐款無論如何要讓他落實下來。至于這事,孔林心里有兩個算盤:首先,自己這個主任馬上滿兩屆,見好就收,不能再死撐下去,在剩下的任期里,村道牌坊一定要弄起來,他什么獎章榮譽都可以不要,就要這個,搞好了,千秋萬代倒不了。他早就給一個在廣州當教授的鄉賢寫了信,要他題寫“北堡村”三個字。教授回信高度贊揚村班子和孔林的事業心,至于題字,教授說他是學理工科出身的,字不好,他本人就不寫了,不過一定請省里一個大書法家寫。另一個算盤他是替孔三打的,這家伙馬上就是三十歲,早早沒了爹,小小年紀出來晃蕩,算是從懸崖上拖回來的人,如今走上了正途,靠本事賺了錢,應該堂堂皇皇地做個功德,把村牌坊的捐建讓他一個人承擔,就算立個碑吧。最重要的是,孔三母親這幾年眼病越來越重,左眼流膿,流淚,差不多快瞎了,她沒事就找孔林兩口子商量,在她眼睛沒瞎掉之前,一定要幫她調教孔三,趕緊成個家,而且必須在本鄉土找對象,“我不貪圖人貌錢財,說同樣的話,吃同樣的飯就行,”她害怕兒子從深圳帶個外地女子回來。孔林兩口子也側面跟孔三通過氣,讓他明白在家鄉找老婆的重要意義,孔三孝順,一點就通。孔林兩口子給他吃了定心丸———在河唇鎮以及附近鄉鎮范圍內,只要他說看中了哪一家的女兒,他們負責說回來。

并不是除了孔三村里就發動不了別人,這完全是孔林的私心,在最后的任期內,他一定要讓孔三獨立出一次風頭,把家庭和個人的形象都樹立起來,別人想捐,他還不答應。如果一個牌坊的建筑壽命能夠管兩百年,那么這可就是兩百年一次的機會。說實話,這是公益事業,也是最看得見摸得著的,有條件的都不會拒絕這種功德,只要村里和往常一樣發個倡議書,三幾萬塊錢捐款是最少的,村集體再拿出點,鎮里縣里跑一點,把牌坊立起來,再把村道擴寬,事情就算圓滿了。

孔林的小算盤,其他人琢磨不了,老婆可是一目了然。她支持老公的想法,但是心疼孔三的錢。

“五萬塊錢,這不是小數目,”她對孔林說,“我們要體諒出門的人,都是辛苦錢,一分一分攢的,人家還沒找老婆,還要給老娘治病。”

“在你眼里,老三就這點出息?”孔林斥責女人,“再說我也沒硬性規定,說三到五萬,最后是老三自己拿主意。”

4

全記親自把鎮長主任們徑直帶上了二樓的一個大包廂,推開門,除了一套大沙發,一張麻將桌,一張吃飯的大臺,沒有別的東西了,由于通風條件局限,一股霉味刺激得客人們眼睛直眨,好奇心遭到極大的破壞。

“這就是特色服務?”由于落差太大,有人按捺不住嘀咕。

“特色還不夠?”孔林聽了,揶揄道。

碗筷早已經擺好,鎮長自己直接坐到了首席,左右招手,吆喝大家上坐,他顯然是感覺到了主任們的失落的,一邊指著孔林說:“同志們看到了吧,孔林同志有膽識,有魄力,把人力資源輸送出去,把先進經驗帶回來,河唇街雖然偏遠,但偏遠不等于落后,落后的是我們的觀念。”

“那是的,那是的,”主任們一邊應和,一邊推讓位置,把凳子腿腳拖拉得噼噼啪啪響,似乎都不愿意落座,期待后面還有令人振奮的場景出現。

孔林按鎮長的手勢,坐到了他的右邊,落座的時候,差點被鎮長手中的煙碰著了額頭,他本能地抬起屁股,把凳子往外挪了一點。

這樣的天氣,外冷內熱,實在也是喝酒的好日子,除了孔林懷有自己的心事外,其他人都是一心一意喝酒的樣子。孔林有心事,但絕對沒有故意找茬子的意思,他從來不敗人家的興。如果有誰預言,等一會河唇街少不了發生一宗驚天動地的大事,那在座的人,包括孔林,都會指出其無比的荒謬。

“領導們好!”主任們還在扭扭捏捏推讓座位,門外撞進來一個瘦高瘦高的小伙子,穿著一身運動衣,就像準備上場打球,好像指定了席位,“呼哧呼哧”直接坐到了孔林的旁邊,而孔林的旁邊,恰好端端正正空著一個位子,好像專門為這個小伙子預留著似的。

