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云起
夜里落了一場雨,清晨起來,天空又青翠又潔凈。云朵一絲一絲地隨意鋪著,風一吹,氤氳成一片毛茸茸的云毯。有鳥在榆樹上叫,太陽還未全部露面,它躲在某處,慢悠悠地晃著。
昭蘇的云很多,我常常不知道怎么樣描述它,它們過于平常又過于驕傲,你要注視著,你一直注視著,它就會安靜地待在那里,像是與你對視,千萬不能眨眼,一眨眼,它們就不見了。
有時候,它們千軍萬馬一般撲面而來,又巨大又柔軟,又如此的低,低得仿佛要俯下身子來擁抱你。你站在空曠的田野里,遠山上落滿了云的影子。麥子正在生長,電線上停著三兩只烏鴉,風一吹,它們就呱呱叫著跟云朵一起飛走了。
有時候,天空湛藍,藍得叫你不忍直視。只在高高的天空中有一朵云,懶懶的,在藍的映襯下無比的白。你聽見誰在某處叫你的名字,再回頭時,它們已經翩然而逝。
有時候,云朵是最美的浮雕,仿佛刻在空中,你看一看吧,慢慢地,你能找到親愛之人的臉。你看他在云朵之中低眉順目,輕輕微笑。你看一看,你能找到從前那些歌里唱過的愛情,然后一低頭,淚水就落了下來。
有時候,它們聚在山前,將自己染成深青色,像墨玉,一層一層疊在空中,它們在不遠的地方,冷冷地看著你,看著你頭頂的那一朵還在陽光中晃蕩的白色云朵,直到那白云也主動地奔向深青。然后大風起,雨來不來,誰知道呢。
有時候,在傍晚的夕光中,云朵將自己染上色彩,像金色卻比金色潤澤,像橘黃卻比橘黃更柔和。四處的天色已經暗下,而山的那一邊還有這樣的云朵,仿佛世界還沒有完全陷入黑暗全部是它們的功勞。
唐代詩人王維曾寫過一首詩:“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此間真意,你在看云的時候必然能夠體會。等你一人獨自靜坐時,不經意間地一抬頭,驀然看見山間云霧繚繞,清晰又潔白。此中感覺是如魚飲水的冷暖自知,如他所謂“盛事”。不能說與人分享,亦不能感同身受。
你永遠不知道哪一朵云的心里藏著雨,就像你永遠不知道一個人沒有浮現的心事。遠方的人,就這樣對自己說,當你想家的時候,就看一看云吧。也許有一天,你曾經看過的這朵,就飄到了故鄉,云朵中刻過你的目光,它們以云朵或者雨水或者霜花或者冰雪的姿勢從遙遠的地方重新到來,你一定能夠認出它們。
夜雨燈火深
昨天夜里下了一場雨。那雨不知是什么時候開始落的,我往窗外看時,路上已經濕淋淋的,路燈下的水洼里雨水點點起落,雨水的光澤在燈火的映襯下,泛起一片金色。偶爾汽車駛過的聲音,像是流水嘩啦啦流過一般。風一吹,路邊的一棵不知什么名字的樹,就開始在雨水中婆娑起來。
我的心忽而有點迷惘了,深夜里這樣的情景,總會讓人有一點矯情的感傷。就是那一個瞬間,我想起“秋天床席冷,夜雨燈火深”的句子來。
這是白居易的詩,我想起來這一句,翻來原文,是他的《秋霖中過尹縱之仙游山居》,我看的是這個版本的電子書,這一首是放在他感傷詩這一集里的,詩是這樣說的:
“慘慘八月暮,連連三日霖。邑居尚愁寂,況乃在山林。林下有志士,苦學惜光陰。歲晚千萬慮,并入方寸心。巖鳥共旅宿,草蟲伴愁吟。秋天床席冷,夜雨燈火深。憐君寂寞意,攜酒一相尋。”
和朋友聊天的時候說到這首詩,她說,你看前面“巖鳥共旅宿,草蟲伴愁吟”,再讀后面,就知道古人作詩其實是很講究結構的,而且很具邏輯性,不像我們所看見的某些現代詩,總是不知所云。我讀詩的時候很少注意前后關聯,也不太講究詩中深意,只是有時碰見一兩個好句子、好景致、好境界就異常欣喜,不管不顧地喜歡上這里頭的幾句甚至一句。聽她一說,深覺慚愧,于是又好好地讀了讀,但是腦子里總還是想著“夜雨燈火深”的意境。及至晚上落雨,我才覺察,她所說的和我所深浸的這一句表達出來的內涵和意境其實是一致的。這種感觸,作者在最后一句中已直接說了出來,那便是———“寂寞意”。而實際上,從詩的第一個疊詞開始,作者都在描摹這種情緒。人們常常借景抒情,有時以哀寫哀,所以有悲秋;有時以樂寫哀,所以又有傷春。但總歸是表達作者自心。人道是傷春悲秋不長進,但是,連春也不傷,秋也不悲,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而白居易其實是一個很感性的人,有情調,有雅意,善于用簡單的幾個字表達感情。這也許都是古時詩人都擅長的,但是,他寫起來又別有滋味。那一集感傷詩里頭寄與元稹的不少,余下的,看見秋天里的牡丹,他說“幽人坐相對,心事共蕭條”;長風從西方吹來,草木凝霜,樹葉飄落,他說“已感歲倏忽,復傷物凋零”;在每一個秋深露重的夜晚,聽見被月亮驚起的鳥兒扇動翅膀的聲音,他又說“棲禽尚不穩,愁人安可眠”。
