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被大風刮走的二十世紀末的某個秋天,亦是家里光景最為慘淡和黑暗的日子。
夜晚從頭上慢慢爬下來,順著額頭,蠶一樣鉆進我瘦小的身體,涼絲絲的,很不舒服。
整個青瓦房又冷又暗,我點燃一支蠟燭,借著它的死亡取暖。
臟兮兮的衣服,皺巴巴的褲子,一雙被兩只生長迅速的大腳戳出的蛇洞一樣的鞋,內心時隱時現的恐懼,還有因為吃不好穿不好滋生的饑餓感,讓我感到十分寒冷和孤獨。
父親不在家里,他總是不在家里,麻將桌上的那份快活讓他變得忘我。
我知道,是賭博勾引了我的父親,他才夜不歸宿的。我還知道,父親輸了很多錢,家里的窟窿越來越大,欠了一屁股債的父親竟然還想著有仇報仇,從哪里跌倒還得從哪里站起來。因為父親不在家,家里總是三缺一。
母親和弟弟在灶屋里剝一只老鼠,它將作為我們的晚餐。
說心里話,我們三個沒人愿意沒人舍得扔掉一只被糧食養得白白胖胖的老鼠,一只體型十分漂亮的老鼠。也許,再過十幾二十年,它會長得比我們還高還壯,誰說得清呢?唯一說得清的是我們的胃。我們的胃在告訴我們,我們想吃肉,我們要吃肉,我們不能沒有肉吃,哪怕是一只被母親用棍子打得頭破血流的老鼠。
我們打心眼里歡迎老鼠成為我們的晚餐,只恨少,不嫌多。
母親打死一只老鼠的時候,我和弟弟恨不得唱一首《義勇軍進行曲》表示我們內心的激動,不得不承認,這個站在一只老鼠的死亡上面的夜晚,也因此變得美好很多。
弟弟跟著母親一步也沒有離開過灶屋,仿佛擔心已經死掉的老鼠會突然活過來,然后跑掉。我則靜靜地坐在睡屋里,出神地盯著蠟燭,顫抖的光芒里不時躍出一些美食的身影。
肉香從鐵鍋里,從母親的鍋鏟子底下跑出來的時候,我一下子覺得自己仿佛又長出很多個胃,肚子里的蛙聲一片連著一片。
村子里的人說:豬肉比人肉還貴。我雖小,卻能看清大人們話語的表情,我有些絕望,因為這句話無疑是在提醒,是在跟我和我的饑餓道別。家里的錢都被父親拿去賭博了,家里拿不出錢治療我們的胃。
饑餓和恨一樣,在這個遙遠又清晰的秋天越長越大。我恨我的父親,自從幾個親戚教他學會賭博,他身上的愛和責任就統統死了,一家人的幸福也統統枯萎。我沒有理由不恨父親,就像他沒有理由不愛打麻將。
終于,一盤色香味美的鼠肉被端上餐桌,空氣里堆滿神秘的死亡氣息,但我們的饑餓讓我們忽略了這一點。饑餓就像這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黑夜,一盤老鼠肉,就像站在黑夜的一支蠟燭,點燃我們的呼吸,用它的死亡看著隨時可能從我們臉上掉下來的饑餓。
我和弟弟都迫不及待地將一塊塊被油炸得酥酥嫩嫩的老鼠肉放入口中,嚼得津津有味。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吃老鼠肉,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不會因為吃了老鼠肉而變成老鼠。幾乎認識的每一個人都憎恨老鼠,不管是在田野里、家里或者大街上,一旦發現老鼠,人們的腦海里就會不由自主地出現一個按鈕,按鈕凹了下去,一句中國人常說的話語便以閃電般的速度在我們的心里長了出來:老鼠過街,人人喊打。
