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茂榮澆完冬灌水,幫著配水員把閘門閘死,扛著鐵鍬往家中走時,向四周望了望:見田野已是一片赤地,路兩旁的樹都落盡了樹葉,變得光禿禿的,冬天的景象已經很明顯了。他知道,澆完冬灌水,這一年的勞動就全部結束了,從現在開始到第二年開春,將沒有一點事干,進入冬閑。
夾面灘農場在這一年,施行了聯產承包責任制,把地分了單干。在這之前,農場施行的是大集體勞動,冬天也得出工干活、開會學習,除了星期天、節假日,沒有閑的時間。冬閑,補茂榮還是第一次遭遇。剛閑下來的幾天,補茂榮顯得心安理得,因為白天沒事可干,閑得如一把放在門背后的農具,就把精力都用在了晚上,和屈玉香把那件事做得洶涌猛烈。幾天之后,補茂榮就感到不適應了。人活在世上多少得干點事,要是總這樣吃了睡,睡了吃,也沒多大意思。
這天,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大雪。晚上,補茂榮又想上屈玉香的身子,卻被屈玉香用力掀開了。別看屈玉香是個女的,力氣卻很大。屈玉香的身體肥碩壯實,五大三粗,掀開補茂榮輕而易舉。她把補茂榮掀開后說,你咋跟喂不飽似的,天天要,天天要,還讓不讓人睡個囫圇覺?補茂榮說,成天啥事沒有,閑得人心發慌,要是再不干點這事,人的骨頭還不閑得生銹?屈玉香說,那你就不能找點事干?補茂榮說,沒事找事?能有啥事可干?屈玉香說,要不你學學人家光屁股,套兔子去。
屈玉香說的這人姓廣,光屁股是他的外號。光屁股在夾面灘農場名聲并不好,在大集體勞動時,他不是肚子疼就是腿抽筋,一年四季上不了幾天工,全都在泡病號,工資還照拿不誤。要是哪位領導不批他假,他就軟纏硬磨,甚至耍死狗,誰也拿他沒有辦法。最讓人生氣的是,他在冬天泡病號時,并不在家好好呆著,而是天天跑到荒原上去套野兔,久而久之,練就了高超的套野兔的本領,只要出門就不會空手。下雪這天下午,屈玉香看到光屁股又提著幾只野兔回到連隊,就像嘴饞流口水一樣,眼饞得眼睛直流淚水。那個時候,正是連隊炊煙四起之時,空氣中彌漫著飯菜的香味,屈玉香看到光屁股提著野兔從面前走過,她仿佛聞到了燉野兔的香味,心想,要是補茂榮也能套些野兔回來,家里就可以不斷肉了。所以,在晚上補茂榮說閑得骨頭要生銹時,她便鼓動補茂榮也去套套野兔。
屈玉香的話讓補茂榮老實了下來,他想了一會兒,說,也是,閑著也是閑著,出去走走,能活動活動身子,說不定還真能套幾只兔子回來,改善改善生活。屈玉香接過話頭,誰說不是呢?人家光屁股是個男人,你也是個男人,人家能套兔子你咋就不能呢?你可好,成天在家閑著老動歪心思。補茂榮知道屈玉香說的歪心思指的是啥,還沒有完全消失的勁頭又迅速鼓脹起來,冷不防地一躍,上了屈玉香的身子,賴著臉說,就是套兔子也是天亮以后的事,你現在還是套套我吧。屈玉香在補茂榮臉上拍一下,說,真是一個喂不飽的東西。