鎮長在半空中劃拉著筷子向大家介紹:“這是派出所新來的小胡,胡說八道的胡,今天所長外出了,沒地方吃飯,我把他請來跟大伙熟悉熟悉。”

很奇怪,孔林自己也理不清楚,為什么對小伙子的突然闖入感到那么排斥。他臉上裝著“歡迎歡迎”的神色,心底里卻一陣不舒服:我們開生豬會,跟派出所何干啊?即使要來,也來個大的,偏弄個沒見過面的蝦兵蟹將!“黃所長外出了?”不對啊,開會間隙分明還看見老東西鬼鬼祟祟推會議室的門。

雖然心里不悅,但孔林是個識大體的人,何況這顯然是鎮長私下的安排,他請客,就是邀哪個乞丐跟大家共席,你也沒辦法。

“林哥好!久仰大名,以后多多關照小胡!”小伙子側過身來,向孔林伸出白白嫩嫩的手。

孔林握過他的手的時候,看見他的臉差不多紅透了,忙說,“喲,小胡還害羞啊?今天這一屋子全是壞蛋,帶槍沒有?”他自以為一語雙關,基本達到幽默效果。

“一屋子壞蛋,算孔林最壞,小胡今天肯定是奉命把孔林控制起來的!位置都安排好了,插翅難逃!”有個家伙把幽默推回孔林身上。

在一屋的笑聲中,小胡側身看了孔林一眼,鎮長也前傾著身子,瞟了孔林一眼,夾在鎮長和小胡中間的孔林一時別扭起來,說:“喝酒!一會都給我喝酒!別那么多廢話!”口氣聽起來像準備大干一場,實際上他突然冒出了不再愿意顧全大局,隨時準備走人的想法。

全記開張兩個多月,孔林雖然說時不時進來坐一坐,有時是老板專門請他來參謀事情,有時是他自己順便看看,而留下來吃飯喝酒卻沒幾回,一來他本身不太喜歡在外面吃喝,二來他有意回避,不想跟飯店有過多的瓜葛,引人閑話。

不大一會,全記自己親自端菜送酒上來了,不僅其他主任對此感到驚愕,就連孔林也有些不解———即使不安排那些福建妹子服務,這個端菜送酒的活也該是老婆做的呀。

“服務員呢?”座中一個村主任亮起嗓子問全記,好像發現指定的物品被調包了似的。

“放假了,”全記滿臉堆笑道。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大張旗鼓宣傳,今天鎮長親自來領教特色服務,你卻讓她們放了假,該當何罪?”那人劃著手中的筷子,巡視著座中的每一張臉道。引來一陣哄笑,笑聲里漾滿了失落。

“事出有因,各位包涵!今天這酒我送大家喝,算是賠罪!”全記彎了彎腰道,“擔心菜涼了,我放慢了速度,大家邊喝,我邊上菜,怎么樣?”

“這樣好,邊吃邊等,”孔林雖然對全記說的“放假”感到納悶,還是因勢利導,引領場面向前推進,避免這些家伙繼續糾纏,“鎮長先剪個彩?”

“哈哈,就你規矩多,”鎮長端起酒杯,笑道,“那就開始吧,第一杯先交代下去。”

鎮長話音剛落,杯子才舉到下頜部位,包廂門突然被用力推開,一聲女人的喊叫傳來:“孔林!”

進來的是孔林的老婆,鎮長沒少在他家喝酒,當然認得,趕緊放下酒杯,起身迎了出去:“哦,嫂子來了?”

