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伸出手,為蘇野關上了門。
蘇野轉過身來,奮力把鑰匙朝遠處的池塘里甩。他的姿勢有點夸張,身子繃得像只弓,鑰匙幾乎是彈射了出去。你一驚,以為池塘那邊會傳來響亮的聲音。也許因為初秋,晨霜把空氣咬得很緊,你只看見池塘像面綢子動了動,什么聲音也沒有。你身前很快閃現出一條熟悉的通道。這通道,如一盤繩子,不斷從你心頭抽向遠方,沒有起點,更別談盡頭。
“我一定要讓你死得很慘……”
這話,是身形高大的鎮長,對蘇野一字一頓地說的。他咬著牙,吐出這句話時,特意把主語“我”字咬得很重。當時,你特別心慌,虛汗冒得像下雨。
你坐在向日葵旅館的前臺里,不止一次地想起蘇野被鎮長一陣亂棍打倒,趴在地上像條狗的情景。他的臉、肩膀、大腿,布滿了皮外傷。尤其是后腦勺上,一記被濃發掩藏的暗傷隱隱作痛。事后你想起,除了慶幸自己藏起了菜刀,更佩服的是,鎮長沉得住氣,也夠聰明,并沒有把你往死里打。
天亮時分,打了個盹的鎮長,把蘇野身上的繩索解開時,你惶恐的心終于“咚”地跌進了肚子。鎮長還算人道,只是用繩子纏住了他的雙手。你想,鎮長畢竟是鎮長,他懂法也會利用法。要是繩子套在脖子上,你肯定會想到絞刑。要是繩子捆遍全身,你肯定會想到待宰的豬。他把蘇野從客廳角落里牽了出來,然后替他解開繩子。你偷偷瞅了他一眼,你看見鎮長除了累,過夜后臉上僅存的一點怒氣已消失殆盡。經歷了生死劫的蘇野,總算松了一口氣。
鎮長押著你朝門外走時,蘇野忍不住朝房里搜尋了一番。他是想看看剛才哭泣的秦婭到底挨沒挨打。你并不知道,就在鎮長沖完澡打盹兒的當口,她已經像陣風,從房間里刮了出去。
你們來到樓下的銀行。鎮長的目的達到后,甚至有些感激,把電話號碼也告訴了蘇野。他稱蘇野為兄弟。事后你想起來,這鎮長也夠可憐,竟然為了錢,將偷自己女人的男人當兄弟看。
蘇野把卡里不多,但對于他來說不少的錢取了出來,全交給了鎮長。
如煙的霧特別大,小鎮上最顯眼的一座橋、一條河和一個旅館,都如游魚淹沒進了大海中。蘇野把厚厚一疊錢遞給鎮長時,他慢條斯理接了過去。可令你吃驚的是,接過錢后,鎮長竟然慌張得像盜竊得逞的小偷,很快消失在了大霧里。終于解脫啦,你嘴角浮出了一縷笑意。很快,你就開始催促蘇野逃跑。
一個陌生電話,打給了蘇野的上司。上司是個極講原則的女人,她對蘇野欣賞有加,卻又恨之入骨。蘇野有能力,但太清高,用起來并不像使條哈巴狗一樣容易。她后悔自己引狼入室,并多次都想抹掉他,但一直沒逮著機會。
陌生電話是鎮長打來的。女上司卻被這個頗有城府的男人蒙在鼓里,她像面對著一個始終不肯露面的魔鬼。鎮長向女上司舉報了蘇野在如煙小鎮發生的糗事。舉報內容很詳細,也很露骨。最后的語氣,甚至有點挑逗女上司的意思。
鎮長說:“如果你一絲不掛,躺在家里的小床上,一個大汗淋漓的男人正爬在你身上來回穿梭,你痛苦但歡樂地呻吟著,就在這時,你的男人裹著一身月光打不開反鎖的門,不不不,他總算踢開了反鎖的門,看到小床上赤身裸體的你,正在和他素不相識的狗男人私通,你想象一下,你的男人會有什么舉動?”