補茂榮頭一次出門套兔子那天,是個風天。風是后來才刮起的,補茂榮剛出門時并沒有刮風,天空晴朗,陽光燦爛,剛剛迎來了一場雪,大地銀裝素裹,天氣也不甚冷,補茂榮向荒原走著,還出了一身細汗。風是在補茂榮下完兔子套時刮起的。那個時候,天空像被狠狠地扇了一耳光一樣,突然變得烏黑紫青,沒多久就刮起風來。
補茂榮下兔子套的這個地方,農場人叫它黑麻窩。誰都不知道黑麻窩是啥意思,但人們都把黑麻窩視為不祥之地。當年,農場剛開發時,有一名職工在黑麻窩迷了路,被凍死了。這名職工天黑了還沒有歸隊,農場派人去尋找,其中有一個人卻遇到了狼群,被啃得只剩下一堆骨頭棒子。還有一件事,是幾年前發生的,有一個人到黑麻窩打柴,好好的,拉車的牛卻突然驚了,把這個人從車上掀了下來,把雙腳壓斷,成了一個癱子,至今還躺在床上不能動彈。黑麻窩有一個野泉,一年四季水流不斷,由于水分充沛,這里的胡楊樹、紅柳、梭梭柴、蘆葦和各種野草長得十分茂盛,盡管此地不祥,人們放牧、拉柴還喜歡到黑麻窩來。大風刮起時,補茂榮不知怎地想起了那些往事,不由地產生了恐懼,不敢停留,辨明了連隊的方向,迎著大風向前走去。也許是大風呼號對他產生了嚴重干擾,使他的雙耳失聰,以至于來自不遠處針對他的一聲聲呼喊,他都沒有聽到。正在他埋頭緊走之時,突然有一塊石子落在了他的腳前,他抬起頭來一望,看到了離他不遠處的一個女人和一群羊。
哎———哎———哎,前面那個人,聾了嗎?叫你咋不理人呢?快來幫我趕趕羊。女人向著補茂榮大聲呼喊。在女人對他呼喊時,又有一股強風吹過,刮得幾只羯羊脫離了羊群,向著遠方跑去。女人顧不得把補茂榮喊應沒喊應,趕緊揮著羊鞭,去追趕那幾只羊。看到這種情形,補茂榮不能再走了,隨手折了一根紅柳條,向亂作一團的羊群跑去,幫著女人看護羊只。女人終于把那幾只羊趕了回來,跑到補茂榮跟前說,謝謝,謝謝你了……補茂榮聽了女人的致謝,說,沒啥,沒啥。當時補茂榮是低著頭的,集中精力維護著羊群秩序,說完話抬起頭看了一眼女人,心卻頓了一下,脫口而出,怎么是你?女人在這之前好像也沒有認出補茂榮,看清是補茂榮后,也說了和補茂榮同樣的話來,怎么是你?
認出女人之后,補茂榮的態度大變,把握在手中的紅柳條猛地扔在地上,轉身就走。補茂榮的態度讓女人愣了一下,她知道,補茂榮一旦離去,又把她逼到了極端困境,憑她一個女人,是很難在大風天把一群羊趕回羊群(指飼養羊的場所)的,心一急就哭出聲來,罵聲伴隨著哭聲同時飛揚起來:姓補的,你竟然敢走?你遇難不幫,見死不救,你他媽不是個男人……
女人名叫蔚秀梅。補茂榮恨蔚秀梅。
這種仇恨,源于二十年前的一段戀情。在一九六四年的春天,補茂榮的父親與蔚秀梅的姐姐,想把補茂榮和蔚秀梅撮和在一起。兩人商量好后,補茂榮的父親回家,把事情告訴了兒子,蔚秀梅的姐姐也告訴了妹妹。補茂榮和蔚秀梅聞聽此事后,最初還都產生了羞赧,但這種羞赧,短暫得就如一枚從屋檐上落下的水滴,啪噠一聲就過去了;緊接著,補茂榮和蔚秀梅猶如跳進池塘里的兩只青蛙,幸福得無與倫比。補茂榮向父親、蔚秀梅向姐姐點了頭后,在補茂榮的父親和蔚秀梅的姐姐精心安排下,補茂榮和蔚秀梅在那個春季細雨紛飛的一天,兩人在補茂榮的家中,坐到了一條板凳上。