真真的,是古人心巧,單單的幾個字誰不認得,卻“排”成這樣的好句子。說到他不免又要提起每個冬天都會想起的那首: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綠蟻”、“紅泥”,在每個冬天陰晦的傍晚,其時,連風也不吹來一縷,萬籟俱寂,可是,大雪即將到來了!
太多的人喜歡這個意境,我的一個朋友,在每個冬天來的時候,他都會在QQ簽名里寫下這首詩。說來也怪,冬天將晚,天氣陰沉的時候,就真的想問一問: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這一句表達了太多的情緒,又簡潔,又意豐,只是可惜問不到正確的人。
難怪,他總是在早秋天涼的時候,獨坐窗前,鋪一張信箋,磨一塊好墨,隨便捉起一支筆,就著天末四起的涼風,和打落在芭蕉、梧桐樹葉上的雨滴,寫一首詩寄給遠方念想的知音:零落桐葉雨,蕭條槿花風。悠悠早秋意,生此悠閑中。況與故人別,中懷正無悰。勿云不相送,心到青門東。相知豈在多,但問同不同。同心一人去,坐覺長安空。
雨落時
夜里做了個悲傷的夢,醒來全忘了,只余莫名的感傷。窗外烏鴉在叫,雨正在下個不停。幾個月以來的第一場雨趕在驚蟄前落了下來,春天總算有了要來的跡象。
然而屋頂街角的雪還未融盡,暗色的積雪上落滿了灰塵,雪堆上有融化時留下的如磨砂玻璃般模糊的小孔。樹木們依舊赤裸,但它們整個冬天里灰色的枝條漸漸有了變化,不像冬天那么蕭索而有了點明亮的光澤。
雨淅淅瀝瀝地下了大半天,我想起曾經的那些雨水。
白居易寫過“夜雨燈火深”的句子,于是我無端就喜歡落雨的夜晚,以致落雨的夜晚,總不忍早早去睡,但終究還是“睡美雨聲中”了。
夜晚的雨適合聽、適合想、適合眠去。而白天的雨,則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清明節前后,長江北岸,連綿不斷的雨就落了下來,白天、夜晚,黃昏、清晨,所有的雨都落在窗前、落在后院的竹林中、落在長江里慢性的沙船上。船中汽笛低鳴,聲音透過重重的雨簾送到遙遠的地方。油菜花在雨水中閃光,世界是明亮的灰色。
在上海,大暴雨啪嗒啪嗒地打著天花板,老舊的出租房里四處滲水,水漬從墻角往下蔓延,天花板上滲出大顆大顆的雨珠,干凈透明,如一顆顆明亮的珍珠,攢久了,它們就落下來,落在地板、衣柜、小桌子上,落在被子上、枕頭邊,甚至落在你的正在睜著的眼睛里。屋子里是梅雨季的霉味兒,空氣里潮濕、黏稠,屋外大雨還在落,水井將滿。不遠處人家后園絲瓜架中一片水聲,經過植物的“過濾”,雨水聲音更加脆且悅耳,仿佛經過了植物,雨水改變了暴虐的情緒。
幾年前,在蕪湖念書時,每逢雨天,去新建成的圖書館靠窗坐下,看窗外的水塘,木棧,新栽的荷,池邊幼小花樹、垂柳,偶爾小徑上有人撐傘而過,在蒙蒙的雨氣籠罩著整個校園的時刻,綠意在雨水中蕩漾,而池水瀲滟,我才覺得江南是美的,那美,正好應了蕪湖這兩個字:水草豐美、波光瀲滟。
周作人曾言:“喝茶當于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p>
不知為何,我偏偏覺得這“可抵十年塵夢”的喝茶,應是在雨天,雨天瓦屋紙窗之下,陶瓷茶具素雅,二三友人或輕談或各自安靜,而紙窗外雨若有若無地落,時而緊,時而懶散;他們的窗外還應該有湖泊,雨水落進湖水,像久別的人回到了故鄉;或者如張岱看雪的湖心亭,雨從檐上墜落,煙波水面,四顧茫然……果真如此,可抵多少年塵夢?
