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色瑪洛什

我和羅莉、方芳是從小玩到大的朋友。

我們仨一起生活在一個小縣城里，在地圖上可以看見它的標識，一個單層小圓圈。我們曾經一起感嘆過，世界之大，我們怎么會生長在這里，這么一個不起眼，躲在天邊上、山腳下的小縣城。發這種感慨時，高中生活剛結束，在等候高考通知書。愜意的八月下午，那片老林子在河的南岸，生長著兩個人都摟不過來的參天大樹，大樹腳下有星星點點的綠苔，樹冠里有小松鼠伶俐敏捷的身影，我們仨并排坐在一棵躺倒的大樹身上，那一刻，最溫暖的夏日陽光從樹冠間瀉入，在幽暗中形成一縷縷的光柱，仿佛上天發出的一道道暗含秘密的神諭。

繞著林子流過的河水泛著點點波光，流水的聲音發出單調讓人難解的韻律，魚兒在清澈的水底飄忽閃動著身影。以后我才知道這是人生中多么美好的一個下午，溫暖，安靜，我們與樹林、河流一起呼吸。三個女孩對未來的暢想，飄蕩在純凈的空氣里。

“我要去南方上大學了，離我老家很近，如果可以的話找一個男友，就在那里生活了。”羅莉是個皮膚細膩、略黑的姑娘，說話時總帶一點南方呢噥之音，閃爍的眼睛里還帶了一絲沉郁，臉上有著和年齡不相稱的成熟，黑發齊肩，細長的眼角有些濕潤。

我猜她不想回縣城，更重要的是不想回現在的這個家。幾年前她跟隨父親從南方來到這里，父親與別的女人組成了一個新家。

方芳是一個有著厚嘴唇、翹鼻孔的姑娘，她不管什么時候都是一副剛跑完一場比賽的樣子，雙頰通紅，鼻翼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一手在額前扇動著，額頭上的細發上下飄動起來。“我打算去省城讀技校，學了技術早點工作，我還得供兩個弟弟上學呢。”方芳的父親在她很小時就去世了，母親一人帶著她和兩個弟弟生活，負擔很重。

說完后，羅莉和方芳不約而同地轉向我。“我去北方大學讀法律，然后當一名專業律師，匡扶正義，除惡揚善。最重要的是自己養活自己，一輩子不成家。”

“誰信呀，臭美妞，就你，一天發型都換三個樣，怕是現在就想嫁人哩！”羅莉和方芳共同打趣我。

未來總在前方，如果我靜下心來思索，一年、十年、二十年以后的某一天，心里會像企盼一個戀人一樣收緊成一團，酸酸澀澀的。捉摸不透的未來總讓人迷蒙，有期待，有不安，有興奮。未來總要來到，還會成為過往，今天曾經是多少個過去日子的未來，究竟在期待什么，有什么等候在以后的路上，有什么潛伏在以后的歲月里等著與你相遇，成功、失敗、摯愛的人、陌生的人，幸福，還是悲傷。我恨不能將眼光磨成利劍劃破眼前的重重迷霧，穿過稠密的樹林，越過河流，望見未來和遠方。

接到羅莉電話時，我有些茫然。我剛洗完澡，一頭濕發包裹在浴巾里，端一杯熱汽翻騰的茶水倚在柔軟的沙發里讀書，村上春樹的《奇鳥形狀錄》，書中那個前方沒有道路可走的男主人公正坐在枯井里沉思，尋找出口。我總是很享受這一刻，黃昏降臨，夜色漸深，沉浸在書中，似乎一天的喧囂塵埃都在空氣中沉淀下來。