你的女上司還真被噎住了。鎮長接著問:“要是你的男人聽到孩子的哭泣,回過頭,正看見你的女兒從旁邊的小床上翻身爬起來,瞪著一雙惶恐的眼睛看著床上肉乎乎的狗男女,還有她舉刀揮舞的父親,床上的你,會是什么感受?”
女上司聽不下去了,她猛然掛掉電話,把蘇野叫到了辦公室。她瘋成了一個鄉村潑婦,或是一頭產不下仔的母狼,把你折騰得頭暈目眩。
終于,你為蘇野的離開,找到了滿意的借口。其實,你知道,蘇野很久前就想離開工作的城市了。離開后去哪里,他不知道,你也不知道。直到這條繩子一樣拉出去的通道橫在他面前時,你才知道,他想去如煙小鎮,為了莫名的尋找。
你真是個沉默但多嘴的家伙。你總是喜歡把巧舌掛在蘇野耳邊,不停地催促他,快上路吧,蘇野,你快上路。每次蘇野都拼命掙扎。可你像位巫師,手中的道具不停翻騰,蘇野就會喪魂落魄地跟著你上路。
他和你是什么關系,誰也說不清。也許就像星球和宇宙黑洞的關系一樣,黑洞里一條可以撩得神仙下凡的巧舌,把你們網進了塵世中。你們被巨大的黑洞吞吐著。它把你當玩物,你卻不知道自我。
一次偶然的機會,你聽一位陌生人談起,鄰縣有個叫如煙的小鎮。你立即被這名字迷得神魂顛倒,催促無所事事的蘇野:“快上路吧,蘇野,快上路。”
柏油路兩旁,盡是你熟悉的桐油樹。
殘雪早已從桐油樹枝頭融化,催生出巴掌大的闊葉,還有一簇簇紫色的花朵。這種桐油樹,外婆家那個偏僻的村莊里,滿坡滿梁皆是。你喜歡這種桐油樹,它讓外婆家那些貧瘠的坡梁,顯得尤為美麗。當年的你,就像可憐山村里嫁不出去的姑娘一樣,可憐著那些花朵。
你清楚記得,就在這時,奔跑的班車在一個桐油樹特別濃密的小鎮停頓了一下。開始時,你以為到了如煙。蘇野甚至欠了欠身,想站起來。可車停頓得很短暫,不久就上來一位女人。這個女人,就是后來你認識的秦婭。蘇野坐在靠門的一個位置上,身邊空著。秦婭上來后,他身子有些神經質,顫抖了一下,但很快他就強迫自己安靜下來。你把嘴巴附在他耳邊,略顯緊張地對蘇野感嘆:
“呵,她真美。”
秦婭什么也沒說,只是輕輕朝蘇野揚了揚下巴,意思是,“這位置,沒人坐吧?”你心頭甚至想,要是秦婭對蘇野說:
“這位置,給我留的吧?”這樣,你該有多么愜意。
不知為什么,顫栗后的蘇野,很快漲紅了臉。他不敢看秦婭的臉,只是囁嚅著,嘀咕了聲什么。秦婭倒是大方地坐了下來,還朝蘇野笑了笑。后來你多次回味著,秦婭當時的笑,像兩朵紫色的桐花,漂亮地浮在嘴角上。側著身子的蘇野,只看見了一朵在明處,暗處的那一朵,卻在你心頭跳動如火。
你這個巧舌如簧的家伙,沒等驚慌失措的蘇野定下神來,立即慫恿他,“這女人,真美呵,你看她,眉頭間隱著心事,有心事的女人,你想殺掉她,并不會如你想像的那么難。”你又催促說,“快搭腔吧,蘇野,快呀。”
盡管內心有些道不明的激動,蘇野還是強迫自己說出的話,盡可能顯得從容優雅。這種時候,時間會過得很快。所有的談話都枯竭時,桐油樹正在稀少。你知道,如煙小鎮即將到達。這時,你才猛然想起,該提醒蘇野,問問她的名字。后來,你想想,一切故事的發生,全是因為問了一下她的名字。
