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方有美人,傾姿而獨立。一笑傾人國,再笑傾人城……
女人之美,不僅要有沉魚落雁之貌,閉月羞花之容,更要有一副好身材:四肢勻稱,線條分明,用古人的話說,就是頗具陰柔之美,用今天的話描述,就是富有性感……”
放你媽的狗屁!蔣孝萱邊把報紙揉成團邊罵道,罵聲雖然不大,但帶著股咬牙切齒的狠勁兒,驚得周圍的人紛紛側目。蔣孝萱原以為自己是罵在肚里的,卻不料控制不住地罵出了聲,只好摘下眼鏡,以擦眼鏡的動作來遮掩一二。
近來,蔣孝萱只要在報刊雜志上看見這類女人味兒十足,脂粉氣濃郁的文字,就忍不住在心里切齒痛罵。今天呢,則更是因為文章的署名赫然是他老婆吳點點,蔣孝萱的罵就不知不覺地升了格,不知不覺罵得出了聲,罵得失了態。
蔣孝萱煞有介事地擦了一會兒眼鏡,余光注意到周圍的人已各自恢復了平靜,這才把眼鏡戴上,低下頭喝了最后一口碗里的殘湯,抬腿離開了小飯館。一出門,蔣孝萱就頂了一頭的寒風,后脖梗子上忍不住一個激靈。蔣孝萱頭頂寒風邊走邊想,什么時候才能有一個了斷呢?怎么了斷呢?想得頭痛。
說起來,吳點點混到眼下這么紅火———用她自己的話說是“無限風光在險峰”,那么她在攀登她的“險峰”的時候,所踩踏的第一級堅實牢靠的臺階便是他蔣孝萱。那時候,吳點點剛剛從一錢不值的職大中文系畢業,拿著她一錢不值的職大文憑,卻硬要使出渾身解數在省城立足。在那種惡劣的條件下,她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也只有像他蔣孝萱這樣熱情善良、好管閑事的省刊小編輯。而且,在當時的那種境遇下,只要能揪住像蔣孝萱這樣的河邊草,不至于被大浪淘沙的城市洪流所沖走,她真的已經心滿意足了。他們大致上就是這樣走到一起的,如今,她恐怕已經后悔不迭了。
讓她后悔去吧!我要讓她后悔半輩子!蔣孝萱不無怨毒地想道。
2
有一次,快下班了,省刊的幾個男編輯湊在一起說閑話。有人提了一個問題:女人什么時候最可愛?有的說,剛洗完澡的時候最可愛。有的說,剛辦完事的時候最可愛。有的說,胡說!分明是正辦著事的時候最可愛!這時,一直在旁邊吊著臉不參與閑話的蔣孝萱忽然開口了,陰陰地說了句:女人么,求你的時候最可愛!有人了解蔣孝萱家中的情況,立刻豎起大拇指贊嘆:深刻!于是大家紛紛點頭附合:深刻!深刻!當時蔣孝萱的確是被那個問題勾起了綿綿的傷痛,不知不覺回想起當初吳點點經朋友介紹,把她的幾篇散文稿拿來向他請教的情形。那時候,吳點點對他是多么的尊重,在他面前是多么的可愛:那一顰一笑,那一剎不剎盯在他臉上的眼睛,那一口一個“蔣先生”,弄得他都不自然了(因為聯想起了那個偉大的禿頭)。如今的蔣孝萱回想起那時候的蔣孝萱,就覺得可悲復可恥!可悲的是被別人當了踏腳石一躍而過,可恥的是踏腳石卻是自己甘愿被別人踩在腳下的,為的就是男人那點兒長不大的出息。
后來,吳點點的散文開始陸陸續續在省刊上發表了。又后來,時尚雜志《白領生活》創刊的時候,經蔣孝萱推薦,外加上省刊發表的那幾篇散文,吳點點順利加盟《白領生活》成了女編輯。再后來,兩人順理成章結為“賢伉儷”。
3
一開始,這場婚姻帶給蔣孝萱的是無比的舒適和愜意,因為蔣孝萱時時能從這場婚姻中品嘗到一種潛藏于心理深層的、牢靠的優越感。要知道,是他把吳點點這樣一個幾乎毫無含金量可言的五大畢業生領進了省城的文學圈兒,又是在他的安排下,吳點點才在《白領生活》雜志社謀到了穩定的職位,從而真正在這座城市立穩腳跟。因此,在這場婚姻中,蔣孝萱多少擁有一些恩主的身份(當然,這種想法只是在他的潛意識中一閃即逝過那么幾回,并且弄得他都不好意思了),更重要的是,與吳點點的身份相比較(五大畢業生,又在那樣一個文化層次不高的雜志社工作),蔣孝萱的才氣和水平決定了他將永遠是吳點點事業上的指導者和領路人。在文化貶值的今天,多少窮酸文人潦倒的潦倒,沒落的沒落,紛紛作鳥獸散,他蔣孝萱能坐擁這一切,還有什么不滿足呢?
