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老城的紅磨坊雜貨鋪里聽說了米鳩什這個人和他的古玩店的。
雜貨鋪離我借住的維族朋友家不過一箭之地,我在這個鋪子里買過一次土肥皂,一次五號電池,一次巴基斯坦香煙,一來二去,就和雜貨鋪的店主莫明混得有些臉熟了,第四次去的時候,莫明稱贊起我的維語說得十分地道,并且請我到他的店子里面坐一坐,喀什老城的一些小店鋪里都備有桌椅,顧客可以坐下喝茶或者喝酒,順便聊聊天,這樣的小憩多半都是在柜臺之外進行,但莫明的鋪子卻把茶房放在一個拐彎抹角的地方,我望著鋪子后門那條長長的過道,有些遲疑,莫明說,“進去吧,我這個地方全世界的人都可以進來聊天,昨天還來過三個日本人和兩個非洲人呢,像你這樣玩筆桿子的人,經常聽一聽人民的心聲,是非常有好處的!”
地處高臺的老城住戶都把房屋造得層疊參差,連接起來,如入迷宮,我在莫明的帶領下,進了那條窄狹的過道,又上了十幾道臺階,到了一個擺滿無花果和石榴的土臺上,從這里可以看到煙霧彌漫的城區一角,陡岸一樣的高臺如同一道海灣,堆滿了漂浮物似的殘檣斷楫,看上去有些扎眼,這是敗絮其外金玉其中的高臺民居的特點,莫明家的這個高坎,還能看到在煙云中明明滅滅的吐曼河,以及東湖的半灣湖水,但莫明的隱蔽茶室卻把這些開闊的好景致都擋在外邊,四壁連一個窗戶都沒有,只有一個臉盆大的天窗,把一束光打在房間的中央,光柱被昏暗包圍著,坐在里面的人都是影影幢幢的,不仔細看,連五官都分不清楚。
“昏暗可以讓人安靜,聊天兒不受外界干擾,四百年前,我們的老祖先們就是坐在這間房子里喝茶聊天來著,這就是人們為什么喜歡到這里來的原因!”
莫明把這間土泥房的好處介紹過后,就讓他跛腳的弟弟塔依爾給我找了個座,我落座后,才看清正在喝茶的不過五個人,其中的四個坐在天窗下正中的位子,莫合煙在他們的頭頂彌漫,好像正在議論一個什么人,這四個人的神情語氣都顯得有些激動。另一個人顯然和他們不是一伙的,這人的頭發亂蓬蓬的,長著一只漂亮的鷹鉤鼻子,大鬢角修得很齊整,神情看上去很是懶散。他坐在屋子的一個角落里,背靠著墻壁,一條腿踏在長凳上,正在自斟自飲。但他喝的不是茶,而是酒,在這樣一個封閉的小房間里,茶和酒的氣味是很好分辨的。
一瘸一拐的塔依爾給我上了茶后,我就聽這四個人的交談,很快就聽出,被他們議論的人叫米鳩什,而議論的主要內容,是這世界上的事情真是讓人費解,勤勞正直的人過不上好日子,而像米鳩什那樣東游西逛,不務正業的人倒是活出了人樣。
“他小時候簡直就是個無賴,念過的書滿打滿算也超不過兩年,一個真正的白癡,黑肚子!他怎么就能想到賺古董錢這條路子呢?難道他那比驢還笨的腦袋瓜子真得到了什么神示天啟嗎?”
說這話的人叫帕克,他的眉毛和上唇胡子一樣黑,看上去有些兇惡。
“帕克哥,要找到那家伙致富的原因,恐怕得怨我們自己,他是從我們恰馬古巷子起家的,是我們首先養肥了他,當初是你第一個拿了馬林科夫的絲織像跟他換酒喝的,馬林科夫的絲織像現在可是很難見到了。”
插話的這人是這個巷子里的土陶匠吾買爾,他的話低聲細氣,但帕克卻愈發沮喪。
“不光是馬林科夫的像,還有那些五十年代的老唱片,我現在還記得那些歌名兒,《金子花和紫羅蘭》《自由的生活》《你的天空有沒有月亮》,多么美妙的歌聲,現在想起來都讓人心疼!可是誰又能抵御得了他的死纏硬磨,花言巧語呢?迪遜江哥,你不是也把你家的老留聲機賣給他了嗎?那還是英國人留下的玩藝兒呢!”
叫迪遜江的人是個在郵局大門口替人寫信的人,如今寫信的人越來越少了,他就閑散下來,他的眼鏡掉了一條腿,臉孔出奇地白,手背上也有許多白色的斑塊。
迪遜江嘆了一口氣,說,“他連地契,幾十年前槍斃人的布告,文革時的各種傳單,英國人,俄國人在喀什時期留下的酒瓶子,所有那些我們原來以為是一錢不值的東西,他統統都要,當初我們還都嘲笑他呢,現在才知道,那家伙并不是個傻瓜,有些傻的倒是我們這些聰明人!”