話語成為我們內心的統治者,我們內心里立刻洶涌而來的仇恨和憎恨就可以說明這一點,它凝聚的力氣足以推翻我們內心的善良和同情,在獵物跟前,它就是一種排山倒海似的命令。話語不會死去,它整天在人們的身體里東躲西藏。正因為如此,關于老鼠的話語,會時不時點燃我們,讓我們埋在記憶里的仇恨熊熊燃燒。
的確,這是個近乎荒謬和瘋狂的言辭,但是已有的經驗告訴我:這就是我看到的世界,我正在經歷著的生活。準確點說,這是一盤老鼠肉炒土豆絲,在我和弟弟對那只不幸老鼠大快朵頤的時候,憂愁就在母親的額頭上閃耀,我相信,那一定是因為嗜賭如命的父親。母親的筷子很少動盤子里的老鼠肉,盤子里的老鼠肉很快被我和弟弟消滅得一干二凈,我打著飽嗝,對這美好的晚餐感到心滿意足。
盡管,生活讓饑餓的鬼魂無處不在,貧窮讓我們成為食鼠之家。
2
吃過晚飯,母親看著嘴里藏不住事情的我和弟弟,要我們不要把吃老鼠肉這件事聲張出去。當然,這跟已經跑進我們肚子里的老鼠無關。母親的話語言簡意賅,我們心領神會。
于是,一只原本死去的老鼠再次活了過來,在我們的身體里,在母親的話語中,它用它的靈魂報復著我們對其肉體造成的莫大傷害。
在出生地,在我們的潛意識之中,吃老鼠肉無疑是一種恥辱,母親擔心的,正是一個食鼠之家需要共同面臨的危機,一種比貧窮還要可怕的困境。敵意無處不在,食鼠之家的秘密如果傳出去,左鄰右舍,村子里的人,那些見過或者知道我們的人,即使不會嘲笑我們,也會讓我們感覺到某種傷害,秘密本身就是一種傷害。不過,肯定的是,我們絕不會傷害自己,我們不會把食鼠之家的秘密傳揚出去。
秘密長著我們的臉,一旦傳揚出去,秘密就會帶著我們的臉在村子里,在田野上,在大街上招搖過市。即便是饑餓永無止境,我們也不愿意自己的臉受到傷害,哪怕一張臉比紙還薄,一捅就破。
然而,我們誰也無法否認這個已成定局的事實:我們正在成為食鼠之家。我們食鼠,老鼠也在用它的方式咀嚼我們的靈魂,直到我們的憂傷在黑夜里一點一點變暗,結成一道密不透風的疤痕。
躺在床上,進入睡眠,是避開內疚避開食鼠之家的最好方式。毫無疑問,食鼠讓我們感到自己的可怕,感到饑餓的可怕,因為它竟然可以把我們從我們的肉體上彈開,竟然可以把我們的嘴變成一個毫無顧忌的鼠洞。
我們的嘴就是一個鼠洞。那只又肥又大的老鼠就是從這里進入死亡的,鼠洞里,一只老鼠的死亡和我們的饑餓坐在一起,分享著彼此永遠的迷惑。后來,這種迷惑直接影響到了我的睡眠,是的,我曾經有過惡心,我終于想起了我的惡心,它被饑餓用拳頭打得暈了過去,這才慢慢醒過來,魚鰾一樣從身體的水面上浮了出來。
有一句話在村子里廣為流傳,我聽過好幾次:“人不要臉,鬼都害怕。”想起被我吃進肚子里的老鼠,想起平日對它的惡心和仇恨,以及在餐桌上的美味和意義,胃里不由得一陣翻江倒海,好像這只死掉的老鼠還安然無恙地活著。郝塔·米勒寫道:“一顆土豆是張溫馨的床。”同樣,對我們來說,一只老鼠就是一張溫馨的床,并且,可能還是一張要命的床。
母親擔心外人知道我們吃老鼠肉,特意吩咐我們不要聲張,與其說是吩咐,不如說是一種命令。我們當然不會那么做。我們當然不會那么傻。
母親的話語和母親的形象一樣特殊,因為有時候我無法分辨它們誰是誰。它們命中注定似的連在一起,操控我們的思想,就像那句關于老鼠的名言,總是無聲無息地跟在我們身后,直到我們遇見一只闖入視線的老鼠,它就會跳出來,指揮我們的思想和行動。