電話鈴粗暴地響起，聲音如同碰到了堅硬的井壁一般，一滴濕涼的水從脖子流到后背上，我拿起電話打了個冷戰。

“園子，我是羅莉。”語氣是熟人的口吻，聲音很有底氣，仿佛是日日相見的朋友。

“有事嗎？”其實一開始我有點蒙，對不上是哪個羅莉，我們報社小姑娘每天都換一撥。

“見見面吧，我上星期才聽說你在這兒，快十年沒見吧，江南景苑，明天有時間嗎？大記者。”

我聽出羅莉的語調，多多少少還有南方口音里的嗲氣，只是比那時多了幾分干練。其實我們快有十年不見面了，不對，是十年零一個月沒見了，我記得清楚。并不想聯系她，雖然我聽說她也在這座城市。

我多少有了一點名氣，去年與緝毒局跟蹤了一起制造毒品的大案，在邊境山區里跟拍了大半年，完成了二十萬字的紀實報道，我出了書，書名叫《黑夜出擊》。我的新聞報道獲得了全國新華要聞一等獎，登在全國最大新聞類報刊的頭條，我被本報社提拔為要聞部主任。羅莉肯定知道了消息，但她主動聯系我還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也答應得格外爽快，電話另一頭的她有一點吃驚，似乎還有許多勸我見面的話被堵了回去。羅莉連連說：“好的呀，明天見，可以帶朋友一起來呀，我做東，沒關系。”

“我自己去，不用太費心，咱倆就行了。”我知道，她說的朋友一定是指我男朋友，我沒有男友，一個人過著獨居的生活。

Y城是座首府城市，在地圖上是個雙層圈，比小縣城多一層圈，后來我滑稽地發現這表示多一層的生活壓力，多一層的生活負累。我一個人生活在這個標志著雙層圈的城市里，勉強有了一套才分配下來的屋子，在六樓，裝著鐵制防盜門，六十多平米，一個人住足夠。一屋子東拼西湊、風格各異的家具，腳下是我從舊貨市場淘來的地毯，雖然下雨天會散發潮濕的羊膻味，但是枝枝蔓蔓盤繞不清的花紋總有一點異域風情。我還有一張從舊貨市場買來的舊橡木床，床頭有幾個暗抽屜，我還在里面發現了幾只女人用過的發卡，孤單一只的銀耳環，我每每躺下睡覺時都會想還有誰睡過這張床，應該是個女人。只有沙發是我去商城認真挑選的，桃紅色的絨布沙發，幾只像充了氣體的大抱枕，坐在上面有被人擁抱的感覺，單身女人渴望的沙發。

我過著單身生活，三十好幾了，在別人眼里是個多少有些怪異的女人。我過上了自己高中時向往的生活，不嫁人，自己掙錢養活自己。其實這并不是我現在想要的生活，此時我更希望戀愛成家，結束漂泊不定的生活，但是命運與我開玩笑總遇不上個合適的，前幾日還有好朋友給我介紹了個四十多歲的離異老師，人還不錯，干凈，戴眼鏡，像個知識分子。交談了幾次還挺投緣，可是一提到結婚，我總想到方芳，想到褪了色快融化的瑪洛什。

江南景苑是一家頗上檔次的酒店。我上午有一個重要的會議采訪，時間約在下午。我早到了一會兒，坐在大廳仿古式的紅木沙發上，午后的陽光照不進深深的大廳里，周圍人造的山水翠竹景觀都映在情調曖昧的燈光里，旁邊茶幾上圓形的魚缸里無聲地游弋著幾只紅色的大尾巴金魚，在燈光的折射下，魚的眼珠鼓得更圓更大，幾株綠色的水草也隨著魚兒的游動飄搖不定。一對外國老夫婦在另一側沙發上坐著，安靜得像等什么人，上點年紀的男人女人，有淺褐色松馳的皮膚，手臂上布滿了金紅色的汗毛。

我想象著羅莉。十年不見面，一個女人會變成什么樣，體態臃腫，皮膚下垂，皺紋也會爬上眼角。雖然我謹慎地不去打聽她的任何消息，但關于她的消息還是會隨風吹來，飄進我的耳朵。聽說她過得并不如意，最終沒與卓云結婚，找了一個年齡比自己大十多歲的商人。