孔林老婆朝鎮長張了張嘴巴,沒笑,掃了一眼全場,生怕認錯自己的男人似的,氣急加上羞怯,讓她的臉色紅得發黑,她上前一步,伸手拉過孔林就往門外拖。

大家被突如其來的情景弄得瞠目結舌,還是鎮長風趣,立馬把話題調動起來:“大家看到了吧?這就是一個大村的主任!”鎮長的話引來一陣哄堂大笑。

在笑聲中,小胡站起來,跟著走了出去,像一個忠實的手下,機靈地協助處置突發的事件,不敢有半刻的懈怠。

孔林是第一個響應鎮長號召而舉杯的人,一口酒還含在嘴巴里,被老婆拖著往樓下走。他心里撲通撲通地跳,結婚以來也罷,自己當干部以來也罷,老婆如此直闖酒場,這該是第一回,此時他不是因為女人的無禮惱火,而是迫切地想知道她帶來的是什么惡劣的消息。幸虧兩口子身子都不胖,可以并排著走下樓梯,快到底的最后兩級階梯,孔林幾乎是滑下去的,要不是他靠著墻壁這一邊,急急忙忙伸手撐住,少不了栽個大跟斗。他忘記了口里的酒,掃了一眼一樓大廳中那桌吃飯的客人,以及進進出出的廚房幫工們,然后,他背過頭,往樓梯頂上看,似乎背后有雙眼睛,注意到上面有人目擊了他的丑態。他的目光正好與小胡追上來的目光相遇,小伙子站在樓梯頂部,一只腳已經踏下來,由于身子太高,他彎著腰,一只白白嫩嫩的手掌貼在墻上,在孔林仰視的角度里,他那條往前踏的腿就像泰山壓頂似的,擦得锃亮的皮鞋仿佛朝他們的頭上踢來。

他朝小胡擺了擺手,示意他“我沒事”,心里突然又為他此舉納悶,“你說這小家伙是夠靈敏、懂事呢,還是有別的意圖?”當然,孔林對小胡也僅僅是人與人之間那種貨不對板的感受,還談不上對正在到來的事件有什么預感。

因為下樓梯轉彎的緣故,老婆的位置變換了一下,在她手里,孔林由剛才的拖變成了推,進了正對樓梯那間掛著串珠門簾的屋子,那是老板全記的會客室和辦公室,更重要的功能是倉庫,孔林稱之為“狗窩”。全記正趴在桌上摁著計算器算賬,孔林老婆不等他開口說話,揮手把他趕了出去,“哐”的把門頂上,轉身死死捉住孔林的手,睜大眼睛直愣愣看著他,像要宣布一件山崩地裂的大事。

孔林口里的酒此時方才越過喉頭,徐徐消失在漫漫胃腸之間。老婆的身子幾乎就貼著他,臃腫的胸部因為心跳過快而不停顫動,他不由得鉤下頭看了一眼,似笑非笑道:“干嗎了?發神經啊?”

老婆的氣喘勻了一點,道:“孔三他在深圳都干了些什么啊?你得說實話,別騙我!”

孔林一頭霧水,眼珠子瞪得比牛眼還大:“你這到底是干嗎?”邊說邊摸了下她的額頭。

老婆目不轉睛地盯著孔林,仿佛擔心眨一下眼睛他就會溜掉似的,她從褲兜里掏出一個厚厚的紙包,說:“我正在吃飯,孔三跑來,說‘嫂子嫂子我得走了,外面有急事’,說著就把這東西給我,說是給你的捐款,暫時給三萬塊錢。”

“走了就走了,做生意的人,時間就是金錢,你急什么?”孔林的心從嗓子眼跌回原處,把女人推開一小步,然后伸手要接過紙包,卻被老婆擋住了。

“聽我說下去!”老婆背過頭看看門,重新把孔林拉近,貼著自己的胸口,壓低聲音道,“單單這事急不了我,反正老三神出鬼沒的,我們習慣了,你說事情怪,怪在哪了?老三前腳剛走,后面就來人了……”

“誰?”孔林一聽,回到原處的心又提了起來,下意識地往門邊看了一眼,從老婆手里奪過紙包,似乎要從中發現蹊蹺之處。

“黃所長,還有縣公安局的,有幾個我不認識,講普通話,”老婆把嘴巴湊到孔林的耳根,再次壓低聲音說:“光是黃所長說話,其他人沒開口,黃所長先是問你在不在家,我說在鎮里開會呢,他就到處看了看,我見他人倒是對勁,可神不對勁,就問他出什么事了?有外人在身邊,他沒說,后來我找機會把他蹭到邊上,他才說出是孔三的事,這下才把我嚇得……”

老婆越說越急,口里呼出的熱氣一股股灌進孔林的耳朵,耳朵發癢難受,孔林推開她,打斷她:“你告訴他孔三走了?”

“沒,我說‘孔三回來了?我還沒見人影呢’?”老婆說。

“對,先這樣應付,”孔林已經根據老婆的敘述勾畫出了事情的大概,以及它的復雜性,反而不再像剛才那樣心急如焚了,他推開老婆,自己往沙發上坐下,順手拿起茶幾上的一個打火機,有點笨拙地在手里噼啪磕打著。

“你說老三在外面干了些什么啊?知道就要說,別蒙自己啊!”老婆坐了過來,抓住他的手。

“說你傻,還真夠傻的!我能騙你嗎?”孔林別過頭,白了女人一眼,把打火機扔回桌面。

“那我們怎么辦?”老婆看了一眼孔林手里的紙包,好像那是一包毒藥。

“一會你回去,哪里也別停留,記住,先把這東西藏好,聽我的,我了解了解來龍去脈再說。”孔林把紙包放到老婆懷里,邊說邊起身,他要回到酒桌上去。越是大事將至,越要鎮定地喝酒,那才是他孔林的行事風格,才像個大村的主任。