然而,蔣孝萱不久就發覺,他的優越感正在一點一點地土崩瓦解。這首先是由于兩個人所供職的雜志社在圈內地位的急遽變化引起的。近些年來,純文學刊物日漸萎縮已經是不爭的事實,然而過去,只要蔣孝萱閉住眼睛塞住耳朵,對喧囂聒噪、充滿誘惑的外部世界不聞不問,不屑一顧,認真編好稿件,埋頭搞好創作,那么精神上總還能維持一份自尊,私下里儼然以文學圈兒的領頭羊自居。然而,眼下不行了,你能對滿大街賣得到處都是,少男少女爭相捧讀的《白領生活》之流的時尚雜志擰過腦袋裝作看不見,你還能對成天生活在自己身邊的老婆也不聞不問,閉目塞聽嗎?
吳點點說:我們《白領生活》的發行已經突破十二萬份啦!吳點點說:我們《白領生活》已經搞定了周邊四五個省的書刊市場,很快就要面向全國發行啦!
吳點點說:我們老總又買了新車啦,我們又要漲工資啦!
吳點點說:我們老總說啦,爭取三年之內所有職工解決住房……
夠了!過去種種避之唯恐不及的雜音如今整天在蔣孝萱的耳邊聒噪,弄得他心神不寧,煩躁不安,既不能讀書,也無法寫作。終于有一天,蔣孝萱忍不住偷偷地從吳點點那里拿來一本《白領生活》,懷著一種既鄙夷不屑,又如臨大敵的緊張復雜的心態翻看了一番。是的,紙張質地優良,張張泛著油樣光澤,攝影印刷十分精美。翻閱這種雜志,活像走進了一個時尚大賣場:高檔時裝,品牌香水,鉆戒首飾,娛樂場館。大到汽車別墅,小到文胸內褲,無所不包,而且樣樣品質不凡,件件是“城市白領”的最愛。更要命的是,日常生活中可遇不可求的俊男靚女,在這種雜志里可謂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簡直要擠破了頭。蔣孝萱一邊翻閱一邊在心頭滾過一陣又一陣的冷笑,待他讀了幾篇文字稿,尤其是仔細閱讀了幾篇由吳點點采寫的文字稿之后,心頭的冷笑就漸漸地爬上了嘴角,形成了一絲輕蔑的笑紋。
大約就是從這之后,冷嘲熱諷就成了蔣孝萱維持自己固有的優越感,維持這個家庭固有秩序的一種武器。
喲!可以呀,吳老師!《巧穿絲襪飾玉腿》時尚氣味好濃!連我都動心了!有沒有男式長筒襪,我也想買一條試試耶!
要么就是:嚄!《“露”得有一套》!不行,這奇文得共欣賞……低胸服裝固然性感,但能露的時間與場合都很有限,露肚臍也是這幾年時興的風潮……腰細而沒有贅肉,宜穿著一種腰間兩側挖空的款式,展現傲人小蠻腰……夏天能露的部位當然少不了腿,若隱若現的開衩裙有時比迷你裙還誘人……后衩適合小腿形狀姣好的人前衩最不能掩飾雙腿形狀的缺點最近流行的前側衩開在大腿的正前方比正規的側衩更具有挑逗性……嗬!寫得真夠感性的,看得見摸得著!
一開始,吳點點還沒有感覺出蔣孝萱話里面冷嘲熱諷的意思,以為只是開玩笑。可是很快,吳點點就品出了話里面的尖酸味兒。吳點點眼下已今非昔比了,用不著為了巴結蔣孝萱而努力保持一副可愛的模樣,她反唇相譏的話不多,可是句句擊中蔣孝萱的軟肋。吳點點說:某某雜志是夠高雅的,可惜生不逢時,遇上這么個認錢不認人的市場經濟。你再高雅,也得有人買賬呀,不要雅到最后連工資都發不起,雅得喝西北風,雅得靠女人和女人那些俗不可耐的文章養活,那可就難受了!
