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光的世界”

梅·薩藤（May Sarton，1912—1995），生于比利時。1916年移民美國。1929年，畢業于劍橋中學和拉丁學校，同時開始寫詩。十七歲時她的系列十四行詩發表在著名的《詩刊》上。她一生創作了五十多部作品，包括小說、詩歌、日記、兒童文學和論文。而日記體裁則是她寫作中的重要部分，深受讀者喜愛，被稱為“關于創造性、愛和老年無與倫比的作家”。1997年出版的《梅·薩藤傳》稱其為“已被事實證明了的20世紀最有影響的女作家之一”。她曾在多所大學教授詩歌，包括韋爾斯利大學和哈佛大學，并擁有十七個榮譽博士學位。此處選譯的是作者七十五歲時的日記。在一次中風的無情襲擊中，她不能寫作，也無法從事喜愛的園藝，她與痛苦、孤獨和壓抑搏斗著，這些日記便是她爭取健康與自理的記錄，其中生理的脆弱和創造的艱難結合而生的痛苦讓人感觸良多。

———譯者

1986年4月9日，星期三

這也許是不可能的，因為我的頭感到這么的不舒服，心理或生理上的最小努力，都讓我筋疲力盡，但不能寫作使我感到喪失了自我，自一月初我就與我一生想要的東西隔離了，于是我想我必須試著每天寫上幾行。

這是自我支撐的一個方式。下午的大部分時間我都躺著，八點鐘上床，孤獨地躺在我的床上，過去像一股潮汐升起，一次一次用我不能應付的回憶淹沒我。我脆弱得像一個赤裸的新生兒。

我對所有的喪失都過于敏感，我的痛苦常常與人際關系有關。我經歷過太多的生活，自從二十五歲開始真正的生活以及1934年我的戲劇公司失敗之后，五十年間我與如此多的人發生了關聯。很難想象能夠說“五十年前”，但是在這五十年中我一直艱苦地生活，作為一個人和作家都發揮到了能力的極限。所以，當我夜里無眠時，駕馭那些潮汐的是一大堆的情感和思想。我再次體驗到喪母的悲痛，我再次面臨的是我沒有勇氣與她坐在一起。而她需要那樣。也許我寫《報應》也是為了幫助讀者做到我無法做到的……而人們寫信告訴我這確有幫助。那時我經?；厥シ?，第二次去那里的時候我遇見了朱迪，我們都是同一座房子的客人……結果證明那是怎樣的運氣！我們的結合、我們在劍橋的共同生活，是長期努力和疑慮的良好結果，疑慮的是，她是否想接受我做情人和朋友。朱迪的個人生活一直是與她的職業生活完全分離的，她是西蒙斯大學著名的英語教授；也許她在心里不愿受約束。她那一方面還沒有為親密的感情做好準備，我也一樣。她那時四十歲，以前從沒有過任何親密關系。她一直受著壓抑的折磨，沒人能分擔的壓抑，直到我的到來，甚至在我們共同生活的歲月中，我也始終不知道她何時處于陰影的山谷。朱迪內向且守口如瓶，而我則開放且輕率。是什么把我們神秘地吸引到一起，真正的愛永遠是神秘的。

我經常想起巴塞爾·德·塞林科特，他是最早發現我的詩歌的重要批評家，后來成了一個真正的朋友。他的相貌如鷹一般，顯得非常殘忍。但是這些年他一直全神貫注地讀我的詩，給我寫信提出疑問，我們的通信現在收藏在伯格收藏室，其他還有很多，例如我和S.S.科特連斯基的通信。這使我意識到給予我的作品以極高尊重的是男人而不是女人，只有一個偉大的例外，那就是卡羅爾·海爾布倫，她在我四十五歲之后進入了我的生活。

一想起巴塞爾，我眼前就出現了他在金漢姆的花園，他在一個長型突起的花壇上種了幾百株雪莉虞美人，這是必不可少的，所以我在曾有過的每個花園中都播種了一些。我想起他緩慢的園丁式的步履，從不匆忙。