整個夜晚都因為那只成為食物的老鼠而顯得特別起來。尤其是我們陷入睡眠之中的身體,我能看見我的身體,時而是我自己,時而變成一只貓,時而變成一只因為饑餓而顯得無比瘦弱的老鼠。不光是我的身體,同樣的遭遇還在弟弟和母親身上真實地發生著。我突然很想大哭一場,又生怕驚動了村子里的人,生怕自己哭出來的聲音也跟老鼠一樣,“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而不是“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然而,奇怪的是,我并沒有如自己的所思所想而和往常一樣那么討厭老鼠了。
客觀地說,老鼠肉很好吃,還不是一般的美味,在很長時間沒有沾葷的日子,家里面最常見的下飯菜就是南瓜。在吃老鼠肉之前,我一直認為南瓜是這個世界上最好吃的菜肴;吃了老鼠肉,我覺得老鼠肉比豬肉、南瓜好吃幾倍。
睡覺的時候,掛著玉米的房梁上再次傳來了老鼠跑動和啃噬玉米的聲音。我不由得跟著“吱吱吱”地叫了幾聲,那聲音不像是從我的喉嚨里發出來的,更像是我肚子里那只老鼠在跟它的同類交流說話的聲音。房梁上很快便安靜下來,肚子里的饑餓和恐懼在屋頂的上空閃爍,我們很快就睡著了,食鼠之家的秘密在村子里放慢了呼吸。
我、弟弟還有母親的身體,在浩瀚的星空下一會兒是自己,一會兒變成一只貓,一會兒變成一只老鼠……貧窮的滋味,只有我們自己清楚。
3
父親不在家,天是黑的。父親在家,天就更黑了。
我自小怕父親,也恨父親,恨父親賭,恨父親夜不歸宿。水漲船高,父親賭癮越來越大,上門討債的人也越來越多。父親不在家,我和弟弟還小,一切自然由母親擔著。實在扛不住了,就早早關門。印象中有那么幾回,討債的人知道進不了屋,就站在院子里罵,嗓門很大,整個村子估計都能聽見。不是熟人借不了錢,父親借的多是親朋好友,久了不還,原本的交情和臉面都掉到地上,碎了。
把自己關在屋里,其實也是無奈之舉,畢竟,家里根本拿不出錢來還債。母親一哭,我們便也跟著哭起來。生活不相信眼淚,我們還是要哭。哭不能解決問題,我們還是要哭。哭,至少可以釋放我們心中的憂愁,至少可以讓我們在毫無希望的時候找到一絲活人的感覺。
父親不計后果的狂賭濫賭讓一個好端端的家敗了下來,也把我們變成了過街老鼠,雖然還不至于人人喊打,但心里承受的煎熬是難以形容的。即使沒人要債,我們也一樣會感覺到一股沉重,總感覺有人在我們身后用冷冰冰的目光輕蔑地看著我們。
早上上學的時候,母親總是叮囑我們路上小心。她擔心那些討債的人報復我們。我很害怕。有一段時間,我幾乎不敢獨自回家。即使一個人,但凡路上有汽車來,我就會立刻跑到公路下面躲起來,等汽車開遠,這才一溜煙似的往家里跑。
跑著跑著,我的耳朵,我的臉,我的鼻子,我的四肢,不知不覺起了變化,瘦弱的身體慢慢換了零件一般,睜大眼睛一看,自己竟然又變成了一只被嚇得魂飛魄散的老鼠!我沒有哭,我跑得比風還快,哭會影響我的視線,哭會影響我的速度,哭會讓我再次變回人形,我不想變回人形,我堅決不哭。
我一邊努力奔跑一邊為那只死去的老鼠感到悲傷。我們是食鼠之家,現在,我卻變成了一只老鼠。一時間,我難以確信我自己的身份。我是人,為什么我要這么膽小,為什么我會如此害怕?我是鼠,為什么我要我的臉,為什么我會如此悲傷和絕望,又為什么,我們寧愿吃老鼠肉而不是南瓜?