坐在土陶匠旁邊的沙吾提也有些后悔,說他犯的一個錯誤是把家里的一把銅鎖也賣給米鳩什了,那樣的銅鎖如今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了。
“傻子和聰明人不過一步之遙,有時候真不好說誰更傻一些。”沙吾提甕聲甕氣地說。
土陶匠愁眉不展地說,“你們說的這些東西當然值點兒錢,但是好多奇奇怪怪的東西值大錢是我們做夢都想不到的,我聽說米鳩什從巴楚收的一只油壺,北京來的收藏家愿意出五萬塊買呢!五萬塊呢,我辛苦上二十年,也掙不來這個數!如今還有誰像我這樣出死力氣呢?世界變了,維吾爾人的生活變了,我的土陶碗呀、盆呀、壇壇罐罐呀,買的人越來越少了,我怎么辦?哥哥們,難道讓我也學著米鳩什那樣死乞白賴地走家串戶,花言巧語地去騙人嗎?”
帕克說,“吾買爾哥,你有手藝,我要是你,就專做一些仿古的玩意兒,就像汗沃依王宮遺址出土的那些東西一樣,你把它們做出來后,用灶灰、臟土、爛泥使勁地打磨,弄得就像剛從古代的沙土挖出來的一樣,拿到市場、巴扎去賣,或者,干脆就賣給米鳩什,那位偉大的收藏家,我就不信他那對青光眼真的能鑒別出真假來!他受騙上當的時候難道沒有過嗎?”
迪遜江搖著腦袋,說,“帕克哥,如今的人都學精了,他們不會輕易上當的,更不用說米鳩什那樣狡猾精明的家伙了,你得承認,那家伙現在確實比我們要偉大一些,我在想呢,時代不同了,我們的腦子是不是真的出了點兒什么問題,為什么我們要對他義憤填膺呢?畢竟我們原來做過街坊鄰居呵!”
“你的意思,是要我們跟那個闊佬去套近乎?”沙吾提說。
“多少次了,我在他那個收藏館門口遇見他,我都懶得跟他打招呼,我討厭他那副暴發戶作派!他對我笑著,讓我覺得很不舒服!只有小人得志,才會有那樣的可惡嘴臉!”帕克說著,使勁咽了口唾沫,粗大的喉結像老鼠一樣拱動著。
迪遜江抻一抻雪白的臉,說,“那是不對的,帕克哥,你得想辦法讓自己舒服點兒才對,我聽說米鳩什給起信息費來還是比較慷慨的,為什么我們不在這方面多動動腦子呢?兔子湯的兔子湯,雖然味道很淡,畢竟有些營養,有些輕而易舉的事,我們為什么不做呢?”
“讓我像條狗一樣的在米鳩什面前搖尾乞憐!那樣的事我是不會干的,何況我從來也沒有聽說過他給過誰什么信息費,米鳩什是個獨狼,從來都是個吃獨食的家伙!”
莫明這時也上來了,打發他的跛腳弟弟下去看店,接著帕克的話茬,說,“在生氣中過日子總不是辦法,帕克哥,信息費的事我確實聽說過,米吉提,你是跟米老板打過交道的,你說有沒有這回事呵?”
叫米吉提的正是那個酒鬼,見所有的人都把臉扭過去看他,就伸出雙手搓自己的臉,好像不打算和這些人說話一樣,帕克于是就有了厭惡的表情,望著這個連脖子都喝紅了的人,說,“真有什么信息費,也都進了他的酒瓶子里了!”
但米吉提這時卻站了起來,走向天窗下的亮處,噴著酒氣說,“關鍵的問題是得有真玩意兒,好好地想一想,你們的家里還有沒有什么好東西沒有被發現,比方說,哈拉汗王朝、貴霜王朝的馬錢,明朝的桌椅,甚至于有些年代的女人蓋頭,馬鞍馬鞭,手盆尿壺,這些東西,可能就藏匿在你們家的雜物房里,經過了一代一代的熟視無睹,一點用處都沒有,但到了米鳩什那里,會讓他那對爛桃子一樣的眼睛放出光來!假如你們的家里確實進行過認真地清理,沒有什么讓米鳩什驚喜的東西,那就開動腦筋好好想一想,你們的親戚,或者親戚的親戚,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他們會不會有那些讓米鳩什先生愿意掏錢的東西?有的話,就把它們收購過來,再高價轉賣給那位偉大的收藏家,假如你買不起,把信息告訴他也行,信息費是確有其事,盡管那家伙給得一點兒也不慷慨,但是你得懂得如何跟他砍價,不能把來錢的路子輕易送給他。”
酒鬼的思路清晰,說話也有板有眼,于是人們對這個來路不明的人略有好感,沙吾提說,“怎么跟他砍價呵?把你的竅門兒給我們說說吧,你跟那個吝嗇鬼是怎么打交道的?”
“沒有交道了,兄弟們,我跟偉大的收藏家的關系現在搞僵了!我給過他一些紙錢,收的時候,賣主信誓旦旦說是真的,米鳩什相信了我,給了我三千元,后來被證實是假的,米鳩什說我是個騙子,我現在遠遠看見他就想躲呢,哪里還有什么交道!”