現在我重新找出他1939年4月2日發在倫敦《觀察家》上的評論，它富有預見性，在當時甚至現在也是我作為詩人得到過的最好的禮物。這里是兩段節選：

如果她的詩歌應該受到關注，那是因為詩里面統攝一切的強烈經驗，不妥協地為它的表達鑄造和提煉工具，一種有必要存在，已然存在的工具，探索之深刻達到冷酷的程度，且十分微妙。

無論如何，薩藤小姐的作品?？捎眉馑霰取纭痘畹募构?，翱翔的張力》———一個人聲稱知道，為什么每一件事，你越是熟悉它，你越是意識到它目的之統一，越是在每一行字句中感到一切從中起源的那種莊嚴的奉獻：這種奉獻在我們的時代尤其與詩的前景密切相關。因為它將終極的、創造的個性建筑在終極的放棄、實現的獨立、激動的孤獨之上。民族主義在詩歌中是死的。一個詩人的心靈必須領會所有到訪的思想，以及近日到處流傳的思想。詩人的聲音在今天正在變成普遍理性的聲音，而他自身則是世界公民。要成為世界的，他首先必須獨立于世界，靜止于世界，成為一個精神的中心，輻射的愛。

在二十七歲時得到這樣的評價應能使我在多年的傷害性評論中堅持下來。它當然做到了。但是那淹沒我的煩惱、那尚未澄清的記憶，自然與愛情有關。讓人入迷但有時致命的繆斯似乎在帶給我詩歌的同時，也帶來了幾乎程度相同的憤怒和悲哀。也許我不是一個好情人，卻是一個好朋友?；蛟S那激情的愛在它最浪漫和苛求的時候已經埋下了死亡的種子，當時辰到來，新葉將不可避免地脫落。最好的情況是發展成友誼，就像我現在經歷的一樣。

當我被過去壓倒，我試著迫使記憶返回并歇息在風景中，在諸如法蘭西道多格尼河這樣的地方，二戰之后它還沒有變得特別時髦，朱迪、我及兩個英國朋友最初曾涉足此地。我們能夠看見拉斯卡斯，那些史前繪畫如此新鮮，看上去就像畢加索昨天剛畫完一樣?，F在為了保護它，政府已經封閉了那些洞穴，游客看見的只是模仿和復制品。道多格尼地區的風景類似于文藝復興繪畫。它豐富且柔和，在河流的每一個轉彎處，都會有一座神話般的小城堡進入視野。所有這些及其他事物———如他們在電視上的說法———都包含在一個人身上，像一個夢，追逐著你，有時就像一個逃不開的噩夢。永遠沒有一種生活像它這么完美……它只能在一兩首詩中，或者藝術品中完成。它過于復雜、過于可怕、過于驚人，以致讓記憶的浪頭沖撞在巖石上，碎成飛沫。

也許，相對于孤單，我一直非常得益于孤獨———“孤單是自我的貧乏，孤獨是自我的豐富。”現在我驚人地孤單，因為我不是我自己。在與朋友相處超過半小時后，我就會感到我的靈魂在被抽干，仿佛空氣涌出一只氣球一般。所以任何人在我這里都不會起作用。

南茜對我是個巨大的幫助。她現在每天都來，把鳥食器填滿，在隔壁工作，這對我十分有益，她從不提出任何要求。

自從中風以來，我經常記誦起羅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的一首小詩，我八九歲時就學過，但當時沒有真正理解，現在我每天至少記誦一遍，這很有幫助，盡管它根本不是什么杰作：

如果在幸福那偉大的工作中，

我或多或少有些踉蹌蹣跚；

如果我在自己的族類中移動，

卻沒有早晨光榮的面孔顯現；

如果來自幸福之人的眼光

沒有感動我；如果早晨的天空，

書籍，我的食物，以及夏日的雨

徒勞地敲打我陰沉的心———

上帝，你最敏銳的歡樂將占據，

并刺傷我逐漸蘇醒的靈魂……

4月10日，星期四

如果我這些日子了解到了什么不好的事，那可能就是瞬間瞬間地生活———樹蛙整夜聒噪，叫人無法入睡，醒著躺到很晚，聽林鴿固執不斷地咕咕叫———而此時是海洋的波濤聲。只要能夠就活在即刻。