那女人從我眼前走過，一襲簡潔的黑色衣裙，襯托雙臂和裸露在外面的脖頸白如牛乳，頭發高高盤起，一對碧玉耳墜吊在精致潔白的耳朵上，婀娜的體態，臂下夾一香檳色的小包與足下的皮鞋是同色的。從背影我就認出是羅莉，十年，她變化不大，南方女人的小巧精致，皮膚竟比以前白嫩了許多，身材保養得很好。相比這下，也許是我變化過大，她從我身邊走過竟沒有認出我來。我穿得有些可笑，一身刻板的套裙，自認為是最淑女的一套。

一個淡雅的小包廂，一幅作舊的雨荷圖屏風，黑漆桌椅，精致的茶具，綠茶“竹葉青”的兩片嫩葉恰到好處地張開，在淺綠的茶水里上下沉浮著。似乎是羅莉細心挑選了地方，看樣子她很重視這次約會。

兩個女人約會注定會有些尷尬，“如果有方芳就好了！”我不禁暗想。我們只是談了談彼此當前的生活。羅莉告訴我幾年前她嫁人了，生活還不錯，丈夫是做印刷業的生意人，兩人一起做生意掙了些錢，房子也買了，在Y城的繁華區，黃金地段。我也告訴她自己早些年辭了職，先后去了幾個城市，最后選定了記者的職業，在報社里有一席之地，報社還給我分了房，目前一個人，想在Y城生活下去。

沉默的時間似乎比談話要多，偶爾的幾句話像魚缸里的水泡，很快就消失在寂靜的液體里，很長時間我們都悄悄地飲著茶水，探索著對方的沉默。其實那些沉默里隱藏的都是彼此最想說或想聽的話。我以為她會提起一些人和事，但她始終回避了，我也回避了。

從酒店出來時，Y城下起了雨，天空的灰云一時沒有散去的意思，雨一直下。我深深地呼吸，似乎是干渴記憶需要這場雨喚醒沉睡的過往。不提是對的，雖然我有些沖動想知道她為什么，為什么沒有嫁給他？后來，他又怎么樣了？

其實這樣的相見場面，十年零一個月里，我曾經預想過，想讓她回答的問題在我內心也提問過無數次。“我呢，你想過我嗎？這些年怎么過的，不想知道嗎？”如果我這樣問她，她會如何回答。

就像子女長大想離開父母，我也離開小縣城。到過S城，到過X城，想走得越遠越好。

實際上想離開一個童年、少年生活過的地方不是件容易的事，忘記更是不可能的。不管是Y城，還是S城、X城，那些陌生事物和人的新鮮感一過，我就開始懷念那個不起眼的小縣城了，懷念那條河，那片老樹林。懷念那個俄羅斯人開的冰淇淋店，那個冰淇淋店有正宗的瑪洛什（俄羅斯人做的冰淇淋），懷念冒著氣泡散發出啤酒花味道的“格瓦斯”，還有那個天天循環播放印度電影的紅磚尖頂子老電影院，還有小巷深處飄蕩的風琴聲。任何一個地方都有它的氣質，如果也給這個小城注入一些獨特的元素的話，它就像是一首用手風琴哼唱的歌，野風的粗獷里又帶有細膩的憂傷。我對它的懷念是黑暗曠野里粗礫的風沙，一點一點打磨我的心，伴著若有若無的琴聲。十年，用十年懷念就夠了。

如果說十年了沒有再想他是說謊，但是時間真的可以沖刷去一切。最后一次夢見他是三年前，最后一個關于他的夢，是我站在河的這一端，河面是鏡子一樣的冰，結了冰的河面上有一層薄的雪，我赤腳追上來，他朝另一端走去，我叫他，他不回頭，只有一個穿著白色襯衣的模糊的背景。最后一個關于他的夢，以后再也沒有，似乎夢里的刺骨的寒冷一直延續到了現實，我告訴自己可以忘記了。