吳點點一點都不生氣的樣子,輕松地看了一眼蔣孝萱,說:我去做美容了,你安心讀書吧。說罷,扔下噎得喘不過氣來的蔣孝萱,噔噔噔地下樓了。
往往是吳點點離去很久了,蔣孝萱才緩過一口氣來。吳點點已經舒舒服服地躺在美容院里,什么都不想地沉浸到美容師的輕柔服務所帶來的享受中去了,蔣孝萱還臉色異常難看地陷在椅子里,一邊承受著吳點點的輕松一爪所帶來的尖銳刺激,一邊梳理著這尖銳刺激在腦海深處引起的思維混亂和疼痛。的確,吳點點很輕易地就能擊中他的要害:省刊的確因為經費緊張而緩發過一個月的工資,而且即使在正常情況下,他的收入也不及吳點點的一半。盡管他不愿承認,甚至不敢面對,但事實就是,在這個家中,他和吳點點的地位已經徹底倒置過來了。如果他不識時務,還要跟吳點點作對,那他只能處在一個被動挨打的極為不利的位置上。
他不由反思吳點點這類女人:她們精明,行動敏捷,在現實生活中極富手腕。有時蔣孝萱忍不住想,如果突然剝奪他和她現有的一切,把他倆重新扔到社會上去,她可以很快就重新活得滋潤起來,而他呢,恐怕只會越來越干癟,就像扔在沙漠里的一條干魚。對于她們,蔣孝萱最難于理解和接受的地方在于,她們好像從來也不反思生活,只是一味地行動。現實生活中必然要面對的壓力、競爭、挫折和傷害似乎根本就影響不到她們的精神狀態,在這方面,她們就像機器人一樣,根本不可能體驗到什么精神上的痛苦。她們只是冷靜、精明、敏捷地處理著這一切,然后利用攫取到的一切去進行那種純粹的物質享受。就像她們的《白領生活》中的一句宣言:賺錢,消費,再賺錢,再消費,循環往復,以至無窮……生活,無論過程還是目的,在她們看來就是這么簡單。
我怎么會和這樣一個女人走到一起呢?蔣孝萱有時會非常迷惘地回憶起他最初和吳點點交往的日子,理不出一點頭緒。
4
單位里流傳著小道消息,說是新社長就要上任了。新社長的新思路有兩條,一是改版,走紀實文學的路子;二是全員聘用。新社長真狠,還沒到任,就讓大伙人人都產生一種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的感覺,到處彌漫著一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氣氛。蔣孝萱想,紀實文學什么路子?無非兩條:一是急功近利,疲于奔命地抓些所謂的社會熱點,跟在人家報紙屁股后面撿吃些殘渣剩飯。再就是涎著臉到人家企業主或者黨政領導那里拉些有償吹捧的報告文學罷了。總之,像他這種想認真搞點創作的人,日子只怕是越來越難過了。果然,沒過幾天,小道消息就越描越細,說是以后人人都要攤上拉報告文學的任務,完成任務的有提成,完不成任務扣工資。編輯部里的幾個年輕漂亮的女編輯忽然趾高氣揚起來了,聰明人立刻悟道:她們在這方面是有優勢的。因為生理原因而毫無優勢可言的男編輯們于是湊作一堆,愁眉苦臉地想對策。蔣孝萱的耳邊成天充斥著的不是沉重的嘆息就是尖刻的牢騷。
蔣孝萱越活越壓抑,吳點點卻越活越瀟灑,越活越時尚,甚至開始有些另類表現了。這也難怪,《白領生活》的宗旨就是娛樂生活,指導消費,吳點點們作為始作俑者,當然會對刊物的宗旨身體力行。吳點點和她的女同事們工作之余只有四件事,購物、美容、娛樂加健身。吳點點從頭到腳如同蛇蛻一般發生著脫胎換骨的變化:頭發一時青綠,一時金黃,一時火紅,如同四季急遽地更替,手指甲和腳趾甲隔一段時間就要到美甲屋里去上一層彩釉,身上的前衛時裝總好像捉襟見肘、顧此失彼似地,一會暴出這一塊,一會露出那一片的。總之,吳點點的形象越來越遠離有家少婦,越來越靠近新新人類女孩。蔣孝萱在一旁目光陰鷙地看著花樣不斷翻新的吳點點,內心深處感受到一種深刻的刺激。他不明白吳點點為什么活得這么膚淺,這么輕松愉快。他忽然意識到,吳點點對于他這種人來說其實是一種異己力量,實際上就是自己命中注定要遭遇的對立面。意識到這一層之后,漸漸地,在蔣孝萱不得不陪吳點點一起外出活動的時候,他都會故意落后一些,以跟吳點點保持一段距離。他心里也漸漸明白,那段距離實際上彰顯了他對吳點點,以及她的同類們的一種本能的敵意。這種敵意并不是蔣孝萱單方面的,吳點點的那些時尚朋友們看見吳點點身后跟著個目光陰鷙的蔣孝萱,也有種說不出的敵意。這兩種敵意漸漸地互相察覺到了對方,都覺得對方如眼中釘一般難受。最后是蔣孝萱作出了退讓,由著吳點點去享受她的時尚生活,自己呆在家里落一個眼不見為凈。
自從吳點點開始放單飛之后,就覺得徹底放開了手腳,在她那個時尚圈子里贏得了活潑小辣妹的稱號。許多新加入圈子里的朋友聽吳點點說她是結了婚的,詫異得眼珠子差點兒落地,個個作出一副打死也不相信的模樣,然后就狡黠地眨著眼說:何必呢?我們又不會把你怎么樣……吳點點也覺得在這個圈子里,努力表白自己結了婚簡直是大煞風景,甚至結婚這件事本身就有點兒大煞風景。她從此閉口再也不提自己是結了婚的了,時間長了,大家都忘記了吳點點是個結了婚的女人了,極偶然地有個把知情者不小心提到了蔣孝萱這個名字,立刻就會出現一個啞然冷場的局面:吳點點和大伙兒一樣半張著嘴巴現出一副茫然的神情,蔣孝萱是個什么人哪?
