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這一刑種在世界范圍內存續(xù)已久,針對死刑存廢的爭論在西方國家也已有兩百多年的歷史,主張存廢的雙方各持己見,卻始終未得出最終結論。我國的死刑存廢之爭始于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國法制建設重新起步之時,但就中國目前的政治、經濟、文化教育以及人們的法制觀念等一系列因素考慮,我國立即廢除死刑還為時尚早,現(xiàn)在所要關注和討論的,應當是如何有效地限制死刑的適用,完善中國死刑制度。這是履行國際義務之需要,也是促進國家刑事法治進步之需要。
從2007年死刑復核權收回最高人民法院開始,我國已經在嚴格限制死刑的適用,《刑法修正案(八)》取消13個罪名的死刑,標志著我國開始廢除侵犯個人財產性犯罪與無具體被害人的侵犯社會法益的犯罪,也預示著將來我國還將出現(xiàn)以刑法修正案的形式廢止更多的罪名死刑配置并最終達到我國全面廢除死刑的目標,表明刑法改革中限制與切實減少死刑的立法導向;規(guī)定了對老年人犯罪的從寬暨免死制度,同時嚴格了死緩犯減刑的條件,真正做到有寬有嚴,寬嚴相濟。這是我國對刑法理念現(xiàn)代化的一次重要實踐,當然,死刑制度的改革完善要涉及整個刑罰制度,不可能一蹴而就,也不能局限于刑法典的修改。
一、立法變革
從上世紀80年代至《刑法修正案(八)》施行前,我國死刑罪名之立法有擴大化之勢。從1979年刑法規(guī)定的28個死刑罪名,至1997年刑法修訂前,擴張到72種死刑罪名。1997年刑法在死刑罪名數(shù)量上并未顯著減少,有68種之多,因此《刑法修正案(八)》所體現(xiàn)出的立法理念的巨大轉變,是符合當前我國死刑改革的基本立場,也符合社會發(fā)展總趨勢,這種順應形勢下成規(guī)模地削減死刑的做法,具有理論和實踐的基礎,嚴格控制死刑、逐漸減少死刑態(tài)度也應予以充分肯定。從今以后,“死刑不再是一個或者說主要是一個存在是否合理的問題,而是一個怎么逐步廢除的問題。”(1)但正如上文所述,所取消的13種死刑,均為較少適用或備而不用的經濟性非暴力犯罪的死刑,今后,在立法變革上,死刑罪名仍有較大的壓縮空間,切實減少死刑依然有充分的依據(jù)。
(一)明確死刑適用標準
97年刑法典將死刑適用的標準從“罪大惡極”修改為“罪行極其嚴重”,從限制和慎重適用死刑的角度來說,只有明確這一規(guī)定,才能指導。對于該規(guī)定的含義,理論上存在很大爭議,不過基本上趨向一致地認為,所謂“罪行極其嚴重”,是指“犯罪行為危害特別嚴重,社會危害性特別巨大,犯罪分子的主觀惡性特別深。死刑的適用不僅要與犯罪行為所造成的客觀危害后果相適應,而且要與犯罪分子的主觀惡性相適應。”(2)
聯(lián)合國《公民權利與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6條第2款規(guī)定:“在未廢除死刑的國家,判處死刑只能是作為對最嚴重的罪行的懲罰”,并將“最嚴重的罪行”定義為“其范圍不應超出帶有致命或其他極端嚴重后果的蓄意犯罪行為。”之后又特別界定“蓄意犯罪以及具有致命或其他極端嚴重后果意味著罪行應該是危及生命的,即危及生命是罪行的很可能發(fā)生的后果。”相比我國刑法上的“罪行極其嚴重”,“最嚴重的罪行”更好理解并容易把握尺度。可我們知道,聯(lián)合國的文件本身就沒有法律約束效力,而且這個判斷也是針對經濟犯罪已取消死刑設置的前提而言,我國尚未取消部分經濟性犯罪的死刑,把“罪行極其嚴重”界定為只有造成死亡的罪行本身就不符合當前國情。
但即使是針對部分還存在死刑的經濟性犯罪,從司法解釋的角度看,多大的經濟損害可構成“罪行極其嚴重”的客觀標準,也應有其相對平衡性。而刑法分則對于個罪的規(guī)定,同樣使用了一些概括性的用語,缺乏明確性,不利于限制死刑的適用。我國司法機關目前所發(fā)布的司法解釋,也大多停留在純客觀標準上。如針對走私武器犯罪、毒品犯罪以及非法制造、買賣、運輸槍支、彈藥、爆炸物罪等,司法解釋大多是以單純的數(shù)額或數(shù)量作為確定是否達到“罪行極其嚴重”標準的。
因此,如果無法制定出結合考量行為人的主觀惡性、人身危險性的司法解釋,“罪行極其嚴重”就具備很強的主觀主義色彩,極易導致判決結果的不確定性,應在下次修法時特別注意,對此作出既適合實務操作,又客觀公正的解釋。
在死緩的適用標準上,“不是必須立即執(zhí)行的”也是一個模糊用語,造成司法實踐中執(zhí)行起來標準不一。另外一個問題就是,撤銷死緩的標準是死緩期間罪犯“故意犯罪,查證屬實”。這也是飽受法學理論界垢病的一條規(guī)定,認為其不適當?shù)財U大了死刑立即執(zhí)行的適用,嚴重違背了立法精神。修訂意見是:“在緩期兩年期間又故意犯罪的條件外,還應當加上‘情節(jié)惡劣’等限制條件”。(3)