高中畢業三四年后，我和羅莉、方芳陸續回到了小縣城，像命中注定的。羅莉從南方大學畢業，我從北方一所高校畢業，方芳從省城一所技校回來。

經歷半年的冰雪肆虐，春風像是情懷最熾熱的戀人，只在一夜之間就撫慰了大地，沒有一點過渡就將夏季的明艷帶到了邊塞，也只有北方的邊城能禁得起這樣熱烈的情感。五月初小城就進入了癲狂的時節，遠山脫去銀裝露出鐵色的青，小草和楊柳爭相染綠了河畔，半城的蘋果花盛極而敗，粉白的花瓣飄落一地。半城的沙棗花競相怒放，雖然只是極小的黃花，卻散發出濃烈的香氣，整個小縣城沉浸在發酵后讓人心醉神迷的芬芳里。午后的陽光也是沙棗花般黃艷，我們選擇在冰淇淋店聚會。那家冷飲店經營三色瑪洛什，雞蛋牛奶制成的傳統俄羅斯風味的冰淇淋，粉的、黃的、淡綠色的，盛在透明的高腳杯里，小伙計也是俄羅斯混血，淡亞麻色的頭發，淡綠色的眼睛，他托了裝著一杯杯瑪洛什和各色汽水的盤子，輕松歡快地穿梭于客人之間，如果有手風琴奏響，我想他一定會跳一曲“踢踏舞”。我選擇淡綠色的，羅莉是一杯奶黃色的，方芳一定會點粉紅色的。每人一大杯瑪洛什，奶香四溢，融化在嘴里有一點牛奶燒糊的焦苦味。

“想分開不容易，想離開這兒也不容易！”我有些自嘲。

“就你倆想出去，其實我上技校時就想回來，你倆只當給我做個伴。”方芳永遠是一副滿足的樣子，粉紅色的冰淇淋已吃進了兩杯。

“我可不想在這個小地方生活一輩子，世界太大了，不走一走多冤枉。”我不停地攪動著綠色的冰淇淋。

“這里多好，親人在這兒，朋友在這兒，人走的地方多了，就像樹木挪動得太厲害，會失去很多東西，扎不下根。”方芳有時也會說出一些耐人尋味的話來。

“小芳，吃多了發胖。”羅莉輕柔地勸說。幾年不見，方芳已發育成了一個渾身圓滾滾的胖姑娘。

“我要結婚了，下個月，你倆做我的伴娘吧！”方芳一臉幸福紅暈，鼻翼上滲出細密的汗珠。說著話用舌頭舔去了嘴角一滴奶液。

“結婚，太早了點吧，和誰？”我吃驚不小。

“技校同學，早什么呀，要不是學校不允許，我倆在學校就想結婚了。”方芳哧哧笑著說，陶醉在我和羅莉都看不見的幸福中，似乎這幸福是“皇帝的新衣”，似乎這幸福不抓住會像陣風一樣刮走。

我曾經將不結婚作為我人生目標奮斗過，考個好學校，找一份能養活自己的工作，何必陷身于油鹽茶飯的俗人生活。戀愛是要有的，但結婚一定會成為愛情的終結。

我悲天憫人地看著方芳和她第三杯吃了一半的粉紅色的瑪洛什，逐漸融化褪去顏色的瑪洛什，泛著泡沫像是洗了紅衣物的不清潔的水，更像她未來的平淡不堪的婚姻生活，我堅定地預測著。