跑回家里,心里的恐懼戛然而止,饑餓卻隨之而來。我沒有告訴母親,甚至不愿意告訴弟弟,我想變成一只大老鼠,被他們用棍子打死,放到鍋里煮了吃。也許,吃老鼠本身是無罪的,因為它不是我們的同類。然而,我們不得不把這個秘密牢牢地關在心底,不讓外人看見。白天,我們像人一樣生活,到了晚上,我們又統統變成了老鼠的樣子。不是我們愿意,而是我們的貧窮將我們變成了老鼠,是父親把我們變成了老鼠,是那些讓父親學會賭博的親人讓我們變成了老鼠。
我已經變成老鼠,但還老想著吃老鼠的肉、喝老鼠的湯。老鼠不是白天黑夜,不可能每天都在我們的晚餐上重復。大多數日子,下飯的菜還是一顆大南瓜,南瓜很甜,但吃得多了,那種甜就變成了苦的,比黃連的味道還要苦。
我和弟弟開始焦急地等待下一只老鼠的死亡,冥冥之中,我們開始相信老鼠的肉是干凈的,老鼠肉可以治好我們的饑餓,或者說,把我們的饑餓從我們的身體里搬出來。母親不了解我們的心思,但我們知道母親的憂愁。在家里,我和弟弟幾乎慣性般地對父親只字不提。對我們來說,父親的存在就是天空的存在,跟我們離得很遠,只是偶爾,天上出現的烏云和閃電會讓我們產生注意。比起父親,我們更為注意我們的貧困和饑餓,因為父親已經是一個無法改變的現實,麻將桌上的那些賭徒才是他的親人,而他的老婆和孩子,則是三只屁都算不上的老鼠。
和食鼠之家這個概念一樣,這已經是一個無法改變的現實。這個現實第一次讓我和弟弟成了有秘密的人。也正是這個現實,讓我看到了生活的沉重,看到了絕望和羞恥。尤其是羞恥。雖然我的靈魂在拒絕著老鼠,但我的饑餓卑躬屈膝地躺在一只老鼠的死亡里,祈求著做人的原始滿足和賜予。
不得不說,欲望和饑餓才是學習的動力。為了再一次吃上老鼠肉,我很快從一個表哥那里學會了一種簡單卻實用的捕鼠方式。一塊大石板,一些糧食,一根棍子,就這么簡單。捕鼠的地方不在家里,而是在半山腰的樹林。表哥是捕鼠能手,每天三五只不成問題,表哥總是說他要把這些老鼠拿回家喂貓,我說我也要喂貓,我家就有一只很大的貓,但跟我家挨得很近的表哥從來沒舍得給我一只。直到有一天傍晚,我到表哥家串門,老遠便聞到了一股足以讓人垂涎三尺的肉香,我知道是老鼠肉,轉身朝家里走去,我怎么好意思拆穿表哥的謊言呢?這毫無意義,何況,我們都是食鼠之家。
4
天就要黑了,龍門山的黑夜總是來得很快很急,烏鴉和貓頭鷹的叫聲在村子里游蕩,平通河水嘩啦啦流著,仿佛這條河里有著說不完的故事和心事。
故事是故事,心事是心事。我知道,一旦說到平通河的水鬼,我就知道大人們又要開始講故事了。如果某某人在某某人面前說某某人跳河的事情,我就知道那個人是在說心事,說自己的心事,也在說別人的心事。不管故事還是心事,這些事都是屬于平通河的,雖然,它從不言語。
林子里的風很大,準確點說,這是一片竹林,有的竹子比我們的腿還粗。夏天的時候,我們最喜歡到竹林里捉筍子蟲玩。后來,修九環線的時候,竹林被公路取代,公路就在竹林下面,公路吃掉了竹林,也吃掉了站在我們童年里的記憶。
我和表哥還在竹林里精心設置我們的陷阱,有了上一次的發現,我和表哥更加親近和默契。不僅僅因為我們的父親是親戚,我們身上流淌著相似的血液,還因為我們都來自食鼠之家。我之所以對我的發現保持沉默,是因為我確信表哥肯定知道我的家里根本就沒有什么貓,要是有的話,也是我這種饞嘴貓。
興許是上一次用的石板太大太沉重,我和表哥的獵物都被壓成了老鼠餅干,吃肯定是沒法吃的,我們只好把這些老鼠扔得遠遠的。表哥說,老鼠很聰明,絕不能讓老鼠們發現自己的親戚是這樣死的,他說,失蹤總比血淋淋的死亡好得多。我同意表哥的觀點,并且,可以肯定的是,這一天,我們都不約而同地忘記了我們喂貓的事。