但是我想，在返回現在之前，有必要大略勾畫一下過去幾個月的情況。

從九月到十二月初，一個秋天我都在朗讀詩歌———駕馭著一股激情。甚至對我有一點過量，但并沒有遺憾。我愿意錯過華盛頓特區史密森學會的偉大聽眾（提前數月票已售完），還是大陸對面舊金山擠滿人群的劇院？或者在十一月去愛達荷，那時從小飛機上看去，大地起伏延伸，黑土肥沃，像女神的身軀，如此女性和有助于你復元的土地，讓我的眼中充滿淚水？我愿意錯過所有這一切嗎？

十一月朗讀間歇在家的時候，我的貓布蘭波試著吃東西了，但在幾天之后我認識到，它一定有一顆壞牙，也許是一處膿腫；南茜和我帶它去比克曼醫生那里，他是獸醫，一個極熟練極仁慈的人，尤其在牽扯到貓的時候。幾天后我可以帶它回家，但比克曼醫生提醒我，他從貓身上取出了一點骨頭和一顆牙，他擔心，正在進行的活組織檢查可能會發現骨癌。它的左眼幾乎封上了。

布蘭波總是在夜里攀著通往我臥室窗戶的紫藤進來，經常在深夜，我會看見它的影子耐心地坐在那里，等待我打開通往門廊頂的門，因為我無法把紗窗取下來。門打開之后，它就跑過來，躍到門廊頂上，再進到屋里來。春秋季節紗窗取下時，它就直接從窗臺跳到我的床上，多可愛的一躍。

后來我想了一下，知道它可能永遠不會好起來了，讓它睡去的時間已經到了，但是比克曼醫生仔細檢查后說，“讓它再活一周吧。”所以這最后的一兩周是一次長長的告別，它四肢伸開躺在我的身邊，經常在半夜咕嚕咕嚕地叫。布蘭波一直離荒野很近，納爾遜最后的“野貓”，難以捉摸，孤孤單單，又極其可愛。

但在它的眼睛開始再次感染并緊緊合上的時候，我決定必須讓它擺脫痛苦，比克曼醫生讓我確信這次我是對的。它側臥著，完全地被動，但是右眼因恐懼而睜大，除了一圈金邊都是黑黑的，深沉而清澈，我覺得我從未見過這么可怕的美。比克曼溫柔地對待它，撫摩它，叫它的名字，然后熟練地進針，以致它動都沒動一下，幾秒鐘后就去了。

南茜和我都傷心地哭了，我們不得不等了片刻才開車回家，回到這孤獨之地。我常常在南茜帶愛犬塔瑪斯散步時聽到，她以自己特殊的語言對布蘭波說話，因為布蘭波總是跟在她們后面，竄墻上樹，在深草中跳躍，像一頭有黑色和金色條紋的豹。南茜也愛它。

不僅僅是房子，整個風景似乎都空了，因為我經常從書房的窗戶望著路那邊的田野，望著那個專心等待老鼠的小黑影。現在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而最糟糕的是晚上，我常常會突然醒來，想著它會在窗邊，然后當我記起它已不在時，就再也無法入睡了。

有幾周我都處在悲傷中，我會突然哭起來，止不住眼淚。從我腦中閃過的是，“這是終結的開始?！蔽覀円恢笔且粋€小家庭，塔瑪斯、布蘭波和我，而現在它已經毀滅。下一個是誰？塔瑪斯這些日子跛得很厲害，我也一直感到疲倦和病弱。

心理能量的缺乏令人驚愕。我認識到寫一行字要花多大的代價。我徒勞地嘗試，一遍又一遍，為了給布蘭波寫一首詩，挫折，哭泣，因為詩歌不在我心里。它會回來嗎？我會再次獲得完整的感覺嗎？

兩周以前一件奇妙非凡的事發生了。我一定是向卡洛爾·海爾布倫提到過，我是否可以選一只貓———我有過的貓都是偶然得到的———它應該是一只喜馬拉雅貓。她在周圍問過，找到了一只四個月大的雄貓，把它從紐約城一直送到我這兒。當然，在它最后到達這里，遠離母親和兄弟們，被關了幾個小時后，它的一個想法就是盡快跑開，躲起來。但在它這么做之前，我把它抱起來，用鼻子磨蹭它肚子上的軟毛，看著它的獅子鼻，大大的藍眼睛和身上的顏色，藍色的臉，耳朵、腳爪和其余部分則是奶油般的白色。它的腳爪巨大且非常柔軟。唔，它真的很美，但在我上床時它不見了，我奇怪地等待著，最后我一定是睡著了，因為天亮前我醒來發現，它正躺在我的頭邊，無疑大半夜它都在那里。那是個好兆頭。