米吉提說著,打了一個響亮的酒嗝,在帕克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摸著自己紫色的絡腮胡子,說,“我是一個喜歡交朋友的人,今天很榮幸地碰到各位,愿意和各位喝上幾杯,不知道哥哥們賞臉否?”
“你太客氣了!”沙吾提顯然來了情緒,咧開兩排友好的黃牙說,“你是第一次光臨我們這個巷子吧?怪不得以前沒有見過老哥呢。”
“我是個云游者,莫明哥知道我,我穿街走巷,居無定所,是個沒有什么出息的人,從前過過幾天好日子,但現在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流浪漢。”
莫明笑著說,“你們還記得沙衣馬洪喜劇里的那個男配角吧?他就是演那個角兒的,只是現在不干那行當了,但是他現在干什么,我可是真不知道,我和他有三年沒有見過面了,他就像個幽靈一樣,不過,是個帶酒氣的幽靈!”
眾人就哄笑起來,流浪漢得到了大家的好感,又由于他相邀喝酒,連一臉兇相的帕克也變得和顏悅色起來。
流浪漢向莫明揚一揚手,說,“莫明哥,再來兩瓶二鍋頭,外加一盤面肺子!我今天要喝他個一醉方休!”
沙吾提興奮地說,“二鍋頭好呵!比我們新疆的鞏乃斯大曲還厲害呢!”
“主要是便宜,老哥,二鍋頭便宜,”酒鬼說,“像我這樣的窮人,只好喝點二鍋頭之類的便宜貨,誰不愿意喝伊犁王、茅臺、五糧液呢?想想米鳩什如今過的日子,我就為自己糟糕的命運感到難過,他現在住著多么寬敞豪華的房子呵,一條領帶就夠我們過半年的日子,他都五十歲了吧,眼睛就像爛桃子一樣,可他新娶的老婆連二十歲都不到,長得就像王宮里的公主似的,一想到天堂和地獄的區別,我就想哭!兄弟們,我真想哭呢!”
于是幾個閑漢便都顯出痛楚的表情,對流浪漢的感嘆非常同情,有的搖頭,有的嘆息,迪遜江對流浪漢說,“自從米鳩什從這條巷子搬走以后,他對于我們就越來越陌生了,現在我們都得仰著臉看他,真鬧不清他到底是怎么走到天堂里去的?難道僅僅是運氣好嗎?為什么我們的眼睛就發現不了那些值錢的玩意兒呢?是誰給了他那樣的特異功能呢?”
莫明說,“讓我為收藏家說句公道話吧,他現在成為行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吃過不少的苦頭呢!米吉提,這一點你應當比誰都清楚,你不是曾經做過他的小舅子嗎?在他窮困潦倒的時候,他過得連乞丐都不如呢!”
流浪漢紅著眼,說,“是這么回事兒,他的第二次、第三次婚姻和第一次一樣,都失敗了,那時候他的確是個窮鬼,最狼狽的時候連半個馕都買不起,如果身上有一塊錢,他惦記的不是讓老婆吃飽肚子,而是要拿那一塊錢去搗騰點什么他認為可以生錢的舊玩意兒,有哪個女人能忍受得了這樣的破男人?所以,我姐姐離開他無可厚非,不過,有時候我忍不住會刺痛她一下,干嘛不堅持一下呢!咬牙切齒堅持上兩三年,好日子就開始了!一聽到我說這樣的話,我那日漸憔悴的姐姐就氣不打一處來,把我罵得狗血淋頭,她把自己婚姻的失敗統統怪罪到我頭上,好像是我要她扔掉了那位偉大的闊佬一樣!這真是豈有此理!”
莫明笑道,“也許那時候你真沒有起什么好的作用,人要能預測未來多好呵!”
帕克說,“他那段短暫的婚姻我們毫不知情,怪不得我們誰都不認識你呢!”
“你們當然不認識我,米鳩什當時的那個破家我連一次都沒有來過。”
流浪漢沮喪地說,“誰會想到一個連乞丐都不如的人一夜暴富呢!難道你們想到了嗎?”
迪遜江嘆口氣說,“擁有財富畢竟是件好事,我覺得我不能再犯嫉妒人的老毛病,我在想你剛才的提醒呢,我家里可能還有些東西沒有好好地清理,說不定真有被我忽略了的寶藏呢!”
被酒精燒得滿臉通紅的帕克點頭說,“與其生氣,不如做點兒來錢的實事,家里沒有什么好東西,但我想起來了,我的一個白什克納木村的遠房親戚阿里木江家里,有好幾個比庫車馕還大的盤子,據說是民國時期的東西,那東西應該值點兒錢的,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出賣?我當然沒有錢買那些玩意兒,可是我可以得到些你們說的那種信息費,坦率地說我現在有點后悔,我跟那位偉大的收藏家,關系搞得實在太壞了,現在讓我去見他,還真有點不好意思呢!”