然而,蔣孝萱殘存的那點兒主人翁意識卻還一廂情愿地不肯退卻。吳點點在外形上怎樣另類怎樣時尚他管不了,也懶得管。但是,當吳點點塑形塑到要對身體上某些器官下手的份上,蔣孝萱就不得不出面干預了。那是吳點點要做隆胸手術的前夜,吳點點用那種通知而不是商量的口吻,告訴了他這件事。蔣孝萱大吃了一驚,堅決表示反對,因為想起了吳點點的一個女朋友作的那場可怕的增高手術,把兩條腿都弄斷,拉開一點距離長骨縫,待長好之后,卻發現左腿比右腿長了一截,于是再把右腿弄斷,再拉長,長好之后卻發現右腿又長了一點兒,只好把左腿再弄斷……女朋友在床上整整躺了兩年。蔣孝萱連哄帶嚇,動搖不了吳點點的決心,最后只好拋出殺手锏:我覺得你現在這胸部最好,我不喜歡那種奶牛式的女人。不料吳點點詫異地反問道:我就為你一個人活著的嗎?問得蔣孝萱張口結舌答不上話來,蔣孝萱這才意識到吳點點的內心世界現在對于他來說有多么陌生,多么荒疏!可是他既不屑于也無能力去探究吳點點的內心世界,于是他只好再次采取放任自流的態度。在這種放任自流之下,吳點點先后作了隆胸手術、隆鼻手術,還把嘴里一排自己不滿意的牙齒換成了潔白整齊的烤瓷牙。隨著這一系列的變化,舊日吳點點的形象在蔣孝萱的腦海里日漸模糊,而眼前的這個全新的吳點點蔣孝萱一時又難以適應。于是,日新月異的吳點點帶給蔣孝萱的卻是愈加強烈的陌生感和疏離感。尤其是在夜間的某些時候,兩個人難得來了興致交疊在一起,蔣孝萱盯著身下那張似曾相識的面孔,那種陌生感和疏離感忽然會放大成千上萬倍。蔣孝萱的舌尖在偶然觸及到吳點點的那排烤瓷牙的時候,不知是神經過敏還是怎么的,立刻會感覺到與她自己天然的牙齒不一樣,有一種瓷器的冰涼和光澤感。盯著她那經過了隆鼻手術之后的挺直的鼻梁,蔣孝萱仿佛突然具有了某種透視功能似的,看到了鑲在皮膚下面的那個合成樹脂類的硬塊。至于吳點點經過隆胸手術之后扣在胸前的那兩個圓滾滾,看起來硬梆梆的半球狀物,蔣孝萱更是碰都不敢碰,生怕發生報上所說的那種硅膠物質擠壓后皮下滲出的現象,況且,那兩只由硅膠物質填充塑形的所謂的乳房,看上去給人一種特別生硬的感覺,仿佛是皮膚下面裹著的兩枚鵝卵石。那一刻,蔣孝萱會產生一種特別奇怪的感覺,他覺得身下這個女人仿佛是由各種各樣的復合材料制成的,在她的身上,人的因素在一步一步地消減,非人的因素卻在一步一步的增強,你瞧她的眼睛,好像發出的也是美國影片中仿真機器人才有的那種冷冰冰的、玻璃球兒一般的光澤。蔣孝萱突然產生了一個很不好的聯想,想起了傳說中性具商店中出售的假女人,他剛把這個令人作嘔的聯想強壓下去,另一個令人作嘔的聯想又咕嘟一下冒了出來,那是他們雜志社一個品位粗俗的男編輯,他曾經開玩笑地把作隆胸手術的女人稱作“注水豬”。
他的情緒頓時惡劣起來,草草完事之后,就縮回自己的被窩里,內心有種深度的厭倦感,怎么也睡不著,往往睜著眼到天明。
5
新社長上任了,改版、攤任務、全員簽合同的新舉措果然一一落實下來。蔣孝萱卻在單位里口出狂言,他是決不會涎著臉去拉什么報告文學的,他寧肯扣工資。不久之后,就有關系好的同事私下里勸他,不要太張狂。新社長在某個非正式場合已經放出話來:全員必須努力配合改版的大方針,思想不能納入新的辦刊思路,甚至有意對抗新制度的,恐怕不是扣工資這么簡單,別忘了人人都是簽有合同的,如今是雙向選擇的時代。“放屁!老子在這里多少年了,他算個什么玩意兒!他敢動一動老子,老子就敢把鋪蓋卷兒扛他家去!”蔣孝萱突然不顧體面,睜著眼睛破口大罵起來,嚇得同事胡亂安慰了幾句,匆匆離去了。又不久,新社長找蔣孝萱談話,說是各人能力有大小,作為領導都可以理解,關鍵是態度要端正。考慮到他的特殊情況,已經替他想出一個折衷的辦法,最近一些女編輯表現出較強的工作能力,拉來了很多報告文學,卻顧不上寫,他的文字功底較好,領導經研究決定,由他來執筆完成,完成一篇乘以零點三的系數計入任務量,提成也和拉來報告文學的同志三七開,他得百分之三十。