在伊犁這幾年,每個冬天有綿綿無盡的雪,實在滿足了我愛雪的心,唯一可惜是無論何時都沒有連綿的雨,甚至連著下過一整天的雨也幾乎都沒有,也沒有長久的陰天。時常是一陣風來,一片云至,一場雨至。若路過山中,晴朗朗的天,忽地就飄來了烏云,然后就灑落了雨,翻過這座山頭,那邊又是艷陽高照了。有時候,太陽正好的時候,也下雨,角度碰巧,會看到雨水中的彩虹。去年夏天我在昭蘇,每一場雨后幾乎都有彩虹、雙虹,雨后即晴,彩虹絢麗,十分美好。即使沒有彩虹,遠山腳下也是云霧繚繞,讓人覺得似乎那里就是仙境。
這大約是從前沒有想到的美好。
等一場雪
如果說冬天還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事物,大概就是雪了。然而雪久久不至,讓人心無由地生出一種懊惱,但這懊惱又不能明說,誰還能真的因為沒有下雪的冬天而慪氣呢?即使慪氣,又跟誰慪呢?
等雪的心情,就像約會時等待戀人的心情。月上柳梢頭,人已經約好,在黃昏的某一棵柳樹下,然而,暮色漸起,月亮也已經上來了,薄薄的云霧在西天的邊上若有若無,腳步聲來來回回,近近遠遠,等的那個人卻遲遲不來,心里又著急又擔心,又幽怨又羞惱。等雪的時候,也一樣,眼看著天色陰了下來,風也漸漸吹起來,空氣中似乎都等嗅到白雪的味道,天色稍稍明亮一點,都擔著十二分的小心:千萬別是不下了啊!一轉眼,天空又晦澀下來,滿心以為這雪是一定要落了,可是呼啦一下,天色又一變,雪的影子也看不到了。整個心情都因著滿心的期待、竊喜落空而陷入失望和沮喪。戀人不來,還可以埋怨,還有埋怨的對象,可以嗔怒,撒潑,但是,雪說至未至,你要沖誰發脾氣呢?
如果冬天沒有雪,這冬天還能叫冬天嗎?雪是人們整個冬天最純潔最透明的夢境。紛紛揚揚,無論是在城市還是鄉村,如果有一場雪在你心最無期待的時候落下來,最是一件驚喜的事。少年時候,老家的雪是非常大的,三天兩頭就要落一場雪。麥田、麥田里的老墳,鄉村、鄉村中的老屋,河流、河岸邊的柳樹、洋槐……目之所及,都是一望無盡的白色。莊稼人抽著旱煙袋,被雪映照的眼睛瞇成一條縫:今冬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而最快活的莫過于孩子們,呼朋引伴地,大半個村子的孩子都聚攏來,到村頭麥場上打雪仗,堆雪人。玩得一身濕潤,回家里換鞋換衣裳,鉆到被窩里,一邊嬉皮笑臉地聽著媽媽的訓斥,一邊還問媽媽要點炒蠶豆,嘎嘣嘎嘣地嚼。
讀了書,念了詩,于是知道燕山雪花大如席,知道胡天八月即飛雪,知道積雪浮云端……天色晚暗,雪將至未至之時,就想對遠方的那個人說,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雪真的紛紛揚揚,毫無懸念地落下時,正是“窗外正風雪,擁爐開酒缸”的好時節。吟詩者吟詩,飲酒者飲酒。也許爐火溫柔酒半酣的時候,還惦記著夜歸的人,那個正走在路上的人,也許有雪有思念,內心孤寂之情也會減半,隨之而行的,大約就是喜悅、期待,內心暗想:加快步子,快幾步,再快幾步,就到了家,就有了溫柔的酒、爐火和思念。
在蕪湖念書的時候,一到冬天,就常??释粓鲅啻耗晟俚男?,期待一場雪,就好像私自愛慕一個人,雪落了,整個世界都落在雪中,你看著雪,眼睛里有異樣情愫,內心里潮濕渴望,仿佛那個人也和你一樣在雪中,彼時,竟有一種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欣慰。