吾買爾也說,“我也想起來了,挖陶土的時候,我在依克沙克村認識了一個叫艾山江的老爺子,他經常把玩一串珠子,據說是琥珀的,有幾百年的來歷呢,那珠子居然可以治病,有肝病的人戴十天就好,這也應當算是一件稀罕物吧,可是我的問題和帕克哥是一樣的,我和收藏家也搞得很是難堪,在他餓著肚子的時候,曾經向我借過一次錢,那時候我的光景不錯,竟然讓他空手而歸,這事兒讓我很是后悔,大約我真是鬼迷心竅了!”
流浪漢說,“不好意思見他的人大有人在,我也一樣,盡管他曾經做過我的姐夫,我是一個臉皮很薄的人!”
這些恰馬古巷的閑漢們紛紛對自己過去的行徑表示懺悔,檢討曾經有過的那些對不起米鳩什的地方,這都是由于酒的作用,酒讓大家變得有些傷感,有些溫情脈脈,有些婆婆媽媽,在第二瓶酒見底的時候,土陶匠哭了起來,不知道是因為想起了往事,還是因為土陶的命運讓他擔心,總之他哭得淚水滂沱,而那個流浪漢米吉提這時卻歪在了椅子上,嘴角流著涎水,打出了排山倒海般的鼾聲。
我向莫明打聽清楚收藏家的地址,決定去見見這個人。
恰沙社區的吾庫沙克巷是條古巷,巷子里有一座六百年歷史的清真寺,綠色的拱圓頂子和直插云霄的新月是這個城市的標志性景觀之一,土色的房屋都經歷了久遠年代的風吹雨淋,街子上灑了不少水,滿鼻子都是泥土的氣味,鴿子在十月的天空飛來飛去,尖銳悠長的鴿哨飄近翲遠,所有的店鋪都是出售當地土特產品的,包括土陶、小刀、維吾爾樂器在內,據說所有來喀什噶爾旅游的人都喜歡到這土街上來,外國人更是喜歡它的古香古色。米鳩什大概就是看上了這一點,十多年前把家搬到這條老巷子,后來大興土木,就在古寺旁邊蓋起一座多層的新宅,新宅是磚混結構,與滿巷的土色有些不甚協調。
我在巷子里很容易就找到了這座與眾不同的新宅,臨街的大門邊掛著寫有“米鳩什收藏館”字樣的木牌,進了大門,穿過一條短短的甬道,是一個羽毛球場大小的院子,院子里擺著幾個巨大的牛車輪子,幾幅比門還大的毛主席畫像,還有奇形怪狀的巨石、昆山玉,各式各樣的壇壇罐罐,以及車排、馬鞍、生銹的兵器之類物事。陳列室鎖著門,從無花果的枝葉縫隙中仰望上去,可以看到雕飾華麗的二樓和三樓,一個漂亮女人從三樓往下飛快地探了一下頭,幾分鐘后,就有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小伙子跑下來給我開陳列室的門,并且把燈打開,讓我看那些柜架和玻璃架子里的種種收藏。收藏家收來的東西真是不少,從錢幣、金銀珠寶、器皿、服飾,馬嘴套、獸角,到各種版本、不同材質的古蘭經,真是琳瑯滿目,應有盡有,久遠年代的氣息從那些滿滿當當的柜櫥架子的縫隙里飄散出來,讓我有點頭暈目眩。
小伙子警惕地盯著我,發現我并沒有要買什么的意思,熱情就多少打了點折扣,我問他老板為什么不在,他懶洋洋地說,他爹到博物館去了,那里有部分展品是他爹提供的,還有一個門市部,他去看看那里的生意情況怎么樣。
我問小伙子,他爹大概什么時候能回來?我想見見他。
小伙子說,“你認識我爹嗎?你也是收藏家嗎?”
我說,“我從恰馬古巷來,我在那里聽說了你爹,我對你爹很感興趣。”
“那些人不會說我爹什么好話的!那巷子就像根爛腸子一樣!”
“你叫什么名字?你為什么不喜歡以前住過的地方?”我問。
“我八歲的時候從那兒離開,八歲的年齡分得出好壞了,我不喜歡那里的人,盡管只隔著兩條街,我一次也不愿意回去看看它,它讓我很傷心呢!”
我和德黑蘭正在交談時,米鳩什回來了,身后跟著三個埃及人,他給他們看那幾本很厚的《古蘭經》,其中兩本是羊皮的,兩本是金粉書寫的,它們都是手抄本,來自于和田和阿圖什的民間,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找到它們,把它們買下來又費了更大的周折。我在一邊打量這個現在已是本城名人的收藏者,確實看不出多少過人之處,體態敦實,面相平庸,眼睛好像的確害著不輕的眼病,看上去毫無光澤,灰蒙蒙的,帕克說他一臉蠢相雖然有點過分,但是我從這張臉上確實也沒有看出多少機敏和智慧。
埃及人買走的是一本手抄本的古代游吟詩人則勒力詩集,收藏家要了他們兩千元,等那幾個異國的穆斯林走后,他對我說,則勒力的詩集是從麥蓋提鄉下一個小學教師那里收來的,花了三百元,現在賺一千七百元不算多,十一年前的三百元比現在值錢得多。
我說,“你的致富之路的確與眾不同,當初你是怎么想到這條生財之道的呢?”