“我叫秦婭。”
她甩了甩長發,側過臉來,朝蘇野輕輕一笑。就因為她甩頭發的動作,還有這一笑,你聽到蘇野的內心,泛起了春天黃河冰面上,第一次解凍時的聲響。
“你真是個奇怪的人,聊了半天,你才想起我的名字。”
秦婭有些嬌嗔地朝蘇野說,弄得他不知所措。
蘇野臉又一次漲紅,只好低著頭。就在這時,你看見了秦婭那雙手。這雪白的手,修長又柔軟,它輕輕握著,就擱在她小腹跟前。你心里暗自從她的眼神里,看出她是位已婚少婦。深色的長裙包裹著她,令她的臉特別好看,更別說她雪白的脖頸,還有同樣雪白的小腿和精巧的腳。你只好把目光落在她小腹前的雙手上。
這雙柔軟細嫩的少婦的手,似乎也被你盯得不知所措。它偷偷地在小腹前絞動著,隔一會兒,就會換個姿勢。那無數溜尖圓滑的指頭,像擱在黑色的鋼琴鍵上般,顫動著,哭訴著,呼喊著蘇野的名字。你的后腦禁不住疼痛起來。
臉型瘦削警察問起你們的第一次,你顯得極不好意思。這個臉型瘦削的警察特別好看。蘇野甚至想,要是自己是個女人,一定會愛上他。
蘇野清楚記得,他和秦婭第一次親密接觸,就是因為他聽到,你的嘴巴掛在他耳邊,不停地催促:“蘇野,抓住她的小手,抓住她。”
班車沉穩如水牛,邊飛奔邊默默地注視著塵世發生的這一幕。直到桐油樹沒有了一絲影子,你才知道如煙小鎮很快就要到了。這條繩子一樣的通道,很快就會在蘇野手中溜到尾聲。所有話題聊完后,秦婭把頭扭向窗邊,似乎微微嘆息了。
蘇野總算回過神來,在秦婭的小腹邊兒,抓住了她雪白柔軟的小手。
你相信,誰也沒有蘇野這么勇敢,在短暫的旅途上,他居然抓住了一位漂亮的陌生女人的小手。就在這時,你猛然看見了一條河,河面上橫臥著一座白色的雙層拱橋,拱橋的兩端,一邊是一棟向日葵顏色的旅館,另一邊是漫山遍野種植著向日葵的山坡。這就是如煙小鎮。
你把這個旅館,叫做“向日葵旅館”。
現在是初秋,第一場霜已經降臨,天地間正透著殺氣。原先的山坡上,桐油樹枝頭已經扯上來一團團細鹽般的寒霜。這種介于水汽和雪花之間的物質,幾乎在一夜之間布滿了世界。原先繁茂的桐花,也驚慌失措地縮進了桐油樹的身體里。
你這個家伙,魔鬼一樣可惡。你只需附在蘇野耳邊,他就會順從地跟你上路。
事后,蘇野在臉型瘦削的警察跟前,喃喃自語地說:
“這一切,全是因為我心里,駐著一頭魔鬼。”
你,只有你知道,你就是蘇野心頭的魔鬼。
就在蘇野以為,到達如煙小鎮后,立即會和秦婭分手,然后各自淹沒在人海中的那天,秦婭卻以如煙小鎮主人的身份,帶著第一次到來的蘇野,站到了這座雪白的雙層拱橋上。雙層拱橋下方行車,上面過人,你們就在橋上看風景。
秦婭站在橋上,把能看見的景物,一一介紹給你。這時,黃昏已經降臨,你扭頭瞧見了橋頭那座奇怪的旅館。當然,主要是它的顏色奇怪。現在的城市里,像這樣抹著向日葵顏色的樓房,還真是少之又少。橋另一頭是種滿向日葵的山坡,向日葵還沒開放,只有一群群挺拔的身子,站在微風吹拂的山頭。
蘇野無心看風景,只是一個勁朝你稱之為“向日葵旅館”的地方瞅著。
“要是從橋上跳下去,你猜會不會死?”