然而南方的雪,并不好等,十次倒有七八次會落空。到了伊寧,秋天剛剛過完,還未準備好心情的時候,雪就落了下來,睡眼惺忪時拉開窗簾,窗外竟然一片雪白!內心雀躍可想而知。再不要像往常一樣惴惴不安地期待一場雪了。伊寧的冬天,隨隨便便就可以落一場大雪。而落下的雪,不到來年絕不融化。
這里的雪綿密厚重,往往是燈火昏黃的時候,天空醞釀著落雪的情緒,人在暖融融的屋子里,看書寫字,吃飯聽歌,洗衣刷碗,就是那一瞬間,不經意地往窗外瞟一眼:哎呀!雪什么時候已經這么大了!這真是歷史性的驚鴻一瞥啊。內心里總有小小的喜悅,于是整個心情也隨之改變,干脆,就立在窗前,看看夜色溫柔中的正紛紛而來的雪。路燈下,雪花閃著晶亮的光,慢慢悠悠地落。有時,有微微的風,雪兒們就打著轉兒再落在已經潔白的路面。偶爾有車經過,車燈一閃,風隨車動,雪紛紛擾擾,仿佛黑暗中愛跳舞的孩子被燈光發現,驚慌而又桀驁地四散逃開。
這雪也許會在夜半人們的酣夢中止息,也許會下到黎明,也許,整個城市已經醒來的時候,它還在落。雪落在路邊的松樹上,落在還有幾片枯萎未落葉子的白楊樹上,遠而望之,卻像是空曠四野中一株開著花的巨大的棉花樹。雪還落在那些綴滿干枯種子的白蠟樹上,落光葉子的榆樹上,那樹梢上停落著一群一群的烏鴉。下雪的時候它們不說話,不歌唱,也不飛來飛去。也許,靜默就是它們對雪最好的迎接和褒獎。
昭蘇的雪
我總覺得,要說出一個人的好,非得要等到永別之后,十年,二十年過去,再想起他,才能更有意義,才能覺察當時的美好,憂傷或者荒唐;才能覺察:那時即使內心耿耿、無法釋懷的都更增加了一份綿綿的情意。
同樣的感情,適用于某個地方??傆X得要永遠離開,或者覺得山高水遠,這一輩子都再也不能重游,才會漸漸地,在某個不能名狀的時刻想起來它的一點一滴,一草一木,一場雨或者整個冬天連綿不絕的雪。
如果非得這樣堅持,若干年后,當我離開昭蘇,第一件想起的大約就是雪了。
如果冬天的開始是從第一場雪落開始計算,那么昭蘇的冬天是從十月開始的。
早就已經準備好迎接昭蘇的漫長的冬天了,早就知道,這個地方,從十月一直到來年五月都會落下一場又一場或大或小的雪,但是,真正到了冬天,才會發現,從前的準備,猜測,想象,都是非常有限的。
昭蘇的冬天不在想象之中,或者說,這是一個無法想象的白雪世界。
從十月的某一天開始,你推開窗子,不經意的一眼中,冬天就來了。地上落了一層雪!大街上那些沒來得及收回家的烏黑的閃著幸福的金光的油菜籽在大雪下做著甜美的夢。樹葉還沒有落光,微微的雪白正點綴著黃中泛紅的葉子,嘿,你想一想,那樣的光景吧。
如果說,第一場雪、第二場雪都是意外,那么隨之而來的第三場、第四場……該怎么說呢,也許每一場雪都有它想表達的情緒,每個清晨,每個午后,每個黃昏,每個深深的夜里,它們靜靜地落著,從來沒有發出過任何聲音。
我記得葦岸在《大地上的事情》中曾這樣說:雪也許是更大的一棵樹的果實,被一場世界之外的大風刮落。它們漂泊到大地各處,它們攜帶的純潔,不久即被繁衍成春天動人的花朵。
這樣的想象,叫我驚喜的時候,又叫我覺得莫名惆悵。世界之外是什么呢?那樣的長滿雪的樹又是什么樣子?要落成昭蘇這樣一望無際又持久綿長的雪地,大約是需要一片森林的吧?