收藏家用他的模糊眼睛看著我,說,“貧窮和走投無路逼的,老兄,難道恰馬古巷的那些朋友沒有告訴你嗎?我那時是多么的窮困潦倒,但是恰馬古巷同時也是激發我靈感的源泉所在,那里原來也有一家古玩店,我餓著肚子的時候曾經進去過幾次,被店主當賊一樣地趕開,有一次還挨了重重的一個耳光,正是那一耳光喚醒了我,我喜歡古董,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在南疆,會維語會給你帶來很多意想不到的便利,我的維語得到了收藏家的夸獎,加上我的作家職業,更是大得收藏家的信任。
“恰馬古巷的朋友們只看到我從一個窮鬼變成了一個富人,而我冒著嚴寒酷熱,頂風冒雪,披星戴月,在南疆的大地上疲于奔命,含辛茹苦的時候,他們是根本看不到的,看看我的眼睛吧,那是巴楚雪地的陽光刺的,還有我這滿腿蚯蚓樣的靜脈曲張,是長途跋涉又得不到很好的休息才搞成這樣的,無數次的風餐露宿,被野狗和狼追得魂飛魄散,所有這些艱難困苦,除了我自己,還有誰知道?女人知道嗎?她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她們一個一個地都離開了我,三個呢,現在她們后悔了,世上難道有后悔藥可買嗎?當初她們拋棄我的時候想過我的痛苦嗎?”
我說,“那些離開你的女人,有一個就是流浪漢米吉提先生的姐姐吧?”
收藏家笑道,“你知道的事情可真不少,是的,那是我的第三個妻子,阿仙古麗,人長得非常漂亮,如果你見過米吉提那張可愛的臉的話,你完全可以想象他的姐姐是多么可人,可是那位漂亮的弟弟卻把他的姐姐出賣給了一個浪蕩子,那時候那個人有點兒錢,后來生意做砸了,終日在酒里過活,阿仙古麗于是第二次成為寡婦,這個可愛的女人一生兩次做寡婦,都跟她那個可愛的弟弟有關。”
對于這段婚姻,收藏家顯然不想談下去,于是我就問,像他這樣文化水平不高的人怎么成了古董方面的專家的?
“學習,老兄,讀書學習,如饑似渴地學習,還有一次一次的上當受騙,不經過這樣的磨礪,這碗飯是吃不起的,我為此交了昂貴的學費,包括眼淚在內,我為了獲取一種知識流過成噸的淚水!”
這時德黑蘭抱了一個西瓜進來,米鳩什把長桌上的幾只陶碗拿開,把瓜切了,遞給我一塊,說,“這幾個陶碗,你能看出它們之間的區別嗎?”
我吃著瓜,看那幾只碗,都古香古色,顯然都有了些年代。米鳩什把刀子上的瓜水滴在兩只碗的碗沿上,一只的瓜水滲進碗沿里,一只掛在碗沿上,滲進水的,是十年的土陶,用刀刮一刮,冒出粉煙,敲擊的聲音發悶;而另一只是英吉沙出土的古陶,至少也有五百年以上的歷史,色澤如釉,底有紋章,敲聲如罄。至于古代衣物,可用最簡單的方法鑒別,放大鏡顯微鏡,可看花飾、工藝,還可抽出纖維,以火燒燎,聞氣味。這樣的方法雖然簡單,但是很管用。
收藏家談了一會兒收藏方面的事,就同我聊起了維吾爾文學,從古代的詩歌到當代的小說,幸好我知道一點皮毛,并且告訴他,他提到維吾爾當代幾位作家祖爾東沙比爾、艾海提、巴格拉西,我在烏魯木齊經常見面。
“呵,咱們越說越近了!他們都到我家里作過客,巴格拉西還和我下過一次鄉,親眼看見我收買一幅疏勒老地圖的全過程。”
他說著,就鉆進陳列玉器的玻璃柜臺,在下面的一只箱子里翻出那幅地圖。小心翼翼地攤開讓我看,地圖是羊皮的,手繪,上面的山川河流、城鎮村落,雖然褪色,但看上去仍很清晰。
“這是清朝的東西,年代標得很清楚,”收藏家說,“這樣的地圖,整個南疆都找不到第二幅,誰會想到它會藏在疏勒縣一個目不識丁的農民家里呢!幸虧我去得還不算太晚,我第一眼看到它的時候,它的邊角已經有了霉塊,好幾個地方讓蟲子蛀出了洞孔,這是很遺憾的事情,品質受影響了嘛!”
我說,“這些東西,你是怎么打聽到的呢?”
收藏家抻一下臉,說,“得經常下去跑,不辭辛勞,跑的地方越多,耳朵會越靈,假如你的耳朵不夠用,那就借用別人的耳朵,再加耳朵的耳朵!就是這么回事兒,干我這行的,得有很好的耳朵,眼睛很重要,耳朵也同樣重要!”
