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張照片是我8歲,父親四十五歲時照的。
那時,我們還住在村子中心,一座石砌的青瓦房里,房子顯得很破舊,地面沒有用水泥平整,時間一久,黃泥的地面凹凸不平。青瓦房是一座連體房,一座房屋從中間一分為二,左邊是舅舅家,右邊是我們家。房屋顯得很狹窄,至從分家之后,父母就從來沒有修整過這間房子,他們心里一直想離開熱鬧的村子中心,存夠錢,尋一處安靜的地方重新修一座獨立的房子,這一等就是十年,我在這座簡陋的青瓦房里呆了十年。
和父母的想法相反,我喜歡這座處在村子中心的連體房,因為是中心,在這里我有很多好朋友,每天下午做完作業,好朋友們就在窗戶外叫嚷著我的名字,收起作業,我和他們一灰溜的消逝在村子的旮旮旯旯兒里,直到肚子餓了才回家。三妹是我的死黨,每次玩耍的時候都會從家里帶些好吃的零食來給我吃,她說,她有個親戚在康定,這些零食都是那親戚給她的。我問三妹康定在什么地方,她想了想,告訴我康定在北京。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認為康定就在北京。
一天放學,我老遠看見父親站在路邊上朝我回來的方向眺望著,父親看見我,喊著我的名字,我加快步伐,跑到父親面前,父親牽著我的手,高興的告訴我:“康定伯伯,給你帶好東西來了。”“康定伯伯?”我疑惑的看著父親。父親笑嘻嘻的說:“是呀,你康定有個工作的伯伯。”父親似乎沒有看見我疑惑的表情,他高興的打開一個用藍色的布料包扎好的口袋,頓時,一摞摞大大小小的本子和幾枝帶有卡通色彩的鉛筆出現在我眼前,本子和老師發給我們的完全不一樣,本子是用厚實的白色油畫紙做面,手工針線縫和而成,厚度不一,里面的格子顏色有紅色的、也有藍色的,紙質色彩非常白皙。我小心的拿起這本翻翻,又拿起那本看看,父親見我愛不釋手的樣子告訴我:“喜歡嗎?”我邊看著這些漂亮的本子,邊點著頭。父親又繼續說:“這些本子,是伯伯大老遠帶來的,你以后要好好珍惜著用,不要浪費了?!?/p>
直到這些本子快用完時,我才認識康定的伯伯。伯伯來時,我正趴在門口的小板凳上寫著作業,他微笑的給我打著招呼:“小朋友,寫作業呀?”我抬頭看看他,點了一下頭。“讓我看看你寫的作業好嗎?”他依然笑著。我倔強的說:“我還沒有做完呢?”他走過來,坐在我身旁,認真的看著我寫字。我并沒有在意這個坐在我身旁清瘦的人,心里只想著快快寫完作業,就可以和三妹她們去玩耍了。我寫了多久,他就坐在我身邊看了多久,等我準備收起做完的作業時,我才覺得身旁這個奇怪的人,正用一雙含淚的眼睛看著我。他發現我在看他,急忙擦去眼中的淚水,恢復了原有的笑容,然后問我:“家里的大人呢?”“下地干活去了。”“地在哪里呀?”我順手給他指了指,父親干活的地方,急匆匆找三妹玩耍去了。
回到家時,夜已暗了下去。我大大咧咧推門而入,全家人都圍坐在火堆旁烤著火,火焰將每個人的臉印得紅彤彤的,從這一張張紅彤彤的臉蛋中,我發現了那張清瘦的臉,正感覺納悶時,父親把我叫到他身旁,鄭重其事的告訴我,這就是康定的伯伯。我心里砰砰跳著,臉一下子紅了。我輕輕的叫了一聲伯伯,便將自己躲在了父親身后。無論再躲藏,我始終覺得有雙疼惜得快流淚的眼睛看著我。
那晚,伯伯住在了我們家。第二天,母親早早起床,做著早飯。因為是星期六,我和姐姐也不用上課,父親吩咐我們打掃起家里的衛生來。三妹氣喘吁吁地的跑過,說村子來了一個照相的人,只要那人手指一動,自己就可以裝進相機里了,姐姐和我丟下手中的掃把,跟著三妹跑出去了。伯伯剛剛起床,見我們瘋跑的樣子,問我們發生什么事情了,我們邊跑邊告訴伯伯,去看照相的。
等我來到三妹說的地方時,村子里的好多人也到了。他們排著隊,都準備給自己的孩子或自己照相。排在后面的,取出兜里揣著的梳子,給孩子梳著頭,有的整理著衣服,有的從家里帶來濕帕子擦著身上的灰塵。攝影師選擇的背景是村口一處長著竹子的地方,蒼翠的竹子,直直的伸向天空。輪到誰照時,就規規矩矩的站在那里,眼睛死死的盯著鏡頭,下面的人嘻哈打笑,逗樂玩耍,站在鏡頭前的人們完全一股憋足勁兒的樣子。
姐姐和我站在一塊石堡上,生怕前面的人擋住我們的視線。這時,聽見伯伯在石堡下喊著我的名字,我滑下石堡,站在他面前,“想照相嗎?”我看著伯伯害羞的笑了。伯伯用手在我頭上撫摸了一下,從衣包里拿出十元錢,放在我的褲兜里,把姐姐也從上面喊下來,他讓我們跟在隊伍后面,自己卻一直坐在石堡上看著我們跟著隊伍緩緩向前走。輪到我們了,伯伯示意我和姐姐站在竹子前,我們在眾人面前變得拘謹起來。只聽攝影師說笑一個,“咔哧”一聲,這像就照好了。沒等多久,相片出來了,看著照片上的自己,我們像看著陌生人一樣覺得好笑。
父母看見照片上的我們,也笑起來。伯伯進屋,讓父母也一起照一張,母親是個倔強的人,她說自己不上相,說什么也不肯照。最后只有父親照了。
父親照相的地方選在院子里,那時院子里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蔬菜,一片綠油油的景象。父親換上了一件藏青色的中山服,是去年母親為他縫制的,頭上戴著一頂帆布帽子,一雙土黃色的膠鞋踩在泥土里。攝影師一會兒說樹葉擋住了父親的臉,一會兒又說父親應該側著站。父親沒有照過像,站在綠油油的菜地里也不免緊張起來。終于把位子調好了,父親死死的盯著照相的鏡頭,沒有笑容。姐姐和我想出一個鬼點子,一起默數1.2.3對著父親喊:“笑一個?!备赣H沒有想到我們兩個小淘氣會這樣說,忍不住笑出了聲。咔嚓一聲,父親的笑容定格在了照片上。照片上的父親笑得那樣開心和真實。
這兩張照片是姐姐和我、父親的第一張照片,沒有想到,時隔幾年之后,父親站在菜地里的照片,竟然成了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張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