秦婭突然問蘇野。你開始時無法回答,只是對著她苦笑了一下。秦婭并沒有扭轉頭,一直盯著你的眼睛,你只好說:
“誰也說不準,就像從手中拋出的硬幣,誰也猜不準它將呈現正面反面。”
“不,一定有人為猜出她是正面還是反面。”秦婭堅決地說。
蘇野這個呆瓜,居然有腦袋靈光的時候。他吐了一句:
“如果是你跳下去,一定不會死。”
黑暗中,你為他擊節叫好起來。你清楚記得,就因為這句話,秦婭猛然把身子轉向蘇野,對他說:“要是我家里那個男人,肯定猜我會死掉。”
蘇野還沒回過神來,這次秦婭卻主動拉住他的手說:“今晚,全交給你吧。”
向日葵旅館里,到處掛滿了葵花的照片。這些扭曲的花朵,讓蘇野后來在無數難眠的夜晚,一次又一次想起秦婭雪白的脖子和圓潤的臉頰。你們在黑暗中,摟抱著走向房間時,你甚至聽到了向日葵在燃燒中痛苦呻吟的聲音。
房間臨著河邊。從窗戶朝下面看,你才發現河面上,不知什么時候蓋了一層霧,霧上又籠罩了一層夜色。秦婭就站在窗邊,她斜靠著,把頭傾出窗口,然后扭過頭來看蘇野。你只看見她的唇,她的腰身,全都像那些正在焚燒的葵花。
蘇野擔心她從旅館窗口跳下去。你趕緊上前幾步,摟住了她。你從沒發現女人的身子有這么軟。她渾身發燙。你從身后抱著她的腰,想把她移到安全的床邊。秦婭卻不干,她偏要倚在窗口上,輕聲召喚說:“來吧,你殺掉我,我也甘心。”
你所有的雄心一下子激發開來。她把身子背向你,你使勁抱著她。在推搡中,你撩開了她的裙擺。她細細的腰身很有勁,以致臀部昂得像馬頭。你們就在向日葵旅館的小樓上,把木窗弄得很響。好幾次,秦婭把頭伸出窗外,懸在河流上空喊叫著。很久后,蘇野想起來暗自害怕,在向日葵旅館和秦婭一起的日子,你們差點搖壞臨河的窗戶,然后跌進幽深的河流里。
要是你們倆掉進河里,你就再也想不出,兩枚硬幣同時拋出去的結果。
接下來,你和秦婭幽會的地點不斷變換著。你們在河邊,她可以躺在清涼的石凳上。如果嫌石頭硌身子,可以把全部脫掉的衣裳,墊在她頭下和身下。她雪白的身體仰天躺下時,往往會發出一聲驚嘆。她把雪白修長的雙腿舉向天空,你往往順著她雙腿的指引,很快就可以看見,她的高跟鞋早已攪亂了蒼穹里的星星。秦婭想大聲喊叫,你不準,捂住她的嘴巴,她用細密的牙齒咬痛你全部指頭。
你們在種滿向日葵的山坡上,就自由多了。她可以趴在一面斜坡上,或是抓住兩棵粗壯的向日葵,你就從身后抱住她。這時,你不會介意她怎么喊叫,怎么哭訴。向日葵地里沒別人,除了一盤盤葵花,然后就是一望無際的烤煙地。
最后一次,蘇野來到向日葵旅館,秦婭卻打電話,叫他去家里過夜。蘇野感覺會有厄運降臨。你卻沒給他任何掙扎的機會,催促他去了秦婭家。果然如秦婭所說,他的男人,也就是在鄰近如煙的一個鎮上工作的鎮長,帶著工作隊在山坡上督促烤煙施肥去了。秦婭告訴蘇野,鎮長的工作壓力很大,經常夜不歸家。
“也不知他是工作忙,還是在外面有相好。”
每次,秦婭談起男人,總是這樣埋怨。
直到秦婭的女兒,在旁邊的小床上熟睡后,你們才像兩頭牲畜,就在床邊一朵向日葵花的注視下,沒命地啃咬在了一起。
秦婭對蘇野說,“我發現,你在床上的時候,總是喜歡偷偷瞄旅館墻壁上的葵花。”你也毫不掩飾地回答,“看見葵花,我就想到死,所以我要拼命在床上和你活著。”秦婭對你的回答顯然很滿意。她往往會渾身痙攣得說不出話來。
這次在她家里,蘇野看見的這幅畫,其實是女人為討你歡心,費盡心思找人從遠方捎來的復制品。在葵花的注視下,你心里突然狂跳起來,似乎感覺有頭魔鬼就蹲在秦婭家的門邊。很快,你就在秦婭的幽怨里泄氣了,慌忙開始穿褲子。
打斗的過程中,鎮長和蘇野,還有過簡短的對話。
“為什么偷我女人?”