“你聽我說句話,”老婆把孔林拉住,才仰起頭,話還沒出口,眼淚就沿著被北風吹得走樣的臉頰一路滾了下來。

“哎,說吧,”孔林瞪了老婆一眼,他感覺到了她身上傳來的抖動,一直抖到他的心里。

“這話你讓說也得說,不讓說我也得說,”老婆抹了抹雙眼,語氣急促起來,“你當二十幾年干部,好事做多少我不管,壞事你可沒做過,對得起祖宗,對得起北堡村,這次老三不論出什么事,你千萬別插手,他走他的路……你要是害了他,我跟你就沒法過!”

“你……”孔林突地站了起來,甩開老婆的手,壓低聲音斥道,“放屁!你給我滾回村里去!”

過度的激動讓孔林的腿沒邁開,反而碰上茶幾的一角,桌面上那只全記自己專用的磨砂玻璃杯被震翻落地,“趴”地摔成了碎片,孔林的右膝蓋不偏不倚碰上桌角,鉆心的痛感讓他彎下身子緊緊地按住痛處,使勁咬住牙齒,才沒哼出聲音。老婆兀自站在那里,沒滾出去,也沒理他,也許沒感覺出來,也許認為這是報應,活該。

5

孔林在扭動門把之前,自作聰明地停頓了一下,他覺得自己固然要鎮定下來,但也不能過于不當回事。“河唇鎮就這么小,北堡村更小,既然縣局都驚動了,事情斷定不會太簡單,”他是這么琢磨的,大家都知道老三跟他的關系,被連帶盯上也是順理成章的事,風聲那么緊,關鍵的是要弄清楚,這小子在外面招惹了什么事。“小胡?”琢磨到這里,他想到了剛才突然闖入的小胡,心里頓時像被好幾個鷹爪抓牢,“莫非黃所長真的向我布陣了?不至于吧?這老東西!”

想到這里,孔林朝老婆擺了擺手,不想讓她滾回去了,示意她坐回沙發上呆著不動,然后他扭開門鎖,自己走了出去。

打開門的瞬間,孔林的預感被全面證實,也可以說他的預感來得太遲,遠遠趕不上事態發展的速度,他看見了瘦高的小胡,像條竹竿似的立在門口,他正要強作鎮靜喊他一聲,忽然又看見了黃所長從樓梯底下那張桌子站起來,臉上掛著疲憊而復雜的笑意。當黃所長走向他的時候,孔林感覺,屋子里一下子天兵降臨似的站滿了人,而且一張張都是陌生的面孔。孔林腦子里還在飛速地判斷要不要客氣一下,雙腳已經代替他回答,跨過了理性的門檻,自己退回了房間。怒氣像秋后田野里燃起的草木灰,憋悶而又熾盛,一簇簇燒起又被壓滅。他沒有從黃所長的表情中捕獲半點友善的,可以商量的信息,心里被攪成一團糟,甚至想到———“完了,這下全完了”。他此時最迫切想看到全記的身影,哪怕在他面前站一下也行,給自己定定神,可是關鍵時刻,這個北堡村的有為青年不知死到哪里去了,他也渴望看到鎮長和那幫鳥毛的身影,可是他們正在樓上包房里斗酒,殺聲震天,血戰正酣。他覺得特別無助,一輩子的智慧此時全都跑到屁眼里去了,說起來都有點窩囊,當他看到黃所長那一眼時,兩腿竟然打起了顫,不得不承認,雖然當了二十幾年的干部,他還算不上見過場面的人。

河唇街上沒有人不知道黃所長的腰不好,可是,此刻他卻比猴子還靈活,一個箭步就率先跨進了房間,等于將孔林兩口子堵在了里面。眼前的黃所長明顯變了個人,左臉那塊疤痕像一個不認人的徽記,烏黑烏黑的,以前那可是他渾身上下最可愛的地方,據說那是他在河南當兵時騎馬摔傷的。

“我說所長你這是干嗎呢?要喝酒我招呼酒菜去,要談事到你所里去啊?”孔林努力擠出一絲笑容,道,鑒于那么多外人,他沒叫他“老東西”。

黃所長朝孔林使了個眼色,壓低聲音道:“今天不開玩笑,別慌張,有我在,配合配合。”

也許所長的本意是要面授機宜,可是來不及了,那些陌生的臉孔一個個擠了進來。“這是縣局的劉隊,這幾個是深圳來的同志,”黃所長馬上變了一個口氣,公事公辦似的向孔林介紹這些面無表情的不速之客,“執行任務,請主任顧全大局,支持配合。”

在一屋子男人的縫隙里,孔林老婆像一只驚恐的小貓,左看看右瞄瞄,趁機奪路要走,可還沒把自己挪到有利地形,深圳來的一個同志就伸手把她拖住了。

“住手!”此時,孔林身上的男人威嚴和主任威嚴一下子協同爆發了,用不標準的普通話厲聲喊道,“犯什么王法了?動人家女人干什么!”