每天下午放學之后,我、弟弟和表哥都要到竹林里查看我們的勝利果實。開始捕鼠的日子,事情并非一帆風順,老鼠確實聰明,我在竹林里設置的陷阱比表哥還多,但獵物似乎總是更愿意選擇到表哥的陷阱里犧牲。原來,表哥不但會在陷阱里放玉米,還會放一些面餅,面餅用清油泡過。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怪不得!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我恍然大悟。
為了捕到老鼠,我不由自主地成為表哥的模仿者、跟屁蟲,模仿者和跟屁蟲有著本質的區別,模仿者是學習,跟屁蟲是為了討好。付出有了回報,漸漸的,我捕鼠的天賦慢慢顯露出來。平均每天兩到三只,多的時候,每一塊石板下面都會躺著一只死掉的老鼠。有時候,一塊石板下面會有兩只老鼠。不用說,這兩只老鼠是一對,不是夫妻,就是兄弟,我這么想著,還有些心疼。
有了從竹林里捕來的老鼠,母親眉開眼笑,我們一家人的晚餐隨之豐盛起來。至少,我們再也不用老是吃那種甜膩了的南瓜。不管怎么說,老鼠肉比南瓜營養豐富。就這樣,一只只老鼠在食鼠之家的流水線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學校里,我則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寧愿跟一只蒼蠅一棵樹或者一只鳥兒聊天,我也不愿意跟我的同學們聊天。他們沒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我只是不愿意面對自己,不愿意讓自己傷口一樣駐足于他們無憂無慮的歡樂。我的貧困讓我過早地學會了隱藏和自卑。因為沒有更多的伙伴,我總是樂意花更多的時間想象以后的生活,想我以后一定要離開這里,遠走高飛;想我今后要是有了錢,一定要買很多的肉給母親還有我和弟弟吃。
我不喜歡課間活動,也不喜歡體育課,因為這似乎意味著我皺巴巴的衣服破了洞的鞋子可能會徹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學校里,我常常是那個去得最早走得最晚的人。我用了最多的努力來維護我的尊嚴。尊嚴,才是人的面孔,可有時候我竟然希望人是沒有面孔的。
好在,沒人知道我心里的想法,也沒有人知道食鼠之家的秘密——我以為。
5
然而,我們的饑餓并沒有因為每天都能吃到香噴噴的鼠肉而止步。
我們吃鼠肉的同時,老鼠的靈魂在我們的胃里面仍然活著,沒有死去。鼠和人原本水火不容,可是,漸漸的,我驚訝地發現鼠的某些習性,其實在人的身上體現得更為淋漓盡致,也更為殘酷。
小學畢業那年,一個同村鄰班同學指著我的鼻子說,他曾親眼看見我的母親爬到別人家的樹上偷桐子,他毫不避諱地跟同學們說我的母親是賊,說我的母親是一只老鼠變的,說我們一家人都是老鼠。說完,那位同學趾高氣揚地看著我。
我簡直氣瘋了,恨不得當場跟這位同學打起來,可是,拳頭抬起來的那一剎那,我忍住了。我知道我可以將他打得遍體鱗傷,如果我愿意。理智將我的手放下,我想起我那整天都在麻將桌上虛度光陰的父親,想起了肚子里那些被我、弟弟還有母親吃下的老鼠,眼睛里滿是淚水。
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勇氣跟母親求證這件事,不過,種種跡象似乎都在說明這位同學并沒有說謊,他看到了一個食鼠之家背后隱藏的不幸和悲哀,他幫我看清了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生活,已經將我的母親折磨成了老鼠。家里債臺高筑,每天來家里要債的人比趕集的還多,父親不問家事,母親作為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村女人,還能有什么辦法為我和弟弟交清那現在看來幾乎不值一提的學費?