方芳用一場一點也不出人意料的熱鬧喜慶的婚禮告別了少女生活，穿著大紅色的結婚禮服，攜起她那因為幸福而微胖的愛人退出了我們三人小圈子。

我和羅莉著實不適應了很久。女人一結婚就不要朋友了，真是這樣。

一年后，方芳當了我們的面用肥碩的大乳房哺育她茁壯的嬰兒，從她充滿乳液和汗味的房間看完“月子”，我和羅莉很久都聞不了瑪洛什的牛奶味兒。

“我倆注定會愛上同一個男人。”羅莉說這句話時意味深長。

方芳結婚后，除了上班，我和羅莉成了形影不離的密友。在一個周日黃昏，我躺在羅莉宿舍的小床上。羅莉的小床是一個女兒家隱匿的小世界，潔白有蕾絲花邊的蚊帳，清潔的白底淡紫的小碎花床罩、同樣花色的墻圍子，一個簡易多層擱物架固定在床內側的墻上，上面放了一面小鏡子，幾本書，一個便攜式錄音機，幾盤流行歌曲磁帶，齊奏、張學友、羅大佑，還有一瓶花露水和一只瓷質的展翅飛翔的天鵝。

床上有淡雅的花露水味和人體溫暖的氣息。我拿起小鏡子照出并排躺在一個枕頭上的我和羅莉的臉，我有一張甜美的娃娃臉，仔細端詳鼻頭太圓，眼睛太圓，只有那張嘴豐滿鮮艷得誘人。而羅莉有一種古典美，淡紫色的眼角油潤細長，藏在黑發里的耳朵如新出模具的樣品，潔白小巧又惹人生憐。

“初戀，該不是冰淇淋小伙計吧？”

“可是那個文工團吹笛子的白小凱？”我和羅莉嘻哈中扯出好幾個男生的名字。

不知怎么我說起上高中時班上的一個男生，一個高中最后一學期的插班生。長得又瘦又高，總是凌亂的頭發有些自來卷，架著一副高度近視鏡，衣著邋遢，身上有一股子榨油坊的豆餅味，手掌的紋路里總有清不干凈的黑色油泥。他坐在我后排，整天都沉默寡語，數學學得特別好，我總問他題，似乎他沒有不會做的題。每次給我講題時，他都會不由自主的臉紅，聲音里有不易察覺的顫抖。

“你知道嗎？我喜歡他，別人都覺得我一定喜歡那種又高又帥的男孩，其實他是我的初戀，他身上有一種苦難的東西深深吸引我。有一次我偷看他的日記本，被他發現了。他在搶奪日記時，一把攥住了我的手，攥了多久我記不清，他的臉漲得通紅，我猜他是故意的，當時我的手被他攥出了深深的紅印子。我竟然像被雷擊中了，整個晚上我無法入睡，我想著他日記里描述的在榨油坊打工的不易，被攥過的手火燒的感覺延續了很久。還沒有一個男孩讓我的心悸動不已。”說完我長吁一口氣，陷入回憶的沉默中。

“我倆注定會愛上同一個男人。”羅莉的話語從枕邊的另一側傳來，仿佛穿過了一片密不透風、幽暗的藏有秘密的森林。

“我也喜歡他，他的苦難仿佛是在我身上。”充斥著香味的稀薄的空氣在我倆之間顫動。我想起那段時間羅莉是他的同桌，沉靜地坐在他的另一側，總是一語不發。羅莉接著說：“但他喜歡的是你，我看出來了，他每天都在盼望你轉過身來問他題，他每天不睡覺也要把第二天所有的數學題都搞懂等著你來詢問。”

“你太單純，這些事情你一定察覺不到。大概就是你一天到晚無憂無慮，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吸引他。他喜歡你像一條清水一樣，一片陽光一樣，他在你的身后關注你的一舉一動，我在一旁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

羅莉轉過身望著我：“你不是真的愛他，你只是喜歡他身上你沒有接觸過的苦難。你太干凈，太清澈，將來應該有一個強大的男人守護你。”

“是啊，太多事我不知道，高考他為什么沒參加，后來他去了哪里？”