孔林邊動氣邊將兩手往腰間一叉,還沒叉緊,背后竄上來一雙手,將他撲倒在沙發上,強大的沖擊力使他的身體與皮革之間產生一股氣浪,他甚至懷疑全記這套皮沙發在他的屁股下開裂了。

“住手!”這時喊話的是黃所長,“都住手!”從黃所長忽然變成豬肝色的臉上可以看出,他被外地同行的貿然出手搞生氣了,他走上前去,分別拉開控制孔林和他老婆的兩雙手。在黃所長化解現場危機的當兒,誰也沒有留意到,另外一雙陌生人的手已經從孔林老婆的褲兜里抄出了那個紙包,像繳獲戰利品似的,在眾人面前揚了揚,然后像投出一個籃球,扔到了另外一個人的手上。

“別拿走,那是私人的錢!”孔林又喊了起來,他老婆變成了一頭發狠的小母狗,縱身撲向拿錢的那個人,可房間太狹窄,人太多,沒有撲到,反而被兩雙手架住了,分兩步送回沙發上坐下。

“主任,聽我講,”黃所長道,語速非常快,像在努力爭搶主動地位,一旦說慢了話語權將落在別人手里,“這事跟你兩口子都沒關系,別沖動。”

此時,縣局來的和那些陌生的深圳警察們好像認可了他的指揮席位,也理解了一個所長在河唇街上的執法風格和世俗角色,都放下了剛才的戰斗沖動,舒緩了各自的站姿以及臉部的表情,耐心地等待黃所長的工作進程。

“我就直接說吧,孔三出門十來年了吧?我知道,他敬重你,你也得意他,他叫你哥,實際上形同父子,但你可能不知道,出了門的人,像放飛的鴿子,孔三這幾年走的是什么路,你知道嗎?我痛心地告訴你,這小子干的好事不多,但壞事不少,毒品,你應該明白吧?”黃所長道。

“于是你們就懷疑我?就跟蹤到我家了?”孔林向黃所長伸出雙手,做出等待戴手銬的樣子,打斷他的話說,“不如懷疑我跟孔三是一伙的吧!”

“主任!今天不開玩笑!”黃所長正色道,也許腰痛了起來,他的右手插到皮帶圈上,摁了幾下。孔林的視線被引導到那里,他看見了手槍的輪廓。所長的槍他是見過的,而且不止一回。

“你確定調查清楚了?”孔林長長地舒了口氣。

“不是我調查的,案子也沒那么簡單,”黃所長道,“弄不好還涉及人命。”

“人命?”孔林整個身子震動了一下,雙眼望著黃所長。

“老三殺人了?”孔林老婆的尖叫劃破室內每一個人的表情,深圳來的警察聽不懂她的話,又都警惕起來。

黃所長朝他的深圳同行揮揮手,解除了他們的警惕,還生氣地白了一眼,既表示了對他們的惱火,也向孔林兩口子傳遞了自己人的信任,“根據我們的準確信息,孔三目前還在北堡村,沒走遠,這個工作只有你能夠做了。”黃所長說著坐到了孔林旁邊,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像一對鐵桿兄弟,什么事情都不需要商量,只需做個決定。

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了他倆的身上。

沉默良久,孔林站起來,走到全記亂得像草堆的寫字桌前,從報紙下翻出電話機,正要撥號,黃所長伸手擋住,問:“用你那破手機打。”

“你忘記了?電池爛了,早一百年就沒帶手機了。”孔林拿起臟兮兮的座機話筒,撥孔三的手機,一個深圳警察快步上前,按下了“免提”鍵。

“喂,喂,喂……”電話通了,孔林只知道“喂”,他心里很亂,一時無法拿定該怎么說。

“哥,是你嗎?”電話里傳來了孔三的聲音,“你人在哪?”

“老三,哥不想拐彎了,我和你嫂子都在全記,全記飯店你知道嗎?黃所長他們都在,深圳來的同志也在,哥問你一句話,路是自己走的,做了什么還是沒做什么,你自己清楚,做了,自己有個擔當……我們等你!”

