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南山在唐朝時是著名的狩獵區,清代時是有名的牧場。這里是山前沖積平原,有甘溝、燈草溝、水西溝、廟爾溝和板房溝等十六道溝谷,我的曾祖母家住在其中的廟爾溝,是離烏魯木齊最遠的一道溝谷。
每年的夏天,我都要和祖母去南山曾祖母家避暑。那是在七月間,是山間最美的時節。每一天我都和阿吾勒的孩子遠遠地離開村子,到對面的山上摘草莓。雖然七月的南山漫山遍野都是草莓,但幾乎沒有誰家能將草莓置于餐桌上。那種天然的草莓嬌小、紅艷,放在嘴里,從舌尖甜到心里。熟透了的草莓離開它生長的枝葉,不到一個鐘頭就會化成一包濃甜的汁液。所以草莓是沒法帶回去的,想吃了只能爬到山上一飽口福。大自然以她的方式給你一些珍寶,也留下一些珍寶給其他生靈。你只能和吃飽了草莓的羊群在傍晚時分,一起回到牧村,像一群剛剛從大自然中結束歡宴歸來的客人。
逐水草而居的族人,最先學會的是如何和大自然相處。常聽老人們講: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有生命,即使是野草那樣卑微的生命也理應被珍愛。不珍愛萬物的生命,你的生命也會被忽略,甚至失去。所以在哈薩克人中,一邊拔著青草一邊詛咒別人,是最惡毒的詛咒。不拔青草,不傷害幼苗、幼獸和懷孕的母獸等等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法則作為哈薩克人的傳統從老祖母的口中代代相傳,比文字的產生更為久遠。
某年,人們在南山發現了硫磺礦,于是一條筆直開闊的柏油馬路修到了這里。原先要經過四個多小時顛簸,經過無數次的暈車和嘔吐才能到達的廟爾溝變得近在咫尺了。一放假我就雀躍著奔向廟爾溝。然而,那年的七月,我發現這里的草莓變得稀少了,要想盡興地吃到草莓得進到深山里,而深山里是有狼出沒的,況且騎馬也得一個鐘頭才能到。在我不斷的哀求下,大表哥騎了他的玉頂棗騮馬,帶我進了那人跡罕至的大山。
那一路,我親手觸摸了大自然的脈搏;那一路,我的每一個毛孔在野花的香氣中打開;那一路,我領略了作為一個牧人所享受的大自然恩賜的榮華。當我終于抵達野草莓生長的山坡,匍匐在山腳向上張望的時候,那些野草莓羞澀地躲在綠色的枝葉下,緊緊地貼著大地。沒有摘過野草莓的人不知道,在山上走著的人并不太容易看到草莓,它們通常藏在葉子下面。所以要匍匐在山腳往上看,才可以看到那些嬌羞的生靈。
當我沉醉于野草莓的甘甜而流連忘返的時候,玉頂棗騮馬忽然不安地噴著響鼻向我們靠近,大表哥看看天色,神色也變得慌亂:“阿麗瑪,快!快上馬!我們得離開這里!”
我朝不遠處的林子里望去,以為會有一雙綠幽幽的狼眼在盯我。大表哥一把將我從地上拉起放在馬鞍上風馳電掣地絕塵而去。我在馬上感覺都要飛起來了,一個勁兒問大表哥:“是狼嗎?是狼,對嗎?”
大表哥的臉比忽然陰下來的天還要難看:“是山洪,山洪要來了!”
我沒有見過山洪,并不知道會有多可怕,但看大表哥的臉色,一定是比狼還可怕的。老人常說:人類無止境地對大自然掠奪,總有一天會觸怒神靈,所有的自然災害都是大自然對人類一次又一次的警告。不知道是不是硫磺礦讓人類的欲望再一次膨脹,從而觸怒了神靈,不知道山洪是不是大自然要給我們的警告。
一路上,大表哥一言不發,不停地用鞭子抽打胯下的玉頂棗騮馬。這匹馬是大表哥的摯愛,平時從來都是由他親自喂它最好的草料,每天為它刷洗鬃毛。別說用鞭子抽打它,連吆喝它都不曾有過。善解人意的棗騮馬也仿佛感覺到了主人的焦慮,奮力張開四蹄,飛馳而去。我的耳畔只有棗騮馬的喘息和我的心跳聲,轉眼,我們便離開深山,馳向了大表哥家。
表哥家是廟爾溝牧村的制高點,在那里可以俯瞰整個牧村的全景。流過牧村的這條河源于冰川融水,是烏魯木齊河的源頭。河道不寬闊,卻挺深,水流湍急。河水流過這個牧村,蜿蜒數百里,流進烏魯木齊。河上只有一座橋,這條河每年都會吞噬幾個失足落水的生命。
剛進大表哥家的院門,就聽到天崩地裂的一聲響,表哥將我抱下馬,向不遠處的河水望去。我第一次看到山洪,泥漿一樣的河水翻起幾米高的浪,怒吼著以排山倒海之勢向下游流去。山洪將兩岸的樹連根拔起,來不及逃開的牛羊也被卷入河水中,掙扎幾下就沒了蹤影。大表哥緊緊拉著我的手,手心里都是汗。