一只小貓？確切地說起初是一陣颶風。最初兩周的一天黎明，我被臥室里一只填制小羊羔標本倒下的聲音驚醒，還有從小貓喉嚨深處發出的奇怪沙啞的叫聲，它爪牙并用，攻擊那個動物，撕扯它的尾巴和耳朵，然后突然沖到樓下，繞著房子亂跑。

在它來之前，我就已決定把它命名為皮爾羅，“我的朋友皮爾羅”，在我還是個嬰兒時，我母親給我唱的老歌中就那么稱呼：

在月光下

我的朋友皮爾羅

把你的筆借給我吧

好給你寫一句話

我的蠟燭滅了

我沒火了

給我開開門吧

看在上帝的份上

5月3日，星期六

我的七十四歲生日，得病的第五個月。天氣很冷———水仙花在田野里開放。每年我都擔心它們是否會被茂密的雜草窒息，但它們依然存在著———燦爛的花環閃耀在灰蒙蒙的田野里———一個奇跡。

我不舒服，我厭倦了如此不舒服的感覺，厭倦了抱怨，厭倦了這個老身體。彼得洛維奇醫生的電擊計劃能使心臟恢復正常嗎？還要等一個月。

（一個陌生的生日，自我定居于此，這是第一次我不能讓安妮和巴巴拉吃我們傳統的龍蝦。只有賈尼斯在天開始下雨時來為我慶賀。和往常一樣，鮮花不斷地寄來，但安排它們不是樂趣，倒更像一場考驗。這種情況以前有過嗎？這使我感到自卑，有這么多人想慶祝這個生日并給我快樂。但我卻不在那里，只有一個愚蠢病弱的動物接待他們。）

6月4日，星期三

在一次愉快的長談中我對帕特說，“我必須設法達到另一個水平”———而今早五點醒來時，我決定躺在那里思考我現在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事物。其中之一肯定是在我寬敞的臥室中醒來，它的光與空間的感覺，我相信它的窗戶類似于我幼年時醒來看見的沃德爾哥摩的窗戶。我首先看見高懸在門廊白玻璃門外的彩色玻璃鳳凰，它發出燦爛的藍光和紅光。然后如果我向左望去，我的目光將停在《家之群山》上，火爐上方的一幅抽象畫，是安妮·伍德森用納爾遜公墓古老的板巖墓石繪制的，火爐仿佛埋在群山之下。在山的上方，是一片純凈的藍天。

這些日子因為天亮得很早，窗上的大窗簾總是垂著。

在我的左邊是一個圓形轉盤，上面有幾排藥瓶，下面是兩層書———一個正方形柳條箱上也蓋滿了書。這幾個晚上我在讀梅達沃的自傳，生動而有趣，但是作為藝術品它無法和朱麗葉特的自傳相比。有瑪麗·泰勒剛獲普利策獎的《飛速的變化》———得知他獲獎時我非常高興，而他寫信說那整個是個意外。

我一晚上便讀完了，我坐在那里，因為再次與真正的詩歌同在而淚流滿面———我剛好重讀了標題詩的最后幾行：

我明白年齡將使我的雙手變成篩子，

這漂移的世界將在一瞬間

停止飛行，再次向太陽傾斜，

仿佛要中斷它的粗心大意

投入那不會再來的作品和日子。

我在明亮的空氣中保持靜止，

讓飛速的變化在時間中繼續。

圓桌上是兩本英國鄉村風景的日歷，是我一直訂購和始終欣賞的———英國和這些風景已深入我的骨髓。

7月19日，星期六

朋友，真正的朋友，是生活的拯救者。瑪吉·沃恩昨天來了，顯得可愛而生氣勃勃，穿著一件山茉莉圖案的裙子———像以往那樣帶著有趣的家制食物：一打新鮮雞蛋，三只小牛肉面包，園子里生的菠菜，她的澤西奶牛出產的濃奶油，做我午餐用的肉凍，做甜點用的懸鉤子，還有一整套塑料封袋，裝滿了美味的餅干。我整天都感到非常難受，但是看見瑪吉明亮的眼睛和所有這些可人的食品卻拯救了我。