從新社長那里離開后,蔣孝萱意識到自己已經淪為幾個女編輯可以輪番使用的槍手,而且是極廉價的一個槍手。一開始蔣孝萱誤以為弄這種東西是很容易的,只要把面子卷巴卷巴掖進褲襠里,一味地肉麻吹捧就是了,卻不料連這種下賤的營生也不是那么容易操持的。他弄的第一篇報告文學是寫一個酒廠的企業主的,弄完之后,把稿子拿去找社長審閱,社長不耐煩地說:我審什么審?又不是我出錢,誰出的錢你找誰審去,懂了嗎?蔣孝萱猶如挨了一悶棍,清醒過來之后,思之再三,無法可想,只好硬著頭皮給酒廠老板打電話。老板在電話里哼哈了兩句之后說是太忙,讓過兩天再聯系。過了兩天再一聯系,老板說還是忙,說這事以后就找他秘書吧。秘書是個花枝招展嗲聲嗲氣的小姑娘,拿到稿件后,煞有介事地說她看一遍再仔細討論。過了兩天,女秘書一個電話把他召去,提了一大堆意見,末了說,看來你對我們老板坎坷的經歷還是缺乏了解,人物的精神氣質沒有把握準,形象也沒有凸顯出來。蔣孝萱心說放你媽狗屁,臉上卻不得不忍耐著聽下去。女秘書于是講起了老板的艱難坎坷的創業史,講得目光崇敬,仿佛蒙古姑娘講她的偉大的祖先爺爺成吉思汗。蔣孝萱心不在焉地聽完,回去后硬著頭皮絞盡腦汁增刪取舍了一番,不料,還是過不了女秘書的關,又提了一堆新意見,其分量一點也不亞于上次的那一堆,最后還來了句什么語言太陳舊!還是老板看著蔣孝萱臉色越來越難看,才大度地揮了下手對女秘書說:咱們也別太難為蔣先生,要不你再幫他改改,潤色潤色。蔣孝萱心說:你給我潤色?你什么玩意兒?嘴上卻如得了特赦令一般地說:那就有勞您小姐大駕了。老板似乎看出了蔣孝萱陰陽怪氣的腔調下掩藏的那一口惡氣,臨走時,意味深長地點了一句:我這女秘書可也是北師大中文系的高材生啊。
6
蔣孝萱氣急敗壞地回到家中,那一口惡氣堵在胸中不得排解,要多難受有多難受,一開房門,就見吳點點坐在鏡前正專心致志地化著妝。蔣孝萱一屁股悶坐在沙發上一聲不吭,吳點點也照樣拿一聲不吭來回應他,過了半天,才不冷不熱地問了一句:今晚周杰倫在××體育館演出,我們社發了贈票,你去不去?問話的時候,眼睛卻并沒有看著他,而是專心致志地盯著鏡子里的那張臉,用各種各樣的化妝筆在上面精心勾勒著。蔣孝萱惡聲惡氣地答道:不去!兩個人再度陷入了沉默。
蔣孝萱不知道進門之前吳點點在鏡子前面究竟坐了多久,反正從他進門算起,吳點點已至少在鏡子前流連了半個多小時,今天的妝化得至為仔細,嘴唇、眉毛、眼影、睫毛,一樣接一樣地精心侍弄著,甚至還在眼睛周圍涂了些星星點點亮亮閃閃的東西,蔣孝萱看著看著,就覺得胸中那口惡氣又摻雜進一種令人格外不舒服的酸溜溜的滋味兒,他突然陰陽怪氣地笑了一聲說:算啦!別太費心啦!周杰倫看不見你的!吳點點猛一下轉過臉來豎起眉毛說道:你這人怎么這么陰暗哪!
更難堪的事還在后面。
蔣孝萱第二天下午翻報紙的時候,無意中在娛樂版上發現一條八卦新聞,“周杰倫×城亮相,女歌迷跪地求見”。他仔細看看那幅照片,腦袋轟的就大了:照片上有神色緊張伸出胳膊作遮攔狀的保安,有擠作一堆身體努力前傾的一群靚妹歌迷,而畫面正中那個跪趴在一扇緊閉的門跟前,腦袋努力湊向地板上那道門縫的所謂“跪地求見周杰倫”的女歌迷,赫然正是吳點點,盡管頭發垂下來遮住了臉,但憑著身材和衣裝,蔣孝萱還是一眼認出了他的這個恬不知恥的所謂新新人類的老婆……
真他媽的不要臉!別忘了你眼下還有個老公的,想出去丟人現眼,也別連累了別人!
你聽我解釋……
這還有什么好解釋的?蔣孝萱拍著那張報紙,梗著脖子質問,真他媽的惡心!下賤!
吳點點本想解釋當時她們好不容易擠到化妝間外,里面怎么也不開門,有人發現門和地板之間的那道縫很寬,于是趴下去把腦袋湊在門縫處往里看,她一時激動,也就跟著學了,不料別人沒曝光,她卻被那幫可惡的狗仔隊拍了個正著。但蔣孝萱的話一下把她那我行我素的新新人類脾氣給刺激起來了,她沖到蔣孝萱面前尖聲嚷道:就下賤啦!就下賤給周杰倫!比你值!我怎么就攤上你這么個活僵尸!