我適時地說,“假如有一只耳朵聽來了一個信息,告訴了你,你會給這只耳朵一點報酬嗎?”
收藏家認真地說,“我是一個慷慨的人,假如真有那樣的好消息,我是不會讓那樣的耳朵失望的!我知道錢該用在什么樣的地方,前兩天我還給過敬老院一筆捐助呢。”
我表示想跟他看一次收購古董的過程,收藏家笑逐顏開,說,“這是你們作家收集素材的途徑,巴格拉西跟我跑過那么一趟,聽說還寫了一篇小說,發表在北京的《民族文學》上,可惜我沒有讀到,我太忙了,忙得連刮胡子的時間都沒有!”
收藏家其實沒有多少胡子,他長著一頭濃發,卻沒有茂密的胡子,歲月給他的年紀打下的痕印,是頭發有些灰白了,眼袋很大,抬頭紋非常明顯,而且眼睛總是濕乎乎的,好像真是爛了的桃子一樣。
他說正好明天他要去一個地方,假如我真有興趣的話,他愿意邀請我一起去。
“我沒有人們傳說的那么闊氣,只能騎自行車去,我可以為你準備一輛車子,騎車子的好處是可以鍛煉身體,更主要的是讓人感到平等,人在任何時候都不要得意忘形,神氣活現,在這個變化莫測的世界,做一個富人跟做一個窮人一樣并不容易!”
和收藏家告辭后,我在古巷的一個賣草藥的地攤上意外地碰上了帕克,但他顯然不想看見我,很快就扭過臉去,給我一個穿祫袢的背影,裝作仰頭看天空鴿群飛翔的樣子,直到我走出巷口,回頭看,他還在原地站著,我忽然有些明白他在那里猶豫什么,就給自己笑了笑。
他站的那個地方,離米鳩什收藏館很近,只隔著三個店鋪,一個清真寺。
米鳩什在我吃過早飯后給我打手機,說他有點事要耽擱兩個小時,讓我十二點鐘到他的店里去。
他騎的車子很不像樣子,給我備的飛鴿車子也是破破爛爛。說這樣的破車子他在南疆各地扔了幾十輛,每到一個地方,就騎上這樣的破車子穿村串戶。
這天的天氣微晴,出城后能看到昆侖山的冰峰雪嶺,藍紫色的遠方迷茫一片,十月的陽光灑在空曠的大地上,雖然稀薄,但是并不冷,主要是沒有風,在南疆,只要不刮風,就沒有討厭的浮塵,再荒涼的地方,都顯得安詳而寧靜。
米鳩什走到半路上才告訴我,要去的地方是上阿圖什的白什克納木村,那兒有些民國時期的東西。
“是民國時期的大盤子嗎?”
“除了大盤子,也許還有什么別的東西!”
“是哪只耳朵告訴你的?是帕克嗎?”
收藏家在車子上笑而不答,騎了一段,才說話。
“到處都有我的耳朵,老兄,只要有點這方面的消息,我很快就可以知道,帕克想告訴我恐怕也晚了,我很了解那個人,我窮得沒褲子穿的時候,他可以和我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只要我穿上一條稍像點樣子的褲子,他那張像馬一樣的長臉就會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自從我搬離了恰馬古巷子后,他見了我都沒有過好臉色。”
我想,既然不是帕克,那么會是誰告訴他這個新的信息的呢?于是我把紅磨房雜貨鋪兼茶坊見到的那幾個人一一過了一遍,包括莫明和他的跛腳弟弟塔依爾在內,想來想去,覺得還是他那位前小舅子最為可疑。
但我的這個猜測很快被證明是不對的。
白什克納木村并不遠,大約三十公里路程,但是位置有些偏僻,距離它最近的村子也有十公里,穿過一大片戈壁灘和紅柳窩子,才看到這個靠在淺山山角的小村落,米鳩什雖然體態笨重,但在蜿蜒的沙地上騎車卻非常輕松自如,我和他的年紀差不多,卻騎得氣喘吁吁。
進村后,收藏家在一個小賣部買了一塊磚茶,兩包方塊糖,問清了阿里木江家的位置,就朝村子的南邊騎去。這家是個獨院,在村子的最南端,在車馬道上南望,糾紛的群山紅灰相間,好像火山上的山一樣,只在遠山的最高處,能看到寒光閃閃的冰峰雪嶺。那該是被稱為蔥嶺的帕米爾高原了。
到了阿里木江家大門口,聽到了院子里的吵嚷聲,米鳩什支好車子,不忙著進去,側耳聽了一陣,對我笑笑說,“咱們晚來了一步,有人比我們來得更早!”
我也聽到了一個尖銳的聲音,覺得有些耳熟,想了一下,才想起來,是流浪漢米吉提的聲音。收藏家向我攤攤雙手,說,“你沒有想到會是他吧?但是我可想到了,我這個小舅子可是個雄心勃勃的人,一心想成為第二個米鳩什呢!”
“咱們怎么辦?進去還是回去?”