這是一個溫柔的七月黃昏，陣陣微風吹走了蚊子，我們坐在外面的露臺上喝淡啤酒，和塔瑪斯一起吃餅干，它當然急于哄騙到所有的餅干，而皮爾羅像妖怪一樣在灌木叢中倏忽隱現。

這是個多么撫慰人的自由的談話方式，在戶外，但仍被遮護著，巨大的海洋在呼吸，偶爾有快艇駛過?，敿臀译S意交談。她在奧古斯特的濟貧院工作，一直在開設一門課程。

過了一會之后，我們回屋喝一杯蘇格蘭威士忌，看新聞———吃我們美味的晚餐。瑪吉想重新烤制《我認識一只鳳凰》中提到過的“懶惰者的面包”———瑪吉的創造絕對是美味的，一定是精確的復制，也許甚至更好。

今天有霧和雨，我感到疲倦，起來得很晚，但瑪吉坐在我的床頭喝咖啡，我們像一家人一樣談話。

8月22日，星期五

因為我健康了，我不再承受整個春夏直到現在的劇烈孤獨。孤獨是因為，盡管有這么多朋友的好意和關心，但沒有一個人可以填滿我生命中心的那個洞———只有我自己再次恢復完整才能將之填滿。在根本上這是緣于自我的孤獨。既然我可以工作了，既然我正在趕上日子健康的節奏，我就一點也不孤獨。這意味著下午不是寫信，而是到戶外的花園中去，骯臟而輕松，回屋后洗個澡，仿佛我書房中的混亂已經平息，還沒給這么多人回信也不那么要緊。

昨天我拔掉了許多煙草花和大罌粟———每年夏天它們都在此地自行播種———于是，那被窒息的花園重新變得整潔。等到八月末一年生植物就可以開花了！

我突然認識到，我的眼睛會因混亂無序而痛苦，所以重新賦予花園以某種秩序是一種深沉的滿足，凌亂的抽屜和櫥柜并不真的讓我煩心，因為它們不打擾眼睛，只偶爾擾亂我精神的背面。

有病的時候我就憤恨自己，若干年前我在《時報》的一篇文章中把老年稱為一種“上升”。這個詞語本身似乎是反諷，但當我此刻重讀，我相信其中存在一點真理。當所有可以愉快放棄的都必須放棄的時候，上升是可能的———因為其他事情變得更重要了。我樓梯上到一半就氣喘，但我也可以在門廊中坐上一個小時，觀察光線的變化，真正留意于它，不為我“應該”做的一切而苦惱。

但是身體是我們同一性的一部分，它的痛苦和不滿，它倔強的對“應該”做的事情的拒絕，都會摧毀自尊。當你凝視鏡子時，那像信一樣把一生寫到臉上的皺紋，對年輕人來說是沮喪的。可這是考驗，不是嗎？我多么鄙夷千方百計使自己顯得年輕的女人！對于我來說，一張蒼老的面容有多么美麗！所以，如果我現在為皺紋操心，那是因為我沒能在內心超越正在發生的一切———那是一種巨大的冒險和挑戰，也許是一生中最大的———富貴和顯赫者也不例外，人人都必須接受人的處境。至少我現在可以比一個月前做得更好。

9月25日，星期四

終于出太陽了！平靜閃光的海洋———我的靈魂在上升。但我想給朱麗葉特寫信，送她一份“紀念周刊”上的迷人文章，其中有一句話讓我微笑，“蝸牛憎恨動蕩”———這類短語你可以玩味幾個小時。

