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之中,常以游子自詡,并不是想借這一具有古典韻味且略顯滄桑之詞來附庸風雅,實因父輩們所處的時代環境,造就我不得不成為一個對家鄉有著異常執著之念的人。
怎樣給“家鄉”下一個確切的定義,這是我常問自己的一個問題。“家鄉”一詞,于我而言是一個模棱兩可的概念。每當有人提起,心底便會冒出很多地名,選來選去,雖然最終能夠選出一個比較合適的答案,但在心里還是打了折扣。我想象著自己的家鄉至少應該是祖上幾代都生活過的地方,那里有家族厚重的歷史,有我亙古久藏的記憶,然后在某一天,我從一個漂泊異鄉的游子回歸故里,用一顆歷經“斷腸人在天涯”的悲涼之心去體會親人相逢的涕淚之喜,那該是怎樣一幅場景啊!或許是我們生活在這樣一個高科技的信息時代,即使身處千里之外,一個電話便將這千里抹去無影,而不會再有“家書抵萬金”的激動和欣喜;再或許是自己的積淀還不夠深厚,以至于糾結在“家鄉”這一概念里一直難以釋懷。
父親的家鄉在川西,母親的家鄉在川東,川西的父親和川東的母親成為了一家人,而這個家卻安在了離父親和母親家鄉千里之遙的康藏高原之北——爐霍。父親和母親的家鄉便成為我的祖籍,而那個高原小城就是我的出生地。
記得10歲那年跟隨母親到她的家鄉過年,那是我第一次遠行。同樣是10歲的孩子,現在和以前又何止是天壤之別。母親的家鄉很遠,不知道當時母親是以怎樣的心情回到家鄉,而遠行的興奮和激動讓我無暇去丈量兩地的距離,更無暇去體會母親的心境。母親患有慢性知氣管炎,土路揚起的灰塵在車內亂竄,遇到很顛簸的路況,總是引起母親劇烈地咳嗽。盡管這樣,每到一處母親都會不厭其煩地告訴我,咱們翻越的這座山叫什么?經過的這座小城叫什么?晚上住宿的小鎮叫什么?第二天,客車在鴛鴦壩停歇,八十年代初的鴛鴦壩僅有幾座房子,整體感覺空曠而荒蕪。食堂到旅館的路在暗夜里顯得灰白,風聲四處飄蕩,鴛鴦壩空曠得不著邊際,為數不多的房屋里亮起了燈,我納悶這里的夜為什么那么黑,心仿佛也被這黑夜蒙住了一樣,我惶恐地望向遠處稀疏且昏黃的燈光,緊攥母親的手,在那一刻我無比想念我那塊巴掌大的家。從那一天起,那種感覺便寄生在心底,它會隨時出來對著我笑,笑我的脆弱,笑我的無奈。
19歲那年父親退休回到了他的家鄉邛崍平落鎮。那年我剛好中專畢業,去父親的家鄉是我的第二次遠行,不同的是我將獨自一人去尋找父親的家鄉。平樂古鎮有上千年的歷史,那里的靈山秀水,青石小路無不透出它的厚重和滄桑。九十年代初,平落鎮的旅游業還未興盛,交通較為閉塞,對于我這個路癡要找到父親的家鄉還真得費些周折。正在忐忑之際收到家書,母親畫了路線圖,從康定到平落鎮所經過的每一個地點都標注得清清楚楚,憑借那張路線圖很順利地找到了父親的家鄉。其實,無論是母親的家鄉還是父親的家鄉,于我而言都是陌生的,我如過客般置身事外地看待與父母維系親情的人和事,而我相信,那些與我有著些許關系的親戚們的想法也和我如出一轍。盡管這樣,內心深處又怎能擺脫這絲絲縷縷的牽絆。
爐霍有著康北明珠的美稱,那是我的出生地,一個純凈且極富人情味的地方,那里最早沐浴太陽的晨輝,最先瞥見令人心醉的蔚藍,城市的浮囂與騷動在那里無法挨邊,人和田園自然的圓融讓那片厚重的土地豐滿而多情。在那片凈土的滋養下,童年、少年、青年,每一個成長階段,我體會著不一樣的情感歷程,而游子的心境更是在漫長的四季風語里悄悄變化。
高原的山水浸潤著我,我承接著高原人特有的淳樸和干凈,同時,也悄悄滋生著與當地人不一樣的孤獨和自卑。地道的爐霍人都會自己的母語,雖然土生土長在那里,我卻聽不懂。家鄉的定義雖然近在咫尺,但橫亙在眼前的一步之遙卻讓我始終無法跨越。那一方狹小的天空,彌漫著我童年和少年的艱辛與快樂。所謂的艱辛是因父母的艱辛而艱辛,但“少不更事”一詞正是給如我一般平凡的人下的確切的定義。歷經歲月的積淀,父母當時的艱辛現在感同身受,終要感謝父母,為我撐起的是一片純凈和簡單的天空。