“當然進去。”
米鳩什推開院門,拐過一排葡萄架,就看見他的前小舅子正在和一個五十多歲的人撕扯,旁邊還有個年輕人和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都漲紅了臉指著米吉提說他是個無賴,在他們的腳下,是一只摔碎了的盤子,到處都是盤子的碎片,米吉提的腋下還夾著一大一小兩只盤子,小心地護著,所以只能用另一只手抓住阿里木江的衣領。由于激動,他的臉也是紅紅的,高大的鷹鉤鼻子噴出一股一股的粗氣。
原來,米吉提收了阿里木江兩大一小三只盤子,收價是二千元,交易完成后,阿里木江的兒子趕了回來,說兩千元給得太少了,應當再加五百元,米吉提不同意,于是就爭執起來,撕扯中一只大盤子掉到地上摔碎了,雙方都說是對方摔破的,米吉提要求賠償,要牽走一只羊,阿里木江一家當然不同意,就這樣撕扯扭打了起來。
米鳩什的突然出現讓米吉提感到驚喜,好像遇到救星一般,大聲地說,“哥,你來得正好!評評理吧,假如你還記得你這個小舅子的話,假如你還有點良知和公正的話,你就說句像點樣子的話,難道我的錢就不是錢嗎?難道我的錢是從馬路上撿來的嗎?難道一只骨瘦如柴的破羊能賠償我的巨大損失,包括精神上受到的可怕的傷害嗎?”
阿里木江以為來了收寶的同伙,用憤怒的目光盯著米鳩什,揮著大手,說,“如果你是來替這個無賴說情的話,就請你趕快離開!不要以為鄉下人都是好欺負的,真理和真主同在,我們是老實人,但不是任人宰割的人!”
收藏家微笑著,從流浪漢腋下把那兩只盤子拿出來,仔細地看了一陣,然后把笑臉轉向那個憤怒的鄉下人。
“阿里木江老哥,如果他不堅持牽走你的羊,你還堅持要他再追加那五百元嗎?”
那位同樣憤怒的年輕人搶著說,“被這個暴徒拿走的是我家的傳家寶,是清朝時候上阿圖什一個伯克家的東西,賞賜給了我的祖上,我爹不懂得它們的價值,把它們當民國的東西賣給了這個花言巧語的人,我讓他再加五百元已經夠便宜他了,而他居然還有臉牽走我家的羊!世界上居然還有這樣厚臉皮的人!”
“我好不容易才湊足了兩千塊錢,很真誠大方地跟你們談成了交易,憑什么又要加五百元?難道我是開銀行的嗎?現在盤子已經是我的財產,被你們打壞了一個,你們理所當然的得賠償我的損失!”
米吉提的嘴仍然很硬,收藏家上前兩步,把牽羊的繩子抓過來,同時拍了拍前小舅子的肩膀,并不理會那個年輕人,仍然對阿里木江微笑著。
“老哥,我已經不偏不倚提出了一個解決的辦法,現在得你拿主意了。”
阿里木江顯然也不想僵持下去,揮著手,說,“盡管這樣不是很公正,但我實在不愿意再多看他一眼,讓他走吧!讓我自認倒霉吧!”
流浪漢繼續在吵嚷,米鳩什抓住他的一條胳膊,讓我幫著把米吉提拖出院子,出了院門,米鳩什放開了他的前小舅子,對他說,“你這兩個盤子,真正值點錢的不是大盤子,是這只小盤子,它是個英國貨,懂嗎?英國人學燒中國瓷,上面的花飾圖樣跟中國瓷不一樣,正因為不一樣,它才有點意思。”
“那依你看,它能值多少?”流浪漢被新的激動所激動著,很快忘了剛才的不快,急切地請教他的前姐夫,雙眼放出熱烈的光芒。
收藏家說,“你不是一直在學做這行嗎?它能值多少錢,你難道心里一點數都沒有嗎?”
流浪漢扭捏了一下,說,“換個別的什么人,我可能要裝出半個行家的樣子,但在親愛的姐夫面前,我得承認我連半瓶醋都算不上,你知道我的,我做什么事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要是能一直跟著你該有多好呵,所以有時候我會埋怨我姐幾句,我忍不住呵!瞧我們現在把日子過成什么樣子了!”
收藏家好像經常聽到這樣的懺悔,微笑著說,“走吧,快走吧,替我問候你的姐姐,畢竟我們曾經在一起生活過兩年。”
流浪漢說,“我聽你的,親愛的姐夫,你是一個胸懷寬厚的人,我現在就走,這兩只盤子,假如我找不到合適的買家,我還會去找你的,你總是會適時地幫助我們,我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為你歌功頌德呢!”
“好吧好吧,但愿你能賣個好價錢,能開個你自己的古玩店當然更好,祝愿你有好運氣,別再到處晃蕩了!干點兒正事吧!”
“我這不是在學你嗎?當初你不是這樣過來的嗎?”
“這樣的話我的耳朵都聽出老繭了,你還是趕緊走吧,夜長夢多,別等著人家第二次反悔,你到手的這兩只盤子不錯,趕快走人,別再繞舌了!”