“她漂亮,我忍不住。”
“偷多久了?”
“就兩三個月。”
“在哪些地方?”
“旅館,河邊,向日葵山坡,煙草地里。”
“煙草地?你不僅偷到了我眼皮底下,還偷進了我家里!”
其實,這段簡短的對話。后來你在做筆錄時,也同樣告訴過那位臉型削瘦的警察。只是,你描述得更詳細,把誰先脫衣,怎么脫衣的過程也沒落下。就連那位看上去挺嚴肅臉型瘦削的警察,也忍不住嘴角扯動了一下。
鎮長就在這時捧著玫瑰回來了。后來,蘇野才知道,那天是秦婭二十八歲生日。她告訴過你,男人從來沒給她過過生日。你痛恨起自己來。秦婭把自己叫進家里,自己應該想到今天會是什么特殊日子。你更應該聯想到秦婭在自己耳邊說的最多的兩句話,一是他帶工作隊蹲守烤煙去了,二是他從沒給我過過生日。蘇野在踏進秦婭家門口時,完全沒想到這是個特殊的日子。
令人費解的是,蘇野想穿褲子,卻怎么也提不上來。你這個多嘴的家伙,此刻卻嚇得默不作聲。正當你不知該怎么安慰蘇野時,外面響起了開門聲。秦婭事先把門反鎖了。開門的聲音只試探了一下。像關門打狗一樣,手捧鮮花的鎮長,狠狠拍起門來。門是怎么踹開的,蘇野根本想不起來。不過,你反應夠快。在平日和朋友的閑談中,他們在“好了傷疤忘了痛”的境況下,笑著向傳授了寶貴的經驗。蘇野推開秦婭,奔進她家廚房,率先把秦婭家的菜刀丟到窗外。
你剛穿好褲子,上身還光著,鎮長已經破門而入。真是位冷靜的鎮長,他并沒抓住致命的兇器,他只是拎了根拖把棍子。蘇野很快被打翻在地。女人天生就是麻利。在打斗過程中,秦婭不知什么時候已穿戴整齊,插在了兩人中間。
秦婭喊叫說,“別打他了,會出人命的!”