這一句來自朱麗葉特最近的信：“真理是一塊非常危險的巖石，你卻把寫字桌放在上面?！?/p>

10月4日，星期六

一個灰色的日子，地平線上只有一條明亮的銀色條紋，那是太陽突破灰暗的地方。風是輕輕的。世界非常安靜，秋天到了。動物們睡在屋中的什么地方。擁有自己的一天我感到幸福。

10月23日，星期四

昨天是個美好的日子，我帶帕特去了肯定是世界上最美的一個房間，新英格蘭中心的餐廳，尤其在這金色的季節。大樓坐落在一條深深的裂縫中，一個真正的峽谷里，兩面是陡峭的山崖，冰河留下的漂石，幾世紀以來，各種樹木都在那里扎根生長。窗戶也許有十五英尺高，設計成八角形，所以你坐在里面可以看見一棵樹，從根部向上直到它最高的枝條———頂端樹葉上的光，和打在遠遠下面一棵小山毛櫸樹上的光。

結果證明，昨天是帕特的五十四歲生日———我確實不知道，但我們用美味的甜點、酸小蝦和烤“阿拉斯加”來慶祝！我還沒有嘗過那個，把冰淇淋放在蛋白酥皮卷里烤，這可能已有四十年歷史了，真刺激。

我們途中停下，去買了鳥餌、小貓的草窩和多花水仙的鱗莖。我剛剛把它們安排在兩只碗里，埃迪絲來這里過感恩節時它們就該開花了。

鳥食器邊有一只山雀———今年的第一只。

天氣難以置信地柔和，樹葉開始紛紛飄落，薄薄的金片一個接一個飛揚。

11月7日，星期五

比克曼醫生昨天早晨八點打來電話，說塔瑪斯夜里死了。埃迪絲九點半要來開車送我去機場。幸運的是，當我被這消息震驚時，行裝已經整理完畢。我已計劃好帶它去波士頓的安格爾紀念醫院做手術，取出卡在食道深處的骨頭。比克曼醫生用盡了一切辦法，甚至在一個醫學博士的幫助下使用了窺鏡。

我仍然不能相信塔瑪斯已經永遠地走了，今天早晨我哭醒了，但我不得不抑制住悲傷，否則我就會被壓垮。我想這結局對塔瑪斯是最好的———最近幾個星期它似乎跛得可怕，不想散步，我們都知道時間就要到了，它不再能享受一條狗的美妙生活了。

在我生病的時候，在我再沒有力氣哄它夜里上樓來的時候，我們親密的伙伴關系中有什么東西熄滅了。它也常常不能自理，它不再能夠睡在我的床上，當我翻身時發出快樂的呻吟，整夜都安安靜靜。

我可以肯定它身上沒有虱子，夜里可以緊緊地接觸到它的身體。當它睡在樓梯腳的時候，我奇怪地感到隔絕，它這樣已經有幾個月了。

但無疑它越來越嚴重的殘疾，它如此明顯的衰老的痛苦，也影響到了我衰老的自我。我把我們兩個想成是一對非常老的老人———但現在我又好了起來，我不再是那個非常老的老女人，整個春夏都帶著一條老狗的老女人。因此在某個方面，沒有它是對悲哀和焦慮的一種解脫。哦，在聽到那個消息后我感到屋子多么孤寂！沒有塔瑪斯趴在桌子下面，鼻子放在白色的爪子上，用那雙專注的黑眼睛望著我。

我想起它所有溫柔的樣子———有一次，當一個六個月大的嬰兒來到我家，它如何坐著，帶著純粹的愛慕望著那嬰兒———我真的感到我應該送給它一個嬰兒！———當杰米疾病發作躺在靠近花窗的地板上，被她朋友的手臂抱著，塔瑪斯是那么關心，最后把腦袋從人的手臂下拱過去舔杰米的臉，使她終于醒了過來。

當我最初來到約克的時候，我們穿過樹林散步，塔瑪斯走在前頭，它的鼻子告訴它，一只野雞從旁經過了———興奮，狂吠！———而布蘭波跟在我們后面，保持謹慎的距離。我們三個是一個家庭，那是非常不容易的。好在皮爾羅還和我在一起，它還年輕。

塔瑪斯甚至還是個未滿一歲的小狗時就格外敏感。它學會了不對布蘭波吠叫，它來的時候，布蘭波離開了屋子，有一天我目睹它在看見布蘭波時咽下了一聲吠叫，于是我們坐了一會，布蘭波在一邊，塔瑪斯在我的另一邊，從那時起它們成了朋友。