流浪漢揚起手中的盤子,高興地說,“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親愛的的姐夫,咱們可是說好了,假如我賣不上個好價錢,我還會去找你的,你是不會虧待我的,難道你能讓自己的兄弟吃虧嗎?”
“夠了夠了,快走吧快走吧!”
目送著米吉提上了村道,米鳩什對我說,“他回到城里,會把借來的兩千塊成倍地叫賣出去,然后全部變成酒和女人,到一文不名的時候再投機取巧一次,所以他的古玩店永遠都是掛在嘴上的!”
我說,“現在咱們去哪里?這家的盤子已經沒有了,咱們真是晚到了一步。”
收藏家說,“這家可能還有點讓我感興趣的東西,讓我們再逗留一會兒吧。”
阿里木江顯然沒有想到我們又回到他的院子,他和老婆帕力旦,兒子玉素甫還在討論得到的兩千塊是否劃算,米鳩什笑著說,被拿走的盤子能賣到這個價并不吃虧,地里一年的收成也不過兩三千元,何況那些盤子閑放著也沒有多大用處,變成了活錢用處可就大了。
收了米鳩什的磚茶和方塊糖后這家人變得客氣起來,把我們讓進屋里,上了熱茶,米鳩什像個老農一樣和阿里木江拉起了家常,談了一陣田地里的事,就拐彎抹角地說到了正題,問主人家里還有什么過時的老舊玩意兒,有的話,可以拿出來看一看。
“不瞞老哥說,我就是干這行當的,說我是個收破爛的也行,我要的都是你們不要的毫無用處的東西,我把它們帶走,留下的是人民幣和友好的情義,我不像剛才的那個人,把一件好事兒做得毫無體面,樣子就像個翦徑的強盜。”
“比起我們說的無賴,你說的強盜更加貼切!那個大鷹鉤鼻子的樣子真像個強盜,你說得沒錯,我喜歡你這樣心平氣和的人!”
在阿里木江同我們聊的時候,玉素甫和女主人開始了翻箱倒柜,被他們搗騰出來的東西有毛主席像章十三枚,銅錢九枚,羊皮秤砣一副,文革時期上阿圖什群眾組織農民赤衛軍紅袖章一個,掉了弦的老桑木都它爾琴一把,這些東西一件件都堆在收藏家面前,米鳩什裝作饒有興趣的樣子,眼睛卻不時地往窗臺上看。那兒有個黑乎乎的東西,由于光線昏暗,看不清是個什么玩意兒。
米鳩什在土炕上挪動笨重的身體,挪到那窗臺下,伸手把那東西勾下來,湊到亮處細看,看一陣,對阿里木江說,“這個黑陶疙瘩,估計你們也沒有什么用處,把它和這些東西放在一起吧!”
玉素甫說,“這東西是我在老王宮附近撿來的,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你愿意要,就拿走吧!”
阿里木江也大方地揮著手說,“拿去吧拿去吧!只要是你看上的東西,都可以拿走!我們已經是朋友了嘛!”
我把那東西拿過來看,是個陶制的沉甸甸的物件,約有一只香瓜大小,有三個隆起的角,底部有些模糊的銘文,里面好像進去了很多細砂,倒起后有砂煙噴出。
米鳩什正襟危坐,抻抻臉,對主人說,“這些東西,我全要了,說個價吧!”
阿里木江嘴張了張,看看他的兒子,又看看女人,猶豫一陣,說,“我把這么多的好東西都給了你,怎么說也得值點兒錢吧?你出一千塊怎么樣?我要的不算多吧?”
米鳩什爽快地說,“今天是個吉祥的日子,認識了你們我非常高興,為了我們大家都高興,我不能比剛走的那個人出得更少,我給你兩千二百元吧,圖個吉利!”
阿里木江興奮得大叫起來,“呵,你真是個慷慨的人!愿真主賜予你更多的財富,你是一個好人,好人總是能得好報的。”
這家人由于意外的收獲而更加好客,要留我們吃飯,米鳩什謝絕了,把那些東西一并收了,裝在帶來的褡褳里,往肩上一搭,便和主人握手告別。
騎車出了白什克納木村,在一家路邊店,米鳩什請我吃飯,要的是薄皮包子和抓飯,等飯的時候,他把那件黑陶玩意兒從褡褳里摸出來,把玩一陣,說,“這是個罕見的香爐,不會少于六百年歷史,不出到上萬元的價碼,我是舍不得轉手的!”
我說,“你怎么一眼就盯上了它?難道真有什么神示天啟嗎?”
收藏家說,“好東西逃不過我的眼睛,我的銳利是藏在眼仁后面的。”
吃過飯,米鳩什問我感受如何,如果還想增添更多的感受,明天還可以和他一起跑一個地方。
“什么地方?那地方很遠嗎?”
收藏家說,“不遠,依克沙克村,也是三十公里。”
“到底是誰告訴你這些信息的呢?”
“耳朵的耳朵。”
收藏家微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