借錢幾乎等于自取其辱,為了我們念書的學費,那一年冬天,母親不知從哪里撿了很多桐子回來,我們家里沒有這么多桐子,我知道。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母親這是在幫我和弟弟去犯罪。母親別無選擇。生活從來都是激烈而矛盾的,沒有勝負,可以選擇的就是死或者生。
那一年冬天,我和弟弟從外面回來,母親正滿臉淚水地坐在堂屋里,房梁上,一根繩子已經打好了結,只是,母親的脖子還沒鉆進去。我們都知道母親想做什么,我和弟弟都哭了。這時候,母親卻笑著擦干眼淚,說這就去給我們兄弟倆做晚飯,于是,灶屋里又響起了我們熟悉的火苗的聲音,于是,我們又聽到了母親用菜刀切老鼠肉的聲音……我們真的餓了。
印象里,母親不止輕生過這么一次,而是很多次。死,對她來說像是解脫。但是,為了我和弟弟,為了兩張年紀還小的嘴,母親把自己留了下來,母親選擇了生,不為她自己,而是為她的兩個兒子。
這么多年,母親一直為她的兩個兒子,像一只可憐而又堅強的老鼠那樣活著。是的,我可以看見母親臉上的疲憊,但我無法看見母親在母親的夜晚忍受的痛苦和煎熬。對這樣一位母親,我實在不忍心用道德去評價。毫無疑問,母親是孤獨的,她有自己的世界,她的世界我不曾經歷,但是我的心早已為我打開一扇窗子,我的目光可以感受到那里的溫度和荒涼,那里真實存在過的掙扎、迷失和混沌。
赫塔·米勒說:“他們去領受圣餐,卻沒有懺悔。”我不得不懺悔,懺悔,就是把靈魂從肉體獨立出來,跟記憶和時間對話。
我們來自食鼠之家,老鼠有時就是我們的同類,我們用自己傷害自己。
毫無疑問,我們傷害過老鼠,就像老鼠曾經傷害過我們一樣。有一次,看著表哥將自己那小老鼠一樣的家伙喂進弟弟嘴里撒尿,我的姑夫在一旁鼠眉鼠眼地笑著,卻并不干涉。我恨弟弟愚蠢,又不敢輕舉妄動,我知道我可以將表哥打得頭破血流,如果我愿意。父親不在家,面對著皮笑肉不笑的姑夫和耀武揚威的表哥,我和弟弟不得不選擇忍氣吞聲。也許,往弟弟嘴里撒尿的表哥不是和我在竹林里捕鼠的那個表哥。出于保護弟弟,這件事我沒有告訴母親,總之,我的確這么做了。時隔多年,我不由得淡然一笑:看清一件事,并不比看清一個人究竟是人還是老鼠簡單。也許,對他們來說,這只是一個單純而稚嫩的玩笑,受傷的反而是旁觀者,這種傷害,已經遠遠超出語言對人的控制范圍,已經遠遠超出食鼠之家這個秘密對于我自身的引導。傷害,本身意味著兩種可能,一種是超越,一種是毀滅。
食鼠之家不是苦難的縮影,而是一個充滿寓意的手勢,手勢在沖著現在的我歡呼、咆哮,似乎在告訴我,我是從它的屋檐下走出來的,不是唯一,而是眾多身份尚不明確的一員。我是少數,又是多數,猶如那些被我們吃掉的老鼠,猶如尖銳的生活在我的臉上刻下的痕跡,我認識它們,它們卻不一定認識我。我的秘密生涯讓我意識到——卑微和軟弱并不是妥協,而是一種大智若愚般的生存智慧:
“我們曾是少數人,但我們許多人留了下來。”
6
多年以來,食鼠之家的陰影,像幽靈一樣跟著我。感覺又像是暴風雨之后的寧靜,使我更加珍惜眼下的生活。我需要一個家、一個歸宿。家不是一個住址,而是心靈停泊的港灣。食鼠之家是我的港灣,盡管遭遇讓我的勇氣難以接受。事實上,無論走到哪里,我都不喜歡顧影自憐這個詞語,也不喜歡那些自以為是的家伙。我羨慕那些表情總是靜如流水的人,因為他們的面孔不會浮出老鼠的面孔,他們的話語不會老鼠一樣齜牙咧嘴。我在茫茫人海之中尋找我的歸宿,歸宿也在茫茫人海里尋找我。
母親老了,隨著我們的成長,她原本再也不用擔心什么。沉迷賭博幾年之后,父親再次回到我們身邊,終于變成了好人。他四處打工為我和弟弟掙學費。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2010年秋天。家門口的那一樹核桃結束了父親的生命。父親的意外去世讓母親傷心不已,誰也沒有想到,一個人竟然會這樣在我們面前永遠消失。
那一年七月,也就是父親去世的前一個月。正在讀大四的我回了一次家,父親和母親都在,只是老了,但他們依然像兩只老鼠一樣忙忙碌碌。