(二)合理設置刑罰體系
我國現(xiàn)行刑法規(guī)定了5種主刑,除死刑外,其余都是自由刑,但一直以來,我國刑罰體系中的自由刑過輕是一個突出的問題。死緩犯如果沒有故意犯罪,減刑后相當于14年以上22年以下的有期徒刑,這與適用死刑立即執(zhí)行的實際情況相比較,就顯得過于輕緩了。《刑法修正案(八)》施行后,對我國現(xiàn)行刑法的刑罰結構進行了適當調整,加重死緩和無期徒刑的實際服刑年限,提高懲罰的嚴厲度。除了規(guī)定特殊死緩犯限制減刑外,死緩犯減刑后的有期徒刑,相當于15年以上27年以下有期徒刑。這樣的變動,其實未從根本上改變“生刑偏輕”(針對死緩犯而言)的狀況,死緩與死刑依然存在嚴重不銜接,刑罰體系仍略顯不合理,在實務中如果把握不好,很容易損害司法機關的公信力,為此就需要再對死緩以及自由刑的規(guī)定進行修改。死緩本來就是有中國特色的刑罰執(zhí)行方式,其他任何國家都沒有,從其設立的目的來看,就是為了限制死刑的適用。但由于現(xiàn)有刑罰體系的短板,有可能造成在同等罪行在相同條件下,判處死緩的罪犯比判處無期徒刑的罪犯服刑時間還短。
所以,刑罰體系自身的缺陷并未在《刑法修正案(八)》中得到有效的彌補,未來中國刑法的立法依然要考慮設立終身監(jiān)禁刑,規(guī)定真正意義上的,不得減刑假釋的無期徒刑,來取代現(xiàn)有的無期徒刑和作為死刑執(zhí)行方式的死緩,成為某些死刑的替代刑。正如韓國學者在研究死刑廢除后替代刑罰措施時指出的一樣,“可以設立可假釋的相對性終身監(jiān)禁與不可假釋的絕對性終身監(jiān)禁兩種,以絕對終身監(jiān)禁替代死刑。”(4)
但在當前死緩制度仍有存在必要的情況下,也只有通過擴大死緩的適用范圍,降低死刑立即執(zhí)行的判決率,并將剝奪自由刑的整體力度升至一個合理的值域,至少是一個民眾所能承受的心理底限,使得死刑和無期徒刑、有期徒刑之間達到有效的銜接。
除了以上兩點之外,嚴格限制死刑適用的對象范圍,建立完善的死刑赦免制度等,也都是在立法層面完善我國死刑制度的關鍵,需要引起立法者注意。
二、司法改革
死刑的司法改革是在司法領域中由司法機關進行的,2007年起最高人民法院全面收回死刑案件核準權、2007 年 3 月由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和司法部共同出臺的《關于進一步嚴格依法辦案確保死刑案件質量的意見》以及2010年6月24日“兩院三部”發(fā)布《關于辦理死刑案件審查判斷證據(jù)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均為司法改革的顯著標志。司法改革和立法變革不同,不涉及復雜的程序,也能取得良好的效果,是我國死刑制度完善的另一途徑。《刑法修正案(八)》關于限制與減少死刑的立法進展,無疑是從刑事法治基礎方面和立法導向上對死刑司法改革予以堅定而寶貴的支持,其意義不容低估。
(一)在司法實務中理性看待死緩的適用比例
本文所述立法上的粗疏,必然會導致死緩制度司法適用上的不當,其結果是對死緩制度功能的正常發(fā)揮造成很大影響。我國的死緩適用比例一向偏低,隨著死刑復核權收歸最高法院,死刑控制力度加大,死緩的適用范圍也在不斷擴大。有數(shù)據(jù)表明,2007年全國判處死緩的人數(shù),多年來第一次超過了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的人數(shù)。(5)
司法實踐中,對于死緩的適用首先要明確罪犯觸犯某些非暴力性罪名可能被判處死刑,死刑立即執(zhí)行只能夠作為第二位次的選擇,而要優(yōu)先考慮死刑緩期執(zhí)行。即,“所有應當判處死刑的犯罪分子,都應當考慮適用死緩,除非他屬于‘必須立即執(zhí)行死刑的’。”(6)但也不應過分依賴死緩制度,盲目擴大死緩刑的適用范圍和適用比例。要堅持嚴格把握判處死緩的證據(jù)標準。牢固樹立證據(jù)意識,堅持以證據(jù)證明案件事實,特別是對于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不能認定被告人有罪的,應當依法宣告無罪。不可因案情重大,而留有余地判處死緩,讓死緩制度成為證據(jù)瑕疵的緩沖劑。
如果能解決以上問題,“我們建議,在中國逐步廢止死刑的進程中,應將死緩制度適用的范圍盡可能地予以擴大,以最大限度地縮小死刑立即執(zhí)行的范圍。”(7)
(二)完善死刑復核制度