它不是看家狗，因為它喜歡人———但是如果有狗進入它的地盤，它就會豎起尾巴，頸毛似乎也開始膨脹，兇猛地咆哮，任何入侵的狗得到這警告都會溜走。

它溫柔的靈魂不再———它的死在我生活的網上撕開了一個大洞———我唯一的狗。有些喪失是永遠不能完全承受的，幾乎一年前布蘭波的死使我了解到這點。

上周我驚聞詩人佩吉·龐德·丘奇去世了。我不止一次想見她，她在巨大的沮喪中給我寫過信，因為她就要瞎了，我們沒有見面對她是最好的。

幾周之前她寄給我一首最后的令人痛苦的詩：

現在，我，鳥兒已經飛走的老柳樹，

不再有樹液沿枝條上升，

我把空虛留在等待的空氣中。

1987年1月23日，星期五

昨天是陰郁的一天，黑暗的天空和大風暴前的焦慮。這樣的事經常發生，并不像預期的那么糟糕，但是整夜的大風讓人神經緊張。我預料電燈會熄滅，便備好了蠟燭和水桶，一旦停電一切都會停止：暖氣、電燈、水泵等等。風使皮爾羅興奮得發狂，它玩耍著一條搭在椅子上的皮帶，像個芭蕾舞演員一樣在空中躍起，單足旋轉，煞是可愛。

在理發師那里發生的一件小意外促使我去理解一些事情。我去那里做永久發型。當多娜給我的頭發做鬈時，一個正在排隊等候的老太太站到我們旁邊，興奮地談論自己和她的女兒們，多娜與她應答。仿佛我不存在，我是個梳理毛發的動物一樣。最后我忍不住溫和地說：“我是個人。我是來這里休息的?！庇谑悄抢咸芭丁绷艘宦曌唛_了。多娜向我道了歉，但她的語調表明她生氣了。她在死寂中繼續工作。于是我建議，把我介紹給其他顧客也許是處理這種局面的方法。她再次道歉。這時，店主查克生硬地說，“別道歉，多娜，又不是你的錯?！?/p>

于是我感到自己成了罪人，一個舉止不當的孩子。我感到眼淚流了出來，便更深地低下頭，低下去低下去，想把自己藏起來。我弓起肩膀，力圖盡可能地縮小———我覺得自己像個烏龜，但卻沒有殼。眼淚流下雙頰。我想跑開，但在做永久發型時那是不可能的。

這種脆弱性是什么？它與我是誰毫無關系———純粹是作為一個人被當做不存在一樣對待時受到了傷害。如果這事發生在理發店，發生在精神病醫生辦公室之外的所有地方，發生在你本該感覺安全和有所庇護的地方，它就會讓人非常痛苦。

我把多娜當成朋友。我非常喜歡她，一個母親般的年輕女子，對許多老年顧客都非常溫柔。我們沒有談論這次意外，在查克離開，只剩下我們倆后，我們又恢復了往常的交談。但是我就此想了許多。

2月6日，星期五

有諷刺意味的是，羅伯特·弗朗西斯的生活正是羅伯特·弗羅斯特假裝在過、并且在詩中將之神化的生活———弗朗西斯是個獨居者，幾乎身無分文地生活，自己種莊稼（他是素食者），詩歌上也不大成功?！斑€有什么比一個成功的詩人更可笑的嗎？”路易絲·博根常常這么說。

區別也許在于，弗朗西斯的生活更靠近本質，他沒有結婚，似乎已經超越了沖突；弗羅斯特則一直很矛盾，對自己的妻兒很不好，他心里一定知道他是可怕的，在許多方面都非?？膳碌囊粋€人。那些神奇的詩歌來自不斷的斗爭?；蛟S很簡單，弗羅斯特是個天才。

但在這里我想再抄錄一首弗朗西斯的詩，這對他是公平的。這是《游泳者》的第一部分：

觀察他如何開辟道路

用信任和最少的暴力，

使陌生的成為朋友，使敵人成為同盟。

那可以毀滅他的深淵輕輕支撐他。

他用水來保護自己，用水來擋開水。

他依靠危險，在危險中休息。淹沒萬物的海

是他在自身和淹沒之間唯一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