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里散語

祖輩的上里

人的情感中有一種親情叫爺孫親。對一個地方的親疏，我也常用這樣的標準來評判。

不喜歡太古的鎮子，最早前溯到清朝，再往前，在內心里就將其定義為文物，感覺變得朽了，生疏了，需要擺進博物館去。我也不喜歡太新的建筑，洋氣了，舒適了，但又太膚淺。沒有了歷史感與文化的沉淀，就像一個沒有歷練沒有故事的人是淺薄的人一樣。

雅安的上里，給我的是祖輩的感覺。

保存完整的明清建筑，風格素雅的鄉村風貌。走在上里的街上，有童年走向外婆家或鄉下爺爺家的感覺。心自然而然敞開。

青瓦木樓，小橋流水，青石老街。有一些陌生，但還沒有生疏到完全沒有感知，隱隱約約的，就在內心里已泛黃的農耕記憶里藏著。要說親近，又有些不熟悉，總與現世滿眼的建筑與生存世界有些差異。當然，如果把鞋脫了，光著腳走在石板路上，會對老鎮熟悉得更快一些。

不能把自己當作一名觀光客，匆匆地照相，匆匆地購買紀念品。得把腳步慢下來，走親戚一樣，一家店一家店地轉。是賣小吃的，就問一聲，這個多少錢，那個什么味，拉家常一般。是旅店，就問生意好不好，客人住滿沒有。是茶館，就坐下來，要一杯茶，無話找話與店家嘮兩句。遇到店家正在抬物，就搭一把手添一份力。遇到招攬生意，就幫一句腔贊一聲好。一條街沒走完，街已不欺你是生人，店鋪的門檻也不攔你了，鞋頭再不會總是踢著門檻。

只逛還不行，要坐下來。找那上了年紀的當地人，胡子白了的，臉上起皺了的。見有幾個老頭老太婆圍坐在一起，便湊上前，遞一支煙，招呼一聲。在他們挪出來的位置上坐下來，聽他們閑聊。記住，別多嘴，帶耳朵就行。他們講的多半是這個古鎮的歷史，因為他們本身就是歷史。聽他們講原住民的故事，他們或許就是這故事的主角。一席龍門陣擺下來，古鎮的風土人情，歷史典故就印在你腦里。回去，你把閉酸了的嘴張開，把他們的嘴變成你的嘴，向身邊的人添油加醋地講。他們會將你當成上里古鎮的原住民。

至少還得住上一晚。旅館要選那沒有精裝修的老木房子。還要是全木頭的。木柱，木板壁，木樓梯，木地面，木桌，木床。在全木頭的屋子里住著，能感受到一股綿綿的溫曖，是童年睡在爺爺懷抱里的那感覺。屋子最好是二樓，臨街要有窗。夜里，方便聽街上打梆的聲音。打更的老人，是鎮上請的，為哄托夜的氛圍。一聲梆子，一聲蒼老而略顯嘶啞的嗓子，把夜喊得更加深沉。聽他喊過兩遍，瞌睡也就上來了。在雄雞叫過三遍之后，醒來。窗外已大白，經過窗簾的過濾，室內的光要朦朧一些，適合再躺一會兒。街道上行人的喧嘩從窗縫里擠進來。眼睛可以閉上，耳朵卻閉不上。如果還想睡，覺得吵，就把被子拉來把頭蒙著。如果不想睡，也不用急著起來，賴在床上。什么也可以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躺夠了，緩緩坐起來，緩緩地穿衣，下床。想看街上的風景，推開木窗，探出半個身子，近距離地俯看街上的行人。但需要提醒那些年輕的女子，別從窗口往下扔東西，如果碰巧砸出了姻緣，店家不會免費提供婚床。

下樓，到街上找一家小吃攤。慢慢吃過早飯，再回店里來收拾行李，緩緩地啟程離開。

如果沒有耍夠，還想賴在古鎮的懷多呆些日子，上里是不會拒絕的。誰見過爺爺奶奶不疼愛孫子的呢。

上里的水

蟬鳴如水響。

夏日正午的陽光透不過河岸邊那排古樹濃密的枝葉，但蟬聲輕易就從那些密實的葉片間穿過，聲聲都落到樹蔭下。叫聲一波一波水浪一樣地沖進耳朵，叫得人比曬在太陽底下還心燥。抬頭，卻尋不到蟬影，便感覺那片片翠葉都是偽裝了的蟬。