那個時候在農場,培養愛情的土壤還十分貧瘠,長不出茁壯的苗來,也沒有太多的繁文縟節。在雨水無聲地飄落中,補茂榮和蔚秀梅的心,也被滋潤得水光閃亮,在雨停的時候,兩人已經開始談婚論嫁。他們認為,兩人同是一個連隊的職工,彼此都相互了解,沒必要再拖下去,在“五一”就可以結婚成家。之后,蔚秀梅在補茂榮家吃了一頓飯,在她津津有味咀嚼著補茂榮的母親為她夾的半碗炒雞蛋時,她已經把補茂榮視為自己的親人了。
接下來,補茂榮向連隊申請了一間房子,找來幾個人把房子重新用草泥抹了一遍,并用石灰把房子進行了粉刷。又在房子里支了一個大木板床,還從家中搬來兩個箱子和一張矮桌,分別放在房子的兩個角落。一間新房就算收拾好了,只等著“五一”節到來時新娘入住。
補茂榮沒有想到,事情卻發生了變故。在臨近“五一”的一個夜晚,蔚秀梅的姐姐來到補茂榮家。補茂榮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天空的月亮很大。因為月亮的明亮,讓連隊變得如同白晝,一些不知名的鳥兒誤以為這就是白天,從窩中飛出來,在夜空中飛翔亂叫。蔚秀梅的姐姐進到補茂榮家后,把補茂榮給支走了,和補茂榮的父親、母親小聲說起什么。
補茂榮出門后,并沒有走遠,就坐在離他家不遠的一截木頭上,浮想聯翩。當時,他已強烈地意識到,蔚秀梅的姐姐在夜間光臨他家,一定有大事發生。但他沒有往壞處想,在明亮月光的刺激下,他的腦子顯得十分活躍,眼睛也出奇的好使。他仿佛看到他和蔚秀梅領取了結婚證,看到一串串鞭炮在歡快地炸響,看到襲一身紅衣的蔚秀梅走進了他收拾好的新房,看到客人們離去后他急不可待地吹熄了煤油燈……就在他做著無邊的想象時,他家的房門開了,燈光破門而出,他看到蔚秀梅的姐姐離開了他家。蔚秀梅的姐姐前腳離去,他后腳就進了家門,卻看到父母是一臉的愁容。停了好一會兒,父親嘆了一聲,告訴他,蔚秀梅家不同意這門親事了,蔚秀梅在她姐姐的鼓搗下,已經決定嫁給剛剛分到連隊的一個轉業軍人。那人名叫和中遠,在連隊擔任上士(一種軍銜叫法,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成立后,所有的軍銜被取消了,唯“上士”作為一個職務被保留了下來,主要負責糧油的管理與發放)。聽到這個消息,補茂榮一時沒能控制住自己,一口氣噎在了心口,昏了過去。
蔚秀梅依照既定的時間,在“五一”節按時結了婚。新房用的就是補茂榮收拾好的那間房。當時連隊領導讓補茂榮交出房子的鑰匙,把房子讓給和中遠和蔚秀梅,補茂榮不干,不交鑰匙。不知和中遠是不是得到了誰的慫恿,補茂榮不交鑰匙,他就把門鎖撬了,把補茂榮放在房子里的箱子和矮桌扔了出來。和中遠的過激行動,激怒了補茂榮,大吼一聲撲上去要拼命,和中遠輕易地躲閃開了,說,算了吧,你是打不過我的。這時,補茂榮仔細地審視了一下和中遠,見和中遠人高馬大,五大三粗,知道自己打不過和中遠,恥辱和怒火交織在一起,補茂榮再一次出現了昏迷,栽倒在地?;杳允嵌虝旱模a茂榮醒過后,失聲哭了起來,如一頭牛犢凄慘地吼叫,你們欺負人,你們要得到老天的報應……不知是不是補茂榮的咒罵起了作用,蔚秀梅和和中遠結婚之后,沒過幾年還真遇到了一個坎,沒有邁過去。因為和中遠貪污連隊的數百公斤糧食,被開除了黨籍和干籍,分配到離連隊五公里外的三號羊群,當了一個牧工。蔚秀梅也受到牽連,隨著和中遠一道去放羊,一放就放了十多年……