鎮長把秦婭推翻在地,把另一只手中握著的玫瑰猛地擲到了她臉上。
“賤貨,我在山坡上守烤煙,你卻在家里偷小男人……”邊罵,他手中的棍子雨點般落了下來。秦婭本能地抱住頭,棍子卻落到了蘇野身上。女人畢竟膽小,也許是因為擔心你。她哭起來。她越哭,鎮長手中的棍子,就落得更密。不過,你清醒地感受到,鎮長只在你后腦落了一棍,爾后只打了你身體的其他部位。
男人邊罵邊打。在極度惶恐中,蘇野覺得身上的傷口一點也不疼。他只盼望著受刑早點結束,鎮長講什么條件,他都會答應。
你在銀行門口,像條從鸕鶿口中掙脫的魚兒,逃進了濃霧里。你衣衫不整,渾身帶傷,行進在柏油路通道上。秦婭打過來一個電話,你對著手機朝秦婭喊:
“陷阱,這一切都是你們事先埋設。”車上的人用一雙迷茫的眼睛瞪著你。
秦婭在電話里痛哭著說,“你們,都不是男人。”
蘇野這才想起,秦婭趁鎮長打盹兒的當口,抱著女兒逃出了家門。
你隱瞞了后腦勺疼痛的毛病,順利地在向日葵旅館里,做了一名服務生。
蘇野之所以這樣做,完全是因為在小鎮如煙上發生的糗事,讓他失去了工作。同時,也是因為秦婭逃出家的那天清晨,你從她的眼睛里,后來又從她在電話中痛哭的聲音里,明確感覺到,她有天仍然會回到向日葵旅館。
蘇野坐在旅館柜臺里,每天除了給野合的,談生意的,玩牌的,出差的人開房外,其余時間就只能坐著,像個呆瓜一樣,盯著旅館門口看。從這里看出去,眼前就是白色的雙層拱橋,橋下過車,橋上行人。白色的橋欄桿上,時常會倚靠著一些聊天的男女。順著橋,對面就是種滿向日葵的山坡。
門口進來的女人,偶爾有幾個像極了秦婭。這種時候,蘇野立即會把頭扭開,佯裝把心思落監控房間走廊的電腦屏幕上。客人詢問一句,他答一句。手腳麻利的他,很快就為客人開了房。這樣的動作,對于心懷鬼胎的客人來說,他們萬分滿意。所以,每次在意見薄上,客人除了簽“滿意”,然后就是“滿意極了”。
男人摟著女人,女人挽著男人上樓后。蘇野立即通過電腦屏幕,盯著走廊上的男女。你可以看見他們打情罵俏的動作,卻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你就從他們的動作里,不斷地分辯著,希望監控里出現秦婭的影子。要是秦婭來到向日葵旅館,不管走廊上有多暗,你敢保證,你一定會一眼認出她。
秦婭真正出現在向日葵旅館時,蘇野并沒有當班。你是在秦婭與一位男人出現后的第二天,才在回放的監控視頻里,看見了秦婭的身影。當時,在幽暗的走廊里,你看見秦婭摟著一位男人。這位男人和蘇野長得一樣清秀。就連舉手投足也十分相像。像有只討厭的貓,不斷撓著你心口。直到秦婭和那位清秀的男人消失在房間門口,你的心口一直被貓爪撓著。
監控到了房間門口,就失去了作用。房內發生的一切,都被你無數次想象著。你經常幻想,秦婭和清秀的男人迫不及待走進房間后,兩人立即倒在床上啃咬起來。后來,他們從床上滾到地板上。清瘦男人的動作有些大,手法有些粗,硌得秦婭的頭和背生疼。她只好爬起來,倚在窗邊,男人像你一樣,從后面抱住她昂得像馬頭一樣的屁股……
第二天傍晚,當看見視頻上,熟悉的兩人在房間門口消失后,蘇野仍不死心,拼命地拍打著電腦,希望看見房間里發生的一切。如煙小鎮的黃昏,其實比夜晚還要幽暗。西去的太陽光透過晚霞照到向日葵旅館時,河面上的霧靄由下往上涌著,就在向日葵旅館的門廳和走廊里,形成暮色與霧靄交織的死角。就在這時,秦婭和那位清瘦的男生又出現了。坐在幽暗角落里的蘇野,只看見兩個熟悉的身影,一前一后走了進來。當清瘦的男人開口說要開房時,你甚至嚇了一跳。你看見,走來的那個清瘦男人,分明就是蘇野自己。
女人始終背對著你。等男人開好了房,摁開了電梯。她才在愣神的當口,被男人伸過來的手攬進了即將飛升的電梯。你趕緊把目光移到了電腦監控上。果然是秦婭。在幽暗的走廊上,她甚至回過頭來瞧了瞧。也許,她根本不知道旅館走廊上安裝著監控。你把她的面目看得一清二楚。
“確定是她?”