誰也沒想到孔林會這樣說,甚至他自己也沒有想到。

屋子里的氣氛再度緊張起來,仿佛有利局勢一下子被電話那頭強行搶占了,大家只能自動繳械似的。

“哥!嫂!別擔心,等我過來,他們不敢動你們一根頭發!”孔三突然在電話里大吼起來,仿佛屋子里的一動一靜全被他看在眼里。

電話“啪”的斷了。

黃所長掃了下頭發,拍拍孔林的肩膀,搖頭道:“兄弟,你厲害啊,來這一招!”

孔林白了他一眼,道:“我的人我知道,你們準備吧。”說著兩股淚水從他的眼里噴涌而出。

“這是工作,理性一點!”黃所長在孔林的肩膀上摁了摁,同時對大家一聲招呼,“各就各位。”

突然,孔林老婆撲到孔林的身上,又捶又打,而且專門襲擊眼睛、鼻子、嘴巴這些部位,嘴里喊道:“你自己摸一摸,看看良心還在不在……人家老三還說好下午帶老娘看眼睛,都快瞎了……”

孔林渾身癱軟,任由老婆使勁,就是被她撕爛掉,他也不想動彈。要不是小胡跟劉隊兩人合力把他從老婆身下拽出來,說不定還真被撕爛了。

“別走,你呆著,我一會回來,”黃所長給孔林投去信任的一瞥,說完轉向披頭散發的孔林老婆,說,“嫂子,冷靜點,把主任打傷了,我可是要追查的!”說完手一揮,這間屋子就像清底的魚塘,光留下兩尾缺水的魚在那里鼓動腮幫。

6

“天,怎么回事!?”老黃一眼看見孔三,心里叫了起來,條件反射般按了按腰間的家伙。剛才,按照他的意思,主要力量已經撒到了河唇街外圍的路口,他自己留守此處,隱秘在全記飯店側面的騎樓廊柱后。他相信孔林,也相信孔三有這個血性前來,但是,他不想在河唇街上采取行動,他必須給孔林一個臺階,也給河唇街一個臺階,把抓捕現場轉移到外圍去。河唇街有高橋頭、矮橋頭兩個入口,不論孔三從哪個進來,都等于入甕之鱉。

現在孔三突然出現在眼前,讓老黃有點措手不及。

孔三西裝革履,拎著一個棕色的皮包,就像一個剛剛外出歸來的人,不慌不忙地走向全記飯店,老黃根本沒留意到這家伙到底是從哪個角落冒出來的,或者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老三,”老黃從廊柱后面走出來,朝孔三叫道,屋檐上漏下的陽光在他的眼前亂晃。

“我哥呢?”孔三立住腳步,警惕地環視四周。

“里面,”老黃做了個“請”的手勢,而實際上哪里會讓他踏進去,一旦讓他進去,跟孔林兩口子一見面,場面混淆,節外生枝就麻煩了。但是,此時不見一個警力返回,該如何下手,他不得不猶豫起來。

“孔三!站住!”正當孔三就要踏進飯店的時候,兩個深圳警察突然從禮記理發店沖了出來,其中一個家伙一腳踩在禮記的銅盆上,發出“哐當”一聲脆響,這個反映河唇街歷史的重要文物估計就這樣報廢了。

孔三一回頭,像頭豹子一樣狠狠盯著兩個朝他沖來的年輕人,不知是出于習慣,還是有所動作,只見他把皮包往胸前一抱,一手要從里面掏東西的樣子。

老黃感覺大腦急遽掠過一道白光,似乎是閃電,又似乎是一個不容違抗的指令,他不由分說拔出腰間的手槍,舉過頭頂,朝天連扣兩下,“砰!砰!”兩聲,一槍直沖云霄,在空中炸開,一槍穿過屋檐,將一塊屋瓦打得粉碎,碎片噗噗往下掉。

此時,令老黃更納悶的是,那些安排出去的人馬,都忽然從地底冒出來,回到了跟前,瞬間將孔三撲倒,并且層層疊疊把他圍起來,兩三輛車子也開到了跟前。顯然,他們早就把他當作地方主義代表防患著,根本沒有按照他的意思布陣,只是在他面前虛晃了一下而已,也就是說,老黃自己也搞不清楚,在哪個環節自動喪失了指揮權,而且被蒙蔽、防范起來。