補茂榮沒有理會蔚秀梅的高聲叫罵,毫不猶豫地轉身而去??粗a茂榮離去的背影,蔚秀梅心中一急,哭了起來,放松了對羊群的看管。這時,羊又跑亂了,在很短的時間里,就脫離了她的看管。
蔚秀梅的叫罵,沒有讓補茂榮回心轉意,她罵得越狠,他走得越快,很快他就走到了一個堿包之上。站到堿包頂端,他回頭望了一眼,看到羊群已跑亂了,可蔚秀梅并沒有去收攏羊群,而是站在風中抹著眼淚。此前,蔚秀梅罵他見死不救,只是一種假設,但現下,補茂榮好像看到死之氣已在四處飄散,他的離開,很有可能致使死亡變為現實,或羊或人。突忽間,那種興災樂禍的情緒被蕩平了,補茂榮稍作思考,沖下了堿包,去幫蔚秀梅收羊。補茂榮返了回來,蔚秀梅又增添了信心,立即和補茂榮一道,開始收攏羊只,經過他倆的同心協力,羊終于被圈定在一個范圍之內,之后又被收攏合為一處,趕著向連隊走去。
補茂榮和蔚秀梅把羊趕回羊群時,已是傍晚時分。在趕羊的過程中,補茂榮把前塵往事里的那些嫉恨,暫時給忘卻了,當他幫著蔚秀梅把羊趕進圈里,才醒悟過來,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產生了疑問,真的就好了傷疤忘了疼嗎?這樣一想,又讓補茂榮看到了如煙往事,于是羞辱和嫉恨再次涌來,他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腦瓜子,拔腿就走。
就這樣走了嗎?也不進屋暖和一下。蔚秀梅的家也在羊群。羊圈前方蓋有一棟房子,共五間,兩間當庫房用,三間住人。蔚秀梅把住房的門打開,看到補茂榮走了,大聲喊起來,這房子也不是狼洞虎穴,咋就不能進來坐坐喝口水?不知怎的,蔚秀梅的這一聲喊,讓補茂榮停下了腳步,問蔚秀梅,咋讓你一個女人在大風天去放羊,和羯子呢?自從和中遠被開除出干部隊伍成了一個放羊的牧工,聲名一落千丈,連隊職工對他不恭起來。也不知什么原因,這許多年過去了,和中遠和蔚秀梅也沒有生個孩子,人們就懷疑他的卵蛋出了毛病,就像閹割過的羯羊一樣沒球用,便給他起了一個十分惡毒的外號———和羯子。
蔚秀梅說,他回口里(內地)了……聽了蔚秀梅的話,補茂榮的心莫明其妙地動了一下,產生了類似于長滿白毛的冬瓜在手上擦過的感覺,再沒有猶豫,隨著蔚秀梅進了屋。
蔚秀梅在出門放羊時給火爐壓了火,她進屋后,就開始捅爐子,邊捅火爐邊給補茂榮解釋,和中遠的老娘死了,他回口里給他老娘處理后事去了。補茂榮心中被冬瓜皮擦過的感覺還一直保持著,這時顯得多嘴多舌,問道,他走了多久了?
二十多天了。
啥時回來?
他好多年沒有回口里了,說這次回去就多在老家住一陣子,誰知道他啥時候回來?
那就把你一個人留下來放羊?