地震之后,家里重新修了房屋,現在想來,這一棟在村子里絕對算得上氣派的房屋,是父親留給我們唯一的紀念和財富。母親說,父親是個固執的人,家里的一切都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條,他什么都想要最好。父親去世的前幾個月,爺爺剛剛去世不到半年。因為和父親吵架,母親喝了農藥,在醫院里搶救過來。出院以后,父親除了掙錢,還主動承擔家里的一切家務,洗衣做飯,喂豬掃地,他用自己的方式討好著母親。
這件事,是外婆親口告訴我的。外婆要我回去叫他們不要吵架,否則家里必有災難,外婆說,這是她從夢里看見的,外婆還說這件事跟我死去的爺爺有關。老實說,我并不迷信,當時并未把外婆的話放在心上,以為只是老人善意的提醒。外婆在我們龍門山這一帶很有名氣,因為她身上有不平常的本事,找她辦事的人很多,平日里外婆很少有時間在家。在我眼中,外婆是個好人。可是我沒有把外婆的話放在心上。一個月之后,父親就出了意外。當我再次回頭想起這件事的時候,一切都晚了,剛剛開始享福剛剛住進新房的父親竟與世長辭。
我曾經跟寧夏的作家姐姐阿舍聊起過這件事,她驚訝不已。
生活不是小說,我虛構小說,卻無法虛構我的生活。對我來說,最大的幸運便是將這些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遭遇寫下來,把一顆在食鼠之家長大的赤子之心寫下來,永遠留在紙上。
“人越大就越是相信命運”,在老家平武縣城的一個露天廣場,喝茶的時候,我跟阿舍姐姐如此說過。那天,參加完縣上的文學采風活動,她將啟程去九寨溝,然后從成都直接返回寧夏。我們聊得很盡興,基本上都是我在說話,事實上,我不是個喜歡說話的人,但那一天,我說了很多。其實,內心里我一直不曾把這些遭遇看成我的苦難,它只是我經歷的一段生活,因為這些生活,我的內心世界才能如此豐富,我的人生才能如此廣袤。
我會一直感謝它們,感謝食鼠之家賦予我的韌性和靈魂。在我看來,食鼠之家的陰影,就是一種語言,它時而粗糙時而生動,時而婉轉如流水,時而靜止如停留在我頭上的死亡。死亡站在我的頭上,它遠遠打量著我,當我厭倦了我累了我徹底煩了,就帶著我轉身離開。
死亡,同樣是住在食鼠之家隔壁的陰影,幽靈一樣跟著我,為了引起我的注意,它不時鉆進我周圍的人的身體,猶如一只回到洞穴的老鼠。
7
其實,老鼠并不可怕,雖然我的手指曾被老鼠咬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擔心自己會變成一只老鼠。我的貧窮沒有讓我變成老鼠,功名利祿也不會讓我變成一只老鼠。
在關于食鼠之家的這篇文字背后存在的,是我長時間隱居的處所,也許我只是在此借宿,也許我想要在這里定居。遠離人群、浮躁和欲望,我借助身體跟別人的文字交談,也寫下我的所見所聞,賦予它們嶄新的生命,這就是我目前的職業。盡管有很多人,包括我的親人和朋友,他們并不支持,甚至公開反對。我依然固執己見,因為我害怕遺忘。
時隔多年,這些經歷在我的身體里長成了一棵大樹,它經歷過風風雨雨,從未倒下。如果說食鼠之家是一個家庭與逆境的反抗,是人對于饑餓的本能反應,是一次關于命運和人生意義的說話,那么,寫作就是一場充滿反思的斗爭,是一場肉體和靈魂的雙重考驗,是一道風景的再現,或者,是一次關于記憶的長途旅行。我選擇寫作,是為了跟自己說話,跟自己的過去和靈魂說話。除了寫作,我只能保持沉默,我的話語遠遠沒有我的文字精彩,因為文字有選擇和退讓的權利,話語和生活是一對夫妻,他們的愛讓他們傷害著彼此。
“沉默可能產生誤解,我需要說話;說話將我推向歧途,我必須沉默。”這一點,可能是我沉默和選擇沉默的理由。我并不排斥說話,說話的方式很多,我選擇寫作。話語在離開嘴唇的時候就已經倒下了,而文字在踏上稿紙的那一刻開始有了生命。一個是死亡,一個是活著。很多時候,我都在自己的腦子里創造自己的土地,這種感覺,就像是曾經將我們變成食鼠之家的生活。我要像一個國王那樣善待每一個詞語,它們不是老鼠,它們是陪我一起完成旅途的同伴。
食鼠之家這個儀式之后,我已經徹底看開生活,雖然“人越大就越是相信命運”,但我還是想要好好活著,好好活下去。為了親人,也為了自己。
走在春天的大街上,人群里那些一會兒變成人一會兒變成老鼠的“我們”讓我忽然想要發笑。我卻情不自禁流下眼淚。
選自《山東文學》2013年第12期