“確定,哪怕化成灰燼,我也認得她。”
警察問你時,你就是這樣堅定地回答。
又一次走上向日葵山坡時,蘇野真后悔不該給鎮長打電話。
他之所以這樣做,完全是因為你想羞辱這個可惡的鎮長。他不僅把你打得像條牲口,還騙走了你銀行卡上僅有的存款,當然,還捅掉了你那份穩定的工作。
從秦婭家逃離后,冷靜下來的你,無數次分析那天的種種經歷。
你想起,你最先住進了向日葵旅館,秦婭口口聲稱,她的男人帶著工作隊去烤煙地里蹲點去了,晚上不會回來。而這個日子,秦婭暗示過,卻沒有告訴過你,這是她二十八歲的生日。你和秦婭在床上時,從沒失敗過,每次,你們都不是快把床搖散架,就是差點讓滿街行人聽到你們呼叫的聲音。可是那天,你偏偏力不從心。而鎮長,偏偏就在這個時候,破天荒地捧著一束玫瑰回到了家門口。
這一切,你除了懷疑其中有陰謀外,根本想不到其他原因。所以,當蘇野在電話里朝秦婭喊,秦婭痛哭著罵,“你們都不是男人”時,你竟然沒有一點羞恥之心。因此,當秦婭再一次摟著清瘦的男生進入房間后,蘇野悄悄撥打了鎮長的電話。之后,他就盯住死水一般沉寂的屏幕。
沒耽擱多久,房間的門打開了。清瘦的男人探出頭,像小偷一樣左顧右看了一會兒,才像條蛇一樣飛快溜了出來。你知道,類似這些野合的人,第一次親得要命,纏得要死。而第二次,第三次……往往就會像背著沉重的麻袋去糧倉繳糧的男人,恨不得人還沒到糧倉口門,糧袋卻老遠就一頭栽了出去。
蘇野還沒等鎮長趕到,就鬼使神差地掏出鑰匙,打開了秦婭房間的門。他剛開門,躺在床上既沒穿衣,也不打算起身的女人正惡狠狠地罵著:
“你們,都不是男人,你給我滾出去。”
你驚了一跳,幸虧房間里的燈全關著,里面幽深一片。
蘇野摸到床上,很快就找著了那具溫熱的身體。你撲在秦婭的身體上,你聽到了花朵開放的聲音,你想嗅到花朵凋零的氣息。你趴下來,像條復仇的狗,沿著她寸寸肌膚挺進。就在秦婭的尖叫聲里,你惡狠狠地問她:
“為什么這樣對我?”
“我始終喜歡你,喜歡和你一樣清瘦的男人。”
“那,你為什么欺騙我,然后很快找了他?”
“我喜歡無數個一模一樣的你,趴在我身上像小狗般汪汪叫。”
蘇野抽了她一耳光:“你真是個壞透的女人!”