蔚秀梅沒有回答補茂榮這句話,而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伴隨著嘆息,蔚秀梅把爐子捅透了氣,又往爐中加了幾塊煤,不一會兒火就旺了起來,屋內的溫度迅速提高。蔚秀梅說,餓了一天了,我下點面條,你吃了再走吧。不容補茂榮答話,蔚秀梅就脫掉了棉衣,張羅起做飯的事來。
蔚秀梅脫掉了臃腫的棉衣,補茂榮看到了一個女人的優秀身材,她細細的腰身,被一件紅色毛衣緊緊包裹著,胸前高凸出來,并且還不安分,在她活動時,胸前的包像鳥兒一樣,歡快地跳動著,使她曲線畢現,風情萬種。看到這樣的女人身材,補茂榮不由地想起了屈玉香肥碩的身子,兩相一比較,才深知這許多年來,他把糟糠當玉食了,心便如被微風吹拂的池塘一樣,蕩漾起來。這么多年過去了,她的身材還保持得這么好。繼爾又想,那還能保持不好?她沒生過孩子嘛。
不一會兒,蔚秀梅就把面條下好了,還在碗底臥了兩個荷包蛋。蔚秀梅把飯端給補茂榮時,他和她的手無意中碰了一下,本已心猿意馬的補茂榮更慌亂了,在接碗時,手不停地哆嗦著,導致碗中的湯水漾出了碗沿,濺在了蔚秀梅的胸前,像是被多余的奶水洇濕了似的。
補茂榮回到家后,風還沒停。伴著風聲,他一直沒有睡著,雞蛋與面條的香味,還在他口腔中回旋,眼前總是閃現著蔚秀梅被面湯濺濕的前胸,味覺與視覺在黑暗中的錯亂,讓他無法入眠,不停地翻動身子。補茂榮來回翻動,干擾了屈玉香,她氣咻咻地吼道,你干啥呢?跟沒有殺死的雞似的,來回動,來回動,還讓不讓人家睡了?
屈玉香夜晚時生硬的口氣,如同在溫水中浸泡過的干菜,在天亮的時候已經嚴重軟化。起床后,她把笑容堆積起來,整張臉就像一盤綴滿了露珠的向日葵。補茂榮出門去套兔子,雖然頭一天一無所獲,但已經邁出了第一步,還是讓屈玉香看到了希望。早晨,屈玉香一起床就把爐火捅著,忙著為補茂榮烤糖餅子。糖餅子是專門為補茂榮準備的,屈玉香的關心,讓補茂榮也增添了不少信心,心里暗自使勁,一定要套幾只兔子回來。出門時,屈玉香把那幾個糖餅子裝進補茂榮的衣兜里時,像是給補茂榮鼓勁,親昵地在補茂榮的臉上輕撫一下,說,去吧。像過去送夫參軍一般。
這日是個晴天,大風過后的天空萬里無云。由于心里在暗中使勁,暫時把蔚秀梅的雞蛋面條的香味和她濕漉漉的胸脯忘卻了,一路闊步走到荒原,開始尋查他昨日下的兔子套。補茂榮一路尋找下來,把昨日下的兔子套大多都找到了,遺憾的是,兔子套上并沒有獵物,很多都被大風刮得歪斜,偏離了原先的位置。他一邊尋查著一邊整理著,把兔子套重新整理好。走到一片生長著紅柳的堿包前,補茂榮停下了腳步,四下看了看,他已察覺到,昨天他下兔子套就下到這個地方,不用再往前找了。那個時候,已到晌午頭上,伴著照過來的陽光,補茂榮輕舒一口氣,準備歇息一會,生堆火烤干糧吃,便把眼光向四處看去,準備找點干柴生火,無意中看到紅柳叢中有一團灰光閃了一下。套了只兔子?補茂榮快步走向紅柳叢,近前一看,果然套了只兔子??吹绞斋@,他掩飾不住高興,嘿嘿嘿地笑了兩聲,把兔子解下來,又重新把兔子套下好。勞有所獲讓他一直處于興奮當中,便決定不吃干糧了,馬上回家,把野兔提到妻兒面前,表表功。