當時傳言有人舉報他是“高考移民”，被取消考試資格，高考前他謎一樣消失了。

“其實他比咱們年齡大好多，已經參加過兩次高考，落榜的原因是壓力太大，緊張，一進考場腦子里就一片空白，最后這次終于連考場都沒有進成。”

“你怎么知道這一切？”我問羅莉。

“我找過他，高考一結束我就去找了他。我親眼看見他在親戚家的榨油廠里，赤裸了雙臂像其他工人一樣在勞作。他告訴我一切，并告訴我過幾日就要回很遠的老家了，家里人為他高考付出了太多，他要回去找一份能養家的工作，也許很快就要結婚生子了，這是他的人生。他說你和我只是他人生中的意外收獲。”

“我是真的愛他，我告訴他如果他愿意我就跟他走了，一起到窮山溝里當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都行，給他生孩子，伺候他。可他沒答應我，第二日就走了，誰都沒告訴，去了哪兒誰都不知道，我打聽了多時。”

我詫異地聽著羅莉大段的敘述，發現她好陌生，甚至于和我面對面時這張臉都模糊得讓人看不清，我真不知外表沉靜的她有過如此熾烈和近似瘋狂的感情。

“你只是喜歡他與他人不同的經歷，你一定不曾設想過與他過一輩子，我想過，而我的愛給人太多的負擔，他無法承受。”羅莉說這話時，已將目光從我臉上移開盯在了虛無的遠方。

羅莉和卓云一起離開了。我不想向任何人打聽他們的去向。

但我還是去找了方芳。方芳的孩子都三歲了，她明顯發福的身材顯得臃腫不堪，被汗水浸染的臉色更加紅潤。她知道我來的目的，卻喋喋不休向我介紹今年建起的新家，獨門獨院的二層小樓，灑滿陽光的帶著大陽臺的客廳，新添的家具散發出讓人頭暈的油漆味兒。方芳的愛人是做建筑工程的，結婚沒幾年日子已經有了小康的跡象。

一直到我起身告別，方芳才說起了下面的話：“羅莉肯定要離開這里，這是遲早的事。她后媽容不下她。說起來她不容易，她母親失蹤時她也就剛上小學，父親帶她從南方來這里又再婚了，后媽帶過來個不懂事的哥哥，那個哥哥一直對她有企圖，她必須要離開。卓云是她的救命稻草。你和她不一樣，你和我也不一樣。我家里兄弟姐妹多，生活困難，我必須趕緊找個好人家嫁了，還得幫助母親減輕負擔。這是我結婚的主要原因。羅莉嫁人是想擺脫現在的困境。我們三個人中只有你不用考慮這些，好好戀愛吧，忘了羅莉和卓云吧。”

方芳和我一起坐在寬大的陽臺上，新桌子上堆滿了孩子的玩具和沒洗干凈的碗筷，在那一瞬間，婚姻生活的畫面在我眼里仿佛就是孩子凌亂的玩具和沒洗干凈的碗筷。

羅莉將卓云介紹給我，是在她的宿舍里。那個叫卓云的男人正系了一條圍裙在局促的小陽臺改成的廚房里煲湯。他很潔凈，白色的襯衣，瘦長的體形，我注意到他端鍋的手修長，骨節分明。

吃飯時，他給羅莉盛湯仔細撇去浮油，羅莉端著碗的臉上盛開紅暈，我知道他們在戀愛。

我們三人經常在一起，一起郊游，一起去舞場，一起去吃冰淇淋。更多是在羅莉清潔的小屋里，那些安靜的黃昏和夜晚，爐火上的湯水悄悄地沸騰著，卓云坐在床尾彈吉它，他是我認識的男孩里彈吉它彈得最好的，《雨滴》《羅密歐與朱麗葉》《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一首接一首，那些節奏或輕快或舒緩，或凝重或溫暖，總是娓娓動聽，讓人失神。羅莉坐在床頭認真地編織毛衣，我坐在對面的書桌前看書。