“去!”老黃嘟噥了一聲,把槍插回套子,看著他們將孔三弄上車,他沒上前一步,那里已經不需要他。

似乎剛才的兩槍耗去了他畢生積聚的氣力,老黃突然感到渾身乏力,就想找堵墻靠一靠。他甚至開始后悔,這兩槍太不應該開了。這是他進入河唇鎮工作以來第一次開槍,他不該對一個自投羅網的嫌疑人作出這個舉動。

兩聲槍響,注定了要留給河唇街長時間的議論,絕大多數人都是第一次聽到真正的槍聲。只是,他們身處現場,都沒怎么反應過來,一場抓捕戰斗就結束了。參與到這場議論之中的人,大都沒能夠完整講述,更多的是牛頭不對馬嘴,胡亂拼湊當時的情景。

“老黃,總算沒出亂子,萬幸!”縣局和深圳來人全部上了車,行動收兵,劉隊本來已經坐上了車頭,復又走下來,走到老黃跟前,拍拍他的肩膀道,“回頭我們再好好總結。”老黃感到,從這個年輕人眼里射來的像極了一只老狐貍的目光。

“回吧,”目送著車子消失在河唇街的盡頭,老黃招呼他的幾個手下往鎮政府走去。手下們還穿著昨晚臨時換上的運動衣,顯得有些怪模怪樣,他們都不說話,表情顯得復雜,讓老黃感到有些難受。

“黃所,不喝慶功酒了?”小胡吐著舌頭道,完全是在無話找話。

“各人自己喝吧,自個先把功記上。”老黃順口答道。

回到自己房間,黃所長解下槍套,鎖進保險柜,然后將皮夾克脫下,往床上一扔,在藤椅上坐下來,連抽了兩根煙,頭暈乎乎的,那只扣動扳機的中指仿佛中邪似的,一直不停地抖動。

抽了五六根煙,老黃方才想起,把孔林扔在全記飯店了。

7

“響槍了,沒聽到?”孔林對推門進來的全記說。

全記一臉歉疚的樣子,說,“剛才出去拉貨,新進的白酒,沒在場。”

“沒人不讓你拉貨。”孔林沒拿眼睛看他,要他把新拉的白酒弄瓶上來。

“外面的人都在講響槍的事,黃所長開的。”全記乖乖出去,拎了酒,托了盤花生米進來。

“王八蛋,”孔林晃著酒瓶,急著要喝。“我看他等不及,想立功了。”

“哥,我叫廚房弄菜去,等一會再喝,”全記道。

“別弄菜,就這樣喝。”孔林不愿意看到別人晃來晃去。

“那不好,這個酒太烈,傷身。”全記進一步阻止他。

“別管他,讓他自個喝死算了,你有摩托車,送我回家,”孔林老婆突然站起來,抹抹眼睛,拍了拍衣服,抓過全記的手就往外走。

“滾,”孔林調整了一下坐姿,抓了一把花生米喂到嘴里,經過牙齒的咀嚼,腦海里忽然開了竅,自己幫自己解開了一個個謎底,明白過來全記為什么今天把服務員全放了假,然后又想通了開會的時候黃所長為何探頭探腦,為何鎮長要把酒席設到這里,為何小胡會安插進來。

“他媽的,也太低估我的原則性了。”他擰開酒瓶蓋子,在半空中搖了搖,對著嘴巴就來了一口。酒是最好的調解高手,潤一潤喉嚨,自己就把自己安撫下來了。

這酒太烈,太嗆,孔林不得不改為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喝一口,吃三五顆花生,逼使自己像沒事一樣呆著,兩只耳朵卻豎得老長,不等到黃所長回來,他是不會罷休的。

孔林喝著酒,黃所長回來了,屁股后面跟著累得只剩半條命的全記。

“兄弟,不好意思,”黃所長一手叉著腰,一手拉過張椅子,小心翼翼地坐下來,“他們已經走了。”

“我知道,”孔林自顧喝著吃著,“你開的槍?”

“不該開的,”黃所長道,臉上掩飾不住沮喪的神色。

“沒人說你不該開槍。”孔林道。

他們隔著一張茶幾,面對面坐著。聰明的全記已經往桌上添了一瓶長樂燒,給黃所長。孔林自個那瓶已經快喝到底了,他沒心情聽他感懷,也沒問他孔三落網的細節,人既然到了他們手里,這些都不重要了,他等在這里沒有別的目的,只想向黃所長要回從他老婆身上收繳的三萬塊錢。“那是已經捐出來的善款,是孔三留在北堡村的功德,”從黃所長回來開始,他連續擺明了三次。

“孔林,”黃所長漸漸失去了解釋的能力,“這是執法!你敢保證孔三給的錢每一張都是干凈的嗎?”