他還沒有邁開步,再次聽到了羊的叫聲,他循聲望去,看到了遠處的羊群和頭頂著一條紅頭巾的牧羊人。補茂榮已認出來,那個頭頂紅頭巾的牧羊人就是蔚秀梅,便不自覺地向羊群走去。走了幾步,補茂榮察覺出,他現在走到蔚秀梅跟前,有點唐突,現在又沒有刮風,蔚秀梅并不需要他的幫助,他這樣走向蔚秀梅,是否是缺少骨氣沒事找事。盡管這樣想著,但并沒有影響他的行走,很快就走到蔚秀梅的跟前。蔚秀梅對補茂榮的再次來到她面前,多少有點意外,意外之外心中很是歡喜,任羊們在四處游走覓食,她和他在一起說了一會兒話,然后,他又找來許多干柴,生起一堆火,在火上烤他帶的糖餅子和她帶的饅頭,火光把他和她的臉映得通紅,干糧吃得異常的熱乎和香甜。
是在天黑的時候,補茂榮幫著蔚秀梅把羊趕回了羊群的。把羊圈好后,又幫著蔚秀梅撒了干草。這些活都干完后,補茂榮應當立即回家,卻沒有,而是堂而皇之隨著蔚秀梅進了屋。進屋后,蔚秀梅又脫掉了外衣,扭動著細細條條的身子,開始做飯。補茂榮再一次被蔚秀梅的身體吸引住了,定定地看著她忙里忙外。他的這種眼神被她發現后,乜了他一眼說,傻乎乎地站那干啥?坐呀。
蔚秀梅在做飯時不慌不忙,炒了一盤皮牙子(新疆土話:洋蔥),炒了一盤風干羊肉、一盤雞蛋。把饅頭放到鍋里熘著,蔚秀梅把炒好的菜端到桌上,又找出一瓶酒,對補茂榮說,你喝一點。有頭一天的相助和今天的主動幫忙,補茂榮接過酒瓶顯得心安理得,用牙把瓶蓋咬開,倒了兩杯酒,對蔚秀梅說,你也喝點?那時,蔚秀梅正在給火爐里加煤,沒有應他,等把煤加好拍了拍手,莫名其妙地放聲大笑了一通,故作調皮狀說,喝就喝,有啥了不起的。走到桌前端起酒杯,和補茂榮碰了一下,仰頭把酒倒進了肚中。
在兩人喝酒的過程中,蔚秀梅一直笑個不停。也許是蔚秀梅真的不勝酒力,也許是她有意而為,喝了幾杯酒后,她的動作開始張揚起來,說補茂榮不計前嫌的無私幫助讓她心存感激,她要用給補茂榮喂食的方式以感謝。說著,夾了一塊肥瘦相宜的肉塊要往補茂榮嘴里填。此前,補茂榮雖然眼睛總在蔚秀梅身上掃來掃去,但對于這突乎其來的親昵,他一時還接受不了,顯得極不自然,在她把肉伸到他面前時,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就在那一瞬間,她手中的筷子和夾在筷子中的肉落到地上,她順勢倒在了他的懷中。
隨后,補茂榮和蔚秀梅都體驗到了無與倫比的快樂,事情做得張馳有度,暢快淋漓。但也存在著一些遺憾,在事情做到接近尾聲時,房中飄蕩起了一股濃重的焦糊味;這種饅頭被燒焦的味道,補茂榮從來沒有領受過,受到強烈刺激后,導致他不停地咳嗽,分散了很多精力。
該做的事都做了,也該回家了。補茂榮說他要走時,蔚秀梅戀戀不舍,問能不回嗎?他沉思了一下,說不行,要是一夜不回,屈玉香還以為他出事了呢。蔚秀梅知道留不住他,也就不再纏他。他出門時看到了放在門邊的野兔,有心拿走,但一想到人家把那么好的身子都給你了,你還在乎一只野兔,也太小氣了吧。便沒有去拿野兔,開門要走,卻被蔚秀梅喊住了,說,把兔子拿上,有這只兔子,你回去這么晚也就好交待了。