索性懶得再去理那蟬，任它們聲嘶力竭地叫。啜一口茶。再啜一口。閉了眼，靠在竹椅上養神。一陣涼風，順著河道漫上來，竟然感覺到渾身清爽。原本與蟬噪一樣讓人煩心的喧嘩的市井之聲也感覺淡去了許多。心靜，自然就身涼。閉著眼睛，在似睡未睡間，感受夏日的上里古鎮。空出的耳朵，聽伴坐在身畔的好友沒有主題地閑話。

水是這鎮子的精魂。

水從山上來，湍緩由著山勢。一路奔波，一溪水響，孩童般的活潑。到了古鎮所在的平壩，順著平緩的水床，變得輕手輕腳，無聲靜流成潭。屏息靜止，如初長成的少女，突然間羞澀不語。這靜里，蘊著無限的生力。

泛舟水上，便有走進少女心懷的感覺。水清，且淺。能見河底砂石，顆顆潔凈，河岸也是干凈的，但沒有水的浸潤，那種干凈顯得硬。將竹篙往水里輕輕一點，那水就如被撓到了癢處，忍住了聲音，卻沒能忍住一波一波的笑，漾向河邊的巖石，又從河岸蕩回來，將整個河面鋪滿。竹筏飄在水上，別在少女衣服上的裝飾般，襯出河流無盡的嫵媚。

有愛水的女人，挽起褲腿，或是提著裙裾，踩到河里去戲水。感覺是一朵朵的荷開在了河中。將單調的水面點綴得美麗非常。本是定如止水的心也活泛起來，深深地羨慕起河里的魚。能自由地，無所忌憚地，將那一莖莖潔白的美腿當作蓮桿，穿梭戲嬉其間。

水聲要在深夜人散之時才顯現出來。白天被各聲浪淹沒的流水聲，此刻，漫上堤岸，流進未關嚴的窗戶，流進睡眠中，將夢浸得濕漉漉的。如果在夢中不小心說出了情人的名字，那必是白天踏在水里最艷麗的一朵荷的形象。

寫生者

每一位寫生者，都將這里的美再次發現。

從上里至白馬泉，不時會看到支著畫板的人，專注地描繪著眼前的風景，入定的老僧一般，沉浸在自己認定的美景里。或凝目眼前的風景，或低頭揮筆。那些從他們身邊或眼前經過的如織游人，被視若無物，走在寫生者的風景外。

相對那些手持相機，隨著腳步的匆匆的奔走，不斷地按下快門，用鏡頭記錄風景的游人。我更堅信，只有這些寫生者才真正找到了這方風景的美。

我堅信，當他們終于選定，并堅定地坐下，眼前的這一片風景就是他們心里最美的風景。用數個小時，大半天，或是一天的時間，用筆、顏料、紙，用心靈與之交流。

這也是風景的幸運。能被他們挑剔的眼光認同，那一定是美景中的美景。

我曾駐足于繪畫者身后，試著沿專業者的視角去發現美，并將看到的風景與繪畫者描繪在紙上的風景進行對比，無論形似還是神似，總感覺有別樣的美。紙上的風景與現實的風景，都屬于了繪畫者。素描，彩繪，水粉，或者油畫，都是對美景最本質的表達。每一位寫生者，都將這里的美再次發現，并表達。

而且這些美，將被畫在紙上，帶走。這些風景，還將展示給未能親臨現場的人，并成為他們的遺憾或是啟程來這里的理由。這些風景，將永遠屬于繪畫的人。這些風景，依然在這里美著，等著更多的寫生的人，將自己一遍遍地畫。