沒容她說完蔣孝萱就從沙發上彈起來,一把扯住她衣裳前襟像老鷹捉小雞似地提溜到門口:滾吧滾吧你!給我滾遠遠兒的!一把將吳點點搡進黑洞洞的樓道里,砰地關上門。
蔣孝萱從煙盒里捏出一支煙,哆哆嗦嗦地塞進嘴里,哆哆嗦嗦地點上。當他噴出第一口煙霧的時候,忽然對剛才的舉動感到極度的沮喪,吳點點使用的“僵尸”一詞忽然讓他聯想起了一個場面,即契訶夫的《套中人》里所描寫的那個場面:“套中人”別里科夫被華連卡的弟弟一把推搡得從樓梯上滾下去的場面。但這個聯想讓人沮喪之處在于,今天卻是別里科夫把華連卡推下了樓,他就是那個注定要被時代淘汰的“套中人”別里科夫。他一根接一根地吸煙,不斷地叉開手指梳理頭發,一夜無眠。
7
“跪地求見周杰倫”引發了那場沖突之后,蔣孝萱一直未見到吳點點的人。有天晚上他下班回家,吃驚地發現他們的那個一間單身宿舍布置的小家忽然變得空空蕩蕩,家徒四壁了。他嚇了一跳,開始以為遭了賊,后來在窗臺上發現了一張紙條:
若還想過日子,請來金道苑小區×幢×號找我。
吳點點×月×日
蔣孝萱愣在那里好半天,才意識到吳點點去年一直嘮叨的她們老總許諾的福利房大概已經分到了手,她就采用這種突然襲擊的方式把家給搬空了。
蔣孝萱跑到金道苑小區物業管理部門一打聽,果然在業主登記薄上查到×幢×號房主正是吳點點。離開小區,蔣孝萱就進了一家小酒館邊喝邊想,怎么辦?去吧,等于是給吳點點低頭服軟,并且新房子是人家的,從此要開始過一種寄人籬下的新生活了。蔣孝萱忽然就想起那天晚上他吼著“滾吧滾吧”將吳點點搡進黑洞洞的樓道里的情形,他有點兒凄涼地想,以后恐怕就是人家吼著“滾吧滾吧”把自己攆出家門的時代了。但不去呢,文聯給的那間單身宿舍已經被搬得家徒四壁、破敗不堪了,他連走進去的勇氣都沒有。他忽然有種被吳點點脅迫到她的地盤上去的感覺,他不由回想起吳點點來到這座城市后的經歷,先是擁有了既賺錢又體面的工作,如今又有了自己名下的房產,而在這個過程中,他卻有種被盤剝一空的感覺。眼下除了涎著臉去投靠人家吳點點,還能有什么出路?他猛地灌了一大口酒,一股酒氣薰薰然升上頭頂。他轉念一想,吳點點既然把他的東西一起搬走,其實已經曲折地表達了并沒有扔下他不管的意思,其實是給他留足了面子。想到這里他有一點感動,又有一點凄涼,堂堂一個大男人怎么不知不覺間就產生了棄婦心理?
對于蔣孝萱的到來,吳點點表現得很淡然,既沒有耿耿于懷,也沒有刻意修好,因為新房子給她提供了許多新樂趣,滿足了她對時尚生活的新追求。首先,新房子是寬帶入戶,她購置了一臺電腦,業余時間一半用來上網。其次,新房子位于一樓,她有條件養了一條美國純種可卡母犬,那另一半時間她就和她的新寵泡在一起培養感情。
8
蔣孝萱剛來的頭一天,就從貝貝那里感受到一種敵意。那天他剛踏進客廳,貝貝的耳朵就聳起來了,喉嚨里發出一種表示威脅的低沉的狺狺聲。吳點點趕緊把貝貝抱起來,用哄兒子一般的肉麻語調發出一連串親昵的聲音,一邊望著蔣孝萱那身多少日子沒洗過,發出一股酸味兒的衣裳,一邊說,貝貝從來沒對人這么兇過,大概是他的衣著打扮跟小區的人太不一樣。蔣孝萱不由得想起了魯迅先生的那句話,狗見了窮人總是要狂吠的。他深深地盯了吳點點懷里的貝貝一眼,那畜牲立刻沖著他尖利地吠叫了一聲,惹得吳點點又發出一連串心疼的安慰和撫摸。
不知怎么,蔣孝萱從一開始就有種和貝貝較上了勁兒的感覺。
在蔣孝萱眼中,吳點點和貝貝之間有點親密得過了頭,超越了人和畜的正常關系。下班之后,只要不是在網上和那些烏七八糟的人聊天,她就一門心思和她的貝貝泡在一起。她用手指拈著切成片的火腿腸一口一口地給它喂食,用自己的高檔浴液給它洗澡,用自己的梳子給它梳毛,叉開纖纖玉指給它抓癢,抓得那畜牲發出一陣一陣愜意的嗚咽聲。吃過晚飯,不是牽著它出去散步,就是把它抱在懷里說話,而對于眼前的活男人蔣孝萱卻不冷不熱不聞不問。每當蔣孝萱看著貝貝在房間里興奮得滿地亂跑滿床亂滾的時候,他渾身上下都覺得不自在,有種說不出的難受勁兒。他覺得在這座房子里,他活得還不如一條狗自在,還不如一條狗那么有主人翁意識,還不如一條狗那么自信、開朗。
每到貝貝發情的時候,吳點點就要牽著它到專門的寵物配種場去,花一百五十元的高價為它配一次種,她大概很希望貝貝為她再生養一群高貴活潑的子孫吧。小區里另一個也養狗的女人,曾經當笑話講給蔣孝萱聽,說是在那里(配種場),吳點點對公狗挑剔得很,不僅要血統純正,而且一定要看起來精干、利落、“長得帥”的,才肯配,說罷發出一串尖利刺耳的大笑。那一刻,蔣孝萱無端地就聯想起自從搬到小區來之后,吳點點經常在臨出門時一臉厭惡地指責他形象不夠精干,不夠利落,突然就覺得受到某種強烈的侮辱和刺激,血都涌到了頭頂上,嘴里喃喃地說:她恐怕是養狗養得有點兒神經了!那女人察言觀色地說:是啊,不就一條狗嘛,哪有那么高貴的?