事實證明,在這件事上,蔚秀梅比補茂榮考慮得要周全許多。果如蔚秀梅所說,屈玉香看到補茂榮提著一只兔子回到家,高興地沖昏了頭腦,竟然沒有察覺到補茂榮身上帶著酒氣,對他回家晚了也忽略不計。以至于,在隨后到來的日子里,補茂榮均是天黑透了才回家,她都沒有產生絲毫懷疑,也沒有進行必要的詢問,反而認為,這是補茂榮勤勞能干的表現。從此,不論有沒有兔子拿回家,她都對補茂榮深夜方歸不存任何戒心。
直到有一天,屈玉香睡了一覺醒來,還沒見補茂榮回家,才生出了一些擔心,惶惶地想,會不會出啥事呀。但那個時候屈玉香睡意正濃,這種擔心只是一閃而過,翻了個身很快又睡了過去,在翻身的過程中,還嘟囔了一句,一個大老爺們的,能出啥事?是隨后不久門外傳來的沉悶響聲,讓屈玉香再次醒來。聽了響聲后,她想一定是補茂榮回來了,睡意這才消去,她隨手拉亮電燈,心想,今天回來這么晚,一定不會空手的。
令屈玉香大為不解的是,響聲傳過有一段時間了,還沒有見補茂榮進屋。于是,她對著窗戶向外喊道,是不是你呀?回來咋不進屋呢?卻沒有得到回應。而她聽到的響聲真真切切,得不到回應又讓她產生了害怕,趕忙穿衣起來,跑到另外一間屋里,把十五歲的兒子喊醒,讓兒子和她一起開門看看。兒子被叫醒后顯得極不耐煩,嘟嘟囔囔不愿起床,讓她揪著耳朵給揪到了門邊,打開門一看,她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看到補茂榮如一條死狗一樣躺在門外……
補茂榮躺下后就再沒有起來,當然不是躺在門邊,而是躺在床上。補茂榮在床上躺著的時候,經常會算計自己已躺了多少年了。其實,時間的長短,對補茂榮來說已沒有意義,長是躺著,短也還是躺著,對于一個癱瘓的人來說,還論什么時間長短。時間對補茂榮的作用,只是讓他的形體與毛發發生了變化。他躺下沒幾年,就開始迅速地消瘦,不足十年,他的體重減到了只有四十公斤,頭發和胡須全都白完,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老人,而那時他才剛剛五十歲。
補茂榮癱瘓后,屈玉香多次問過補茂榮,出去套個兔子,咋就把腰給整斷了呢?但屈玉香一次也沒有得到補茂榮的回答,每次屈玉香問他,他都痛心疾首,卻一聲不吭??吹窖a茂榮痛苦的樣子,屈玉香總會流下淚來,都怨我,都怨我。所以,對伺候補茂榮她是心甘情愿,沒有任何怨言。一家人還得生活,補茂榮癱瘓之后,屈玉香一個人承包了六十多畝地,種棉花,里里外外就她一個女人操持著,農忙時間,忙得是腳不沾地。但無論怎么忙,怎么勞累,屈玉香對補茂榮的照料都是無微不至。端屎端尿就不說了,每日三頓飯都端到床前,晚上要為他翻上三五次身,在他生病時,她就背著他到衛生室打針,風雨無阻。屈玉香伺候補茂榮的出色表現,贏得了一片贊譽,因此,她連年被農場評為“三八紅旗手”,成了農場婦女的楷模。有人出于對她的同情,曾勸過她,你也這么大歲數了,差不多就行了,別太苦了自己。她每次聽后總是淚水橫飛:
我一定要好好地伺候他,累死也心甘。當年要不是我沒事找事,非要讓他去套兔子,他也不會變成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