我放輕自己的腳步，甚至壓低了氣息。輕輕從繪畫人的身邊快速地走過。我渴望能走進他們的繪畫，又我怕驚擾了他們，成為必須刪除的敗筆。

古戲臺

戲臺在街的盡頭，也可以說是街的起點。

站在街上，遠遠地就可以看到高高的戲臺。與住家的一屋樓齊平。像是一戶人家只裝了三面木板壁的還未完工的大房間。

戲臺演戲的時候少。平時，只有風從上面穿來穿去。戲臺后邊左右各有一扇門，寫著出將入相。門時常關著，即沒出將，也沒入相。但至少說明，這個戲臺不是一般人的舞臺。

戲臺在舊時，是真的用來唱戲的。豐年，節慶，婚嫁，誕喪，會有人請了戲班來唱。鑼鼓絲弦，生旦凈末。一個小小的戲臺會演繹出萬千現實。臺下的人，會跟著鑼鼓的節奏哼唱戲文，搖頭晃腦，手舞足蹈。沉浸在文縐縐的戲文里，活脫脫一群識書達理的大家閨秀或飽讀詩書的儒生。完全不似一個鄉野的農人。看戲，是鄉鎮上的大事，是難得的享受。

現在的戲臺已只剩下戲臺的名稱了。甚至，名稱也得不時變幻才符合實際。臺上的人，也不再只是坤伶。

曾經，這里還是審判臺。鬧嚷嚷的，一群情緒高昂的年輕人，亂紛紛地將幾個年過半百的男女反背著雙手推到臺上。他們胸前也有一塊寫著名字也有可能是藝名的牌子：走資派，右派分子，反動知識分子，黑專分子，臭老九。但他們只是道具，最多也只能算是配角。為了更好突出主題，這些掛牌演員還被特意做了形象設計，女的會剃出陰陽頭，胸前掛上一雙破鞋，男的會戴一頂寫了字的紙糊的尖尖的高帽子。主演是那些年輕人。穿著沒有徽章的綠軍裝，手上戴著紅袖套。身經百戰的將軍面對萬千敵軍般的英氣高昂。時而高聲痛斥，時而振臂厲聲高呼。演到高潮處，便有鐵拳鋼腳雨點般落在那些掛牌配角的身上。為追求逼真的舞臺效果，拳腳是高高舉起，重重落下。不時會有那些配角或道具從戲臺掉下的情況出現，但那絕對不是失手演砸了，完全是劇情的需要。那時，臺下的觀眾最怕的是來看戲，但又不得不來。

開大會了。戲臺上擺幾張桌子，鋪上紅桌布，將話筒安上。紅桌布上立著寫了人名的牌子。對應著名字，桌后放上椅子，即使座位還沒坐有人，有見識廣的人，看一遍桌布上的名字，就會掂量出這會議的份量。一如影視節出場演員的身價與多寡決定了會節的影響力大小一般。當然，這種隆重場合下出場的人物就不會是戲里面的假相虛將，真的是一方父母官。從擴音器里傳出來的，也不會是戲文，是文件，是方案，是規劃，是精神，是思想。聲音也不會只講節律拍調，但必定聲如洪鐘。臺下的人，只有聆聽份兒，不會再有搖頭晃腦跟著哼唱的。戲臺，這時準確的叫法是主席臺。

現在，戲臺更多的被叫作了舞臺。一年一度的年豬節，農村文娛活動如村民卡拉OK大賽，都在這里舉行。誰都可以上去演一下。演好，臺下響一片掌聲。演差了，也最多引起一陣哄笑。演員臉上紅一陣也就過了。人多了，這舞臺就顯得小。每天黃昏，有人搬來音響，把戲臺前的街面當舞臺，跳廣場舞。幾十人，上百人一起，抬腿，伸腳，扭腰，擺手。不分男女老幼，也無論來早來遲，高興了跨前一步，站到隊伍里，跟著音樂，學著身邊人的動作，也是扭跨彎腰。累了，從隊伍里退出，站在邊上當觀眾。是演員，也是觀眾。觀眾席卻變也成了大舞臺。

此刻，寂寞的是那個因為沒人而顯得空曠的戲臺。原本在臺上穿來穿去的風似乎也混在了群舞的隊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