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在海拔近五千公尺的色達克戈草場,痛痛快快地曬了一天的太陽。
是我的朋友阿登格拉帶我去的,他在鄉民辦小學教書,“格拉”就是老師。他帶我去克戈草場,他的舅舅一家在那里放牧。他們要從夏季牧場轉到冬季牧場了,阿登說要帶我隨轉場的牧民走一走,見識見識真正的遷徙。
晚上,我便住在阿登舅舅的帳篷里。
那是很溫馨的一家人。舅舅澤降措、舅母意西拉姆,還有兩個女兒,我們一進帳篷便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這是很好客的一家人,連守護牲畜的牛犢樣的狗,也只對我這個陌生人沉悶地叫了一聲,便搖著尾巴在我的腳跟蹭上蹭下。他們的臉上肌膚上都鍍了層油亮深赭的色彩,那是太陽的杰作,也是離太陽最近的青藏高原兒女的驕傲。舅舅笑得很燦爛,他說天亮后我就會嘗到高原太陽的滋味?!爱斕柹饶愣鈺r,那不是對你的仇恨。太陽要你長些記性,她的愛永遠都是瘋狂的?!?/p>
天還沒亮,舅舅一家便起來收拾東西了。他們很熟練的忙碌著,該捆的捆,該裝牛皮袋的裝,只一會兒,就把整個家馭在了牦牛背上?;氐交鹛吝厱r,很涼的風從遙遠處刮了過來,四周的炊煙隨風飄動,遠遠近近的狗興奮地吠叫起來。我倒了碗熱茶,抬起頭,草地、荒山、彎彎曲曲的河流全裸露在鮮奶子般的陽光中了。
初升的太陽都是溫柔的,但在高原,很難看見艷艷紅日如鼓得很脹的氣球,在海面或山椏口緩緩升騰的景致。高原初升的太陽,是一頭剛出娘胎不久,身上還帶著胎水的溫潤,便會蹦會跳,會頑皮撒嬌的小羊羔,惹人憐愛。你難以尋到它的身影,只見雪亮如銀的光柱,或在山頂或在塔形杉樹林的縫隙中篩下來,愉快地在山野跳躍著。你眨一次眼睛,它便躍過了一道坡坎一片草地一條河流。你喘口氣,嘴里的霧氣還沒飄盡,你眼前的草地便成了銀色陽光的俘虜。
用石頭壓滅了火后,遷徙的牧民便出發了。他們用口哨互相打著招呼,說著誚皮的笑話,他們的吆喝聲笑聲,同牛羊的叫聲,帳篷桿的磕碰聲混在一起,使寂靜的荒野喧鬧起來。
舅舅斜坐在馭滿雜物的牛背,朝我笑笑,說:“看過這么大的遷徙場面嗎?”我說見過,比這大的我都見過。舅舅便驚得瞪大了眼,說阿虛色達一帶,就他們牧場的人最多,有十八戶人家,上千頭牲畜??!阿虛部落的祖先他不敢比,但在這一帶,誰也沒見識過這么大的轉場遷徙。
其實,我說見過,只是在一本叫作《蹄上生涯——西藏的游牧業》的書內。那是美國人艾克瓦爾跟隨一隊遷徙的牧民轉場時,留下的隨感筆記。這位細心的美國佬,把轉場部落的規模、規矩、程序、習俗、宗教儀式,以及牛羊的習性、牧民的文化式樣等,都寫得非常詳盡。
正午時分,漸漸嘗到了太陽的滋味。那不是從內到外的熱,也不會汗流浹背。堅硬粗糙的陽光悄悄折磨裸露的手、脖子和臉,漸漸感覺到了火星子咬進肉內的刺痛。此時,太陽從霧氣中露出了它的真容,圓圓的一輪白色,柔和的光一點也不刺眼。我說像滿月,阿登說像一種鳥,白色羽毛的鷂子,停在深藍色的空中,一動不動,賊樣的雙目死死盯住地上行走的人。我相信阿登的,他比我更有想像。行走在草地正午的太陽下,我們都感覺到時間如此的漫長,我眼前的時間與空間全凝固了,不會流淌也不會變換。太陽成了鑲在天空正中的飾物,我們天底下的生靈與四周的大山、草地、河流一起,成了太陽的供品。我們趕著牦牛騎著馬,怎么走都像停在原地不動。那一刻,我終于明白了什么叫著“永恒”,犧牲自己作為天地間的供品時,時間便凝固不動,那怕短短的一日,也長如百年。
畜群歇在了河邊的草坡上。牧民便支起了鍋,該喝午間茶了。舅舅端著碗,哼了一首歌,唱詞很古老,我一句也聽不懂。聲音卻憂傷極了,淚珠在舅舅的眼眶內打轉。阿登說舅舅唱的是他們阿虛色達人祖先的故事。遠古時期,阿虛人的祖先從太陽升起的地方遷徙到太陽落下的地方,途中遇到戰亂,被一頭黃狐貍所救,故名阿虛色達,意為黃狐救出的人。此后,子孫繁衍,旁支別出,均冠阿虛色達這個稱號。黃狐,成了阿虛崇敬的神,出現在古歌的唱詞里。
一聲吆喝,轉場的畜隊又出發了。狗跟著馬蹄前前后后地蹦跳著,舅舅與阿登都去照顧互相磕碰帳篷桿的馭牛去了。我疲憊地抱著馬脖子,瞌睡便爬滿了我的全身。
此時,是陽光最強烈的時候。細碎的光斑像一場傾盆大雨,毫不留情地朝裸露的大地潑灑,彈起大片大片光的霧幛。山崖、樹林、移動的畜群,全融化在強如電光的霧氣里,化作藍色的不停跳躍的斑點。我們都讓陽光刺得瞇縫著雙眼,我的朋友正在對面說著話,一眨眼就讓光吞沒了,聲音還喋喋不休,人只剩下一星黑點。沐浴在這么強烈的陽光下,我感覺不出裸露在強烈陽光下的那種火燒似的烤炙,甚至還有點涼絲絲感覺。我說這里的太陽曬起來真舒服,阿登就在一旁冷笑。
傍晚,我們看見了神圣的岡嘎爾大雪山。阿登說,神山是蓮花生大師那匹紅色的坐騎化成的,平時隱沒在濃濃的霧氣中,我運氣好,能在晚霞中清清楚楚地看見它的尊容。夕陽下,神山披上了紅如火焰的衣袍,挺起威嚴的身子,山頂的積雪特別耀眼。望著神山,遷徙的牧民激動了,一聲“阿吉諾!”(神必勝),向四處撒著印有佛像與八寶吉祥物的“風馬”紙片。我知道,遷徙的目的地快到了,遙遠處牧民冬季定點的炊煙升騰起來了……
晚上,我就嘗到了太陽烤曬的滋味,臉上手上沾了辣椒面似的癢痛,手一觸便掉下一串皮屑。像有火焰在肉內燃燒,骨頭與皮肉都在滋滋融化。我臉頰上有了兩團太陽烙上的深赭色的印跡。阿登說我像烤熟了的面餅,臉上起了層焦黃的硬殼。我撫著硬殼有些傷心,責怪高原陽光的不公平,賜予他們的是一層帶著太陽本色的油彩,而我得到的卻是燒炙后的辣痛。
那種對太陽最真實的感受,我再也沒有經歷過了。高原的太陽屬于昨天,而陽光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跡,卻燒燃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