偶爾會有我沒聽過的曲子，我問他：“這是什么？”

卓云笑了笑，垂下額頭的黑發，用他修長卻骨節分明的手撥動琴弦：“《綠袖子》，一首憂傷的曲調。”

那天我穿了一件湖綠色的裙子，那條裙子在琴聲中輕輕顫動。

很快我就發現卓云是個很細心的男人，他關愛著羅莉的同時，也能關照到我的感受，就像在舞場上他邀請羅莉的次數和邀請我的次數一樣多，吃冰淇淋時他或選黃色的，或選擇淡綠的。在三個人的關系中他如魚得水。

“我倆會愛上同一個男人。”時而會想起羅莉的話，這話像被施了魔法，由命運之神從黑色密林深處傳入我的心里。我發現我越來越喜歡和他倆在一起，甚至到了無法忍受他倆單獨在一起的程度。我在沉默中滋養著嫉妒，在煎熬中我甚至會延長在羅莉宿舍的逗留時間，經常到很晚。羅莉會讓卓云送我回家。

每次送到那個小巷口，卓云會很有禮貌地與我道別，我會一個人拐進去，獨自走進那段暗夜中的道路。有一天事情終于發生了，雖然我很驚愕，其實正如我所企盼的。卓云熟悉的氣味逼向我的脖頸，伸手抓住我的手臂，空氣在瞬間凍結，好一陣他似乎是嘆了口氣，問我怎么辦，說羅莉提出要同他結婚。

“為什么問我，不是你所愿嗎？”我發現自己暗藏的恐懼，甚至有一絲殘酷的快意。

“一定要這樣嗎？不知道我喜歡你嗎？看不出嗎？羅莉都看出來了，我們還裝傻？”

期待的這一幕出現后，我該怎樣？于是我病了，得了一場重感冒，試圖在高燒和昏睡中理清這團亂麻。羅莉拎了水果來看我，鮮紅的荔枝和金色的蜜桔放在床頭的柜子上。羅莉坐在我床前母親一般地望著我，將一只剝好的桔子托在我眼前。

“雖然我從來沒有說過我有多愛卓云，但你都看在眼里，我不能沒有他。”這是羅莉離開前最后一次跟我說話。

等我病好去宿舍找她，她的同事吃了一驚：“你不知道她辭職了嗎？去了Y城，和卓云一起走了，說是要結婚了。”

直到他們一起消失我才知道我多么愛她，多么愛卓云。那些思念糾纏著我，幾乎讓我發狂。我被遺棄了，被兩個人一起遺棄了，被全世界遺棄了，我像個傻子一樣。我站在小縣城最高的樓頂，一邊眺望整個城區，數得清的幾條街道，幾座高樓，我上過的小學在左邊，我上過的中學在右方，那條小河和那片樹林在前方，身后的遠方是一片和莊稼地毗連的墳場。幾乎能從過去看到現在，從現在看到未來，從生看到死。我得走出去，從來都沒有過的沮喪在胸中翻卷，要一個出口。

我夢見他們在一起，我夢見羅莉哭泣，我夢見卓云不回頭的背影。

我離開了小縣城，這個在地圖上用一個圈標識的地方，離開了方芳。

“你的心那么野，就出去走走吧，別忘了回來看我，最好和羅莉一起回來吧！你看我家的屋子夠很多人住了。”方芳依然是滿足的表情，給我看她又一座規劃好的宅院。

去了S城，去了X城，又去了Y城。我一個人漂泊著，忙碌奔波之余也會有一段段無聊的孤獨時光，黃昏在陽臺上沏一壺茶水，或簡單做個飯菜，整個晚上一個人啜飲，一個人咀嚼，一個人聽音樂，在緩慢的沉靜中我會懷念一些人或事，在不知不覺的孤獨中也會想明白一些事，在往事的糾結中也會梳理清一些情緒。但我很少讓自己去想羅莉和卓云，倒是時時會想起方芳，想她說的：走的地方多了，就像樹挪得多了會扎不下根。會這樣嗎？我也許會失去根，也許早就扎下了走多遠都動搖不了的根。如此地在異鄉漂泊，大概只是想弄明白“根”扎得有多深。