當天傍晚,蔣孝萱正在客廳里看報,吳點點忽然驚惶失措地從外面一頭撞了進來,臉色煞白地對他嚷道:快!快!出來幫我!他跟著吳點點三拐兩拐跑到一片花圃后的林帶里,原來,一條公狗正趴在貝貝的背上恣意享受著。
快!快把那條土雜種給我趕開!吳點點手指著那條公狗歇斯底里地嚷道。蔣孝萱卻不知怎么辦才好,他試著伸手想把那條公狗從貝貝身上撥拉下來,受到打擾的公狗仰頭惡狠狠地咬了他一口,立刻在他手上留下一排鮮紅的齒印,他暴怒起來,一腳把那公狗踹到了樹溝里,公狗在樹溝里打了個滾兒,發出一串尖利的吠叫和嗚咽。幾乎與此同時,一個女人罵罵咧咧地從花圃那邊竄過來,蔣孝萱立刻認出正是白天傳閑話的那個女人,只見她一手抱起她的公狗,一手指著蔣孝萱兩口子痛罵起來,一時間,狗叫聲,女人尖利的對罵聲,響成了一片。蔣孝萱好不容易才把兩個女人分開,回到家后,吳點點還罵罵咧咧了一個晚上,說那個騷貨早就對她的貝貝沒安著好心,早就想唆使她那條土雜種強奸貝貝,她一直提高警剔性防著的,不料今天一不小心,就讓騷貨和那條公狗鉆了空子。
當天晚上,為了安撫受到傷害的貝貝,吳點點特意把貝貝抱到床上,讓它睡在她和蔣孝萱之間,睡在她溫暖的懷抱里。蔣孝萱雖然硌硬,但想到吳點點的情緒,只得勉強將就一晚。不料,這一睡竟睡成了規矩,從那天晚上之后,吳點點夜夜都要摟著貝貝睡覺,說是“毛毛的,熱熱的”,摟著舒服。幾天之后,蔣孝萱就覺得胳膊上、大腿上、胸脯上,成片成片地生出一種刺癢的感覺,但眼睛卻又看不出有什么紅點或異樣。蔣孝萱去看了皮膚科醫生,醫生看了問了之后說可能是對什么過敏,蔣孝萱連忙將與狗同睡的事和盤托出,向醫生求證。醫生模棱兩可地說:某些人對動物皮毛過敏,這也是有的。蔣孝萱忙求醫生在診斷書上寫下類似的話,回去后就以醫生的話為根據,堅決要求貝貝以后不得再上床,不得睡在他和吳點點之間。吳點點察看了他的皮膚之后,不屑一顧地說他這是無事生非,他拿出醫生的診斷指著說他有過敏,吳點點毫不客氣,反唇相譏地說他只怕是神經過敏!兩個人之間爆發了自從搬來之后第一場劇烈的爭吵。蔣孝萱激動地質問吳點點,為什么對他,對自己的老公不聞不問,卻對一條狗那么專注,那么投入感情?吳點點針鋒相對地回答說是跟男人沒有共同語言,不如養條狗。蔣孝萱一怒之下就搬到小臥室里去,從此之后,形成了蔣孝萱與吳點點分居,吳點點夜夜與貝貝一起睡的局面。
開始,蔣孝萱還心存幻想,想著吳點點終究還是會暗示他回到大臥室去,哪怕將就貝貝,他也準備順著這個臺階下了。但吳點點根本就沒這個意思,有貝貝陪她睡,她似乎很滿足了,精神上有了寄托似的。有時,在夜間,在小臥室的那張單人床上,蔣孝萱一想到自己的位置被一條狗占據著,煩惱得睡不著覺的時候,偏偏那邊傳來吳點點與貝貝親昵的說話聲,或是那條畜牲在吳點點的抓癢和撫摸下發出一連串兒愜意的嗚嗚聲,蔣孝萱就打心眼兒里覺得凄涼:人不如狗啊!他明白生活在吳點點購置的房子里,他的地位已經很低微了,已經處于十分被動的處境,再也不可能像過去那樣來硬的。要想跟吳點點搞好關系,至少在表面上活得像個男人樣兒,那就必須首先跟貝貝搞好關系。
他開始試著討好貝貝,蹲在地上攤開兩手,嘴里學著吳點點發出一串兒肉麻的親昵聲,想把貝貝逗引到他的懷里來,但他那副強裝出來的笑臉把貝貝嚇著了,貝貝似乎一眼就認出了他笑里藏刀的本質,一邊向后退縮著,一邊發出警覺的狺狺聲。吳點點立刻一把將貝貝撈起來抱在懷里,冷冷地說:你少碰它!那一刻他就體會到一種刻骨銘心的羞辱感,一個男人與一條狗共同向女人爭寵,男人竟然還爭不過一條狗!他有一種想歇斯底里大發作一番的沖動,胸中的巖漿在尋找一個恰當的突破口。
9
這個突破口是吳點點自己提供的。