一段時間,家和父母的概念在腦子里出現了空白,我走向了更廣闊的天地。新奇的世界、新鮮的事物讓我興奮,浮躁的我在那一刻,心里似乎容納不下對父母的牽掛和對家的依戀。我喜歡那種擺脫束縛、自由脫韁的感覺,父母揮手的畫面變得越來越模糊,離別的腳步邁得越來越快,而那顆童稚的心也像長了翅膀飛得越來越遠。沒有父母管轄的日子自由和快樂,四年的無拘無束,能夠想起父母的時間少之又少,那時的我在自己的世界里體會著當游子的愜意,今天想來真的有些不寒而栗,我怎能將父母的牽掛當作生活的調料,要與不要只憑一個念頭取舍。
結束自由,那一年我如愿以償地分配到了爐霍工作。兒女立業,辛勞一生的父母終于可以回到自己的家鄉安享晚年。同樣是與父母分開生活,以前是我離開父母,而這次卻變成了父母離開我,曾經熱鬧的家變得冷冷清清,孤獨的氣息彌漫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讓人窒息。我知道自己又迷失了,迷失在了那個叫做“家鄉”的定義里。于是我無比盼望高原雪花紛飛的季節,那是一個期待的季節,那是一個所有中國人都盼望的有年夜飯的季節。工作一年,我總會在這個既寒冷且讓人倍覺溫馨的季節收拾行囊,奔向那個有父母但卻是很陌生的地方。在那里我被稱作山里人,親戚間的相處清淡如水,雖然下意識的排斥著這個與我生命還有些瓜葛的地方,但我卻無比珍惜與父母短暫相逢的日子。父親言語不多,卻有一手叫絕的廚藝,每次回家,父親總會燒些好菜犒勞;每次離家,母親總會塞給我一個煮熟的雞蛋,“這個雞蛋一定要吃,路上順利”這是母親的口頭禪,雞蛋雖小握在手里卻有種實實的溫暖。我知道安享晚年對于父母來說只是一種美其名曰的說法,如今已為人母的我能夠體會父母對子女的揪心和牽掛,那是一種無奈,無法改變的無奈。
游子總不能始終呆在一個地方,我像候鳥一樣又開始了遷徙,所有的重心不得不向這陌生的城市傾斜。家庭、工作占據著生命的全部,忙碌便成為一個堂而皇之的借口,只有在自己體會著五味雜陳的生活而不知所措的時候才能夠想到遠方還有至親的人一直都體會著孤獨與思念的蝕骨之痛。電話成了減輕疼痛的道具,親情至愛就被這樣一根線牽著,電話那頭平談的話語,重復的問候,電話這頭簡單的回答,匆忙的掛線。直到某一天才發現父母的背影在時光的磨礪中愈發變得矮小,他們用自己的腳步丈量著生命的尺寸,蒼老和蹣跚。
去年底,突然接到母親病重的消息,心急如焚,神思恍惚中居然把好不容易買到的車票弄掉了,不好的預感在心底打轉。那天的路尤其漫長,車內雖然開了空調,但依然穩定不了我顫抖的心,車窗外的枯枝敗葉寒冷得沒有一絲生氣,我仿佛又回到10歲那年,在同一條路上,同樣的黑暗開始向我涌來,而母親的手又在哪里呢?趕到醫院已是晚上9點,病榻上的母親蒼白無助,我的腳步聲敲開了母親的雙瞳,虛弱的眸子里有閃動的光亮,一如當年黑夜里的燈光,昏黃卻無比溫暖。吊瓶里的液體正一滴一滴進入母親血管,輸液針橫亙在母親的手上像是要抽去她僅存的力量。曾幾何時,那雙手在我的人生中傳遞著怎樣的溫暖、安心還有希望。心底的痛是無法言喻的,人來了人又走了,這亙古不變的自然規律卻要讓人怎樣去坦然面對?我們三兄妹陪著母親在醫院里迎來了新的一年。出院后,母親的身體仍然虛弱,兄姐不得不回到單位上班,我是最后一個離開。臨行前,我將所有的藥放在桌上,給母親交待各類藥的吃法。母親頻頻點頭,囑咐我不用為她擔心,看著母親一臉應付自如的樣子,只覺得酸澀的思緒又開始決堤。人生總是有很多遺憾和無奈,兩者相比,我寧愿選擇前者,因為遺憾總是站在機會面前,而無奈卻是連任何機會都沒有,不能和父母一起生活便是人生最大的無奈,而我必須要屈服于這種無奈。
循著生命的足跡,在坎坷與迷茫的斑駁印記中,我用游子不一樣的心境看著父母,童年時的崇拜,懵懂時的輕視,到如今已為人母的我再看父母,總能夠看到他們滿臉的滄桑,看到那每一條皺紋里刻滿的思念,看到他們飄搖的身軀但卻堅如磐石的漫長等待。多少年來,父母就這樣在祈盼里體味著相逢和離別帶來的喜悅和失落。如今回到家里總能夠看到母親誦經念佛,安詳的樣子讓我知道“心如止水”其實還有另外一種解釋。現在離家,父母不再幫我拎行李,不再依依惜別,不再揮舞雙手,那種平靜和自然是漫長等待歲月的積累,是幾十年風雨如磐的堅守,更是窮年累月里永無止境的愛的升華……
我有些釋然,為何要執著于追求家鄉的答案,我知道從出生的那一天起,我的靈魂便嵌入一條根,它自始至終會纏繞在那里,直至生命輪回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