有時候,看著窗外不停落下的雪,心里漸漸地浮起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小情緒,小心思,小曖昧。也許在一瞬間突然想起某個不在場的人,想起某一個青春年少的冬天里,紛揚大雪中誰的背影。
昭蘇的雪,大多數落在夜晚。天將晚未晚,光將暗未暗,雪已經在路上,它們攜裹著天山之外的風,一點一點地到來。人坐在屋中,根本不知什么時候一抬眼,就看見窗外偶爾的燈火中亮晶晶地閃著雪花。打開窗子,偶爾路過一輛車,車燈所及之處,是紛紛揚揚的:亮閃閃的雪如金子一般鋪向燈光消失的地方,而它們的頭頂,還有成千上萬的這樣的金子前仆后繼地落下來。的確,昭蘇的雪要下起來絕不會零零星星地,是漫天,只有紛紛揚揚這個用得爛熟的詞才能恰如其分地描述。
也有時候它們在白天到來,等發覺時,已經是天地蒼茫了,遠山都隱在雪霧里,白茫茫里又帶點溫柔的灰,叫人的心不自覺地想起故人的句子,只是雪已經落了,還有誰在這溫柔的天地間,圍爐飲酒,賞雪誦詩?
那么多的雪
這是“一片缺少細節的隆冬世界”。
唯一所有就是雪,漫天遍野的白色,一片接著一片連綿不絕的白。晴天的時候,遠山遼闊,山頂的白與天空的藍交相輝映,十分純凈。
車子行駛在公路上,小心翼翼,路旁的是雪,是落光葉子的青楊,是人家院子里一株開滿“梨花”的蘋果樹。偶爾有一樹麻雀忽地掠過車窗。幾只大鳥(也許是烏鴉)落在電線上,幾座矮矮的房子,顏色鮮艷:淺藍色或紫色的墻壁,配以紅色或藍色的屋頂。
除此之外,很遠的一段公路上,就只能看見遠山,有時候雪還在淡淡地落,細碎、精致。該怎么形容它們下落的姿態呢?每一場雪都是不一樣的,它們有各自的路徑,一場雪都有一場雪下落的方式,它們選擇天氣、風向,選擇時間、地點,選擇恰好遇見的人,有時候它們還選擇將會碰到的鳥群。
有風時的雪比無風時的更嫵媚、更恣肆,如一個被寵壞的孩子,撒嬌、任性,卻叫人無法生出怨恨。而無風時落下的雪是一位端莊嫻靜的淑女,她小心翼翼,悄無聲息,一點點落下來,你一抬眼,路上已經落了一層。
在昭蘇,茫茫的雪落在白天的時候,四處一片混沌,你只能看見雪不停地在落,落啊,落啊,不知疲倦,模糊的山,模糊的樹林,模糊的對面走來的人。幾匹馬在雪地里走走停停,翻找埋在雪下的枯草,偶爾一匹馬抬起頭,看看遠處,又低下了。這是白天大雪的特有的蒼茫。
而夜晚的雪是神秘、溫柔的。夜雪天生是為了給人驚喜,晚睡的人坐在燈光下想著心事的時候、看一本小說的時候,和親密的人喁喁細語的時候,忽然心血來潮想知道此刻外面是什么樣子,打開窗戶,探出頭:哎呀,竟然下雪了!外面明亮如同有月亮的深夜,但又比月夜更溫柔。雪花悠悠而落,在遠處閃爍的燈火的映襯下,給人一種莫名的親近感,好像遠道而來的故人,可在窗前與之對望,輕輕詢問來時的路。或者,你對它一無所知,在夜半被雪叫醒———真的是被雪叫醒———窗外明亮如晝,那是一場大雪的功勞。雪叫醒你時是如此溫柔繾綣卻又叫人內心一凜,多少夢境此刻醒來,卻又與這雪連在一起,一瞬間叫人分不清真假。
大多數的雪落下時會碰見烏鴉停在樹上,若雪落在黃昏,烏鴉們不發一語,它們端莊地停在樹梢,一大群,仿佛白樹上開的黑色花朵,當夜色漸臨,已經看不見它們的身影,在遠處的燈光中,一片夏橡樹上一只烏鴉也看不到了,夜晚它們停在哪里?我從來不曾知道??汕宄康絹淼臅r候,你就又能看見它們在樹上的身影,仿佛一夜未曾離開。若是雪還在落,你就能聽見它們的叫聲,并不如書中所說的叫人厭惡。它們的聲音里透出歡快,仿佛對清晨的雪情有獨鐘,有一種如同一個人等雪而雪如愿所至似的歡欣。
更多的雪還在落,一片片雪花落進白雪的海洋里,白茫茫的世界中,它永遠都不會忘記哪一個是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