那天中午,吳點點又盛裝出門參加不知什么時尚活動去了,蔣孝萱和貝貝呆在家里。蔣孝萱把貝貝關在廚房里,任憑那畜牲在里面急得發出尖利的吠叫,急得在門板上抓出咝咝啦啦的聲響,蔣孝萱只管舒舒服服地坐在沙發上,邊喝酒邊恣意地按動遙控器更換著電視頻道(平常遙控器永遠捏在吳點點手里),換著換著,蔣孝萱愣住了,舒服不下去了,電視上是省臺王牌欄目“××之約”,就是主持人給一伙青年男女當場配對,亂點鴛鴦譜的那種,很搞笑、很時尚的節目。這個節目辦得很輕松,很解放,模仿的是國外流行的黃色脫口秀表演藝術家的風格。蔣孝萱赫然在里面發現了吳點點,他模糊地記起吳點點曾說過,從來沒有正式上過鏡頭,不知自己上不上鏡之類的話。跟吳點點配對的是個油嘴滑舌,打扮時尚的男青年,屢屢被主持人贊作“活潑,有幽默感”,讓他進行才藝表演的時候,他朗頌了一首經他改造過的古詩:
好女知我心,
關系乃發生。
隨我潛入夜,
潤我細無聲……
惹得吳點點、主持人和現場嘉賓哄堂大笑。當他和吳點點被要求回答關于瘋牛病的一個常識測評題目時,他立即伸著手搶著要求回答“這個我知道!這個我知道!”得到允許后,他裝出一本正經的模樣,臉含著別有用心的笑容對吳點點說:我有個牧場主朋友對我說過,他的牛得瘋牛病是因為一天擠四次奶而一年只能交配一次。吳點點臉帶天真微笑,歪著頭問:那又是為什么呢?男青年笑道:如果你每天被人摸四次乳房,而一年只準做愛一次,你會不會瘋?
……他媽的這是個托兒!這是個專門雇來搞笑的托兒!這伙恬不知恥的東西!人皮畜牲……
然而,包括吳點點在內,所有的人都笑得那么開心,笑得那么輕松,笑得那么愉快,什么都不想!什么責任,什么負擔都沒有!蔣孝萱咬牙切齒地、死死地盯著吳點點那張臉,那張臉笑得多甜啊!蔣孝萱在生活中從來也不曾見過……我要讓你笑不出來!蔣孝萱在心里咬牙切齒地說,這時,他又聽到來自廚房的一聲吠叫,他放下酒瓶,一步一步地朝廚房走去。
參加完節目的吳點點很開心,體會到一種很久未體會過的輕松愉悅感。她沒想到蔣孝萱已經做好飯在等著她了,飯桌上紅紅綠綠葷葷素素擺了個滿,中間是一碗紅燒肉。蔣孝萱難得熱情地對她勸吃勸喝,時不時地深深地看她一眼,神情有點兒古怪……他好像喝了不少酒,眼睛微微有些發紅。她多吃了幾筷子紅燒肉,覺得這紅燒肉做得尤其到家,肉爛香濃,她忽然想起了貝貝,這么好的肉貝貝不應錯過,她夾了一筷子肉喊:“貝貝!貝貝!”貝貝卻不答應,更沒像往常那樣撒著歡一溜小跑到她跟前來,她站了起來,夾著那一筷子肉:“貝貝!貝貝!”
別找啦……碗里不就是嘛!一直在對面笑笑地望著她的蔣孝萱忽然開口了……你夾著它的肉還想喂它呀……嘻嘻。
筷子和肉叮當落地,吳點點臉色煞白,吃驚地看著蔣孝萱那張古怪的笑臉,她似乎明白不過來,但她很快就什么都明白了,轉身沖進衛生間,衛生間里傳來劇烈的嘔吐聲。
10
蔣孝萱和吳點點離婚了,被吳點點掃地出了門,挾著他的鋪蓋卷兒和一些破爛貨回到了他和吳點點過去住的那間單身宿舍。
不久之后,蔣孝萱的一些朋友熟人都知道離婚后的蔣孝萱有了一個養哈巴狗的新愛好。這年頭養狗的人家也多,有些人家下的小狗太多,養起來麻煩,就托人送給了蔣孝萱。有一回,文聯的一個女編輯家的母狗也下了一窩仔,養到三四個月大的時候,不勝其煩了,某日,女編輯的老公靈機一動,抱起兩只小狗就往蔣孝萱家里送,走到半路卻被聞訊趕來氣喘吁吁心急如焚的女編輯給攔住了:你沒聽說嗎?那人是個變態!別人送他的小狗,他表面上千恩萬謝地接了,還抱在懷里逗弄著,蠻像個養家兒,實際上抱回去就剝了皮煮著吃了。
老公于是住了腳,兩個人抱著小狗訕訕地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