他剛站起身,床上的女人立即放聲大哭起來。幽暗的房間里,你恍然看見秦婭雪白的身體上,布滿了玫瑰花般鮮艷奪目的唇印。而她下身的中央,卻破敗如一朵枯萎的向日葵。
你暗自摸著后腦勺,告訴臉型瘦削的警察:
“沒等鎮長趕到,我就從房間里抽身溜了出來……”
“一派胡言,這根本不能洗脫你的罪孽。”
說到罪孽,你千口難辯,于是,你噤若寒蟬。
蘇野讓房門開著,又安然無恙地坐到了旅館的柜臺里。他朝著門外看,急切地等待著鎮長到來。他有些擔心鎮長不來。蘇野看見電腦屏幕上,有個黑暗的人影,閃進了秦婭的房間。他的嘴角扯動了一下。一絲復仇的快感浮上心頭。
你可以想象,鎮長奔入房間后,看見自己的屢教不改的女人,又一次赤身裸體般躺在他眼前,而且身上卻被別的男人咬滿了血痕。他一定會氣得暴跳如雷。這一次,鎮長總算鼓足勇氣,撲到了自己女人的身上。他幾乎傾盡全力,筑起了一道看似雄壯的堤壩,可是洪水涌來的瞬間,他立即就垮掉了。
秦婭欠了欠身,略感失落地對進來的男人說:
“要是你叫上前臺那個,一起上床就更美了。”
蘇野就是趴在門口,聽到秦婭冒出這句話后,被激怒了。他沖進去不久,房間里很快響起了男人咆哮的聲音。秦婭是怎么被挪到窗邊,然后在極度憤怒的爭執中,被推向河面的,你們一絲一縷的印象也沒有。你只記得,她的脖子很細很白,她的一切掙扎都顯得那么徒勞。你們沖著洞開的窗口,喊叫著讓她猜:
“要是三枚錢幣同時拋出去,會出現什么結果?”
你們真是可惡,的確拋出去了三枚硬幣,有兩枚卻留在了原地。只有一枚,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跌進了冰涼幽暗的河水中。這時,如煙小鎮上的人,全都在沉睡,根本沒有一個人聽到秦婭的尖叫,更別說她掉進河里弄出的聲響。
在模糊不堪的電腦屏幕上,警察只看見在秦婭房間的門口,有無數個身形近似的人影反復出現,反復開門關門,然后又消失在走廊里。臉型瘦削的警察從你口中,幾乎沒有掏出清晰的,有用的東西。他惱怒地摔掉記錄本,朝你大聲吼叫:
“這個進進出出的王八蛋是誰?你這個十足的瘋子!”
秦婭落水的第二天,向日葵旅館外面的白色雙層拱橋上,圍滿了人。人們的大聲議論,把蘇野驚醒過來。他從前臺的臨時睡鋪上爬起身,只消打開窗戶,立即看見了河里的一切。秦婭浮在河水里,她雙手向上舉著,握成半拳狀,她那襲深色長裙被河水打濕,貼在了她原本修長的身體上。不過,現在她的身體,因為喝進了太多的水,有些發胖,只露出了雪白的頸項,還有蓮藕般的胳膊肘兒。順著橋上人群的目光,你看見河里正在戲水般的秦婭,居然在河面上隨著暗流,慢悠悠轉著圈兒。她腳踩水草,頭頂霧靄,似乎正在朝欣賞她的人揮手致意。
太陽升起來時,蘇野又一次走上了山坡。時節已進深秋,山坡上的一群群向日葵,早已被割掉了頭。看著一棵棵彎著脖子,卻失去了頭顱的向日葵,蘇野想到了自己。這些靈性的花朵,它總是跟著太陽轉。
就在銬著手銬的蘇野被警察牽著,快要翻過山坡時,河岸上,陡然傳來鎮長極不真實,但雄壯如牛的嗥鳴。
審判蘇野的地點,選擇在了他所在的城市。法院之所以不在小鎮如煙審判,是擔心秦婭家悲痛欲絕的親人臨場鬧事。于是,蘇野又一次來到了這條如同通往黑洞的柏油路上。這一次,你這個多嘴的家伙,卻破天荒地背叛了他。
蘇野路過烤煙地邊沿時,如此近距離地看見了久違的桐油樹。蘇野知道,這種桐油樹結的果子成熟后,可以榨油。這種桐油,專門點燃在死者棺材下,為亡魂指引西去的路。蘇野在心里,默默為秦婭點亮了一盞桐油燈。
令蘇野吃驚的是,他竟然看見,一只翅膀翠綠的小蛾,正撲騰著,朝向日葵旅館的方向飛去。在干凈的秋天里,陽光把小蛾照得通體透明如玉。而你,卻宛如一具蟬脫的殼,孤獨地停留在了深秋的桐油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