和羅莉的見面，一定要攪動往事，不管你說或沒說，想或不想。我終于活在那個夏日老樹林里向往過的“未來里”，走過了這些日子和風景，為了遇見了這些人和事，為了見證了我們的青春和愛情，也許這就是生命的意義。我還想要什么，奢望得到什么嗎？

一個月后，作為禮節我邀請羅莉喝咖啡。臺北一隅，一個無論白天黑夜窗簾都緊閉，燈光昏暗，情調十足的咖啡館。每一張桌子都坐著一對戀人，臉對臉，女孩把臉映在燭光里，低著頭一點點優雅地抿著甜蜜如夢幻的“卡布奇諾”，男孩子不停地攪拌著杯子里苦澀如現實的黑咖啡。一切像劇情里的預設場景。

羅莉端起杯子，蘭花指輕巧地舉著，細細品嘗咖啡。蠟燭在玻璃杯中燃燒，燭光的影子跳在她眉頭，絲絨錦繡般的雙眉，眼睛也是精心描畫的，她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

我向她推薦了一款“刨冰”：“嘗嘗，有‘瑪洛什’的味道。”

“你總是戀舊，怎么會呢？那個小城的‘瑪洛什’在哪里也不會有。”羅莉心思重重地說著，端起一勺送進嘴里等候融化，幾乎是同時她眼里泛出不易察覺的淚光。

輕柔的音樂在咖啡廳里飄蕩著，我聽出了那是吉它曲《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那音樂仿佛是一抹夕陽下的悲傷，暗紅色的，那些音符細細碎碎地拼湊著留在過去的記憶。

“你還記得咱們倆上高中時一起愛過的男孩嗎？那個不起眼的同桌。我甚至找他表白過，愿意跟他去鄉下生孩子過日子。”羅莉提起了往事，不由自主的。“他后來找過我，幾年前，突然出現了，我好尷尬，與他一起吃了頓飯，無法言說的感覺。當時想如果你在一旁就好了，方芳在也行，三個人在一起不會尷尬，不會有那么多不自在。他依然是當年的樣子，貧窮和困苦寫在臉上和身上。但是當年的感覺蕩然無存，我竟然沒有勇氣多看他幾眼，更不敢想這是自己一度想托付終身的男人。后來送他走了，在火車站的月臺上與車窗內的他揮手告別，就像與以往告別，和一段時光告別，和一個幻影告別。你知道在心里珍藏了多年的夢，像氣球被扎破了，沒有了。火車開走后，我竟有劫后余生的感覺，多荒唐的感覺。”

羅莉像卸下了一個無形的包袱，悄悄吁了一口氣，直了直身子。掩飾在脂粉下的歲月痕跡突然爬上了她那精心描畫過的面容和眼角，但是依然美麗動人，她的美一點點在歲月的沖刷中呈現出來。那個我熟悉的記憶中的羅莉坐在對面，她有了面對歲月蹉跎的無奈和傷感的勇氣，有了否定過去的勇氣。

長長如蛛絲一般的時間飄蕩在咖啡廳里，灑落在“卡布奇諾”里，滲進黑色的咖啡里。十年，時間如蛛網掛不住太多的美好，掛不住關于青春和愛情的夢幻，但畢竟走過了，遇見了。

“卡布奇諾”的甜美的泡沫一瞬間幻滅，如同現實一般的苦澀綻放在味蕾上。我攥住羅莉那只冰涼的手，說道：“一起回去看看故鄉，看看方芳吧，我們有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