根據(jù)刑訴法和有關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在死刑復核程序中,最高人民法院核準死刑由審判員三人組成的合議庭進行書面審理,幾乎不采用開庭審的方式,這是種單方的、秘密的類似于行政復議的審查模式,“被告人身為死刑復核程序中最為重要的參與主體,在死刑復核中難以為自己的行為進行申辯,失去了改判的法律基礎,也無形中失去了向法官當面揭發(fā)其他犯罪嫌疑人或其他犯罪的立功機會,這對被告人而言是顯然不公平的。”(8)
另一方面,死刑核準權統(tǒng)一收歸最高人民法院后,死刑復核依然缺乏外部監(jiān)督,其質量控制功能和人權保障機能的實現(xiàn)仍然存在較大風險,因此需要來自審判方自身以外的監(jiān)督。若僅憑法院內部對這一程序的自律,其程序正義與實體正義、權利保障與權力制約的實現(xiàn)都將缺乏可靠的保證,并且,這種缺乏本身就是程序失控、權力擴張的具體表現(xiàn)。為了加強對死刑裁決機關自身的監(jiān)督,在法院系統(tǒng)外選擇一個監(jiān)督機關也是大多數(shù)法制國家和地區(qū)的做法。據(jù)此,對死刑復核程序實施法律監(jiān)督正是死刑復核權運作價值合理性的內在要求,是對死刑復核程序中實體正義與程序正義、權利保障與權力制約的公力保障。我國憲法將法律監(jiān)督職責賦予了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法》第八條也明確規(guī)定,人民檢察院依法對刑事訴訟實行法律監(jiān)督。因此,對死刑復核程序的外部司法監(jiān)督職責必然由檢察機關承擔。應當賦予最高人民檢察院參與復核審理以及監(jiān)督復核機關的權力,并規(guī)定詳細具體的監(jiān)督方式與步驟。
(三)死刑執(zhí)行方式的人道化
保障人權是法律最終的價值取向,人道主義作為終極價值在對待死刑犯時理應得到彰顯。《刑事訴訟法》第 212 條第 2 款規(guī)定:“死刑采用槍決或者注射等方法執(zhí)行。”這是我國首次將注射作為一種新設立的死刑執(zhí)行方式方法,但自1997年昆明市在全國率先采用注射方式執(zhí)行死刑,十多年來,僅有長沙、成都、北京、上海、廣州、南京、重慶、杭州、沈陽等城市采用這種方式,可以想見,我國死刑注射執(zhí)行比例偏低,導致在死刑執(zhí)行方式的適用上,不同的地區(qū)存在著不平等。但即便是被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的罪犯,也享有同等的法律權利,就實際情況來看,各地死刑執(zhí)行方式選擇往往是由死刑執(zhí)行機關根據(jù)當?shù)貙嶋H條件進行選擇。國家應該盡可能多地適用注射的死刑執(zhí)行方式并在全國推廣,以保證司法公平。
另外,我國應遵循世界各國之通例,公布每年判決和執(zhí)行死刑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這樣有利于就死刑對嚴重犯罪的威嚇效果進行全面的實證研究,從而為正確的認識死刑的功能和作用提供客觀的科學的依據(jù)。這樣的透明公開,也能將中國的死刑制度置于整個世界的監(jiān)督之下,有利于限制和減少死刑的適用。
注釋:
(1)高銘暄,蘇惠漁,于志剛.從此踏上廢止死刑的征途——<刑法修正案(八)草案>死刑問題三人談[J].法學,2010,(9):4.
(2)陳立、陳曉明.刑法總論[M].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0.437.
(3)高銘暄、趙秉志.新中國刑法立法文獻資料總覽[M].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8.2431.
(4)許以泰.關于以終身監(jiān)禁代替死刑的檢討[J].刑事法前沿,2005:134.
(5)楊維漢,陳菲.慎殺少殺,死緩首超死刑立即執(zhí)行[J].新華每日電訊,2008-3-11(6).
(6)張文,黃偉明.死緩應當作為死刑執(zhí)行的畢竟程序[J].現(xiàn)代法學,2008.17.
(7)趙秉志.刑法改革問題研究[M].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1996.213.
(8)胡常龍.死刑案件程序問題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3.2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