“我以前不覺得你是這樣說話的人。”

“你該講點道理,顧全大局!”

“道理?大局?”

“孔林,你這樣胡攪蠻纏,像跟我喝了十幾二十年酒的兄弟嗎?”黃所長深皺眉頭,像個掌握足夠道理的人。

“笑話!這么大動靜,不給我提前說一聲,還好意思說兄弟,日后我還要在河唇街行走嗎?”孔林的火氣又被點燃,一連“哼”了好幾聲。

“放心,要是有人亂說,我負責恢復名譽。”黃所長變了口氣。

“嘿嘿,恢復名譽?”孔林讓自己坐舒服了一點,“孔三捐款建牌坊,不只我個人清楚,整個班子,包括北堡村大部分村民,連外出的鄉賢都清楚,圖紙、基礎材料都已經到位,省里書法家的字已經寫好……”

“你的意思是,假若牌坊蓋不成,就是我黃某的罪過?”

“那你可以斷定,這三萬塊錢一定是販毒的贓款?”

“我可沒說。”

“錢已經在我老婆身上,你有能力不讓他們搜走,你卻沒做。”

“莫非你要我通風報信?把孔三放了?”

“除此之外還可以有很多辦法。”

“你不如把我的槍繳了,把所長撤了!”

“我可沒這個權力,呵呵,”孔林冷笑了一聲,“不管如何,你不負責把錢弄回來,我天天上河唇街向你要,你信不?”

全記進來三四次,每次往茶幾上添一道菜,慢慢地形成了一個就餐對飲的情景,兩個極度饑餓的人顯然都熬不住了,開始抓筷子吃菜,食物的補給使他們彼此的虛火消散了一些。

“孔林,說實話,他們來抓老三,我立不了功,反而得罪了你這個村主任,假若以后給我穿小鞋,不配合我的工作,我一個人吊鉤子去?”黃所長打了幾個響嗝,道,“這是工作,我想把事情做圓滿點,可它有特殊性。”

“懶得跟你說,”孔林決定不再搭理他,他的舌頭有些發硬了,“反正這錢,我無論如何要替北堡村拿回來。”

不知不覺,他們在那間小屋子一待就到了深夜,孔林未能喝到最后,呈癱軟狀態,窩在沙發上。全記處理好了店子里的事情,決定勇挑重擔,把他護送回家,可是遭到斷然拒絕。孔林罵全記是“北堡村的叛徒”,是河唇街最不可靠的人。最后沒辦法,黃所長喝了三壺濃茶,讓酒意淡化了一點,親自駕駛所里的三輪警用摩托車將孔林送回去。

快到孔林家門口的拐角處,黃所長一個急剎,把車子停了下來,一身的冷汗,別說酒全醒了,魂都差不多丟了。車頭燈的巨大光柱里,站著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婦,立在路中央,像是經過漫長的等待,再遲一點,人也風化了。

黃所長知道這是孔三的母親,以這種方式出現,太出乎他的意料,心里不禁哆嗦起來,不知如何應對。

孔林掙扎著從車斗里爬起來,下了車,踉踉蹌蹌繞著警車轉,指著黃所長,不時罵一句:“壞蛋!壞蛋!”也許實在是太累了,也沒再找到第二句合適的話,一頭歪在三輪摩托的車斗里,似乎準備將裝在肚子里的酒全吐在那里,可半天沒有弄出一滴,車斗像一只破舊的音箱,讓他的干嘔聲變得那么低沉蒼老。

黃所長拿他沒辦法,此時也管不了他。他自己掏出煙,點著煙抽了一口,然后走到老三母親面前,主動說了話:“老三的事很快會有結果,會有查清楚的時候。”

“我知道是你開的槍,可我沒問你要人,”老三母親抬起拐杖,指指歪倒在車斗里的孔林,說,“我等他,是他送老三出的門,他會告訴我。”

“他都醉成這樣,哪里還答得上話,”黃所長如獲大赦,換了個站姿,道。

“再醉也會醒來。”孔三母親收回拐杖,穩穩地拄著,不時吹過的北風將她額前的頭發拂動。

此時,孔林家那條大黑狗不知從何處歸來,飛奔至主人跟前,東嗅嗅西嗅嗅,慌亂地辨別眼前的事態,鼻孔噴出超頻率的“哼哼”聲,它揮動四爪在地面上刨著、掀著,趾甲刮著地面的石塊瓦片,發出尖利的聲音,像在遷怒大地,這到底是為什么,也許它陷入了一生中最為困難的時刻,難于判斷,也無法分擔主人此刻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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