天空毫無預兆地飄起了雨,大表哥忽然想起了什么,鄭重其事地對我講:“阿麗瑪,電話線已經沖斷了,我得到下面奶奶家看看,家里人都在那里,你奶奶可能會出來找你,我怕她出事。你呆在家里,這里是廟爾溝的最高點,你是絕對安全的,除非整個村莊被淹,要不水絕對到不了這里。”
我不住地點頭,強忍住淚水看著大表哥翻身上馬。對于一個十歲的孩子來講,要一個人留下來面對一場未知的災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但我知道大表哥之所以留下我是因為他也無法預知能否平安地到達河的對岸,他不能帶著我去冒險,他至少得保證我的安全。記憶中那是我第一次面對離別。我克制住自己,等到大表哥策馬離去,才在空落落的院子里大放悲聲。
天色漸漸暗下來,人們的尖叫、牛嘶馬鳴聲都終究不敵河水的怒吼。我跑進屋里,一遍遍無助地撥打早已沒有任何聲響的電話。雨漸漸大起來,大表哥和祖母都沒有任何消息。我想到了種種可怕的后果,我焦躁不安地看著不遠處的河水席卷一切的步伐。終究,恐懼戰勝了理智,我決定鋌而走險,從中游的那座小橋過到河的對岸———即使死也要和親人們在一起。
我找到表嫂的一件紅色的舊毛衣套在身上便沖入雨中,我沿著大表哥家門口的小路向中游跑去,不一會兒就看到了那座橋。橋已經面目全非,只剩下一個單薄的木架在河水的怒吼和一遍遍拍打中搖搖欲墜。河的對岸,是黑壓壓的一群人。年邁的曾祖母扶著哭得肝腸寸斷的祖母,不停地勸說著。大表哥牽著玉頂棗騮馬在河邊急得團團轉,表嫂和其他親戚聚在一起商量著什么。忽然,眼尖的大表哥一下子看到了我,他沖著我大聲嚷嚷著擺手。雖然聽不清他說什么,但我猜到一定是不讓我過橋的意思。奶奶也看到了我,她停止了哭泣,拼命地向我擺手。我的心里有了些許安慰,至少我的親人一個不少都在河的對岸,而他們也看到了我毫發未損。
我冷靜下來,看看天色。我知道如果沒法過到河的對岸,我將回到大表哥家度過一個無眠的長夜,我將一個人面對無邊的黑暗和恐懼。但是我不知道這座橋能否承受我飛跑到對岸的腳步和重量,我再一次端詳起這座木橋。奶奶第一個知道了我的企圖,她不顧一切地沖向橋的那頭。我也明白了她要過橋到這邊陪我,表哥快跑幾步想拉住奶奶。這座風雨飄搖的橋能否承受一個小孩子的重量尚未可知,何況身高一米七幾的一個大人呢!我絕不能讓祖母冒這樣的險。
我已經沒有片刻猶豫的時間了,在小距離的助跑之后,不顧一切地沖上了小橋。怒吼的河水打濕了我的衣服,我不敢看腳下一浪高過一浪的河水,只盯著對岸的親人,不顧一切地奔跑。祖母嚇得閉上眼癱軟在表哥的懷里。雨水和汗水模糊了我的雙眼,就要接近對岸了,我甚至就要抓住不知是誰伸過來的大手了。我忽然感覺到整個橋被凌空舉起,身體也隨之被高高拋起,朦朧中一雙有力的手將我緊緊抱住。我向身后望去,河水已將小橋吞沒。我和抱著我的人一起重重地摔在被沖毀了的河道上的泥漿里。
周圍已亂作一團,奶奶的哭聲、巴克斯的誦經聲、河水的怒吼聲……一切的聲響都忽遠忽近。朦朧中似乎是玉頂棗騮馬馱著我走了很遠,后來有了溫暖的火光,干燥的毛巾,再后來我便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清晨,看到身邊睡著祖母和曾祖母,大表哥和表嫂睡在對面的板床上。看到他們和衣而臥,我知道他們一定經過了一個不眠之夜。我悄悄起身走到院子里,正屋對面的廚房和儲藏室的墻已經被水泡的變了形,我跑到屋后去看那條河。河水已經恢復了平靜,但周圍河道里堆積如山的是被連根拔起的樹木和牛羊的尸體,一切都在訴說著昨天那場災難。
據說,昨晚的山洪沖塌了下游的很多民房,卷走了很多牛羊。那個在我即將落水的瞬間緊緊抓住我、救了我的是第一批趕往河邊救援的駐扎在廟爾溝的原陸軍五師部隊的一名戰士。他沒有留下姓名,混亂中家人甚至都沒能記下他的長相。但是從此之后,我和我的家人看到軍人總是覺得分外親切。
時隔不久,硫磺礦關閉了。硫磺礦的關閉也許不是因為那場洪水,但是從此廟爾溝再也沒有爆發過山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